經過漫長的說服,媽媽終於答應搬來和我們同住。

爸爸過世後,媽媽一個人守著那個房子,她的理由是她的身體很好,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和時間的安排,希望大家尊重她的決定。

她的身體真的不錯,這和她的生活態度有很大的關係,她常說:「不要呷好,嘜想要戴珠寶,三餐之間呷兩遍水果,每天聽音樂、做運動,人生尚美好。」(台語唸來還押韻呢!)

雖然兒女和孫子們大家都會抽空過去探視,上市場買菜買水果也都不用她費心,但是八十多歲了獨居,依然成了兒女心中的懸念。

這一次是媳婦和剛畢業回國的孫女略施小計,在蘇迪勒颱風來的前一天,閃電的幫她搬過來。在她最在意的「神明公嬤」安頓好之後,開始「半信半疑」的住了下來。

「半信」的是她長久以來的生活習慣,十一點半吃中飯,下午五點半吃晚飯,六點半看公視的台語新聞,八點上床,收聽固定的台語電台……都將面臨改變,尤其是她習慣用「腳桶」洗澡,她不相信她會使用蓮蓬頭洗頭洗澡。

「半疑」的是年紀大了,別說喝水,有時連吞口水都會嗆到,咳嗽不止。年輕時就深受困擾的鼻腔息肉,雖然十幾年前在榮總動了手術,已經大幅改善,但是還是要不時的擤鼻涕才能維持鼻子的通暢。自己住,要怎麼咳、怎麼擤,自由自在,不影響別人。她懷疑兒女再孝順,長期生活在一起,誰能受得了。

這些心事,是她搬過來一個月後告訴我的。

一個晴朗的午後,我因參加一個典禮離家很近,會後就順道回家,媽媽心情很好,抱抱我之後拉我坐下。她說:「我剛洗過澡,好舒服。你知道嗎,現在都是秋梅(簡志忠妻子幫我洗澡。」她說她很幸運,每個孩子都很規矩做頭路,「二媳婦真少年就做銀行經理。這個大媳婦以前天天去看我,抱抱我,為了騙我過來住,說會幫我買一個『腳桶』,結果她都幫我洗澡。」她說得開心,臉上堆滿笑容。「以前我想過,等我老了,洗盪ㄟ代誌(洗澡的事),你大姊會替我做。沒想到她去年先去了,更沒想到,我還沒有那麼老,阮媳婦就會幫我洗。」說著說著,微笑的眼睛含著眼淚。

用錦敦的話說,這是我看到的,今年最美麗的風景。

哈克和錦敦的新書《生命的神秘配方》邀我寫序,他們真是令人羨慕的「一對」,學有專精,兩個人各擁有美滿的家庭,還可以有意識的生活、思辨、追尋、分享,尤其擁有深刻美好的友誼。當大部分的人競相投入商業競爭,追求更高的數字成長之餘,他們卻不時努力從十里紅塵抽離,就算幾天也好,要去山上、去海邊,聽風在林間追逐,在喧囂的海灘書寫,「聽聽心裡的聲音,看看生命想要長成什麼樣子!」不過哈克提醒:「只要認真長自己,就會有坎坷的三十幾……」

回想自己的人生,好像很少去想自己生命要長成什麼樣子,一路上隨波但不逐流,就像一條河,隨著坎坷的地形流向大海。只是碰到不合理的人、不恰當的事,心裡會認真的要自己,將來一定不要長成這個樣子、做這樣的事。

倒是有個有趣的誤會,也是媽媽搬來同住後才有機會說明的。寫出來,也當作和哈克、錦敦交換的另一個生命配方。

媽媽喜歡從客廳看出去藍天下象山的翠綠,經過一段時日的觀察,象山坡上幾戶人家飼養的鴿子的習性,她已經很有心得。有一天和正為未來前途傷腦筋的孫女聊天,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從鴿子飛行的群體性、規律性,談到年輕人找工作不要在意做什麼、薪水多少,只要肯打拚,規規矩矩,不會沒有飯吃。

事後女兒告訴我:「阿嬤說你小時候本來立志要當醫生的。」

「啊?」我怎麼不記得小時候曾經想過要「長成」醫生?

後來跟媽媽求證,她說以前家裡實在太窮,有一次我生病,拖了幾天燒都不退,鎮上有兩家大醫院,醫生是不出外診的,只有診所的「水來仔仙」會穿著皮拖鞋,帶著裝著聽診器的皮包,騎著腳踏車到患者家裡看病。

那一天「水來仔仙」來幫我看病,媽媽不但沒有錢付他,臨走時,他除了留下藥包藥水,還留下一張紙鈔。

「水來仔仙」騎著腳踏車離開後,媽媽手上握著錢,含著淚問我:「你將來長大以後要做什麼?」她說:「你說,你長大以後要做水來仔仙。」

原來如此,她一直遺憾我沒有考醫科、上大學。

我上前抱她,從客廳望出去,那一群鴿子悠閒的飛著。我不知她能不能理解,輕聲的告訴她:「媽,我是要做水來仔仙的『俠』,不是他的『醫』。」


--本文出自兩位心理諮商師黃錦敦、哈克《生命的神秘配方》推薦序〈也用生命配方交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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