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媽媽,我好想妳

在母親身邊的暑假
  
我在「秀子姊的房間」裡,在母親的蜜粉香味中,
聽著宴席那邊的歌舞喧鬧,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直到母親搖醒我,我才揉著惺忪睡眼,夢遊似地坐上計程車。 華麗耀眼的宴席世界、王師傅的高檔中國菜、平常人搭不起的計程車,
廣島的暑假充滿了幸福美事。 但最重要的,是母親都在我身邊。
我真的真的好高興。 
 
學期結束,結業典禮那天,我的心根本不在乎成績單如何,早就飛到廣島的母親身邊了。
不只是心,我的人也真的在結業式幾個小時後,坐上開往廣島的火車。
我一到家,心疼我的外婆立刻送我到火車站。
她嚷著響徹車站的大嗓門:「給我一張到廣島的特快車票。」
我知道家裡窮,對外婆說:「阿嬤,特快車太貴,普通車就好啦。」
可是外婆根本不聽,還跟我說:「一年就去這麼一次,哪怕是早到三、五分鐘、一分鐘也好,當然要坐特快車。」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火車奔馳。
喀噠喀噠、喀噠喀噠,接近母親。
想到這裡,我這個「愛哭鬼昭廣」又漸漸淚眼模糊。
我怕外婆擔心,在她面前不敢流淚,可是一上車,就高興得淚流不止。
「小弟弟,怎麼了?肚子痛?」
旁邊的乘客問我。
「我寄住在佐賀的阿嬤家,因為放暑假,要回廣島的媽媽那裡。」
聽了原因,就是大人也跟著一起流淚,為我高興。
若要問我到底有多想見母親呢?我曾在七夕的許願箋上,連寫了五十遍「好想見媽媽」。有一年暑假,我拿給母親看,母親說她也有寫,並拿給我看,但她只寫了兩遍想跟我見面。所以我還鬧彆扭說:
「我想媽媽比媽媽想我多。」

快樂的廣島暑假開始了。
小學低年級時的我,比住在廣島時沒長大多少。
暑假期間,還是整天黏在母親身邊打轉。
早上起來的時候,母親因為夜間工作,還在睡覺。
雖然母親還在睡,但因為是在她的公寓裡,我還是很安心。
不久,朋友們來約我出去玩。
(廣島公寓的鄰居小孩覺得只有暑假才來的我是稀客,對我很好。)
我按捺想叫醒母親的衝動,心想讓疲倦的母親多睡一會兒,於是和朋友出去玩。
可是玩不到五分鐘,我就擔心起來。
「媽媽醒來沒有?」
跑回公寓。
還沒起來。
沒辦法,只好再出去玩。
可是,不到五分鐘,又開始掛念。
「已經起來了吧?」
再跑回公寓。
還在睡,不得已,再出去玩。
可是,五分鐘後又掛念……
這樣來來回回幾十趟。
如果母親一直不起床,我不會說:「媽,起來啦!」
而是直接細細的拉開一點窗簾,讓燦爛的陽光照在母親身上。
期待母親會因為陽光刺眼、睡不著而起來。
母親通常在十點鐘左右醒來。
她一起床,會先進廚房煮早飯。
看著母親在瓦斯爐上一邊煮飯,一邊做味噌湯,我總是讚嘆:「好酷啊!」
外婆家的廚房是爐灶,必須燒木柴。
或許現在的人覺得爐灶比較酷,可是當時的我覺得,用一根火柴就能把瓦斯爐點著的母親,很都市化、很酷。

母親在經營居酒屋時,即使我放暑假回廣島,每天晚上還是獨自留在家裡。但她去中國餐館上班後,常常帶我一起去店裡。
母親工作的那家「蘇州」,是當時廣島最大的中國餐館,是不只有拉麵、鍋貼,還吃得到糖醋排骨、青椒牛肉等道地中國菜的高級餐館。
母親在那裡當領班,向老闆建議成立「演藝部」。
剛開始時,母親是照過去在居酒屋的做法,以三絃琴代替卡拉OK,在宴席上為大家助興。有一次在客人鼓勵下,母親開口唱歌,因為唱得太好,大家驚訝不已。
後來不停有人請她唱歌助興,母親就想:「日本料理店的宴席上都有藝妓歌舞助興,如果中國餐館的宴席也有表演助興,不是很好嗎?」
她不但自己唱歌跳舞,還在服務生中徵求自願者,親自擔任師傅,教她們彈奏樂器和表演歌舞。
不用陪酒,薪水又比一般服務生多,「演藝部」成了「蘇州」女性員工的嚮往目標。
母親負責指導演藝部,大家稱她「秀子姊」,都很仰慕她。
可是,站在別人頭上,辛苦自然多些。
餐館的工作從傍晚開始忙碌,還要包辦表演事宜,所以母親下午一點就要去店裡。
母親教她們練好舞步,指導她們表演。
「這裡是小美和小潔兩個人跳,其他人聽到這個聲音時再出來,然後一起跳。」
因為母親的工作時間很長,只好把我帶去。
我和母親一起去「蘇州」時,先到「秀子姊的房間」。
那是母親的專屬房間,有三個榻榻米大,可以躺下來休息。
直到今天,我還會懷念那個有座梳妝台,擺著三絃琴和琴撥,總是飄著蜜粉香味的房間。
母親換衣化妝時,我就在旁邊寫暑假作業或圖畫日記。

到了傍晚,餐館開店時,母親更加忙碌。
因為她不但要安排表演,還兼任領班。
以為她要上場表演了,卻是去接電話,跟接洽宴席的幹事談預算。
「什麼?一個人兩千圓,還要有歌舞,不行哪!一定要有表演?那,七道菜減為五道菜,這樣就勉強可以……」
一轉眼,才看見她捧著裝有五人份炸雞的大盤子跑上樓梯,聽到有人喊結帳,又匆匆跑下來,告訴會計:「某某廳五壺酒,服務費是……」
似乎只有母親清楚掌握「蘇州」的宴會表演包套事宜,因此忙得不可開交。
幸好,母親有過開店的經驗,很會配合客人機動行事。
她會判斷這批客人是為了應酬的第二攤,於是菜上少一點,歌舞多一些,或是這桌客人預算不太夠,較貴的菜色只上一道,換上容易吃飽的炒飯。
另外,攜家帶眷打牙祭的客人也很多,那時就要上些小孩子喜歡吃的菜。
母親就是這樣面面俱到,照顧了不少人。我長大以後,就曾遇到一位社長向我深深鞠躬說:「我年輕時得到你母親很大的幫助,每次招待客戶時,預算都不多,多虧她費心幫我張羅。」
我覺得在餐館裡照應一切的母親很帥,但是看到上台表演的母親時,更是最大的驕傲。

第一次去「蘇州」時,母親對我說:「昭廣,看著唷,媽媽會得到很多掌聲。」
我在宴席會場外面偷看,只見那些大姊姊們在舞台上唱歌跳舞,熱鬧不已,但就是不見母親的身影。
「媽媽沒有出來。」
我正覺得無趣,表演也到最高潮時,一個穿著武士禮服的瀟灑男人登場。
是母親!
母親像寶塚歌舞團的男角似地帥氣上場。
她跳完拿手的「黑田節」舞後,迅速脫掉男裝,換上女裝,彈著三絃吟唱歌謠。
剛才鬧哄哄的氣氛隨著母親出現而變得安靜,每個人都陶醉在母親的歌舞中,當樂曲結束,如雷的掌聲響起。
我後來才知道,本事最高的人最後才上場的情形叫做「大軸」。不過我那時候就明白,真正出色的人一上場,聽眾就會安靜下來。(即使在嘈雜的卡拉OK店裡,真正唱得好的人開口時,大家還是會安靜地聽得入神。)
有些從事水酒行業的人並不希望子女看到他們工作的情形,但我覺得,如果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大可以讓子女看看。
因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母親那時驕傲的表情、眾人為她的才藝傾倒的樣子,還有「那是我媽!」的自傲心情。

「媽媽好棒哦!」
是因為我不停地讚美她吧?第二天,母親就教我跳一點簡單的舞步。
我用毛巾充當漁網,跟著「素蘭節」漁人小調的一段旋律踩著舞步。
認真地學了兩、三天後,母親說:
「今天晚上表演時你在角落看著,媽媽給你打信號時,把頭探出來一下。」
那天表演時,我等到母親的信號,便從角落探一下頭。
「咦?剛才有個小孩吧?」
「對啊、對啊,他是誰?」
有幾個客人發現到我。
這時,母親高興地說:「哎呀,不好意思,那是我兒子,因為放暑假,來這裡玩。」
「哦?叫他出來吧。」
「小傢伙,出來吧。」
聽到客人呼喚,我走上舞台,乖乖鞠躬。
「好可愛。」
「你會什麼?」
「只會一種。」
我瞥了母親一眼,她笑嘻嘻地點頭,彈起「素蘭節」。
我拚命跳著剛學會的舞步。
眾人大笑鼓掌叫好。
「很好、很好!」
「好厲害!」
「來,這個賞你。」
連小費都拿到了,我的第一次舞台表演非常成功。
回想起來,就像母親的藝人魂是在滿州勞軍團時產生的一樣,我的藝人魂也在這個時候產生。

去餐館的日子裡,從中午一點到晚上,都在餐館裡面,晚飯自然也在那裡吃。
對我來說,這簡直是置身天堂。
「蘇州」有七、八位廚藝高明的師傅,主廚王師傅曾是東京著名餐館的廚師,像變魔術般,做出一道道我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好菜。
北京烤鴨、魚翅羹、紅燒鯉魚、棒棒雞……
第一次聽到這些菜名時,我甚至想像不出是什麼東西。
每天到了傍晚,王師傅就會問我:
「想吃什麼?」
當然不可能給我魚翅羹或是紅燒鯉魚,但他多半會說:「炒飯可以嗎?還是湯麵?炒麵也很棒。」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沒有這樣的幸運。
不但沒人問「想吃什麼?」就連端上桌的也是家中唯一的菜色,有東西吃就值得高興了。
因此,一到傍晚,總是迫不及待地等著王師傅問我:
「吃什麼好?」
可是他真的問起時,我總是這個想吃、那個也想吃,遲遲無法決定。

入夜之後,九點左右,我也睏了。
在「秀子姊的房間」裡,在母親的蜜粉香味中,我聽著宴席那邊的歌舞喧鬧,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直到十一點左右。
「昭廣,回家囉!」母親搖醒我,我才揉著惺忪睡眼,夢遊似地坐上計程車。
計程車是我在佐賀時沒有坐過的奢侈品。
華麗耀眼的宴席世界、王師傅的高檔中國菜、平常人搭不起的計程車,廣島的暑假充滿了幸福美事。
但最重要的,是母親都在我身邊,我真的真的好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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