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氤氳之城【當代最受歡迎西班牙作家薩豐,獻給書迷的告別故事集】

〈再會了,布蘭珈〉

我一直很忌妒某些人具備遺忘的能力,他們能輕易忘記往事,彷彿那只是季節變化,或是被塞在鞋櫃角落再也派不上用場的舊鞋。我的悲哀就在於記得一切,更糟的是,我同時還記起了我自己。我記得寒冷和孤獨交織的童年初期,天天望著死灰般的天空發呆的日子,還有父親宛若陰暗黑鏡的眼神。我幾乎沒有關於朋友的任何記憶。但我倒還記得港口區那些曾經和我在街上玩耍或打架的小孩兒們長什麼樣子,不過,其中沒有任何一個是我想從冷漠國度中解救出來的人。只有布蘭珈是個例外。

布蘭珈比我年長好幾歲。四月的某一天,我湊巧認識了她,就在我家大門口對面,當時,她由女僕牽著手,剛從施工中的音樂廳對面那家老書店取回幾本書。在命運安排之下,那家書店直到正午才開門,而女僕十一點半即來到此地,而在這半個鐘頭的等待空檔之間,無庸置疑,我的生命將留下恆久印記。若是依循我的本性,我無論如何也不敢貿然跟她搭話。她的服裝,她的氣味,以及她那高貴如絲綢薄紗似的富家女孩特有的貴族氣質,顯然不屬於我的世界,我當然也不是她的同路人。我們在街上相隔不到數公尺,卻因無形的制約相距千里。我只能盯著她看,彷彿正欣賞著收藏在櫥櫃裡的珍品,或那些看似店門大開的商店櫥窗精品,但你有自知之明,你的生命和它們永遠不會有交集。我常想,若不是因為父親對我的個人衛生有嚴格規範,布蘭珈恐怕看都不會看我一眼。根據我父親的看法,他在戰爭期間看過太多汙垢,投胎九次還綽綽有餘,因此,就算我們比圖書館裡的老鼠更窮,但他從我年幼起就時時告誡我,務必要經常用冰冷的自來水洗手,如果水龍頭打開還有水的話……抹上那聞起來像消毒水的肥皂,用力搓洗,直到連一身悔恨都搓得一乾二淨。就這樣,今年才八歲的大衛.馬汀,一個小奴僕,整潔的窮光蛋,未來的三流作家,當那位出身豪門世家的洋娃娃將視線定格在我身上,並露出靦腆微笑時,我用盡所有心力不讓自己迴避她的目光。父親常告訴我,在生活中,別人對你出手時,必須以同樣的方式還以顏色。他指的是肢體暴力和狂妄言行,不過,我決定遵循他的教誨,禮貌性地回應女孩的微笑,外加輕輕點頭示意,作為附贈小禮。她緩緩走近,並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接著,她伸出手來,這是個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的動作,然後,她開口說道:

「我是布蘭珈。」

布蘭珈像歌劇裡的富家千金那樣伸出了手,手心朝下,修長的手指彷彿巴黎上流社會的閨女。我並不知道正確的回應方式應該是傾身向前並輕吻她的手,過了半晌,布蘭珈只好把手縮回去,沒好氣地皺著眉頭。

「我是大衛。」

「你一直都這麼沒禮貌啊?」

為了彌補我粗魯無禮的應對,我竭盡腦汁找尋最好的詞藻為自己編織託辭,但就在這時候,女僕一臉不悅地走了過來,她睥睨我的眼神,彷彿我是街上一隻暴走的流浪犬。女僕是個面容嚴肅的年輕女性,那雙暗黑深沉的眼瞳,容不下對我的一絲好感。她抓起了布蘭珈的手臂,把她從我身邊拉走。

「您在跟誰說話啊?布蘭珈小姐……您也知道的,您的父親不喜歡您和陌生人交談。」

「他不是陌生人啊!安東妮亞。他是我的朋友大衛,我父親也認識他。」

我一聽,目瞪口呆愣住了,女僕在一旁斜著眼角打量我。

「你叫大衛,姓什麼?」

「大衛.馬汀,夫人。我隨時聽候您的指教。」

「安東妮亞不會指教任何人的,大衛,倒是她要聽候我們的指教。對不對啊,安東妮亞?」

就在那一瞬間,一個沒有任何人察覺的神情浮現了,只有正緊盯著女孩的我除外。安東妮亞陰沉的目光瞥了布蘭珈一眼,眼神裡透露的恨意嚇得我直打寒顫,但隨即轉換成順從的微笑,一邊緩緩搖頭,刻意淡化此事。

「這些小鬼……」她咬牙切齒低聲咕噥,同時走回已經開了店門的書店。

這時候,布蘭珈作勢要在大門口台階坐下來。就算是我這樣的鄉巴佬也知道,她那件洋裝可不能和任何不夠高尚的東西有所接觸,何況地上還鋪了一層我家常見的煤屑。我趕緊脫下身上那件一補再補的外套,並把它鋪在地上,就像一張小地毯一樣。布蘭珈坐在我最稱頭的衣服上,然後嘆了口氣,直望著街上來來去去的人潮。在書店門口的安東妮亞緊盯著我們不放,但我反應如常,逕自裝傻。

「你住在這裡嗎?」布蘭珈問我。

我指了指隔壁的建築物,並點了點頭。

「妳也是嗎?」

布蘭珈看了我一眼,彷彿那是她小小年紀的一生聽過最愚蠢的問題。

「當然不是!」

「妳不喜歡這裡嗎?」

「這裡聞起來很臭,又暗,又冷,而且這裡的人都很醜,又很吵。」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所知的世界讓人得出這樣的結論,不過,我也找不出任何有力的說詞反駁她。

「那妳為什麼來這裡?」

「我父親在波恩市場附近有一棟房子。安東妮亞幾乎天天都帶我來找他。」

「那麼……妳住在哪裡呢?」

「薩利亞區。我和媽媽住在一起。」

薩利亞區那個地方,就算是我這種不幸的窮人也聽過,但從來沒去過就是了。我可以想像那是個處處是豪宅大院的地方,筆直的大道,氣派的高級轎車,還有茂密的樹林,在那個世界裡,住著和那個女孩一樣的人們,只是長得比她高大罷了。毫無疑問,她的世界裡芳香瀰漫,明亮宜人,清風吹拂,居民都很類似,也很安靜。

「為什麼妳父親住在這裡,卻沒跟妳們住在一起?」

布蘭珈聳聳肩,並挪開了視線。這個話題似乎讓她很不自在,所以我就不再追問了。

「這只是暫時的。」她補充說道。「他很快就會回家了。」

「當然!」我順勢回應她,雖然並不清楚我們究竟在談些什麼,不過,對於一個生來就矮人一截的人來說,具有同理心的語氣也是屈從的表現。

「港口區其實沒那麼糟啦!妳慢慢就知道了。以後妳會習慣的。」

「我才不要習慣!我不喜歡這一區,也不喜歡我父親買的房子。我在這裡也沒有朋友。」

我先嚥了口水。

「我可以做妳的朋友,如果妳願意的話……」

「你到底是誰?」

「大衛.馬汀。」

「這個你剛才已經說過了。」

「我想……我也是一個沒有朋友的人。」

布蘭珈轉過頭來,望著我的眼神裡夾雜著好奇和保留。

「我不喜歡玩捉迷藏,也不喜歡玩球。」她說。

「我也不喜歡。」

布蘭珈燦然一笑,並再度對我伸出手來。這一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吻了她的手。

「你喜歡故事嗎?」她問。

「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就是故事了!」

「我知道一些只有少數人才聽過的故事喔!」她說道。「我父親特別為我寫的呢!」

「我也會寫故事呢!嗯……其實,都是我自己編的,然後牢記在腦子裡。」

布蘭珈皺起了眉頭。

「是嗎?你說給我聽聽!」

「現在?」

布蘭珈點頭回應,一臉挑釁的神情。

「我希望你寫的不是什麼可愛小公主的故事啊!」她語帶威脅。「我最討厭的就是可愛的小公主。」

「這個嘛……故事裡會出現一個公主啦……但是,她是個邪惡的壞公主。」

她的神情頓時爽朗。

「什麼樣的壞公主?」

(未完)

 

〈火玫瑰〉

1.

根據歷史記載,當迷宮建造者搭著一艘來自東方的船隻抵達巴塞隆納時,早已種下了烈火與鮮血將暈染城市上空的詛咒因子。那是基督紀元一四五四年,冬季一場瘟疫引發了一場死亡浩劫,焚燒爐口升起了赭紅色煙霧瀰漫城市上空,數以百計的屍體在爐子裡燃燒暢旺。即使在遠處亦可見螺旋狀的烏煙竄起,接著鑽入尖塔和宅邸間,似乎正預告著死亡信息,警告旅人切勿走近,此地不宜久留。宗教法庭已下令封城調查,並確定瘟疫源自於薩瑙哈猶太區附近一處水井,經過數日嚴厲審問之後,毫無疑義,證實了閃族高利貸業者以邪惡手法毒染水域而造成了這場災害。他們的鉅額財富被沒收充公,掠奪的戰利品全被扔進泥潭裡,只希望善良百姓們的虔誠祈禱能讓巴塞隆納重獲上帝賜福。

死亡人數逐日減少,越來越多人覺得最壞的日子應該已經挺過了。然而,命運眷顧的只有死去的人,活著的人很快就會羨慕那些早已撒手拋下這座悲慘幽谷的亡者。某個幽微的聲音竟膽敢暗示上天將施以懲戒,以此滌淨藉上帝之名整肅猶太商人的惡行,只是,這個警示為時已晚。除了灰燼和塵埃,上天並未拋下任何懲罰。這一次,厄運渡海而來。

2.

船隻在拂曉時刻靠了岸。好幾個在海堤邊修補漁網的漁民看著它浮現在海潮拖曳的晨霧中。接著,船頭在岸上擱淺,船身斜靠在港口,這時候,漁民們紛紛上船探個究竟。船艙充斥著一股濃烈惡臭。貨艙淹了水,十幾具石棺陷在土石堆裡。他們發現了艾德蒙.德.魯納,那個迷宮建造者,也是船上唯一的生還者,他被綑綁在輪子上,身上已被烈日灼傷。

起初,他們以為他已經死亡,但仔細檢視時,卻發現他被綑縛的手腕仍淌著鮮血,雙唇間呼出了一絲冰冷的氣息。他的腰際繫著一本皮革筆記本,但沒有任何一個漁民能碰它,因為那時候已經有一群士兵抵達現場,帶頭的將軍受命主教宮,他接獲警報,一艘不明船隻抵達港口,抵達現場後,他下令將垂死傷患移往附近的聖馬爾塔醫院,並要求手下看守擱淺船隻,直到宗教法庭官員前來檢查船隻,並以基督教規格查明事件真相。艾德蒙.德.魯納的皮革筆記本已上呈宗教法庭的大審判官赫黑.德.利昂,這位表現亮眼且野心勃勃的教會擁護者深信,他為淨化世間所做的一切努力,將在不久後為他博得蒙福、聖潔以及綻放信仰光明的境界。

大致檢視之後,大審判官赫黑認定這本筆記的內容以非基督教語言寫成,隨即吩咐手下去找一位名叫賴蒙鐸.德.森貝雷的印刷商,此人在聖塔安娜教堂大門旁開了一家小工坊,他曾在年輕的時候遊歷四方,比一般基督徒熟悉更多語言。在嚴厲的威脅之下,印刷商森貝雷被迫發誓,務必保守他得知的所有祕密。接著,在大教堂隔壁的執事官邸圖書館頂樓,在一群哨兵監看之下,他終於獲准查看筆記本內容。一旁的大審判官赫黑投以專注且貪婪的目光。

「聖潔的大人,我……我想,這些內容是以波斯文寫成的。」森貝雷戒慎恐懼地喃喃說道。

「我還不是聖人呢!」大審判官沒好氣地回他。「但是也八九不離十了……您繼續往下說!」

於是,接下來的整個晚上,森貝雷為這位受人敬重的審判官閱讀並翻譯了艾德蒙.德.魯納的私密日記,這位冒險家隨身攜帶的詛咒,將為巴塞隆納引來駭人的邪魔猛獸。

3.

時間回到三十年前,艾德蒙.德.魯納從巴塞隆納出發前往東方,一心一意要追尋奇蹟和歷險。橫越地中海的航程中,他來到地圖上未曾出現的禁忌島嶼,曾與異國公主們同床共枕,成了難以言喻的天生尤物入幕之賓,他理解了被歲月淹沒的文明奧祕,並開始研究建造迷宮的知識和藝術,憑著這項天賦,他嘗到成名的滋味,並得以為蘇丹和國王服務,也因此賺得財富。歷經多年後,對他而言,追求享樂和財富幾乎已毫無意義。他已經滿足了自己遠超過一般人夢想的貪婪和野心,況且,年歲漸長,他知道自己的人生已日薄西山,於是,他告訴自己,除非能換取大量酬勞或禁忌知識,否則他將從此不再提供服務。

這麼多年來,他一再婉拒建造多座宏偉複雜迷宮的邀約,因為他們提供的酬勞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以為,世上再也沒有什麼值得他期待的寶物了,直到消息傳來,聽說君士坦丁堡的國王需要他的服務,作為回報,國王願意提供一個數世紀以來凡人不知的千年祕密。對於這個重燃靈魂火焰的最後機會,艾德蒙既感不耐,卻也躍躍欲試,於是他前往王宮晉見了君士坦丁大帝。君士坦丁堅信,鄂圖曼王國的蘇丹們遲早會入侵他的王國,而君士坦丁堡累積千年的知識恐怕將在地球上消失。緣於此故,他希望艾德蒙設計一座有史以來最大的迷宮,一座祕密圖書館,一座隱匿在阿亞索菲亞地下墓穴的書籍之城,所有禁書和數世紀來的思想奇蹟得以永久保存於此。至於工作酬勞,君士坦丁大帝並未送他任何珠寶財富。那只是一個小瓶子,一個小小的雕花玻璃瓶,瓶內的腥紅色液體在暗夜中閃閃發亮。君士坦丁大帝把小玻璃瓶遞給他時,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

「我等待了許多年,終於遇見了一個值得接受這份禮物的人。」皇帝說道。「若是落入壞人之手,它恐怕會變成邪惡的工具。」

艾德蒙既著迷又好奇地打量著小瓶子。

「這是末代巨龍的一滴鮮血。」皇帝低聲說道。「也是永生不朽的祕密。」

4.

長達數月期間,艾德蒙全心投入這座巨大書籍迷宮的設計圖。他一再重新設計,始終對成果不盡滿意。這時候,他總算了悟,酬勞已非他在意之事,因為他的不朽在於那座奇妙圖書館的創作成果,而非傳說中的魔法藥水。君士坦丁大帝雖有足夠耐性,卻不免憂心忡忡,不時提醒他,鄂圖曼人的終極圍城之戰恐迫在眉睫,不能再浪費時間了。最後,當艾德蒙終於找到解決難題的方法,卻是為時已晚。穆罕默德二世的軍隊已經逼近君士坦丁堡。城市與王國的末日已是燃眉之急。君士坦丁大帝接下了艾德蒙精采絕妙的設計圖,卻也清楚得很,他恐怕已無法在這座以他為名的城市地層下方建造迷宮。於是,他要求艾德蒙想辦法和其他人一起離開此地,有些藝術家和思想家正打算逃往義大利。

「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找到一個理想地點可以建造這座迷宮的,我的好哥兒們!」

為了表達致謝之意,君士坦丁大帝把裝了末代巨龍鮮血的小瓶子交給他,但皇帝臉上似有不安的陰鬱神情。

「朋友,我把這份禮物送給您,其實是以心智的貪婪誘惑了您。我希望您同時也收下這份簡樸的護身符,或許有那麼一天,當野心的代價太高時,它將會激發您的心靈智慧……」

接著,皇帝取下配戴頸間的勳章項鍊,隨即遞給他。勳章的綴飾上既無黃金,亦無寶石,只鑲了一顆小石頭,看起來像是簡單的小沙粒。

「送我這樣東西的人告訴我,這是基督的淚滴。」艾德蒙聞言,眉頭緊蹙。「我知道您不是虔誠教徒,艾德蒙,但是,信仰往往就在不刻意尋求的情況下找到的,有那麼一天,渴望心靈淨化的是您的內心,不是腦袋。」

艾德蒙不想反駁君士坦丁大帝,只好隨手把勳章項鍊掛在脖子上。他隨身帶著迷宮設計圖和那個小瓶子,當天晚上即逃離當地。君士坦丁堡及整個王國歷經一場血腥戰鬥,不久後即告滅亡,而在此同時,艾德蒙航行在地中海上,正找尋著他年輕時候拋棄的那座城市。

他和一群僱傭軍人一起航行,這些人以為他是個富商,因此接受他同行,並在航行遠洋期間打開了他的行李。當他們發現此人根本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時,激憤地要把他趕下船,但他費盡口舌說服他們讓他繼續留在船上,並允諾為他們敘述《一千零一夜》式的冒險經歷。他運用的訣竅是每次盡說些甜言蜜語,這是大馬士革一位睿智的說書人教他的。「他們會因此而痛恨你,但又更加渴望你。」

他開始利用閒暇在筆記本上寫下自己的經歷。為了阻擋那些海盜們偷窺,他決定以波斯文書寫,那是他在古老的巴比倫停留期間學會的神奇語言。航行途中,他們遇見一艘漂流船隻,船上沒有旅客,亦無船員。那艘船載有許多大型酒罈,於是,海盜們把那些酒罈都搬了過來,一群人樂得夜夜把酒言歡,他們不准艾德蒙喝酒,因為他得在一旁說故事。數日後,那群人開始生病了,沒多久,軍人一個接一個病歿,全都是因為喝了他們偷來的那些遭人下毒的酒。

艾德蒙成了船上唯一的倖存者,他把遺體全部安放在海盜們放置在貨艙裡的石棺內,那些石棺是他們某一次搶劫得來的戰利品。當他成了船上唯一的生還者,且害怕自己在身陷恐怖又迷航汪洋時,他鼓足了勇氣,打開了那個腥紅色小瓶子,並快速嗅聞了一秒鐘。霎時,他瞥見亟欲吞噬他的一道深淵。他感受到從瓶口冉冉冒出的蒸氣浮貼在他皮膚上,接著,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瞬間布滿鱗片,而他的指甲變成了比最駭人的鋼鐵更鋒利、更致命的尖爪。於是,他抓起了掛在頸間那個簡樸的沙粒,並懇求他始終不相信有救贖能力的基督。漆黑的靈魂深淵消失了,艾德蒙看著自己的雙手恢復成正常的樣子,總算鬆了一口氣。他把小瓶子重新關緊,並狠狠責備了自己的無知。這時候,他知道君士坦丁大帝並未矇騙他,只是,這樣的東西既非酬勞,也不是祝福。那是地獄之鑰。

(未完)

 

〈氤氳女子〉

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不過,我能找到這個住處,真的是個奇蹟。她是蘿拉,她的吻宛如一曲探戈,而她正好在一號之二那棟樓的管理處當祕書。七月的盛夏夜晚,氤氳如焰、絕望瀰漫的夜空下,我遇見了她。我露宿街頭,睡臥在廣場旁的長椅上,卻被溫潤的雙唇觸感驚醒了。「你需要找個地方安頓下來吧?」蘿拉帶著我來到大門前。這幢建築物是矗立舊城區那些令人迷惑的方正陵墓之一,一座處處可見滴水嘴獸和修補痕跡的迷宮,門廊上寫著一八六六這個數字。我尾隨她上樓,幾乎一路摸黑前進。我們每踩一步,建築物總像老舊船隻一樣嘎吱作響。蘿拉沒問起我的工資和相關資料。這樣也好,畢竟,監獄從來就不給你這兩樣東西。閣樓就跟我的牢房一樣大,一個懸浮在一片屋宇苔原間的小房間。「我就住這裡吧!」我說道。說真的,過了三年的鐵窗生涯,我早已失去了嗅覺,對於牆外傳來的慣性聲響,我也早就麻木了。蘿拉幾乎夜夜造訪閣樓。在那個宛若煉獄般的盛夏,唯有她那冰涼的肌膚和雲霧般的氣息不再燒灼世間。拂曉時刻,一片靜默中,蘿拉的倩影消失在通往樓下的樓梯間。我利用白天補眠。同一棟樓的鄰居們展現了同為天涯淪落人的極大善意。我在這裡碰到六戶人家,家家戶戶皆有老幼,屋內喧鬧聲不斷,時時有人在走動。我最喜歡的鄰居是傅羅里安先生,他就住在我樓下,平日以製作彩繪洋娃娃為業。我已經接連好幾個禮拜沒踏出這幢建築物一步。蜘蛛在我門前編織了一張張形同阿拉伯圖騰的網。露易莎女士,住在四樓的鄰居,總會上樓幫我送來一些食物。傅羅里安先生借了我一些過期雜誌,偶爾也找我比賽多米諾骨牌遊戲。鄰居的孩子們常邀我一起玩捉迷藏。我這輩子第一次體驗到受人歡迎的感覺,近乎被人疼愛著。午夜時分,蘿拉送上她裹著純白絲綢的十九歲胴體,盡情享受歡愉,彷彿這是最後一次。我與她歡愛到黎明,生命從我身上奪走的一切,我在她的肉體上重獲滿足。接著,我夢見了黑白的世界,一如流浪街犬和倒楣鬼。再怎麼不堪的雜碎如我,在這世間還是有窺探幸福的機會。那個夏天是屬於我的。八月底,市政府人員出現時,我以為他們是警察。負責拆屋的工程師告訴我,他個人對「占屋行動」沒有敵意,然而,很遺憾的是,他必須炸毀這棟建築物。「您一定是搞錯了!」我連忙說道。我的人生,每一章皆以這個句子起頭。我趕緊跑下樓去管理處找蘿拉。但那裡除了一個衣帽架,剩下的只有厚厚一層灰塵。我上樓去找傅羅里安先生。只見五十個無眼洋娃娃在陰暗中逐漸腐爛。我跑遍樓上樓下,極力找尋同一棟樓的所有鄰居們。寂靜無聲的走道上,堆積的只有殘垣瓦礫。「這棟建築物從一九三九年開始就廢棄不用啦!年輕人……」工程師這樣告訴我。「炸彈把占屋者都炸死了,建築物也被炸得體無完膚。」我們在言語上起了爭執。我承認自己把他從樓梯推了下去。這一次,法官毫不遲疑地受理了案件。以前的獄友們常這樣說我:「反正,你還是會回到這裡來的。」負責管理圖書的赫南幫我找到了那次轟炸的報紙剪報。照片中,成排的屍體堆放在松木箱子裡,屍體雖已面目全非,但肢體仍可辨識。淌流成河的大片鮮血在街道石板上蔓延著。蘿拉穿著一身白衣,雙手按著傷口敞開的胸口。身繫囹圄的日子已經過了兩年,但在監獄裡,若不是靠回憶活下來,就是死在回憶裡。獄卒們自認聰明過人,但她總是懂得如何躲過監控。每到午夜時分,她的雙唇總會喚醒我。她為我帶來傅羅里安先生和其他人的回憶。「你會永遠愛我,對不對?」我的蘿拉這樣問道。我告訴她,會的,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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