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庇護所【國際布克獎得獎作,特邀《追風箏的孩子》譯者李靜宜翻譯導讀】
◎ 無歸屬者症候群
沒有時間屬於你,沒有地方是你自己的。
你所尋找的,並沒在找你;你所夢想的,並不夢想你。
你知道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代,有屬於你的東西,所以你才會縱橫交錯穿過不同的房間與日子。
但如果你身在正確的地方,那時間卻不對。
而你找到正確的時間,地方又不對了。
不治之症。
──高斯汀,《迫在眉睫的新療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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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斯汀和我創設了我們的第一家往日診所。
事實上,是由他創立,我只是助手,是個往日的採集者。這並不容易。你不能就只是告訴每一個人:好,這是你一九六五年的往日。你必須知道那個時代的故事,如果你沒辦法重新取得那些故事,就必須自己編造。你必須知道那一年所有的事。流行的髮型是什麼樣子?鞋子的鞋頭有多尖?香皂聞起來是什麼味道?要一整套氣味型錄。那年的春天是不是多雨?八月的高溫是幾度?排行榜冠軍的暢銷歌曲是哪一首?那年最重要的故事?不只是新聞,還有謠言八卦,都會傳說等等。情況有時會更加複雜,端視你想召回你面前的是什麼樣的往日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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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黎士診所發展得相當好,甚至超過我們的預期。高斯汀占用了整棟公寓建築的頂樓,我們可以創造六○年代的各種變化形態。不久之後,我們獲得擁有整棟樓房的老年精神醫學診所邀請,進一步把我們的理論應用在他們的病房,所以我們實際上可以自由運用整棟建築,於是便開始設置往日房間,同時也在幾個其他國家,包括保加利亞,開設小型診所。
阿茲海默症,或更為一般的記憶喪失,成為世界上蔓延最迅速的疾病。據統計,每三秒鐘,世界上就多出一個失智症患者。登記的個案超過五千萬人──往後三十年間,數量會達到三倍。由於壽命的拉長,這是無可避免的發展。每一個人都會變老。老先生會帶著妻子前來,或反過來,慎重戴上鑽石的老太太帶她們的伴侶前來,被帶來的人尷尬微笑,問他們現在是在哪個城市。有時候是兒子或女兒帶父母親來,他們通常都拉著手,不再認得自己兒女的面容。他們會來幾個鐘頭,或一整個下午,待在他們年輕時代的房間。他們進到裡面,彷彿回到家一般。茶具應該放這裡,我通常都是擺這裡的……他們坐在扶手椅裡,翻看黑白相片的相簿,突然在某幾張照片上「認出」自己。有時候陪他們來的人會帶來他們自己的舊相簿,我們會事先擺在茶几上。也有人會步履蹣跚走幾步,然後回到客廳中央,站在燈具正下方。
有個被帶來的老人家常喜歡躲在窗簾後面。他會站在那裡,像個想玩躲迷藏的老男孩。但這遊戲拉長得沒完沒了,其他孩子早就宣布投降,他們已經回家,他們已經變老,卻沒有人來找他。然而他站在窗簾後面,偷偷往外看,想知道他們為什麼拖這麼久。躲迷藏最恐怖的事情是,發現再也沒有人在找你。我不認為他會醒悟過來,感謝上帝。
事實上,我們的身體天生就相當仁慈,到最後不是感覺麻木,而是失去記憶。我們的記憶離開我們,讓我們可以玩得更久一點,在童年的淨土樂園再玩最後一次。幾次苦苦哀求,再五分鐘就好,跟從前一樣,到街上玩。在我們被永遠叫回家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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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點的手冊
我們以前從未想過記憶喪失是會致命的。至少我從未有此懷疑。我一直只把這當成是一種隱喻。一個人突然意識到自己身上承載了多少記憶,有意識與無意識的,各種層次的記憶。細胞再生的方式也是一種記憶。一種屬於身體、細胞、纖維的記憶。
記憶開始撤離的時候,會發生什麼情況呢?一開始,你會忘記個別的字彙,接著是臉孔,然後是房間。你在自己家裡找浴室。你忘了你在這一生裡所學到的東西。但你反正學到的也不多,所以很快就會忘光。接著,在黑暗階段──這是高斯汀取的名字──你會忘記在之前累積起來的東西,也就是身體基於本能,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所知道的一切。這時,就變得致命了。
最後,腦袋會忘記如何說話,嘴巴會忘記如何咀嚼,喉嚨會忘記如何吞咽。
腿也忘記如何走路。這東西要怎麼再讓它動起來?該死……有人替我們記得如何抬起一腳,如何彎曲膝蓋,劃個半圓,然後在另一腳前面落地,接著再抬起此時已落在後面的這一隻腳,同樣劃個半圓,踩在另一腳前面。先是腳跟,接著是腳掌,最後是腳趾。你再次抬起此刻落在後面的那條腿,彎曲膝蓋……
有人切斷了你身體各個房間的電力。
這病的最後階段其實並不在我們診所的治療範圍,雖然確實也有人在這裡過世。大部分人會到醫院的臨終病房,靠維生系統多撐一段時日,儘管跡象顯示,身體已經拒絕供應生命所需。身體逐步殺死自己,一個器官接著一個器官,一個細胞接著一個細胞。身體也受夠了,它們累了,想要休息。
世界上只有少數幾個地方能聽見身體的這個渴望。瑞士除了是現世之人的天堂之外,也是垂亡之人的天堂。一連數年,蘇黎士不可免地成為全球最適人居的城市。這裡也可能是排名第一,最宜死去的城市,但令人驚訝的是,並沒有這樣的排名,至少正式來說沒有。最宜死去的城市。當然,這是針對那些負擔得起的人。死去已經變得相當昂貴。但死亡有什麼時候是不要錢的嗎?用藥丸也許稍微貴一點,用槍則比較困難,至少在你雙手握到槍之前並不容易。但有其他比較簡單,而且完全免費的方法──溺水、從高處跳下、上吊。我認識的一個女人告訴我:「我想過要從屋頂跳下,但一想到摔落地上之後,我的頭髮會有多亂,而且天曉得我的裙子會有多皺,還沾上污漬什麼的,我就覺得太丟臉了,於是放棄這念頭。畢竟,碰到這樣的狀況,他們會拍照,沒錯,別人會看到……」
喏,這就是身體健康的徵兆──會覺得丟臉,會預見尚未發生的事,會想到未來,甚至想到自己死後,還會虛榮。真正渴望死亡的身體不再有這樣的虛榮心。
簡而言之,如果你想了結自己,有各式各樣免費的方法。但是當你不再有氣力動手呢?甚至不只是沒氣力,連如何動手也不記得了,會怎麼樣呢?你要怎麼離開這個人生?該死,他們把出口藏到哪去了?你永遠無法第一手取得這個經驗,說不定你試過一兩次,但是都不成功。(事實上,自殺未遂才是真正的悲劇,而那些成功的,就只是走完程序了。)到底要怎麼做?求神悲憫哪,人才能殺死自己,退化的大腦很想知道,書裡教人怎麼做來著?應該是和喉嚨有關,喉嚨出了問題,空氣,你不再吸進空氣,或是有水灌進來,把你像個瓶子那樣灌滿……再不然就是深深割幾道,還有繩子,但是我要拿繩子做什麼……?
於是有了幫助自殺。這個表達方式真特別。情況慘到如果沒有人幫助,你就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想死都做不到。
在如此絕望的處境裡,有種服務出現了。要是你的狀況是可以自己訂購這項服務,自己付費,那你很幸運。如果不行,那你就是給你最親近、最心愛的人製造了很多麻煩與花費。問題是,他們付錢讓人殺了你,要如何不覺得自己是殺人凶手。確實,人類文明已經相當進化,如今你必須為謀殺取得正當性。千萬別低估文明在這方面的作用。我們總是會為這樣的事情想出美麗的名字。優—蓮—埃—夏亞(Eu-than-a-sia) ,聽起來像是希臘女神的名字。這是善美之女神,美好的死亡。我想像她手裡拿的不是權杖,而是細長的針筒。「安樂死是為了受死之人的利益而執行的死亡。」這文字聽起來好拗口,但是必須為這個舉動取得正當性,所以痙攣,扭曲,最後變成無止盡的迴圈。我殺你,是為了你好,你會明白(怎麼可能不明白)這樣對你比較好,這樣痛苦會消失。
我認為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這一行在這個國家變得越來越強大。安樂死很適合這裡。起初是非法的,接著是半合法。每個人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許多其他時代一樣,讓私人診所有機會歡迎來自歐洲各地想要尋求死亡的人。更準確來說,是來自歐洲的某一部分。至於另一部分的歐洲,我們這個部分的人,是得不到這個機會的。我們甚至沒有安樂死,也從來都不關心安樂死。在共黨統治下的死亡,可不是睡在真絲床單上那般奢侈的事。更何況,沒有人會發給你護照簽證,讓你在不保證一定回來的情況下,帶著單程機票出國。你去了,死了,就自動成為叛國者。你會因此被判死刑。在你死後,在缺席審判的情況下被判死刑。
瑞士是安樂死國度。如果你想找一個可以住下來等死的好地方,這兒可以幫你。有趣的是,這個死亡產業並未正式納入旅遊指南、觀光手冊。旅遊指南之所以創造出來,前提是建立在某個人活著,並且正在旅行的幻想。這是基本的設定。死亡並未收入在這世界上的任何一份旅遊指南裡。多大的遺漏啊!
但當某人的啟程時間已經接近的時候呢?當他已經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旅人呢?為什麼我們還在等待寫給這些旅人的旅遊指南呢?說不定這種指南早就存在了,誰知道呢?
死亡之旅(Sterbetourismus),我幾乎可以確定這個詞最早是在瑞士被想出來的。數據顯示,每年有大約一千名外國人,主要是德國人,也有不少英國人,而且不只是絕症末期的人。年老夫婦因為其中一人已到絕症末期,決定提前一起離開。我可以想像他們抵達此地的情況,態度溫和,微微有些不安,手拉著手。就像這樣,他們手拉著手,經歷所有的程序。他們不希望在那無邊無際的極樂天堂某處失去彼此,因為他們不可能約定時間和地點來會合。
費用。費用是多少,究竟?我在這個領域深入挖掘。事前的準備工作大約要七千瑞士法郎。葬禮和全套儀式,要一萬瑞士法郎。若是你僱個殺手來動手,那肯定更貴,也更不舒服。
說不定情侶檔會有折扣。但還是要說,對於這樣的國家來說,七千法郎不算什麼大數目。所以,他們應該是靠來客量夠多賺錢的。你想想其他東西都還要更貴……在萬物漲的時候,人命的價格顯然下滑。儘管有史以來,人類的死亡一向就很廉價,但來到二十世紀,價格更是低到氣死人。沒錯,他們的營業額確實很高。
另一方面,真正的成本又有多少?十五毫克的戊巴比妥2 粉末?在墨西哥,你可以找任何一位獸醫,說你想讓家裡的老狗安樂死,他們就會開這個藥給你。
我仔細研讀其中一個單位,應該是個非營利組織的網站。網站相當簡陋,是綠色的。我從沒把死亡跟綠色聯想在一起過。最上方的標語是,活得有尊嚴,死得有尊嚴。這看起來更像是日本武士的訓示,要真是那樣還比較說得通。一張簡單的照片,是整個團隊的合照,看得讓人心裡不由得毛了起來──他們全都咧開嘴露出大大的微笑,還張開手臂。這團隊有多大?十二個人,就像耶穌的十二門徒。是刻意的嗎?我懷疑。二○○五年,其中一個變成猶大,洩露內部消息,說這個組織是「收費高昂的死亡機器」。
網站上沒有評論,也沒有保證退款的服務。
過程絕對無痛、無風險,他們給我的醫療宣傳小冊上這麼說。但這不是會威脅生命嗎?該死,難道他們真正想說的是,你不會有腸胃不適、便秘、血壓急降或成癮的危險?
夏季的某幾個月也有折扣。大家偏愛的死亡時間顯然主要是冬季。我很好奇,這種折扣會吸引更多人前來嗎?都要為自己唱輓歌了,沒有道理還當小氣鬼吧,你大可以讓自己享受相當程度的奢華。我假設死亡的掮客與祕密經理人(他們勢必存在,以旅行經紀當偽裝)會好好善加利用這個機會。加長型黑色禮車,空間足以放進擔架,你若是臥床,要能載你沿著歐洲的高速公路奔馳。如果病人渴望,同時條件也允許的話,可以在奧地利停留一晚,在蘇黎士湖畔度過下午。回程,禮車當場變靈車,載骨灰罈直接回去,中途不必再到任何地方停留。
死亡之旅是提供給有錢人用的,窮人用不著安樂死。
歷經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大量殺戮與集中營的死亡產業之後,歐洲人比較難容許提供優質好死的產業存在。這導致當年出於必要而採取的中立政策的瑞士,成為值得小心呵護的獨占者。正如高斯汀所言,今天你在歐洲抓住的任何事物,都會把你領回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一九三九年之後,一切都不再相同了。
我去看他們進行儀式或程序的那棟建築,完全平凡無奇。看起來更像間外面有塑膠壁板的兩層樓大棚屋。從網站上的照片來看,裡面的裝潢也同樣簡樸。一張床,一個床頭櫃,牆上一幅畫,兩把椅子。有幾個房間的窗戶可以眺望湖景。
我試圖以冷漠且嚴格的態度閱讀所有東西,這樣我就不會去思索最主要的問題。有意思的是,在整個過程裡,我想像的是我自己,而不是我父親。科技非常淺顯明白,但是問題仍在,你如何面對罪惡感?我父親似乎察覺到了,以微妙的方式助我一臂之力。就像父母親一輩子都悄悄為孩子犧牲自己那樣,他自己過世了。在他彌留期間,我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我很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話,他會希望用他僅餘的記憶細胞去感覺什麼。我從我們七○年代儲藏室的東歐備品裡,拿出空姐牌香菸,點起一根。我父親是我所見過最優雅的抽菸者。我偷偷點燃人生第一根菸時,就是想模仿他。現在我代替他抽一口菸,發現他的鼻孔微微抽動,眼皮也感覺到變化。接著,他就平靜下來了。
最後一個記得我童稚模樣的人離開了,我對自己說。就在這時,我才哭了起來,像個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