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地調琴師

作戰部
倫敦
一八八六年十月二十四日

德雷克先生惠鑒：
　本人經由本部人員告知，得知閣下已收到本部依女王陛下授權所寄發的徵召信函，但仍未獲悉任務內容。這封信件旨在敘明這項重大事件的細部內容與急迫性，並敦促閣下盡速至作戰部報到。屆時，將由緬甸處作戰部主任基利安上校和我本人向閣下進行簡報。
　首先簡述這項事件的背景。閣下想必了解，自從我國於六十年前占領緬甸沿海各邦，近來又併入曼德勒與上緬甸，女王陛下向來認為唯有占領及綏靖該地區，才能鞏固大英帝國在亞洲的勢力。我國的軍事推進雖然相當順利，若干事件的發展卻嚴重危及我國對緬甸的占領。近來取得的情報顯示，法軍已在印度支那的湄公河沿岸集結，緬甸內部的叛亂活動也有危於我國對該國偏遠區域的掌握。
　一八六九年，緬甸國王曼桐在位期間，我國派遣醫官安東尼．卡洛爾進駐緬甸。該員為倫敦大學學院醫院畢業生，於一八七四年派駐於殖民地東部的眾撣邦一處偏遠駐地。卡洛爾少校醫官進駐該地之後，隨即成為陸軍不可或缺的一員，貢獻也不僅限於本身的醫療職務。他與地方上的領袖建立了極佳的結盟關係，而且其駐地雖然距離指揮部相當遙遠，卻扼制了通往撣部高原的重要通道，亦有助於我軍迅速部署於暹羅邊境。卡洛爾的成就頗不尋常，閣下一旦至作戰部報到，即可獲得充分的簡報。目前女王陛下深為關切的一件事，乃是少校醫官在上個月寄來一封相當奇特的短箋。由於少校醫官對一架鋼琴產生興趣，我們近來已與他有過多次惱人的書信往返，前述的短箋乃是最近一次收到的信函。
　本部的擔憂如下：我們雖然早已習於少校醫官在醫學調查方面種種不尋常的要求，但令人深感不解的是，他竟然在去年十二月來信要求立即為他購置一架艾哈爾平台鋼琴。本部駐守於曼德勒的官員對這封信件原本將信將疑，但信差卻在兩天後送來第二件信函，堅稱該項要求絕非戲言，彷彿卡洛爾事先已猜見本部人員必然對他的要求有所懷疑。我們回信指出，就後勤運送能力而言，根本不可能把平台鋼琴運至他的駐地所在處。一星期後，信差又火速送來了一封短箋，內容照錄如下：

各位先生：
恕我冒昧，但我特此再度提出購置鋼琴的需求。我深知自己的職務對這個區域的安全至關重要。為免各位再次誤解我這項要求的急迫性，容我明言，鋼琴如果沒有在三個月內送到我手上，我就會立即辭職。以我的階級與資歷，我相當了解自己如果選擇回國，將可光榮退役，並享有完整的退輔福利。
少校醫官安東尼．卡洛爾，眾撣邦湄倫

　閣下應可想見，本部人員對這封信函深感驚愕。少校醫官過去的服役紀錄完美無瑕，表現非常傑出，但他也非常明白我們深深依賴他以及他與當地領袖的結盟關係。此外，他也心知肚明，這樣的關係對任何一個歐洲強權皆非常重要。經過一番爭辯之後，本部同意了他的要求，而在一月由英國送出一架一八四○年製的艾哈爾平台鋼琴，於二月初運抵曼德勒，再由卡洛爾親自率領大象與運送人員把鋼琴徒步運至他的駐地。這整起事件對本部駐紮緬甸的部分人員雖然造成不少困擾，但任務畢竟順利達成。後續幾個月，卡洛爾也繼續交出優秀的工作表現，在勘查撣部高原的補給路徑上獲得傑出的進展。不過，我們上個月又接到另一項要求。該架艾哈爾鋼琴顯然因當地濕氣太重而致琴體膨脹，琴音失準。他雖嘗試於當地找人修復，卻未能奏功。
　由此即帶入本封信件的正題。卡洛爾在來信中明確要求一名專精艾哈爾平台鋼琴的調音師。我們雖然回信建議他尋求較為容易的修繕方式，少校醫官卻堅不退讓。我們終於同意他的要求，並且經過一番訪查，找出倫敦幾位傑出的調音師傅。閣下想必明白，貴行業的從業人員多已老邁，並不適合長程跋涉。篩選之後，我們發現閣下與普爾特利街的克勞德．哈斯汀斯先生乃是較為合適的對象。由於登記資料顯示閣下為艾哈爾鋼琴專家，因此優先徵詢閣下的意見。閣下假若拒絕這項請求，我們將繼而聯絡哈斯汀斯先生。女王陛下願以一年的費用，換取閣下三個月的服務。
　德雷克先生，您的技術與經驗極為適合這項至關緊要的任務。期盼閣下盡速與本部聯絡，商討此事。
敬請　台安
喬治．費滋傑羅上校
緬甸暨東印度處作戰部副主任

　這時已近黃昏，陽光由一扇小窗透射而入，照亮了一個擺滿鋼琴框架的房間。艾德格．德雷克這位專精艾哈爾鋼琴的調音師，把手中的信放在桌上。一八四○年製的平台鋼琴可是美極了，他心想，一面輕輕把信折了起來，塞進外套口袋裡。緬甸，則是個很遙遠的地方。


　午後，在英國陸軍緬甸處作戰部主任基利安上校的辦公室裡，艾德格．德雷克坐在兩根不斷抖動的黑色暖氣管旁，望著窗外，看著連綿不斷的雨。上校坐在辦公室的另一頭。他身材魁梧，皮膚黝黑，一頭紅髮，唇上濃密的髭鬚向兩旁梳成對稱的形狀，凸顯出一雙銳利的綠色眼睛。辦公桌後方的牆上掛著一支班圖人的長矛和一面繪有圖案的盾牌，盾面上仍可看出戰場上留下的痕跡。上校身穿猩紅色的制服，邊緣裝飾著黑色毛海編成的穗帶。這幅景象後來一直存留在艾德格的腦海裡，因為那些穗帶讓他聯想起老虎身上的條紋，猩紅色的制服則把綠色的眼珠襯托得更為鮮綠。

　上校進到辦公室已有幾分鐘了。他一進門就拉開椅子，在表面晶亮的桃花心木辦公桌後方坐了下來，開始翻閱一疊文件。好一陣子之後，他終於抬起了頭。濃密的髭鬚底下傳來一道宏亮的男中音。「謝謝你耐心等待，德雷克先生。我剛剛必須先處理一件急事。」

　調音師把目光從窗外轉了過來。「沒問題，上校。」他的手指撫摸著大腿上的帽子。

　「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們就直接切入正題了。」上校俯身向前。「再次歡迎你來到作戰部。我猜你是第一次到這裡吧。」他沒有等對方回答。「我謹代表我的下屬和上司，感謝你願意正視這件對我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情。我們已針對這次任務的背景準備了一份簡報。如果你同意的話，我想最簡單的方式就是讓我先把內容概述一遍。等你知道更多細節之後，有什麼疑問都可以提出來討論。」他把手放在一疊文件上。

　「謝謝你，上校，」調音師平靜地答道：「我必須承認我對你們的請求感到很好奇。這件事實在很不尋常。」

　辦公桌對面的髭鬚隨著話聲抖動著。「確實很不尋常，德雷克先生。針對這件事，我們還有很多需要討論。如果你還沒注意到的話，這項任務的重點不只在於鋼琴，也在於人。所以，我就從卡洛爾少校醫官開始說起吧。」

　調音師點了點頭。

　髭鬚又抖動了起來。「德雷克先生，我就不贅述卡洛爾年輕時的事情了。實際上，他的成長背景頗為神秘，我們知道得很少。他出生於一八三三年，愛爾蘭裔，父親湯瑪斯．卡洛爾是牛津郡一所寄宿學校的教師，教的是希臘文詩詞與散文。他的家庭雖然不富有，但他父親對教育的興趣必然遺傳給了兒子。他的學校成績相當優異，後來離家到倫敦的大學學院醫院攻讀醫學。畢業後，他不像一般醫學生開立私人診所，而是到一家服務窮人的鄉間醫院應徵。一如他的成長過程，我們對卡洛爾這段期間的生活也所知極少，只知道他在鄉間待了五年。他在這段期間娶了當地一名女孩，但婚後沒多久，他太太就因難產連同胎兒一起去世了。卡洛爾一直沒有再婚。」

　上校清了清喉嚨，拿起另一份文件，繼續說道：「太太去世後，他回到倫敦，在霍亂流行期間到東區的貧民收容所擔任醫生的職務。他在這個工作上只待了兩年。一八六三年，他進入陸軍醫療部隊裡當醫官。

　「德雷克先生，他的紀錄從這時候開始就比較完整了。卡洛爾被指派為布里斯托第二十八步兵團的醫官，但在入伍四個月後就申請調往殖民地。他的請求隨即獲得通過，而被指派為印度薩哈蘭普爾軍醫院的副院長。到了那裡之後，他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不但醫術備受稱譽，也因熱愛冒險而頗受矚目。他經常隨同探險隊前往旁遮普與喀什米爾，不惜冒險面對當地部落與俄國特務。由於沙皇不斷想要在占領地上與我國匹敵，因此我軍也就一直免不了俄國特務的騷擾。在那裡，卡洛爾也以愛好文藝而聞名，但完全看不出他後來為什麼會對鋼琴這麼……就說是狂熱吧。曾有幾名長官在回報中指出他有逃避巡防任務的行為，也經常在醫院花園裡讀詩。不過，雖然他們對卡洛爾頗有微詞，卻還是容忍了他這樣的行為，原因是他曾向一名在醫院裡接受治療的當地酋長誦讀了一首詩—我記得是〈奧吉曼迪亞斯〉。那位酋長原本已和我方簽訂了一項合作條約，但是拒絕提供兵力。結果，他在病癒之後一個星期回到醫院，不理會軍隊指揮官，反倒要求和卡洛爾見面。他帶了三百人，『供才子軍人差遣』—所謂的『才子軍人』是他說的，德雷克先生，不是我們。」

　上校抬起頭來，覺得調音師的臉上似乎閃過了一絲微笑。「很奇特的故事，我知道。」

　「那首詩非常發人深省。」

　「的確是，但我不得不承認，發生這件事情也許該算是不幸。」

　「不幸？」

　「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一點，德雷克先生，可是我個人認為這件艾哈爾鋼琴的風波，就是因為這位『軍人』想要更向『才子』的地位靠攏而造成的。當然，這只是我自己的看法，但我認為這架鋼琴代表了—該怎麼說？我覺得他把這種策略延伸得太過火了。卡洛爾醫生如果真心認為引進音樂能夠促進和平的腳步，我只希望他也帶了足夠的槍枝去捍衛他的和平。」調音師沒有回話，上校在椅子上稍微挪動了身體。「相信你也同意，德雷克先生，誦讀詩文感動當地的貴族是一回事，但是要求把一架平台鋼琴運到我們最偏遠的駐地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懂軍事方面的事情。」艾德格．德雷克說。

　上校看了他一眼，才把目光移回文件上。這個人大概沒辦法應付緬甸的氣候和挑戰，他心想。德雷克身材又高又瘦，一頭濃密蓬鬆的頭髮已經泛白，臉上戴著一副細框眼鏡，看起來比較像是小學老師，而不像是有能力承擔軍事職務的人。以四十一歲而言，他的外表實在有點老氣。他臉上掛著一雙黑色的眉毛，兩頰微微有些鬚絲，淡色眼睛的眼角布滿了皺紋，但上校注意到這些皺紋顯然不是笑紋。他身穿燈芯絨外套，繫著領結，下著一條老舊的羊毛長褲。這樣的外表原本應該會散發出一股哀傷的氛圍，上校心想，但他的嘴唇卻比一般英國人來得異常豐滿，嘴角的神情介於困惑與淡淡的意外之間，而為他整個人增添了一股柔和的氣質，讓上校覺得有些氣餒。上校也注意到調音師的雙手不斷互相搓揉，手腕隱沒在衣袖的開口中。這雙手不像他平常習於見到的手，太過細緻，缺乏男人的粗獷。不過，他們先前握手的時候，上校卻感到對方的手掌非常粗糙，而且相當有力，彷彿他的手指在布滿老繭的皮膚底下是由鋼絲控制的一般。

　上校把目光轉回文件，繼續說道：「卡洛爾在薩哈蘭普爾待了五年。在這段期間，他參與了十七件以上的任務，待在外頭的時間比在醫院裡還多。」他一一翻開每一件任務的報告，讀出任務的名稱。一八六六年九月，勘查上薩特萊傑河沿岸鐵道。十二月，水工程師團體於旁遮普的測圖任務。一八六七年二月，阿富汗東部的生育及婦產科疾病報告。五月，喀什米爾山區畜群的疾病傳染狀況及其對人類的風險。九月，皇家學會調查錫金的高地植物。他似乎一定要把每一項任務的名稱都唸出來，而且完全沒有停下來換氣，以致脖子上的血管高高突起，就像喀什米爾的高山一樣—至少艾德格．德雷克是這麼想的，因為他從來沒到過那裡，也沒研究過那裡的地理狀況，但對於上校講了這麼久都還沒提到鋼琴，已開始漸感不耐。

　「一八六八年末，」上校繼續說著：「仰光軍醫院的副院長突然死於痢疾。當時這家醫院是緬甸唯一的大型醫院。加爾各答軍醫院院長推薦卡洛爾遞補這項遺缺，於是他在一八六九年二月抵達了仰光。他在那裡服務了三年。由於他的工作都集中在醫學方面，所以我們對他的活動沒有太多報告。各方證據顯示他非常忙碌於醫院的職責。」

　上校把一份檔案夾推過桌面。「這是卡洛爾在孟加拉的照片。」艾德格等了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該接過這份檔案，於是俯身向前，卻不小心把帽子掉在地上。「不好意思。」他喃喃說道，先撿起帽子，接著拿起檔案夾，然後坐回自己的椅子上。他在大腿上翻開檔案夾，看見裡面倒放著一張照片。他輕輕把照片轉正，只見一名身材高大、充滿自信的男子，蓄著深色髭鬚，頭髮梳理齊整，身穿卡其制服，站在一名病患床邊。那名病患膚色黝黑，也許是印度人。在照片的背景裡還可見到其他病床及其他病患。在醫院裡照的相，艾德格心想，然後又把目光移回醫生的臉。他看不出醫生的表情。他的臉有點模糊，反倒病患都顯得相當清楚，似乎是醫生在拍照的時候仍然不停活動。他注視著照片，想要把畫面中的人和剛剛聽到的這一切連在一起，可是從這張照片實在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站起身，把檔案夾放回辦公桌上。

　「一八七一年，卡洛爾要求轉調到緬甸中部一個比較偏遠的駐地。他的要求隨即獲得同意，因為當時緬甸在曼德勒以南的伊洛瓦底江河谷出現了愈來愈頻繁的活動。就任新職之後，卡洛爾又開始和當初在印度一樣，不斷出外勘查，經常深入南部的撣山山脈。我們不知道卡洛爾是怎麼辦到的，可是他儘管工作繁多，卻得以在這段期間精通撣語。有人說，他是跟從當地一名僧侶學習，另外也有人說，是因為他交了一名情婦。

　「不論是僧侶還是情婦，總之我們在一八七三年接獲一項非常糟糕的消息。經過數十年的欲拒還迎之後，緬甸竟和法國簽訂了通商條約。你也許知道這段經過，當時報紙也曾經大幅報導。法國部隊雖然仍在印度支那，尚未越過湄公河，但這項條約顯然是法緬雙方進一步合作的危險先例，對印度更是一大威脅。我們隨即展開占領上緬甸的準備。眾撣邦有許多地方首領都對緬甸王室深懷敵意，而且……」上校停下來換了一口氣，卻看到鋼琴調音師望著窗外。「德雷克先生，你有在聽嗎？」

　艾德格隨即轉過頭，一臉尷尬。「有……有，當然有。」

　「好吧，那我就繼續說了。」上校又把目光移回文件上。

　在辦公桌對面，調音師小心翼翼地開口。「實際上，上校，不好意思，你說的這段背景實在很複雜也很有趣，可是我必須承認我還不了解你們為什麼需要我的協助……我知道你平常習慣這樣簡報，可是我能不能請教一個問題？」

　「請說。」

　「呃……老實說，我想知道那架鋼琴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你說什麼？」

　「那架鋼琴。你們找我是要雇用我為鋼琴調音。你剛剛的簡報詳細介紹了那位醫官，可是我相信他不是我的任務內容。」

　上校滿臉脹得通紅。「我一開始就說過了，德雷克先生，我確實認為這段背景非常重要。」

　「我同意，長官，可是我還不知道那架鋼琴究竟出了什麼問題，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修？希望你能諒解。」

　「可以，可以，我當然了解。」他緊繃的下巴鬆弛了下來。他才剛要說到一八七九年撤離曼德勒的英國僑民，以及敏建戰役，還有他自己百說不厭的眉謬要塞圍攻之役。他陷入了沉默。

　艾德格低頭盯著自己的手。「很抱歉，請、請你繼續講下去吧，」他說：「只是我回家還要走很長的一段路，所以等一下就必須離開了，但我又真的對艾哈爾平台鋼琴很感興趣。」艾德格雖然覺得有些膽怯，心中卻暗暗享受著這段短暫的沉默。他一向不喜歡軍人，在剛剛這段簡報中已愈來愈喜歡上卡洛爾這個人。實際上，他真的想聽這段故事的細節，可是現在天色已暗，而上校的簡報卻完全沒有要結束的跡象。

　上校又把目光轉回文件。「好吧，德雷克先生，我盡量簡單帶過。到了一八七四年，我們已開始在眾撣邦建立若干秘密哨站，一個鄰近昔卜，另一個鄰近東枝，另外還有一個—也是最遠的一個—則是在一座名為湄倫的小村莊裡，位於薩爾溫江河岸上。你在地圖上絕對找不到湄倫這個地方，而且除非你接受這項任務，否則我也不能告訴你這地方在哪裡。我們就是把卡洛爾派到了那裡去。」

　辦公室裡愈來愈暗，上校在桌上點起了一小盞油燈。火光閃爍不定，在他的兩頰上投射出髭鬚的陰影。他又看了調音師一眼。他看起來不太耐煩，他心想，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德雷克先生，為了不耽誤你太多的時間，我就不說卡洛爾在湄倫那十二年的事情了。如果你接受這項任務，我們可以再進一步深談，我也可以讓你看軍事報告。當然，除非你現在就想聽。」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聽聽那架鋼琴的狀況。」

　「是，是，當然，那架鋼琴。」他嘆了一口氣。「你想知道什麼？我相信費滋傑羅上校的信已經就這方面的細節向你報告過了。」

　「是的，卡洛爾要求一架鋼琴，於是軍方買了一架一八四○年的艾哈爾平台鋼琴，運了過去給他。能不能請你再把這件事情說得完整一點？」

　「我其實沒什麼可以告訴你。除非他是想達成和當初朗誦雪萊的詩一樣的效果，否則我們實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一架鋼琴。」

　「為什麼？」調音師笑了起來，削瘦的身形卻發出一道出人意料的低沉嗓音。「我看到我那些顧客的時候，也經常在心裡暗暗問著這樣的問題。一個連韓德爾和海頓都分不清的社交名媛，為什麼要買一架一八二○年的布洛伍德鋼琴，而且雖然從來不彈，還是要求調音師每週幫她調音？又例如一位郡法官，每兩個月都要求我幫他的樂器調音—順帶一提，在這麼短的時間內重新調音根本沒有必要，但是對我的生意來說當然是多多益善—問題是，他又拒絕為每年一度的公開鋼琴競賽核發娛樂執照。請恕我這麼說，可是卡洛爾醫生其實不算太奇怪。長官，請問你有沒有聽過巴哈的《創意曲》？」

　上校突然結巴了起來：「應該有……我一定聽過，可是—不好意思，德雷克先生，這和我們的事情有什麼關……」

　「對我來說，在叢林裡住上八年而完全聽不到巴哈的音樂，是很可怕的事情。」艾德格停頓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巴哈的《創意曲》由一八四○年的艾哈爾鋼琴彈奏出來是很美妙的。」

　「也許吧，可是我們的士兵還是在作戰啊。」

　艾德格．德雷克深吸一口氣。他突然覺得心跳加快。「不好意思，希望我這麼講不會太冒昧。你剛剛說的故事我其實愈聽愈感興趣，可是我實在不太了解。如果你這麼不認同這位鋼琴愛好者，那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你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像你這個地位的人，很少會花上這麼長的時間和平民面談，就連我也知道這一點。我也知道作戰部把那架鋼琴運到緬甸，一定花了非常大筆的經費，買鋼琴的錢就更不用說了。而且你們提供我的報酬也很大方—呃，其實在我看來只算是合理而已，但從客觀的角度來看，畢竟是相當大方。儘管如此，你卻似乎非常不認同我的任務。」

　上校仰靠在椅背上，雙臂環抱胸前。「好吧，這點確實需要討論。我不隱瞞我的反對態度，可是不表示我不尊重這個人。少校醫官是一位行事非常有成效的軍人。他也許不太尋常，卻是無可取代。我們部裡有些人對他的工作成果深感興趣，而且是非常高階的長官。」

　「可是你不以為然。」

　「這麼說好了，有些人總不免對我們帝國的宣傳信以為真，以為我們征服其他國家不是為了攫取土地和財富，而是為了散播文化與文明。我不會阻礙他們這樣的作為，可是這畢竟不是作戰部的職責。」

　「可是你為什麼還支持他呢？」

　上校停頓了一會兒。「我就直說了，德雷克先生。你必須了解作戰部的立場。眾撣邦是個法外之地，除了湄倫以外。卡洛爾達成的成果比好幾營的兵力都還要有效。他是個不可或缺的人才，而且他負責的正是我們殖民地裡最危險也最重要的一個駐地。我們必須掌握眾撣邦，才能鞏固東方前線。一旦喪失眾撣邦，我們就會面臨遭到入侵的危險，可能是法軍，甚至可能是暹羅軍。如果我們必須提供一架鋼琴，才能把他留在崗位上，那麼這也只不過是個小小的代價。不過，他的崗位畢竟是個軍事駐地，不是音樂沙龍。我們只希望鋼琴調音好了之後，他就會回到自己的工作上。你必須了解這一點，雇用你的是我們，不是少校醫官。他的想法可能會……很有誘惑力。」

　你不信任他，艾德格心想。「所以這是你們給他的特許權，就像香菸一樣。」他說。

　「不是，這不一樣，我想你應該了解。」

　「所以我不該爭論說，他其實是因為那架鋼琴才成為不可或缺的人才囉？」

　「這一點嘛，鋼琴調好之後我們就會知道了，對不對，德雷克先生？」

　上校這麼一說，調音師臉上隨即露出笑容。「也許吧。」

　上校傾身向前。「還有其他問題嗎？」

　「只有一個。」

　「好，什麼問題？」

　艾德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不好意思，上校，可是那架鋼琴到底出了什麼問題？」

　上校盯著他。「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這點了。」

　調音師深吸了一口氣。「恕我直言，上校，我們剛剛討論的是你覺得鋼琴有什麼不好，可是我必須知道的是這架鋼琴有什麼問題。就是那架位在遙遠叢林裡的一八四○年艾哈爾鋼琴。你們只告訴我說鋼琴的音不準，其他什麼都沒說。順帶一提，你們在信裡提到琴體膨脹，可是琴音不準是響板的問題，不是琴體。當然，我也很訝異你們竟然沒有事先預期到琴音會失準。濕氣的破壞力是很大的。」

　「我再重複一遍，德雷克先生，我們是為了卡洛爾而雇用你的，所以像這樣的大哉問，你必須去問他。」

　「好吧，那我能不能問我要修的東西是什麼？」

　上校咳嗽了幾聲。「我們沒有收到這樣的細節。」

　「他在信裡一定有提到鋼琴的問題吧？」

　「我們只有一份短箋。說來奇怪，卡洛爾醫生寫起信來通常滔滔不絕，這次卻只寫了這麼簡單的一份短箋，所以我們本來對這項要求半信半疑。直到他以辭職為要脅，我們才確信是真的。」

　「可以給我看嗎？」

　上校遲疑了一下，然後把一小張褐色紙張遞給調音師。「這是撣紙，」上校說：「撣人據說製作這種紙張非常著名。奇怪的是，少校醫官以前從來沒用過這種紙寫信。」紙張相當柔軟，手工製的表面還可看見纖維，纖維上沾染了深色墨水。


各位先生：
那架艾哈爾平台鋼琴已不再能夠彈奏，必須調音修理。我試過自己動手，可是沒有成功。現在，湄倫急切需要一名專精艾哈爾鋼琴的調音師，我相信這件事應該不難辦。遣送人員比運送鋼琴容易得多了。
少校醫官安東尼．卡洛爾，眾撣邦湄倫

　艾德格抬起頭來。「光靠這幾句話就要把人送到世界的另一頭去，會不會有點莽撞？」

　「德雷克先生，」上校說：「你調校艾哈爾平台鋼琴的技術，在倫敦音樂圈裡有口皆碑。我們預計這整趟任務所需要的時間，從你出發到回國為止，應該不會超過三個月。你也知道，你會獲得非常豐厚的報償。」

　「但我只能獨自一個人去。」

　「我們會好好照顧你太太在這裡的生活。」

　調音師仰靠在椅背上。

　「還有其他問題嗎？」

　「沒有，我想我了解了。」他輕聲說道，彷彿自言自語。

　上校把文件放在桌上，然後俯身向前。「你願意去湄倫嗎？」

　艾德格．德雷克把目光轉回窗外。這時已是傍晚，風吹拂著降雨，雨滴聲於是偶爾漸強、偶爾漸弱。我早在來這裡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他心想。

　他轉向上校，點了點頭。


　他們握了手，然後基利安堅持帶他到費滋傑羅上校的辦公室，並且在那裡宣布了這項消息。接著又是更多的談話，可是艾德格什麼話也沒聽進去。他覺得自己像是在一場夢中，剛剛做的決定仍顯得縹緲虛幻。他覺得自己一再點頭，好像這麼做才能讓他的決定變得真實，才能讓這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和其所代表的重大意義連結起來。

　接下來必須簽署文件，決定日期，匯集各項資料以供他「進一步參閱」。基利安說明指出，卡洛爾醫生要求作戰部向調音師提供許多背景閱讀資料：歷史、人類學、地質學以及博物學的研究報告。「我不會拿這些東西煩你，只是卡洛爾醫生要求我們為你提供這些資料，」他說：「我想，我已經把你該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了。」

　他離開作戰部之後，卡洛爾信裡的一句話卻一直縈繞在他腦中，就像是沙龍演奏會裡一縷似有若無的香菸煙霧。遣送人員比運送鋼琴容易得多了。他認為自己應該會喜歡這位醫生；在軍人的信件裡很少看得到這麼帶有詩意的文字。艾德格．德雷克對於能夠在工作職務裡找到樂音的人向來深懷敬意。


注釋：
〈奧吉曼迪亞斯〉（Ozymandias）是英國詩人雪萊的詩作，內容講述一名旅人在埃及沙漠中發現法老王拉姆西斯二世的殘破雕像，底座仍然銘刻著這位法老王傲視天下的誇耀文字。詩人藉此諷喻世人對名利的追求：再偉大的功業，到頭來畢竟仍是黃土一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