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友人談起婚禮前夕第一次陪妻子回娘家的事。記得是個微熱的初夏,他初次於妻子的娘家與她的家人同桌共進晚餐,從前他們只相約在外吃飯。席間,妻子與岳父不斷地誇獎著岳母。

「媽媽教的這道涼拌菜真好吃。」妻子說。

「是啊,妳媽最擅長做涼拌菜了。」岳父說。

「媽媽做菜的手法乾淨俐落,架勢十足,三兩下就完成一道菜,我就學不來。」

「妳可要好好練習啊,畢竟都要嫁做人婦了。」

「爸,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有會做菜的老婆是運氣好。媽,妳說是不是?」

談話每到岳母該回應時便結束了,因為岳母永遠都不會給予回應。

岳母早在妻子九歲那年就車禍逝世了。

整餐飯他坐立難安,額角冒汗。晚飯後,他陪妻子在廚房洗碗時問:「為什麼要對媽媽說話?」妻子哼著歌說:「因為媽媽一直都在,在這個家裡。」

時日久了,他也漸漸習慣了。雖然每回到訪妻子家,聽著他倆對不存在的岳母說話,仍有幾個瞬間感覺背脊發涼,微冒冷汗,但見到他們表現得如此泰然自若,他也只能「入境隨俗」地按耐住不自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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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次惡夢,他夢見離世多年的至親,驚醒後遂忍不住問妻子:「為什麼你們會對死去的媽媽說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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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聞言微愣,隨即收斂神色,強作鎮定地:「因為……」剛開口,聲音便顫抖了起來,像是練習無數次的答案,預備說出口時卻又猶豫了。她微微垂首,極低極輕地說著:「可能是愧疚,或者是失望,也許是遺憾。」短短一段話裡有三次躊躇遲疑,三種相似又各自獨立的悲傷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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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他說的故事後問他:「你會害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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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不會,只是有些不自在。可能因為我很愛她,我想一定有我還沒了解的事。」他的眼神透露著讓人難以言喻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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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淺田次郎的《鐵道員》時不斷地想起他當時溫柔的眼神,或許是因為這本書寫出了日常裡人們「還沒了解的事」。

 

 

堅守崗位到最後一刻的鐵路站長,在死前遇見逝世多年的女兒,從與女兒的短暫相處時光裡,他終於和過往的自我和解;

與中國女子假結婚,女子離世後,被她寫下的誠摯信件深深感動的罪犯;

面對惡魔家教與母親的不倫關係,時刻感受不安的男孩,後來明白許多事情最終都將埋葬於生命的跌宕之中;

自小被父親遺棄,努力讀書考上東大的孤兒,始終對生養孩子感到畏懼,要求妻子墮胎,直至晚年被派駐偏鄉前遇見父親的靈魂,才意識到自己鑄下的錯誤;

深受服飾店美麗女老闆迷惑的業務員,不斷迷失於情感與情慾的幻象中;

高學歷成就的孤女,婚後遭到丈夫外遇,死去的爺爺回來協助她與夫家談判;

為拘留所中的獄友送聖誕禮物給孩子的皮條客;

貌合神離的夫妻,收到老家將歇業的電影院邀請信,兩人結伴回到故鄉,於童年記憶的回溯之旅中,一點一點地拾回彼此的情感,同時映照出電影院老闆夫婦的情深意長。

 

獲得第117屆直木獎的百萬冊名作《鐵道員》,於1999年翻拍成電影,由高倉健主演。書中站長乙松執勤的車站「幌舞站」,是在JR北海道根室本線的「幾寅駅」取景。幾寅車站的事務室現今為本部電影的文物館,紀念已逝的影帝高倉健與乙松站長。(照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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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員》裡的每篇故事都有著「怪談」般的特質,將人們心中的恐懼不安、惶惑遲疑逐一凝縮為意象與事件,寫人與人、人與事物之間的拉扯掙扎,相互傷害又彼此撫慰,看似揉雜混沌成一片荒蕪,最終又清明潔淨地教人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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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田次郎擅寫日常,深入描繪各種職業的樣態,讓讀者自然融入故事設定,當順著敘述走入其中,他隨即佈局另一片魔幻異色的景緻,讓人頓時迷失於他編織的迷障裡。於此中,他剖開人事物的悲懷與不安,讓讀者渴望釐清劇中人物的苦痛,同時亦反覆解析自我,邊讀邊深受震撼,感受驚悚與溫暖存乎一線之間。驚悚的並非故事裡的魑魅魍魎,更非那些隱喻暗示,而是我們總能從每個角色中讀到一部份自我,也許喜歡亦可能厭惡,但必然懷有憐惜,深有同感、抱有溫暖之餘,心底卻也暗生微微的寒意。寒意可能是愧疚,或者是失望,也許是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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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愧疚、失望與遺憾究竟從何而來?

 

 

友人的岳父幾年前罹癌,受不了醫院的壓迫感,選擇返家靜養。他與妻子每日陪著重病臥榻的岳父。一個夜晚,岳父突然醒來,痛哭失聲,妻子以為父親疼痛加劇,趕忙協助要將他送醫時,他卻突然止住了眼淚對她說:「妳媽是絕對不會責怪妳的,她只希望妳都好好的。」她聞言停下了動作,與父親對望幾秒後,隨即厲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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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岳父死後,妻子才對他說:「我小學時不喜歡上課,經常裝病請老師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就會開車來接我回家。三年級剛開學的那天,我像過去一樣裝病請老師打電話,那天在保健室等了好久,媽媽卻沒有來,直到爸爸打電話來說媽媽出了車禍。媽媽離開後,我不再裝病了,但我卻吃不下任何東西,愈來愈瘦。直到某天晚餐,爸爸做了媽媽以前常做的涼拌黃瓜,對我說,媽媽知道妳最喜歡吃這個,接著面向媽媽從前坐的位置問道:『老婆,妳也覺得她最喜歡這個吧?』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吃得下東西了,流著淚吃完一整盤涼拌黃瓜。從那天開始,在家裡我們都假裝媽媽還活著,還陪著我們。」妻子流著淚:「爸爸從來沒有怪過我,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幫媽媽原諒了我,但我該怎麼彌補從前的過錯?」而他對妻子說:「不是的,就像爸爸說的,媽媽絕對不會責怪妳,他們只希望妳能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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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疚、失望與遺憾或否是因為我們以為自己無法獲得原諒?然而,真正的原諒是什麼?或許也如同友人妻子的父親,他與女兒一同假裝母親仍活著,用一生陪伴女兒書寫一個溫柔奇蹟般的故事,只希望她能順利長大,等待她從傷痛中醒覺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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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道員》書寫了各種人們醒覺時的姿態,醒覺的本意如淺田次郎為這本書所下的註解:「發生於你我身上的溫柔奇蹟」。人世裡最溫柔的奇蹟,或許是我們真實地面對了生命裡的愧疚、失望與遺憾,並從中醒覺過來。淺田次郎書寫世間各種缺憾的內裡,更刻畫各種執迷與錯誤,他藉由故事讓缺憾有了完滿的可能,讓執迷與錯誤有了彌補的契機,因他明白所謂的原諒並非試圖掩飾、逃避這些錯誤,更不僅是嘗試彌補曾有的過錯,更多的是找到與自我、與他者和解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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