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當蟋蟀慢慢痊癒時:陪你走出憂鬱叢林的跨世代經典

1.

那是一個初夏的早晨。蟋蟀坐在家門前的草地上,心想:「我很滿足。我既快樂又知足。」

陽光燦爛,小小的白雲緩緩飄過地平線。

蟋蟀身體向後傾,閉上眼睛,輕聲哼起腦中浮現的第一段旋律。

但突然間,他感覺腦袋裡有著不一樣的東西,一種他從來沒有過的奇怪感覺,那是一種沉悶的感覺,瀰漫整個腦海。

蟋蟀停止哼唱,豎起耳朵傾聽。四周一片寂靜。

「這感覺沒有聲音。」他心想。沒有吱吱聲,沒有嗡嗡聲,也沒有刺耳的摩擦聲。

有時他的腦袋會有吱吱聲,也會在眼睛後方感覺到嗡嗡響或摩擦聲,他總是能聽到那些聲音,也從不覺得奇怪。

他敲了敲自己的頭,「哈囉?」他說。依舊寂靜無聲。

「這是一種沉重的感覺。」他想。就好像他的頭變得比平常重了兩倍,這一定就是那種感覺造成的。

他皺眉,清了清喉嚨。什麼也沒變。他輕輕跳起來、搖搖頭,還是沒變。他喊了幾句:「天呀!」、「才不呢!」、「沒錯啊!」但那奇怪的感覺依然存在。

「腦袋卡住了。」他想。

他靜靜坐了一會兒,抓了抓耳後,望著天空。

「這是一種『無法移開』的感覺(an unbudgeable feeling)。」他想。就是這樣。他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unbudgeable這個字,但那正是他感受到的感覺。

他把頭靠在前腿上。「這種感覺是怎麼跑進我腦袋裡的?」他納悶著。

他四處張望。也許還有其他感覺躲在灌木叢中,準備伺機飛進他的腦袋,但他沒看到什麼特別的東西,而且這個感覺實在太龐大了,大到容不下其他感覺。

「不需要害怕。」他心想。

他靜靜地坐在自家門前的草地上。

「這是一個好大、完全移不開的感覺,」他想,「如果有人經過,我會說:『你好啊,松鼠、螞蟻、大象——或是你是誰都好——我腦袋裡有個大大的、移不開的感覺。』他們會看著我,我會聳聳肩說:『唉,好吧……。』」

那個感覺開始往他的額頭擠壓—那不是一種愉快的感覺。

他垂下頭,凝視地面。

 

2.

蟋蟀此刻的心情非常嚴肅,仍然盯著地面看。他腦袋裡那個大大的、移不開的感覺正壓在他的眼睛後方。「哎唷……。」他想,但有好長一段時間什麼也沒再想。

接近中午,螞蟻路過。「嗨,蟋蟀。」她說。

蟋蟀抬起頭說:「嗨,螞蟻。你知道我怎麼了嗎?我的腦袋裡有個大大的、移不開的感覺。」

螞蟻停下來,皺著眉,仔細打量蟋蟀。蟋蟀原本打算抬頭看著天空說:「唉,好吧……。」但他沒有這麼做。「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他說,「它不刺耳,也不嗡嗡叫,也不吱吱響。但它真的很重。」

螞蟻繞著他走了幾圈。

「你對感覺很了解嗎?」蟋蟀問。

「是的。」螞蟻說。她深信自己對所有感覺都瞭若指掌,尤其是那種巨大又移不開的感覺。

「你覺得那是什麼?」蟋蟀問。他嚴肅的眼神閃過一絲光芒,那個感覺好像也稍微變輕了些。

「走幾步路看看。」螞蟻說。

蟋蟀穿過門前高高的草叢,走了一小段距離後又折返,滿懷期待地等待著。

「然後呢?」他問。

「那是一種憂鬱的感覺,」螞蟻說,「你現在很憂鬱。」

「憂鬱?」蟋蟀問。

「對,」螞蟻說,「憂鬱。」

「可是我明明很快樂啊!」蟋蟀喊道。

「不,」螞蟻說,「你並不快樂。你很憂鬱,源於你腦子裡的那個感覺。如果那是一個快樂的感覺,你也會是快樂的。但那是一個憂鬱的感覺,所以你才會憂鬱。」

太陽已高掛天際,遠方白楊樹的樹頂上,畫眉鳥正在歌唱。

「無論如何,」螞蟻說,「我得走了。」她向蟋蟀道別,然後走進了森林。

蟋蟀急忙追了上去。「但那怎麼可能呢?」他大喊。「我是說——」他還想大聲說出更多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螞蟻回頭朝他喊道:「一切皆有可能。」又說:「每個人都是某種存在。」她還補充了一些關於「距離」、「今天」以及「發現」的話語,接著便消失在柳樹後方。

蟋蟀停在原地,搖了搖頭。

那個奇怪的感覺正低聲咆哮著,但它已經不再是奇怪的感覺了,現在,那是一種憂鬱的感覺,一種巨大又移不開的憂鬱感。

3.

「其實啊,」大象心想,「我應該去爬一棵小到我不會摔下來的樹。」

他正走在清晨的森林裡,經過的灌木葉子上還有露珠,太陽正緩緩升起。

走了一會兒,他遇見田鼠。「你好,田鼠。」他說。

「你好,大象。」田鼠說。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大象說,「你知道哪裡有一棵小樹嗎?」

「知道啊,」田鼠說,「我剛好知道一棵非常小的樹。」他跳了起來,然後往前跑。「不遠哦,大象,」他一邊跑一邊回頭喊著,「我們很快就會到了!」

快到森林邊緣時,有一處林間空地,田鼠在那裡停下腳步,指著某個地方說:「就是這裡。」

大象看不太出來田鼠指的是什麼。「什麼?」他問。

「那棵非常小的樹。」田鼠說。

「我什麼也看不到。」大象說。

「就在這裡啊……。」

「我還是什麼也看不到……。」

大象趴在地上,靠近田鼠所指的地方——這時他也看見那棵樹了。

「很小吧?」田鼠說。

「是啊。」大象說。他從沒見過這麼小的樹,看起來真的很難從上面摔下來。

「那麼,田鼠,」他搓著前腿說,「你看著喔!」

「好啊!」田鼠說,一邊坐到草地上。

大象嘗試把腳踩在什麼東西上,再用鼻子纏住另一個東西,但那棵樹實在太小了,他什麼都做不到。他轉圈、搖晃,臉漲得通紅並喘著氣,甚至有幾次不小心爬到自己的鼻子上,而不是樹上,最後忍不住大叫:「這棵樹真的非常非常小啊,田鼠!」

「慢慢來。」田鼠說,一邊躺下來,一邊咀嚼一片草葉,並閉上眼睛。

大象努力嘗試了很久。

「這真是一棵特別的樹啊,田鼠。」他說。

「是啊,」半夢半醒的田鼠說,「非常特別。」

終於,大象似乎成功了。

「成功了!」他說。他的四隻腳踩在地上,鼻子纏住自己的腳,樹則在正中間。他心想:「現在我只要保持平衡就好了……。」

「救命啊!」大象突然大喊。

「嗯?你說什麼?」田鼠問。當時,陽光溫暖地掠過他的臉龐,讓他想起森林中央的一張大桌子上,擺著加了柳樹皮的甜黑麥蛋糕——全都是為他準備的。

大象向後跌了個四腳朝天。雖然只摔了一小段距離,但力道還是不輕。

當他睜開眼睛時,田鼠正站在他面前。

「真的很小吧?」田鼠說。

大象點點頭,沒說話並站了起來,接著,他們一起穿過森林往回走。

「那棵樹其實可以再大一點點。」大象說。

「喔。」田鼠說。

「但也不能太大。」

「沒錯。」田鼠說。

大象嘆了口氣。「樹真是複雜啊!」他說。

田鼠點點頭。

「複雜但又必須面對。」大象說。

他們走到橡樹下。田鼠向大象道別,繼續向前走,他腦子裡還想著甜黑麥蛋糕,不自覺地越走越快。

大象留在原地,抬頭望向天空。陽光燦爛,橡樹的葉子沙沙作響。

40.

麻雀正在森林的一角授課,他忙得不可開交,不停在學生之間穿梭。

他正在教大象爬上樹之後如何不再摔倒。每次大象從樹上摔下來,就會哭喊:「我永遠學不會!」

「別灰心,大象,」麻雀快樂地吱喳叫著,「你快學會了。」

蟋蟀則在學習如何變得更好。

麻雀在一塊大黑板上寫著:

變得更好,就是變好。

蟋蟀把這句話抄了下來。

「很好,」麻雀說,「你已經成功一半了。」

蟋蟀腦中的憂鬱感在低吼。

「現在你要說一百遍『我變好了』。」麻雀說。

蟋蟀開始說,可是說到第五次就忘記數到幾了。

「沒關係,」麻雀說,「重來吧。」

蟋蟀又重新開始。

「日子真美妙啊!」麻雀啾啾地說,一邊飛向大象——他正好又跌了下來,頭先重重撞到地面。

到了夕陽西下,大象已經站不起來,全身上下都是腫包和瘀青。

「你快成功了,大象。」麻雀啁啾著,「你也是,蟋蟀。你快變好了。」

大象呻吟了一聲,麻雀說他從來沒有教過這麼優秀的學生。

蟋蟀說:「我變好了。我變好了。我變好了。」這次他念到第十遍才數錯,然後又重新開始。

「我們明天繼續。」麻雀啁啾地說,「我會帶蛋糕來,還會教你們我是怎麼做到從不跌倒,又是怎麼毫不費力地變得更好。」他開心地繞著小圈圈,蹦蹦跳跳的,接著就飛走了。

大象和蟋蟀一句話也沒有說。

蟋蟀在黑暗中拖著身子回家。「所以我變好了。」他沮喪地想。那股憂鬱感似乎在試圖把某個其實無法打破的東西,硬生生地敲成兩半。

大象則留在原地,閉著眼睛躺著。「我不要回家。」他心想,「明天一早我就重新開始。」

隔天早上醒來,他聽見遠方的橡樹沙沙作響,於是放棄了繼續上課的念頭。

41.

那是個陰鬱的日子,蟋蟀決定去拜訪螞蟻。

「我一定要變好,螞蟻。」蟋蟀說。

「嗯。」螞蟻說。

「可是我根本沒有變好。」

「是啊。」螞蟻說。

「我覺得好憂鬱……。」

螞蟻沒有說話,蟋蟀把頭低垂到胸前。

他們沉默了很久。

過了一會兒,蟋蟀問:「如果我永遠沒辦法變好,會怎麼樣?」

「那你就會變成別的東西。」螞蟻說。

「什麼東西?」蟋蟀問。

「我不知道那叫什麼。」螞蟻說。她的聲音沙啞,神情嚴肅。

「會爆炸嗎?」蟋蟀問。憂鬱感正用如同樹幹一樣沉重的東西,在他額頭猛力敲打著。

「不會,你不會爆炸。」

蟋蟀問螞蟻:「會開始跳舞嗎?例如憂鬱的舞?」隨即在心裡想:「我只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不會,你不會開始跳舞。」螞蟻說。

蟋蟀想不出其他種可能了。

他們各自喝了一小杯茶,因為螞蟻的櫥櫃幾乎是空的。

他們聊起了尷尬的錯誤、傾盆大雨還有悲傷,螞蟻解釋了什麼是悲傷,蟋蟀點了點頭。

「我現在就處於悲傷中。」他說。

天色已晚,但蟋蟀站不起來。

「我真的無法承受了。」他說。憂鬱感太龐大,重得讓蟋蟀站不起來。

「如果沒辦法變好,是不是會裂成兩半?」蟋蟀問,「還是會乾掉?」

「這不是靠猜測就能想出來的。」螞蟻說那是她也從來沒弄明白的事情。「所有事情我都想通了,蟋蟀,」她說,「就是這件事情還沒有。」

「會墜落嗎?」蟋蟀問。

「別猜了。」蟋蟀說。

接著,他們不再說話,蟋蟀趴在螞蟻的桌上,枕著手臂睡著了。

 

45.

動物們的會議持續了一整夜。等大家都發表完意見後,他們就排成一長串隊伍,蜿蜒穿過森林,前往蟋蟀的家。

蟋蟀還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他腦子裡那股憂鬱的感覺正在咒罵他:「笨蛋!傻瓜!沒用的傢伙!你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

蟋蟀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為什麼感到羞愧,他想:「也許是為了所有的事情吧?」

動物們一個接著一個走進他的房間。

「我們都是來為你做點什麼的,蟋蟀。做什麼不重要,」站在最前面的動物說,「這是我們的決定。」他們握著蟋蟀的手,拍拍他的背。

後面的動物也伸長手臂,好跟蟋蟀握手,拍拍他的背。

當整個房間都擠滿了動物後,他們為蟋蟀唱歌、幫他拍掉肩膀上的灰塵、清理他的觸鬚。

有些動物湊到他耳邊悄聲地告訴他一些祕密;會說謎語的則把答案直接告訴他;有些動物烤了蛋糕;有些則是把甜甜的蜂蜜倒進蟋蟀的喉嚨裡,還對他說他看起來氣色很好。

還有些動物爬上他的桌子發表演講,稱他為「受人敬重的」、「最特別的」;也有的直接在他的耳邊大喊,叫他別把事情放在心上。

蟋蟀的家擠滿了動物,屋外還有數百隻動物等著,也想為蟋蟀做點什麼。

「輪到我們了,輪到我們了!」他們大聲喊著。

「快了!」屋裡的動物邊忙邊回應。

房子的牆壁嘎吱作響,突然間全都倒塌了,屋頂還卡在鹿的鹿角上。但蟋蟀完全沒察覺,因為水牛正緊緊抱著他,鼓勵性地拍著他的背。

「好痛。」蟋蟀說。

「沒錯,」水牛說,「溫和的鼓勵沒什麼用處。」

大象爬上蟋蟀家對面的懸鈴木,高聲喊著:「這是為了你,蟋蟀!」他希望蟋蟀能聽見,然後他「砰」的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還有新的動物陸續出現。

海獅從河裡爬上來,問:「他在哪裡?長什麼樣子?」他想告訴蟋蟀自己有多喜歡他,而孔雀則大聲喊著,要蟋蟀看他一眼。

不時還有蛋糕飛來,是某些動物特地在沙漠或大洋彼岸為蟋蟀烘焙的。

雲飄到太陽前方,開始下起雨來,但沒有人想躲雨。犀牛說:「我們可以晚點再去躲雨,但讓蟋蟀好起來這件事不能等。」

花了好幾個小時,大家才終於完成他們想為蟋蟀做的事。

「你現在好點了嗎?」離他最近的動物問。

蟋蟀抬起頭,他的眼睛又大又哀傷,什麼話也沒說。

「或至少有好轉一點點了?」他們問,但蟋蟀還是沒有回應。

動物們看得出來他並沒有變好,心想:「現在該怎麼辦?」他們彼此對望,可是沒有人知道答案。然後他們踏上歸途,一個接著一個,排成一條長長而嚴肅的隊伍。

「我們已經盡力了,」他們心想,「沒有人可以說我們沒有努力過。」

蟋蟀的屋頂仍然卡在鹿角上,而大熊則背著一個巨大的柳樹蛋糕,心想:「反正蟋蟀也不喜歡吃。」

路上,他們遇到蝸牛,他看起來臉色蒼白、蓬頭垢面。「我很難過,」他喃喃地說,「我真的非常難過……。」他不想跟任何人說話,悄悄地爬到灌木下,直到大家都離開。

蟋蟀獨自一人仰躺在地,任大雨落在他身上,他腦中的憂鬱感不斷左右搖晃,完全停不下來。

只有松鼠留下來陪他,並試著把他家重新組裝好,將蟋蟀家的地板當成屋頂來使用。

天色漸暗,雨勢絲毫沒有變小的跡象。

「完成了!」松鼠說。他抱起蟋蟀,把他帶進屋裡,安置在床上。

然後,他坐在床尾,靜靜地等蟋蟀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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