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之後,PKD的這本小說以《銀翼殺手》為名重新出版中譯本,正好提醒我們:進入擁有「可以控制情緒的人造器官」時代,關於「何以為人」的思索不只是哲學討論,而是與個人及社會更直接相關的思考。


多年前初讀《銀翼殺手》原文小說時,對其中的一部設備充滿好奇。

這本後來被改編成科幻電影《銀翼殺手》的小說,原文書名《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這書名看來雖然奇妙,但「android」和「electric sheep」兩者都不難想像──前者是指的是外觀和行為都與人相仿的機器人(或稱「仿生人」),這部作品出版之前,這類機器人已在各種科幻作品中出現多次;後者就是用電子線路及機械裝置做出來的假羊。真正引發好奇的,是一部叫「Penfield mood organ」的設備。「Penfield」可能是出產公司名稱或品牌型號,「mood」表示它可以控制情緒,但……這設備為什麼叫「organ」?

「organ」可以譯成「風琴」或「口琴」,亦即以氣流發聲的樂器,但也可以譯成「機關」或者「器官」。


《銀翼殺手》原始書封,書名(Do Androids Dreams of Electric Sheep?「仿生人會夢想擁有電動羊嗎?」

小說中並沒有詳細描述這部設備的外觀,僅提及它具備可以調控的面板,所以這可能是一部像「風琴」的機器,放在房間裡,用來控制情緒;但「organ」的「器官」意義總會觸動某種奇妙聯想:它或許不是體積較大的風琴,而是某種長得像器官的部件,這個人造器官並未植入人體,卻可以調節設定個人情緒。植入體內的人造器官能夠代替真實器官執行特定工作、維持人體機能,但置於體外的人造器官卻能夠操控情緒──倘若身體機能及情緒反應都可以用人造之物運作,那麼「真人」與人造的「仿生人」之間,或許並沒有比吾等人類自以為存在的巨大差異。

這其實正是作者菲利普・狄克(Philip K. Dick,簡稱為「PKD」)在不同作品裡反覆詰問的主題。

銀翼殺手》小說1968年出版,1982年被改編成電影,同年PKD因為中風過世。《銀翼殺手》電影保留了原作主角瑞克・狄卡德追緝複製人(replicant,劇中以這個詞代替了「android」,這兩者並不相同,只是劇中沒有明確說明),捨去原著當中的某些細節設定、增加情節給予複製人更多同情;而這些被改動的細節,反應出電影編導與小說作者對類似主題的不同關注面向。

電影中以複製人的反撲突顯人類的無理,小說更聚焦的則是:「人」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

1982年,導演雷利史考特將其長篇小說《銀翼殺手》改編成科幻經典電影

小說裡的人類角色當然有情緒,但仿生人也有,而且人類的情緒反倒可以被控制,有的角色甚至十分無情;仿生人缺乏人類的「共感」(這部分也指涉「同理心」)及宗教信仰,但小說裡的這類體驗根植於大量虛構之物,其實也算是「人造」的,狄卡德需要在情節裡遇上必要的經歷,才能自發產生相關感覺,某個層面來看,這幾乎是PKD對現世宗教的嘲諷。而在小說裡那個生物步向毀滅的地球上,人類渴望能飬養生物,但常因無法負擔龐大費用而以電動生物取代,仿生人也會有類似的渴求嗎?


或者,如同原文書名的提問:仿生人會夢想要擁有電子羊嗎?

狄卡德在故事裡自問:仿生人有夢想嗎?他認為殺害主人、從火星叛逃回地球希望不被奴役的仿生人,顯然是有夢想的;但就人類而言,「擁有生物」象徵某種社會地位,是故當狄卡德原來的真羊死去後,他不願意讓鄰居發現,弄來一頭電子羊取代,仿生人是否也擁有這種「夢想」?暫且撇開「社會地位」這事,想要「擁有生物」其實還觸及人類更深、也更複雜的感情──對生命的好奇、對消逝的眷戀……這類會以「夢想」呈現的深層希冀,從故事裡看來,仿生人並不具備。

這或許是PKD對「人」的解答。


2017下半年將播映的《銀翼殺手2049》,預告裡的神祕人物表示,所有文明都是奴隸堆砌而成。在未來世界裡,誰是奴隸?

銀翼殺手》原作最初設定的時空是1992年,後來改為2021年。1992年已然過去,2021年即將到來,而無論是腦神經外科相關研究大爆發的九零年代,還是人工智慧跳躍性成長的二十一世紀,人類與人造人的差距都在逐步縮小;關於替代性器官、肢體的研發與人類意志的探究,更進一步顯示:未來組成人類社會的,或許是不是全然的人類或人造人,而是兩者的綜合體。半個世紀之後,PKD的這本小說以《銀翼殺手》為名重新出版中譯本,正好提醒我們:進入擁有「可以控制情緒的人造器官」時代,關於「何以為人」的思索不只是哲學討論,而是與個人及社會更直接相關的思考。

而如此時代,其實已經來臨。



本文作者/
臥斧,雄性。唸醫學工程但是在出版相關行業打滾。想做的事情很多。能睡覺的時間很少。工作時數很長。錢包很薄。覺得書店唱片行電影院很可怕。隻身犯險的次數很頻繁。出版:《給 S 的音樂情書》(小知堂)、《塞滿鑰匙的空房間》(寶瓶)、《雨狗空間》(寶瓶)、《溫啤酒與冷女人》(如何)、《馬戲團離鎮》(寶瓶)、《舌行家族》(九歌)、《沒人知道我走了》(天下文化)、《碎夢大道》(讀癮)、《硬漢有時軟軟的》(逗點)、《抵達夢土通知我》(衛城)、《FIX》(衛城)。喜歡說故事。討厭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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