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有一部競選廣告這樣提醒:

「你知道他們擔心什麼?他們不敢生孩子,『後來』,又生不出孩子。

現實生活中,還有續集。「後來」,在41歲的時候,生出了孩子!!

怎麼辦怎麼辦,這會是什麼光景?

記者出身、因為報業「業配」文化率先辭職,以一篇「第一次買新聞就上手」啟迪人心,各式文章廣泛在網路盛傳的黃哲斌,41歲時突然接到送子鳥的快遞包裹,而且他決定簽收!原本習慣熬夜看電影、晃蕩鬼混,整晚喝光一瓶紅酒再喝威士忌,每天忙著把自己泡在乙醇裡的他,此時才發現--三明治世代的父母根本就是「迷惘的一代」。他形容自己就像「忘了帶地圖的迷糊船長,毫無準備地踏上一段孤獨而興奮的驚異旅程。」

於是他只好重新觀看自己的成長經歷,檢視原生家庭的親子關係,從「自己的父親」、找出「自己當父親」的方向。《父親這回事》被定義成「迷惘與驚奇」,獲得吳念真導演形容為” 午夜微醺之後的men's  talk”爸爸們的推薦,更廣受番紅花、幸佳慧、陳柔縉以及他的上級領導(黃太太)袁櫻珊等母親們的好評。

九年來,他總計簽收了兩次送子包裹。關於這點,他說:「我無時無刻不慶幸這個決定。」

黃哲斌的紀錄,不僅出版社內許多還停留在「不敢生孩子」的年輕人看得心有戚戚。書籍未上市,已經出現網路預訂團購(這本書造成「團購\也很令人迷惘,但顯然是迷惘的三明治世代真的很多,或是打算參加黃哲斌2014年12月全國簽書會面論機宜)。

圖:黃哲斌與駱以軍。本書並附黃哲斌與其他「爸爸」的促膝對談,另為羅文嘉、顏銘新,以及無論如何都要訪談的上級領導(黃太太)袁櫻珊。


.迷惘老爹求生記

關於當爹娘這事,與我們的父母相較,我們這輩堪稱「迷惘的一代」。

我父母那代,平日忙著脫離時代的困頓,面對子女,往往有著相近的命令句,大致不外乎「坐下,閉嘴,握手,翻滾」,佐以說服力十足的教具,例如雞毛撢子或藤條,就能完成九成以上的教養任務。

至於人生目標,上一代大多採取明確的數字管理,考幾分,第幾名,第幾志願,甚或退步一名打一下,對他們而言,這些最終能代換為大學聯招分數,以及畢業第一份工作的月薪數字。

等到我們自己當爹娘,親子關係像是量子力學一樣複雜。父母那一套顯得老舊落伍,命令式語句經常是無效指令,體罰子女則是羞羞臉的事。我們拿著「愛的小手」在賣場結帳,心底有著第一次為女友買衛生棉的尷尬。

更洶湧的是,我們這代的父母,正面遭遇一堆陌生名詞的連續性攻擊,腸病毒、過敏性鼻炎、蛋白質過敏、亞斯柏格症、過動兒、自閉症、發展遲緩、紅斑性狼瘡、異位性皮膚炎,這些我們知識系統以外的麻煩事,自動出現在我們或朋友的孩子身上,幾乎只是機率問題。

於是,我們被動周旋在全新的親子教養哲學、全新的免疫系統醫學、全新的科目教材課程裡,我們像是一名不稱職的私人家教,一名需要家教的家教。我們瘋狂閱讀親子教養書籍,在字裡行間祈求智慧像是閱讀經文。我們瘋狂參加親子課程,彼此分享取暖告解像是參加戒酒團體。

我們瘋狂追問父母與自己,如何才能當一名稱職的爹娘,既不兇惡也不驕縱,既不焦慮也不漠然,既不功利主義也不悖離現實,既不虎媽也不直升機也不戰鬥機也不錄音機,而最後,我們能像我們的父母一樣,堅定不移認定,自己無愧於心,也無愧於子女?

這是我們這一代父母的集體徬徨,或迷惘。而這些迷惘,以及答案的追尋,也是我們這代父母的最大幸福。因為,我們沒有標準答案、沒有主流價值、也沒有必殺秘技,終究必須透過親子兩代共同探求,才可能發現,我們與子女之間,一對一的獨特關係。

為了探求這件事,我按下遙控器的「倒轉鍵」,重新觀看自己的成長經歷,檢視我原生家庭的親子關係,追問時代如何在我們的個體生命裡,偷偷埋下一些偶然與必然;而這些偶然與必然,又如何形塑我作為一名父親,在日常無數親子時刻的決策或回應。

這是一場人生航道的迷途歷險,我像是忘了攜帶地圖的糊塗船長,在冰山與暗礁之間摸索,同時試著畫出曾經遊歷的路線。

為了探求當代父親種種快樂與挫折,我造訪了三位朋友,駱以軍、羅文嘉、顏銘新,他們約莫與我同年,各以截然不同的生命經驗及方法,認真考掘「父親」的角色意義,謝謝他們的坦誠故事,讓這本書不至於自言自語。最後,是我與我家老闆、上級指導員、聞聲救苦千手千眼黃太后,也就是我老婆(空一格)袁小姐的任性對談,但願我們的微渺經驗,能為這世代的父母,留下春雪鴻爪的半點痕跡。


.人生的骰子 :看似微小的數字,都可能讓我們父子緣慳一面

 我沒有一天不感激,他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

當袁小姐羊水提早破裂,送進待產室,戴著眼鏡的年輕護士檢查後,輕鬆地說:「剛開兩指,還很早。」示意要我到護理站辦理手續。我從未料到,「手指」也能當作度量衡單位;好吧,對於一名酒鬼而言,威士忌除外,「酒保,請給我兩指高的蘇格蘭威士忌,謝謝。」

而言,威士忌除外,「酒保,請給我兩指高的蘇格蘭威士忌,謝謝。」

如今,我焦慮等待「五指全開」,袁小姐才會被推入產房,開始一場分娩硬仗。我坐在護理站櫃檯前,彷彿正要入住星級酒店,除了繳交身分證、戶口名簿等中華民國政府核發的文件,證明我可以陪產,可以代理袁小姐拍板重大決策,還要填寫一堆表格,其中有張「生產同意書」,背面列出許多自然分娩的風險比率。

我第一次意識到,人類打從還未出生,就不斷在擲骰子,與各種風險對賭。光是成為一名平凡的父母,就必須打敗許多機率,包括14%的不孕症發生率,1%到2%的先天性心臟病,0.6%到2%的胎盤早期剝離,還有0.15%的肩難產發生率,這些看似微小的數字,都可能讓我們父子緣慳一面。

此外,13%到14%的新生兒會因羊水提早破裂,因而吃下胎便,造成消化道或肺功能的後遺症,其中有3%到5%可能死亡。不幸的,一向貪吃的黃大寶就吃了胎便,在保溫箱住了一星期旅館,他媽媽只好每天猛擠六、七瓶新鮮母奶,全程低溫產地直送醫院,同時在加護病房外,隔著幾層玻璃,淚眼婆娑望著大寶兄,像一名憂鬱的動物園遊客。

於是我想起,母親生下我的艱難。因為是第一胎,產程很不順利,她在醫院痛了一天一夜,我卻在肚子裡不肯退房。

那年頭沒有超音波,心焦的外婆以為我是女孩,躲著不敢出來,乞求外公回家焚香祝禱,無論生男生女,保佑母親趕緊順產,沒想到,全心全意巴望長孫的頑固老人說:「不行,一定要生男孩。」

我很難想像,如果我與弟弟都是女兒呢?這機率是四分之一,外祖父會催促母親生下一胎嗎?如果八分之一,十六分之一呢?那位暴躁、動輒摔碗拍桌的老人,三房妻子生下一群健康的女兒、唯二男孩都早早夭折,他會嚴厲責怪我的母親,他最鍾愛的小女兒嗎?

我知道的是,母親花了三十小時生下我,外祖父謝天謝地,我因而從母姓,自小領受萬般呵護,肩負延續子嗣的種豬任務。四十歲以後,我果然有了兩名男孩,同樣是四分之一機率;然而,彷彿是對家族意志的反叛,我竟然微微遺憾著,遺憾著沒有女兒;即使母親欣慰說:「你阿公若知道,一定真歡喜。」

無關性別的是,我當了老爸之後,兩個孩子反而像是家庭教師,教我許多原本不懂的學問:嬰兒的便便什麼顏色才健康、凌晨幾點會腸絞痛、多大的小朋友才准喝蜂蜜,諸如此類等等等等。

很久以前,我原本是個任性的混蛋,熬夜看電影、晃蕩鬼混,整晚喝光一瓶紅酒再喝威士忌,每天忙著把自己泡在乙醇裡,很少關心別人家的小孩發生什麼事。

因為黃大寶,我才知道台灣的孩子裡,7%有發展遲緩的傾向,另有五百分之一的自閉症發生率,八百分之一的唐氏症,千分之一到三的腦性麻痺,千分之二點二的先天性聽損,千分之二的唇顎裂;也因如此,「妥瑞氏症」「亞斯柏格症」「前庭覺」這類老爸老媽念到研究所都沒聽過的名詞,悄悄進入我們的閱讀領域;我們也陸續接觸理解心路基金會、喜憨兒基金會、羅慧夫顱顏基金會等團體,開始關注這些辛苦的孩子,以及無數好心人。

所以,我沒有一天不感激,他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孩。每天,看著他們學會「鉛筆一、鴨子二、蝴蝶三」,聽他們會唱第一首台語歌謠、認得第一個英文字母,我很清楚,這樣的平凡普通,得來何其不易,背後是龐大社會系統與醫療資源的交互作用;然而,還有許多被這張安全網遺落的孩子,需要更多、更細心的照料。

不過,他們兄弟都沒逃過3○%的機率,遺傳了我的過敏症狀,就像我從父親身上接收這項「遺產」。我因此知道,「塵蟎身長0.17到0.5公釐、愛吃皮屑毛髮、枕頭床墊與沙發是牠們的遊樂場、最怕攝氏55度以上熱水,或相對溼度50%以下的空氣」這類冷知識,並且惡補氣喘、異位性皮膚炎等醫學常識。

這些千奇百怪的機率,有些是先天遺傳,有些是飲食影響(最近「塑化劑、棉籽油可能讓雞雞變小」等新聞,我猜他們一定笑不出來),有些卻是環境誘發,例如,台北市學童的氣喘病發生率,二十年內暴增8.3倍;過敏發生率十年內增加10倍,毫無意外,都會區孩子過敏症狀的比例,遠大於鄉郊地區。

即使我的數學很爛,只修過勉強及格的基礎統計學,都知道這些機率不再只是單純的「基因遺產」,而是另一種環境遺產,是我們這代人,無形中加諸下一代的健康風險。

一個明顯、讓人傷心的例子是,南部二仁溪曾是焚燒廢五金專區,因為空氣中的戴奧辛,據衛生單位統計,下游的台南灣裡地區,1973年至1982年間癌症死亡人數增加45%,先天畸形兒發生率2.13%,是全台發生率的3.18倍,包括許多胎死腹中的無腦畸形兒。

同樣的,「細懸浮微粒 PM2.5」莫名其妙成為我們這一代,留給兒女的集體財產,據統計,台灣的 PM2.5,超出世界衛生組織建議的年均值將近四倍。美國心臟醫學會研究,PM2.5 會讓嬰兒夭折率增加10%,台灣的婦產醫學專家也說:「細懸浮微粒經常夾帶有機物質及重金屬,易引發胎兒早產、影響新生兒肺部功能。」

就像一本攝影集《南風》述說的,台灣這個曾經翠綠的島嶼,幾十年來,被弄得有些髒了,以上這些眼花撩亂的數字背後,暗藏一筆很龐大的債務,等待我們一起償還。

寫了這些可怕機率,但願不會有人誤會,以為是保險機構或臍帶血公司的置入行銷,再則,但願全台灣的嬰兒們不會覺得自己太倒楣。好消息是,英國雜誌《經濟學人》2012年底以「生命的樂透」為題,調查全球最適合的出生地,台灣排名世界第十四名,比德國、美國、日本、法國還棒,這個擁擠而吵鬧的小島,還是有很多值得幸福驕傲的地方。

有時候,生命就像一張樂透,有些事,我們無法控制,只能握著手上的彩券,享受明日的夢想與後果;有時候,人生遠遠超過亂數機率,而是一場漫長的學習與掙扎。對我而言,兩個兒子就像一種空拍攝影機,讓我看見以前看不見的,驚訝以前未曾驚訝的,然後察覺、擔憂,並在日常採取微小的行動,但願終究造成巨大的改變。

所以,我戒掉抽了25年的香菸(好啦,幾乎戒了);我每天燒開水,少喝含糖飲料,努力讓自己健康,腰圍不要超過32吋。此外,我更關心這個發燒的星球,擔心海平面繼續上升,小孩以後變成《水世界》的凱文.寇斯納,只能住在巨大的水族箱裡;我也更關心我們身處的社會,因為希望他們活在一個更誠實、更自由、更善良,而非壞蛋黑暗統治的高譚市。

另一方面,他們又像高度一百公分的平面攝影機,每天貼著地面,讓我看見童年,重新看見世界的模樣,重新體會擁抱與親吻,看見乾淨單純的慾望;他們也讓我看見父母與家人,看見那些擦身而過、未曾出口的歉意,看見自己的原生家庭如同蛋殼碎裂那一瞬。



--摘自《父親這回事:我們的迷惘與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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