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如此蒼白的心

<譯序>過去現在未來的所有的你                戴毓芬

任何的你:蒼白的、懦弱的、躲藏的、堅毅的、與過去追憶的、與現在交手的、與未來恐懼的、與自己對峙的、與心情妥協的、與未知徬徨的、與已知確認的,與蒼涼吶喊的、與喜悅歡愉的,每個你,都是你……
每一個不同的你都攜帶著一段屬於那個你的故事──屬於那個故事的心──可敘述的或是不可敘述的。可以敘述的你或是心,是一個言語的、聲音的故事,飄蕩在空氣中傳遞著陳年逝往,也許精采,也許無味,卻都展現出某個你。不可敘述的你,遂保持沉默,成為你的秘密。秘密可能突然在某個分秒前來翻攪現在的你。也或許,它永遠在過去蟄伏,在你的生命裡選擇隱沒,成為一個無人與你分享或是你不願意分享的故事。於是,你,獨自書寫故事,沒有旁人的評論,沒有他人的眼光,歲月是唯一自由進出你心扉的觀眾,給予你一生一世最忠實的陪伴;但有時候,它卻帶給你最殘酷的煎熬與折磨。那種和光陰生死與共的情愫,緘默的你,有著無法言語的體認。被敘述或是不被敘述的你,都記錄你的存在。存在,就是生命,不論悲喜。 
你敘述出來的言語,成為描繪你的表象,別人藉以來評論部分的你;你或許敘述得讓人感到讚嘆、動容、無奈、怨恨、同情,都是敘述的結果。你緘默不語的文字,成為你的影子,你自己從光亮處凝視著那個相隨的點,它緊緊地與你依偎,跟著你在時空裡漫遊,如魂魄一般。或許有一天,或許有一個地方,你萌生能力或是勇氣與影子或是與記憶對話,那時,影子將從黑暗處跳躍出現,從幽邃的光陰裡甦醒。你,就活在可敘述與不可敘述的自己裡。你,就活在現在,讓過去的你有機會被訴說;也為未來的你,成就可被訴說的「過去」,或是成為被緘默的「過去」。而,現在是一座懸掛在過去與未來的橋樑;有些人的橋樑斷了,於是未來消失。
哈維爾‧馬利亞斯(Javier Marías,1951-)的《如此蒼白的心》,以書中敘述者阿姨的自殺事件為小說開場,掀起讀者的好奇,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並透過記憶追溯主角父親不欲人知的秘密,該秘密為全書主軸,穿越過去逐漸在現在顯現,而當秘密一經敘述,小說也進入尾聲。書中並以其他人物的故事為支軸,多起故事一起穿錯敘述,常常在同一段落裡,浮現交錯時空與人物。許多的場景、事物都是伏筆,因而,有些一再重複的描寫與情境貫穿全書。有些文學評論家甚至認為書中的敘述語言,是主要的角色之一,而其豐富複雜的句法,潛意識或是有意識地流露馬利亞斯個人的多重身分:作者、學者、譯者。除了文學創作之外,馬利亞斯曾在馬德里大學、英國牛津大學授課。此外,他翻譯過劇本、詩和小說,並曾在一九七九年以翻譯Laurence Sterne的《Tristram Shandy》榮獲西班牙國家翻譯獎。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一書中,主角的職業是口筆譯從業者,隱約可見馬利亞斯──譯者的身分。但是他卻在小說裡對口筆譯者諸多諷刺,套用一句義大利文:「Traduttore,traditore.」(譯者,背叛者)來凸顯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所使用的反諷筆觸,著實有更深層的省思,而絕非表面的諷刺。
《如此蒼白的心》於一九九二年出版,它奠定了馬利亞斯在西班牙現代文壇的地位,也開啟馬利亞斯在國際的知名度。書名來自莎士比亞《馬克白》的對話:「My hands are of your colour; but I shame to wear a heart so white (corazón tan blanco)」,小說裡時時浮現《馬克白》該劇的對白。有評論家將小說中人物德茢莎─藍斯、蜜莉安─吉耶默與馬克白夫人─馬克白輝映。她們都是他們枕邊耳語的說服者;藍斯與馬克白分別犯下謀殺罪行。除了《馬克白》的互文性之外,還有古巴民間歌謠一再地在小說裡宣示它的地位。在一九九二年二月接受太陽報(El Sol)對《如此蒼白的心》一書創作專訪時,馬利亞斯表示,他的祖母是古巴裔,因而古巴歌謠在小說中頻頻成為互文性,特別是那首敘述富有女婿─蛇妖於新婚之夜將女兒吞噬的歌謠,在小說裡一再吟唱。富有女婿─蛇妖的角色與民間傳說《蛇郎君》有相似的文學原型。
馬利亞斯在《如此蒼白的心》裡揭示對命運、真相、敘述、緘默、難以捉摸的生命與存在、令人窒息的逝往、對未來恐懼的預感等等的人生感觸,把讀者帶入一個融入書中人物探究自我的旅行。你以為是的,有可能不是;你以為不是的,有可能是。是與不是,都在時空歲月裡,盤踞。各自等待你前來與它們說一聲:原來是你,原來不是你。就像小說中裡林布蘭特在馬德里普拉多美術館畫作《阿提米西亞》的那一段描述:由神話與歷史所牽引出的不同人物──阿提米西亞與蘇芙妮思芭、馬鄔索羅與馬西尼薩──所架構的畫作背景故事,不斷地藉由這些人物的交錯書寫,讓你置身於馬利亞斯營造的「是與不是」的「或許」氛圍中。而生命的「是與不是」和「或許」也唯獨你自己品嚐。
你,或許選擇敘述自己,或許選擇保持緘默,每個「或許」或許成為短暫的故事,或許成為永恆的故事……短暫與永恆,都是你的故事。你,是那個一直踩踏在歲月的你──過去、現在、還有那個擁有一個抽象名字的未來的你……

二○○八年十二月台北

<內文摘錄>

我雖然不想知道事實,卻還是知道了。兩個女孩的其中一人──其實她已經不再是所謂的女孩了。她從蜜月旅行回家之後沒多久,便走進浴室,面對鏡子,敞開襯衫,脫下胸罩,拿著她父親的手槍指著她自己的心臟。

事發當下的剎那,女孩的父親正和部分家人及三位客人在飯廳裡用餐。女孩離開飯桌約莫五分鐘後,隨即傳來了巨響。父親並沒有立即起身,有好幾秒的時間,他嘴巴含著仍未吞嚥下去的食物,整個人呆滯不動,不敢咀嚼,也不敢吞嚥,更不敢把那一口含在嘴巴的食物吐回盤子上。而最後他終於站起來奔跑至浴室;幾位緊跟在他身後的人,看著他如何發現躺在血泊中的女兒。他把雙手放在頭上,含在嘴巴的那塊肉從一側移到另一側,不知該如何處理。他手上還拿著餐巾,直到察覺有胸罩丟在浴缸裡,才把餐巾丟掉。於是,他把隨手可得或是拿在手上的罩布覆蓋在屍體上面。他的嘴唇沾到了血跡,彷彿目睹隱私內衣的視覺,遠比看到那具躺臥的半裸屍體的影像更讓他羞愧。不久前,內衣還與那個身體有著親密的接觸──那個坐在餐桌邊的身體;那個離開往走道去的身體;那個也是站立的身體。先前出於本能反應,父親將洗手槽的水龍頭關緊──冷水的水龍頭正嘩啦啦地流著。女兒對著鏡子流淚,敞開襯衫,脫下胸罩,然後尋找她的心臟位置。她躺臥在大浴室冰冷的地板上,雙眼佈滿淚痕。淚水在午餐時並沒有掛在臉頰,淚水也不可能在她生命殞落之後才出現。她並沒有把浴室上鎖,這違背她的習慣,也違背了一般常理……

* * * * * *

那天晚上,經歷了在計程車上兩段沉默的路程,我和露伊莎一回到公寓談了些話,雖然很簡短,並且是在我們躺上床之後。沒有意義繼續談論日內瓦那晚,而是談不久之後的另一個夜晚,或許其實都是一樣;不久前,正確日期是我從日內瓦回去的那一天,在我複雜的──幾乎複雜的──八個星期的工作與停留,現在要談的是那天晚上──沒有意義繼續談論的日內瓦那晚──之後的三天。或許有意義吧,是從那時候開始出現了某種協議;或許沒有意義,因為接著那三個星期而來的是混合了協議和運氣,混合了運氣和協議,混合了一個也許和一個偶然。

我提前二十四小時回家。一開始我把日期估計錯誤這是真的,我並沒有把瑞士一天的假期算進去;因而,我的工作在第八週的星期四結束而不是星期五。我星期一才察覺,同一天我把機票從星期六改成星期五。星期一那晚我跟露伊莎通電話,星期二晚上、星期三晚上也是,但是星期四晚上沒有通電話。然而,我並沒有在通電話的任何一天告訴她我更改了日期。我猜,因為我想給她一個小小的驚喜;我猜,我也想看看沒有人等候時我的家,會是什麼樣子;她做些什麼事情?沒有我在身邊的她是什麼模樣?她在哪兒?幾點回來?她會跟誰在一起,若是她有的話;或是她接待誰?誰在那個街角?我想要打消所有的疑慮;一個人並不想要有疑慮,但是疑慮有時候會前來騷擾,雖然它們也會被排除掉。當與某人一起居住的時候,氣力越來越少,不管是否詢問或者是否聽到「是我做的」,或者是否要保持沉默,總是試圖想淡化疑慮。這是運氣問題。

協議好像到了揭曉的時刻,它已經暗示了九個月的時間,從我們結婚以來,而不是在這之前,也不是從我們認識的時候。總之,是我父親在我婚禮儀式之後的幾個小時提出的,就在阿卡拉(Alcalá)街十五號的Casino;他把我拉到一旁,問我婚禮前夕的心情,而我也問自己相同的問題。婚禮前一晚我幾乎徹夜難眠,或許因此我開始想遠離婚禮儀式。不,不是指那時候,我無法闡述,之後也無法闡述。不舒服的感覺在蜜月旅行期間逐漸增加,在邁阿密、紐奧良、墨西哥,特別是在哈瓦那的時候,或許露伊莎並沒有領受到災難的預感,那些預感就如同新家所帶來的作假、不自然一樣逐漸地消失,隨著每日光陰的消長,我感覺家裡越來越自然,漸漸令我忘卻以前獨居的家。而這一切甚至不到一年的光景。協議在日內瓦那晚出現,我不應該繼續談論那晚,但我還是要說。返回我住的公寓途中,我們順道把畢亞羅勃斯教授送到他的旅館門口(他沒有足夠有錢、或是有經驗到要去跳緊摟貼身的舞蹈,或許他沉溺於他的不幸)。

回到家後,露伊莎在黑暗中對我說話(她頭躺在枕頭上告訴我,那是一張只有單人棉被的床,但是床大得足夠兩人睡,不會感覺擁擠):「你還是不想知道?還不希望我問你父親嗎?」我恐怕是以一種疑惑的表達回道:「妳還沒問他嗎?你們經常見面啊。」露伊莎沒有生氣,大家都能理解疑惑的存在。「沒有,當然沒有問過。」她以反駁的語氣回答,「我不會去問,如果你不想問的話。他是我的公公,尤其是我對他有深厚的感情,但他是你爸爸,你再告訴我你究竟想怎樣。」之後一片沉寂,沉寂沒有催促我。沉寂等待,等待著。我們沒有看彼此。沒有床單。我們互相撫摸。她很清楚地知道,將會是她而不是我去詢問藍斯,雖然並不很確定他會對她說,如同不是很確定他不會對我說一樣。「他會對我說的。」然而有一次她這樣說,在我們亮著燈的床上,她有信心地說。「他應該會對我說的。誰知道他這些年是否都在等待某人──就像我──出現在你的生命裡,一個可以在他和你之間的中間人。父親和兒子的關係都非常笨拙。」她還繼續補充,有理且自大地說:「或許,他從未跟你敘述他的故事是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或是你沒有把問題問好。我知道如何問好問題讓對方跟我說。」她繼續天真且樂觀地說:「一切都是可說的,只要有開端……只要有開端,一個字會緊接著一個字出現。」

一切都是可說的,即使是一個不想知道、也不想追問的人;然而,事情被說了,一個人就必須傾聽。

我沒有看她就說:「好吧,或許妳最好問問他。」我注意到她察覺我的聲音帶著躊躇,可能因為這樣,她回答說:「你希望在你面前問呢?還是我問過之後再告訴你?」「我不知道。」我回答,「也許我在他面前他會不想說。」露伊莎碰了我的肩膀,並不需要摸索,彷彿她可以看見我(她認識我的肩膀,認識我的身體)。她回答:「若是他已準備好要說出來,我不認為是因為先問了他才會說。就如你所想的吧,胡安。」她叫了我的名字,雖然語氣不是在侮辱我,也不是跟我生氣,也不像是要離開我。或許她猜測到,若是她對我說藍斯告訴了她故事,那個故事可能給我一個壞消息。從我的嘴巴,不會吐出明確的話,就像是「很好」、或是「繼續」、或是「你贏了」、或是「現在是」;我會說:「我不知道,不急,我必須想一想。」她說:「你再告訴我吧。」然後把放在我肩膀的手移開以便睡覺。從字面上來說,我們只有一個枕頭,該晚我們沒有再談別的事情了。

在我們的床上有兩個枕頭,在夫妻的床上這是正常的現象;我從日內瓦回來的時候,我們的床是整理好的,我比露伊莎預計要提前一天回來,而且我下午就回來。我疲憊地抵達家門,一如從所有機場回來的情形一樣,一開門,查看是否有人在家之際,我即刻把鑰匙放入外套的口袋,就好像貝兒妲把鑰匙丟到皮包內一樣,以免出門的時候忘記帶。我在入口的地方呼喊露伊莎的名字,沒有人回應我。我把行李箱和手提袋先放在入口,然後走到臥室,映入眼簾的是那張整理好的床;之後走到浴室,浴室門是開著的,一切井然有序,只有蓮蓬頭掉下來沒有掛好,眼前都是露伊莎的浴巾和浴袍,她的都是深藍色;我的則是淺藍色,一如「比爾」的浴袍顏色──事實上是廣場飯店的浴袍。我的浴巾、浴袍等東西從我離開之後一直都在櫃子裡。我發覺我不知道到底哪個是放我東西的櫃子,仍然不熟悉自己的家;我不在家期間家裡有了變化,雖然我期待在很長的時間內不要繼續在這個家裡缺席。我走到廚房去,廚房也很乾淨,冰箱是半滿的。露伊莎是愛乾淨的,也很愛整齊;冰箱沒有牛奶,但是我不下樓去買。在客廳裡有個我不熟悉的家具:一張悅目的灰色大扶手椅;此外,土耳其式沙發和搖椅改變了位置;搖椅是我外婆的,後來形成了藍斯接待來訪客人的姿勢的畫面。扶手椅很舒適,我試坐了一下。在露伊莎工作的房間──當她工作的時候──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她曾經在最近工作過(或許有天它將是小孩的房間)。我的書房沒有任何的改變,我看到U字型桌上有許多她幫我留下來的郵件,我還沒準備要看這麼多的信件。在我要返回屋子門口時,我注意到有新的東西:在某面牆上有一幅我已經看過的畫,它的標題是──若是有的話──《闔眼女人的頭像》。我想,我父親又送給我們另一件禮物,或是送給露伊莎的,她把它掛在我的書房。

我終於又回到了門口,然後一如往常,當我到達家裡或是目的地的時候,把行李箱的東西拿出來,迅速、緊急地把東西放回屬於它們的地方,就好像這個動作仍然是旅行的一部分,而旅行必須以此儀式作為結束。我把髒衣服丟到洗衣機,看到裡面有露伊莎的幾件衣物;那應該是露伊莎的,我沒有注意,只是打開洗衣機的門,把我的衣服丟進去罷了,並沒有轉動洗衣機,還不急著洗,而且她可能希望設定洗衣程式。幾分鐘之後,行李箱已經空無一物,也放在它們原先所屬的位置。我還記得放置的地方(在走道上,掛外套的上面),行李箱是從那兒取出來,展開我婚後的旅行。我很疲倦,看了一下手錶,露伊莎可能在任何時刻回來,或是好幾個小時之後才回來;值此午後時刻,馬德里沒有人會待在家裡,沒有人忍受這個時間。

人們出門──不管是歇斯底里或是沮喪的人,雖然他們不承認──去商店買東西,去擁擠的百貨公司、去藥房買東西,去做無意義的事,去瀏覽櫥窗,去購買香菸,去接下課的小孩,去數以萬計的酒吧和咖啡廳裡不飢餓也不口渴地吃喝著東西。整個城市都在街道上和上班中,城市成為一個群眾的浴池,沒有人在家裡;與紐約不同的是,幾乎每個人都在五點半回到家,若是他們得繞去肯默車站的郵局或是老雀兒喜車站的信箱看看,則是六點、六點半的時候才回家。

我到陽台去,沒有看到任何人佇立在街角,雖然有數以百計的車子和無數人群經過街角,大家都是從一頭走到另一頭去,互相打擾著對方。我走進浴室,上了廁所,刷了牙。我又回到臥室,打開我們的櫃子,把我所穿的外套掛進去,我看到露伊莎的衣服在櫃子另一邊,馬上瞧見兩件新衣,或是三件、五件;我以我女性化的嘴唇親吻它們,本能地撫摸它們,把我的臉貼在那些有氣味和無生氣的布料上面,我的臉有一點鬍子(夜幕低垂時我得刮一下鬍子,若是我想出去的話),阻礙了布料在我臉頰上柔軟地廝磨觸感。我看著黃昏的帷幕落下(今天是星期五,現在是三月)。我躺在床上,並不想睡覺,只是想休息,我沒有把床單打開(床單可能還沒有更換過,露伊莎也許想明天才更換,在我抵達之前更換),也沒有脫掉鞋子,我躺在床的對角線,這樣一來鞋子就露在床外,不會有弄髒床墊的危險。

當我醒來,外面已經沒有光線了,我想說的是──已經是晚上的光線了,是霓虹燈和路燈的光線,不是下午的光線。我想看手錶,但是無法看見,若是我不開盞燈的話。我想去開床頭櫃的燈,但是卻聽到說話的聲音。我想,聲音是從家裡傳來的,從客廳傳來的;我還有些迷惑,但是立即就清醒;我的眼睛習慣了黑夜,於是與黑夜成為了一體。臥室的門是關著的,應該是我把門關上的,這是我夜晚的習慣;雖然待在紐約那個房間時的八個星期我並沒有那樣做。其中一個聲音是露伊莎的,她是那時候開口說話的人,但是她所說的內容卻聽不清楚。

她的語氣是緩慢的、有信任感的,甚至還有說服力。她回來了。我尋找長褲口袋裡的打火機,以便看我手腕上的手錶:八點二十分,從我到家後已經過了三個小時。「露伊莎應該看到睡著的我,她不想把我叫醒。」我心想,「她讓我安靜地睡,直到我自己醒來。」但是,也有可能她沒有察覺我出現在家裡。她不習慣從街上回來之後就直接進臥室,除非是她需要立刻更換衣服。她跟某人一起回來,她進去客廳,或許進去浴室一下,或許進去廚房拿酒杯或是一些橄欖(我打開冰箱時看到了橄欖)。我覺得我並不是故意睡著的(我不知道我會睡著,然後確定是睡著了);然而,我發現家裡面並沒有顯現我返家的任何跡象,因為我把一切都歸回原處,一如我經常所做的,行李箱和手提袋也放回原位,而就在它們的下方,我把外套掛在外套的櫃子裡──一打開門燈便會亮起的櫃子裡。我沒有拿我的浴袍,也沒有拿我的浴巾,因而它們並沒有在浴室出現;我用露伊莎的毛巾來擦手。禮物跟著我在臥室裡。只有一件事:我的盥洗包,我把它從手提行李拿出來,留在浴室的一張小椅子上,盥洗包裡面的東西是唯一沒有放回屬於它們原來的地方,而且是分散好幾處的地方;我打開過盥洗包,是的,但只有取出牙刷,甚至連牙膏也沒有取出來,我用了在架子上的牙膏,那是露伊莎的,用了一半的牙膏管。有可能她和她的訪客都不知道我人在家裡,我在自己家裡成了非自願的間諜(自此刻起是非自願的)。

現在另外一個聲音發出,但是音調非常低,比露伊莎的聲音還要低,我無法分辨這個聲音,也無法分辨語調情緒,這令我不悅,就好像我在哈瓦那旅館房間所發生的,感覺是在塞維亞-畢爾特摩大飯店的那一次,我不知道,總之就在一個小島上。突然之間,一股匆促感油然升起,我剛剛知道了誰跟露伊莎在客廳裡,雖然他在那一刻將要離開,而在他出門去叫電梯之前,我只能打開我的房門出門看他。但匆促感產生的原因是,我知道若是我現在沒有聽到的,以後也不會聽到,它不會再重複;當一個人聽錄音帶或看錄影帶可以倒帶回去,不會讓每個低語不被領會、不被理解,讓它從此永遠地消失。發生這麼多在我們身上的事卻無法記錄下來是很不好的,更糟糕的是,甚至也不知道、也沒有看到、也沒有聽到,事後沒有辦法可以收復回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臥室的門,連最細微的聲音也沒有發出來。遠方的燈光從極小的門縫流瀉進來,我趕緊又躺回床上;從門的縫隙,我既驚恐又寬慰地辨認了講話者的聲音,那是藍斯的聲音,我父親的聲音;我心裡的寬慰多了些,而驚恐少了些。

我有想要理解全部的傾向,傳到我的耳際所說的全部話語,即使是有距離地,即使是某種我不懂的無數語言之一,即使是無法辨識的呢喃或是感覺不到的低語,即使最好是不要理解它,所說出的話並沒有為我能聽到而說出來,甚至所說的話正好讓我沒有領會它。一旦我把臥室的門半敞開後,呢喃是可辨識的,或是低語是可感覺的,呢喃和低語都是我熟知的語言,也就是我的語言,我用來書寫和思考的語言,雖然它也和其他我用來思考的語言一起共生存,但我還是比較經常使用母語。而聲音所說出來的言語,最好我能理解它。或許聲音是為了讓我能聽到它而說出來,或是為了我可以領會它而說出來,或許不是這樣。我猜想,露伊莎不可能忽略我人在家裡(盥洗包、放在原處的牙刷、掛起來的外套,她應該看到了什麼);但是藍斯有可能不知道(如果他進了浴室,盥洗包和牙刷對他沒有意義)。或許,露伊莎最後已經決定,藉由《藍鬍子》的故事與我父親談論和詢問他逝世的妻子們。她讓我順其自然地清醒,並讓我直接聽到聲音;或是讓從日內瓦疲倦旅行回來的我繼續地睡,使我無法直接地知曉,而是事後透過她和其他的字彙轉述(不是翻譯,也許是評論);或是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事實,就一樣地記憶下去。也許那個下午或晚上她沒有與他談論的意圖,直到抵達家裡看到了我的盥洗包、我的牙刷、我的外套,然後,或許她看到我在床上睡著的身影,於是她才問起他。

或許她曾經探頭進來房間,是她把房門關上,而不是我。一這麼想,我了解應該就是這樣,因為直到那一刻,我才察覺床和剛剛的模樣不同。有人很粗心地從一端把床單、毯子和被單拉起來,試圖把它們蓋在我身上,把它們從旁側拉到我身體的位置。我想有可能是我自己在睡夢中所做的,但這是不可能的,我立即放棄這個想法。我問自己,什麼時候發生被子蓋在我身上一事;什麼時候露伊莎打開房門,看見我伸展身子睡著,或許還散著魯莽的頭髮,有些散亂的頭髮橫亙在我的額頭,彷彿是來自未來歲月的細紋,使我在頃刻之間黯淡下來(我沒有脫掉鞋子,我還繼續穿著,而現在鞋子碰到被單)。我也問我自己,露伊莎和藍斯在家裡多久的時間,她怎麼引導他們之間的談話,讓我在半敞開的房門回到床上去清晰聆聽藍斯所說的幾個句子(雖然是有距離地),以下是這些句子:

「她會自殺是因為我跟她說了某些事情。我們蜜月旅行時,我告訴她某些事情。」

我父親的聲音有些微弱,卻不蒼老,他從未有任何蒼老的表態。那是一種踟躕的聲音,彷彿沒有被說服去說出事情而正在說出來,彷彿他察覺事情很容易被說出來(只要一開始,一個字就接著另一個字);然而一旦聽到了,就很難忘記,就知道了。就好像記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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