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少女的祈禱

序曲:迴旋曲

那兩日,他們五人在酒店某一層樓的會議室,持續著上午至下午連續四場共七個小時漫長的座談。深圳,豪華客房玻璃窗外可見矗立的高樓群塊,建築之間裸出的天空顏色灰藍,目前對他們而言還只經歷過從機場到酒店的嚴重塞車,從酒店房間走到各個樓層吃飯或開會,看不出這個城市的具體面貌。

她將於下午一點半在這場座談發言十分鐘。只有十分鐘。

「今天我要說一個故事,它可能來自於真實,來自於夢,可能來自於想像,可能來自於我自己寫作某一個小說片段,也可能是某一個未被寫入小說卻是為了寫作而準備的片段。」她已無法分辨此事來源,寫作二十年,人生經歷、完成作品、構思想像、筆記殘稿,以及夢境,全都揉雜在一起。她說。

臺下黑壓壓的,樣版而正式的會議中段,昏沉的下午時光,大家繼續發表討論著「城市文學」種種,她感覺緊張,但不知自己發抖了沒,即使有,也是無法察覺的,這樣的開始是不是令人感到突兀?她是否應該照稿演出,如其他人那樣。

然而自從住進這家酒店,每天幾次從電梯走出往回自己房間,就會迷失在那如迷宮般的走道,她在迷途間推翻自己的講稿,決定丟掉沉甸甸的嚴肅講稿,簡單說個故事。

「小時候,父親是個木匠,母親在工廠為人煮飯,我們是個鄉下竹圍聚落裡的五口之家,剛從老家分出來,擁有了自己的小小透天厝。」

時間因素,她像簡報似地盡量縮短語句。

「十歲那年父母與朋友投資失利,破產倒債,母親因此離家到城市裡工作還債,我們姐弟三人與父親繼續住在那個竹圍裡,半年後有天從鄰居姐姐家收到母親的來信。」

「母親在信中寫著抱歉與思念,請原諒媽媽有不得已的苦衷等等,幾個月的音訊全無換來一封信,信末寫著一個地址,交待如何搭乘交通工具,母親請求我帶著弟弟妹妹到臺中市區與她見面。」

她開始對臺下觀眾比手畫腳描繪那路線的複雜,「從竹圍到達臺中,交通不便路途遙遠,得先走二十分鐘林間小路到街上等公車,街上到豐原鎮的公車一天才四班,三十分鐘車程,到了豐原還得換一班到臺中市的公車,再搭四十分鐘。母親交待得十分仔細,他們相約在北屯區一個路口的公車站牌下。」

多年來累積的經驗,她仍然無法在演說時全然忘我,她總會留意到臺下有人眼光飄散,低頭看書,或起身離開。然而這次她盡可能不分心,她謹慎揀選字眼,卻又讓故事恣意流出。只有十分鐘。

「母親可能已經等候許久,變了模樣的母親,離家前還是長直髮梳攏耳後,瓜子臉瞇瞇眼,隨時都帶著歉意只好自嘲地微笑,母親生就一張美麗而哀愁的臉,然而在公車站牌下迎接我們的,是一個陌生人,或者說,那是已經變裝過的母親,眼睛明顯動過雙眼皮手術,頭髮染成淺金褐色,吹得又蓬又捲的法拉頭,穿著一襲鵝黃色洋裝,誇張的墊肩將她的身材比例如同臉上的妝容,都變成電視上走出來的人物。只有母親開心地抱起年幼的弟弟時,那一抹哀愁的微笑依然如舊。」

時間分秒流逝,她得製造出魔術。身為寫作者的她喜歡這種說故事的「一次性」,即興演出裡不能修改,經常會隨著聽眾的表情反應而改變節奏,劇情轉彎。非常想要記住的事她喜歡對誰說出來,說的過程,故事會被「他人」影響,無論更接近或遠離事實都無妨,像拾荒一般沿途撿拾可用的語句,亦像做夢,上一句還說著,後面的字句已經塞車,自動填補了敘事上的空洞,更像是偵探,一個腦子說,另一個腦子被各種方式激發著,一勺一勺舀出在記憶折縫裡的畫面,這些全部都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一次性。

「母親帶我們搭上計程車,穿過曲折街道,來到一個大建築物前,門前招牌寫著『敬華飯店』四個大字,這是從鄉村竹圍出來的人沒見識過的東西,門前鋪著紅色地毯,穿著制服的男士為我們開車門,飯店正門是淺茶色的玻璃。當玻璃門隨著人們走進而緩緩往兩邊退開,我們仨小孩都發出唔,一聲低呼。母親輕聲笑說,別怕,這是電動門。」

她確實看見了那個招牌嗎?敬華飯店這個名稱會不會是後來她與男友約會休息的地方,或者是某一次悲傷幽暗的逃亡中,獨自的居所?或者,年輕時在藝品店上班每日都要經過的路途,她會在飯店附近買早點。茶色的玻璃是夢裡時常出現的,電動門,一直都代表著鄉村孩童的某種城市經驗。

「我們仨都非常乖靜,緊跟著母親移動,飯店大廳寬敞,頂上有巨大的水晶燈,長櫃檯後幾個制服人員,母親對他們點點頭,我們就繼續往內走,走進一個母親說『這是電梯』的東西裡面,可以感覺到機械振動,車廂往上升,噹的聲音,門就打開,母親帶我們走出車廂,腳下又是暗紅地毯,軟而沉,會把腳步聲全吸走,直到一個房門口,母親按門鈴,門打開,喧鬧聲音像轉開電視那樣湧出來。」

她似乎聽見那突然湧現的聲音再次湧入她的耳朵,過了幾分鐘呢?時間還夠嗎?觀眾的耐性還在嗎?她瞥見同團的作家朋友,沒戴眼鏡看不見對方的表情。

「那是一間寬敞的房間,後來我知道那就是所謂的雙拼式套房,附有客廳,兩房,中間有門連接,可以關上或打開相通。屋裡都是人。喧鬧的聲音來自於電視、牌桌,連同母親在內共有四女四男,一張桌打麻將,另一桌打撲克牌,母親帶我們到電視前的長沙發,給了我們汽水跟餅乾,媽媽說她等一下就過來,說完就走向打麻將那桌,有人起身讓位給她。」

「電視播放著卡通,汽水是橘子口味,餅乾則是圓筒狀的洋芋片,上面有很多橘色的粉末,吃起來鹹鹹的。屋裡除了各種聲響,就是氣味,茶几上的滷味、魷魚絲、瓜子、沒吃完的便當、牌桌上的啤酒罐、花生殼,以及幾乎人手一支香菸熏繞,有人吃檳榔,女人的脂粉、香水,或體味,空氣濃稠近乎凍狀,各種氣味的懸浮粒子在飄,弟弟妹妹投入於卡通的情節,我只是四處張望。」

「那是個美麗又醜陋的地方,美麗在於柔軟的地毯,白色的化妝檯,華貴的吸頂燈,在於媽媽與其他阿姨臉上的妝容,醜陋在於凌亂與腥臭。」

「然而終於見到媽媽了啊,信件裡簡單語句寫著令人心碎文字的母親,消失後又復出的她,陌生而熟悉的她,自摸!我聽見母親大喊,然後走到我們身畔,一一摸摸我們的頭髮,又回到牌桌。」

她側著頭,感覺時間的流逝,得講快一點了。

「門鈴響,有人開門,走進來三個男人,西裝筆挺,油頭淨臉,身量都高大的中年男子,男人們一進屋,桌上的遊戲就都靜止了,母親將我們三人帶起,交給我一疊百元鈔票,慎重地說,帶弟妹下樓去吃牛排,在櫃檯旁邊的西餐廳,可以打電動玩具,媽媽忙完就去接你們。」

「我們穿過門口時經過西裝男人身旁,有濃重的古龍水氣味。」

她想起這座酒店的電梯,大廳入乘處有四座電梯,她總記不得從不同方位電梯出來,距離房間的方向就會改變,於是總在電梯與走道間迷路。

「我們出了門不遠就看見電梯,車廂門開,進入,門關,下樓,一切十分自然,我對於會操作這樣新穎的器械感到自豪,大廳右側果然有一個西餐部,我們點了一客牛排,三杯可樂,冰淇淋,桌面乍看是深褐色玻璃,按下右下方按扭,桌面燈光亮起,出現遊戲檯面,是小蜜蜂和小精靈。」

「東西都吃完,遊戲也玩過幾盤,弟妹毫不厭倦地投下一枚枚硬幣,我突然感覺不安,超過一個小時,或者更久,但母親卻沒有來。」

「我把電動關掉,說,我們回去了,弟弟似乎想反抗,但又被我的嚴肅嚇住,我到餐廳櫃檯付錢,拉著他們就進電梯,穿過櫃檯時感覺有奇異的眼光注視著我們,電梯門關上我腦中突然一黑,完了。」

「我根本不記得母親是住在幾樓,幾號房。」

「因為緊張我隨意按下了六樓,希望電梯快點啟動,電梯緩緩上升,我持續思考,但不可能想起來,我記得全部的細節,母親如何到公車站牌接我們,計程車在街道上的穿行,下車,進大廳,跟櫃檯的人微笑,進電梯,出電梯,按門鈴,氣味聲音嘩地湧出來。」

「我全部記得。唯獨遺漏了最關鍵的,幾樓幾號房。」

說到此處,她感覺臺下有人倒吸了一口氣,擔憂,幾乎是集體的。沒有人恍神。

「電梯依舊上升,我懊悔了,覺得應該立刻下樓回到餐廳等待,但因為驕傲與恐懼,我無法承受再一次穿過櫃檯時,那些人的注目,他們一定知道我們是沒有人要的孩子吧,衣著破舊,舉止僵硬,或許頭髮也不夠乾淨。」

「突然電梯門打開了。」

說到此她竟有暈眩感,臺下的緊張持續升高,會議室的冷氣似乎不那麼冷了,有人開始出汗。

「我們走,我對弟弟妹妹說,我們去找媽媽。他們永遠是乖順的樣子,電梯門外依然是鋪設暗紅色地毯的長長走道,奇怪地不見半個人影,遠遠望去,走道兩側相對稱是一個一個不斷向前延伸的白色房門,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會有幅裝在木框裡的複製油畫,框中的風景看來每幅不同,卻也極度相似的風景畫,如那些不斷自我複製的房間,無窮盡似地,令人目眩。我看見每個門板上都有個金屬圓牌,寫著數字,但我不記得母親的金屬牌子上寫著什麼?」

她稍作停頓,但只半秒鐘。可以感受到聽眾因為期待而豎起耳朵,這是故事裡最美好的時刻了。

她繼續開口,不急促,不拖拉,她想好這是個整整十分鐘就可以展現的演出,但在心裡卻爬行許久,內在的時鐘果然比言語的時鐘快速太多,臺下這些人對她來說重要嗎?

要耐心描繪出場景,創造結界。

「我沒對弟妹們說明,他們也只是傻傻跟我走,我決心一樓一樓找,我想要憑自己的記憶將母親的房間找出來。」她記得那長廊,無論是夢中或想像,現實裡她時常在這樣的旅館或飯店或酒店長廊裡,或寒酸或高雅或奢華的地毯觸感掠過她的身體,她時常慌張地走著,無論多少次都無法習慣。

「每到一個房間,我就把耳朵貼近房門,傾聽、聞嗅,我太記得母親那房間的氣味了,洶湧的聲音與氣味不可能被牆壁與房門遮蓋,一定會有些許洩漏,只要一丁點,我就能聽聞出來。」

「悠悠遠遠啊,人的記憶力比自己能想像得到的還要龐雜,我們一間一間房地走過,這棟大樓彷彿淨空了,除去空調裡不斷重複的消毒水與某種芳香劑,再無其他了,難道這是一座在我們吃牛排時已被整個搬空的旅館嗎?或者是在我們搖動滑桿叮叮噹噹隨著小精靈追逐吃食著那些電子圖案時,移形換影地整座旅館置換成別的某種東西?」

「或者這是鄉間午後漫長地思念母親而起的一個夢,夢得太真了,以至於我們一起出現在這個夢中的旅館?」

「但那時於我一切都是真的,太逼真了。我執拗地深入記憶裡,企圖回憶出一切,我想起母親的房間是從電梯出來右手邊往前走,不會超過五六間吧,母親帶我們靠向右側走道邊,停在一個門前,舉起右手,按下門板右邊、在門把旁的電鈴,我想起一定不是六樓,那麼是五樓或七樓呢?三樓或九樓?最高就到九樓了,我想起電梯裡的數字沒有四。到底該往上或往下?或者從二樓開始找起?閉上眼隨便挑個數字,敲門?我想起當初按下六是因為我生日在六月,對六這個數字情有獨鍾,那麼我也可以選擇三樓,因為我是三號出生的。但我依然帶著弟妹匆快地穿過走道憑著直覺往樓梯間上走,到了七樓。」

「路途顛倒了,我們從最靠近樓梯的房間一間一間找起,我繼續貼著房門,示意弟弟別說話,房內似乎有些聲音,電視節目,人們談話,或者當時的我不應該明白但卻明白的,男女歡愛的呻吟,遙遠模糊地,像是內部的房間有幾十公尺遠那樣,像將聲量轉得極小的深夜廣播,幾乎是一種嗡鳴。」

「在倉亂的步行中,弟弟幾次要哭起來了,我用手摀住他,恫嚇說如果有人突然發現了我們,就會被帶到警局,會永遠與父親母親分開,再也沒有人可以找到我們了。雖是恫嚇,但我自己深陷這驚恐念頭,除了繼續尋找,沒有其他辦法。」

「所有的感官都動員起來,我望著那幾十個白色房門,幾乎可以透視,但我知道那些內容都相同的房間裡,沒有我母親。母親在這棟建築裡被消蝕在上百個白色房間中的其中一間,我必須找出來。」

「我記得那房間的全貌,兩個相連的臥室,母親的床單是翠綠色,床罩滾著白色的蕾絲,高高的彈簧床超過我的腰,兩個枕頭中間有一顆心型抱枕,枕上有舒服的絨毛,玩具似地,床組與梳妝檯都是白綠相間,有很多抽屜,地毯不是起初我以為的磚紅色,而應該是駝色短毛,我穿著飯店的白色拖鞋,因我記起那白色與駝色相間的色塊。往記憶更深處,打麻將那個桌子是飯桌,鋪著麻將紙,牌尺是綠色的,打撲克牌的是大茶几,電視鑲在一個木頭酒櫃牆裡,沙發也是綠色的,塑膠皮,我記得也有抱枕,粉紅色的,圓形與方形各一個,棉布材質。」

「我記得太多事物了,我們前方的小茶几堆著零錢、長壽香菸、報紙、空便當、四色牌做成的小圓筒、筒裡插著剪刀、原子筆、牌尺,我記得母親說這是小雨阿姨,那是莎莉阿姨,這是阿強叔叔,她快速地介紹那些短暫回過頭看我們,又回頭繼續打牌或翻麻將的男女,但那每一張臉,只要他們出現在這個空曠的走道我必然認出。」她納悶自己為何能自信說出,當時沒近視,世界明亮清澈,過眼不忘,現在她連自己的老朋友都認不得了,怎麼走回酒店房間也不認得路。

「我凝視著那些房門上的圓牌裡的數字,0712,0714,在這些無窮盡的四個數字組合裡就藏有一組打開我母親房門的號碼,但無論我記得什麼細節,這關鍵的數字卻是我遺漏的,當時我甚至沒想過去看一眼小圓牌。」

「我們如在沙漠裡行走,對於周遭的安靜空無感到安心又疲憊,腦子像被用力擠壓,要擠出任何蛛絲馬跡卻已經再也榨不出東西了,我開始想像,把這一天的遭遇一次一次倒帶重播,像有強迫症般繼續偷聽這個樓層的每個房間。」

「就在路的盡頭,或許還有幾間在前方吧,總之,突然有個房門打開了。」

「三個黑西裝高大男人走出來,身旁站著我母親,母親送客到門口,男人背對著我們,漫步走向電梯,門開,他們消失不見。」正確說來那到底是三個或四個男人,是穿著昂貴的西裝或者只是普通的打扮,在她的記憶或故事裡,三人,黑西裝,已經成為必要的符碼。

「母親轉過身來,發現什麼似地衝著我們喊,跑哪去了?快過來啊?」

她記得母親那恍然大悟的臉,也記得那其中帶有一點詭譎,心虛嗎?懊悔嗎?或者只是因為妝容開始剝落了。

「我們又被帶進那個房間,一樣地,從開門的剎那就充滿噪音與刺鼻的氣味,打麻將一桌,打撲克牌一桌,電視機還開著,卡通依然播放,我們被帶到那個沙發,是駝色的,絨布材質,地毯是紅磚色。」

「弟妹像上了發條般,一到電視機前面立刻聚精會神,母親過來摸摸我們的頭髮,拉拉領子,咕噥了句,應該帶你們去百貨公司買衣服。我發現她身上換了睡衣,是那種叫人臉紅,接近絲質的貼身睡袍,胸口交叉,露出雪白前胸,身上香氣四溢,是此前沒有的。」

「母親又回到麻將那桌,有人站起身來讓她坐。我像跑了一千公尺那麼疲憊,癱軟在沙發上,我倔強地忍住眼淚,沒有人發現剛才那幾十分鐘裡,我們或者我自己的遭遇,但我忽然感到安心,又驟然覺得絕望,我永遠會是那個知道一切卻又不能說出來的孩子嗎?那一年許多事件的發生,其詭異處都在那太像夢了,無論是家中破產,母親失蹤,或者我們這般與母親在這陌生的飯店房間裡,怪異地重逢,我們三人,確實都是被遺棄的孩子了,我悲悽地想著。後來成年的我,於是做著一種工作,叫做寫小說,但事實上,我只是重複那個下午旅館走道長廊上的發生,就是那將耳朵貼在門板,企圖動用經驗、想像、幻覺、記憶,將隱藏在看似一模一樣,永無止盡的白色房門內,其中一個母親的房間尋找出來。」

「如果沒有,那麼,我就自己創造出一間來。」

「我說完了。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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