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 三千圓的用法
如何使用三千圓，將決定你的人生。奶奶這麼說道。
咦？三千圓決定人生？奶奶在說什麼？
還只是中學生的御廚美帆，抬起頭反問奶奶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不再盯著手中的書。
「三千圓決定人生？什麼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人生會是什麼模樣，取決於你用這筆小錢挑什麼、買什麼、做什麼。」
奶奶住的地方不遠，美帆跑來奶奶家玩，一個人縮在房間角落讀《清秀佳人》，奶奶則坐在餐桌邊喝茶。
美帆不太懂。
看到美帆困惑的表情，奶奶哈哈大笑。
「打個比方，你那本書什麼時候買的？」
「奶奶之前給我壓歲錢，我用壓歲錢買的。」
今年奶奶給美帆的壓歲錢正好是三千圓。美帆跟朋友吃了幾次麥當勞，買下這本書以後就全花光了。吃麥當勞和買書她都不後悔，跟朋友一起去吃東西聊天很開心，《清秀佳人》她也反覆讀了三遍，每次讀都有新的樂趣。因此，她不認為這是亂花錢，但錢好像一下就花光，每個月的零用錢也是如此。
「美帆，你拿到的零用錢有記帳嗎？」
「我零用錢又不多，根本不需要記帳啊。」
美帆每個月的零用錢才五百圓，一樣是跟朋友去吃麥當勞，或者是買書花掉。有時候不夠用，還會跟父母多要一點。
奶奶搖搖頭，似乎對小孫女的反應不意外。
「那你姊姊用壓歲錢買了什麼？」
「嗯，我想想喔。媽媽帶她去百貨公司，她用壓歲錢買了一個漆皮的粉紅色錢包。聽說壓歲錢不夠用，還貼了一些零用錢。」
姊姊已經念高中了，奶奶給的壓歲錢一樣是三千圓。粉紅色錢包兼具可愛和成熟的風采，姊姊很期待校外教學的時候能帶上它。
「美帆你是買書和吃麥當勞花掉的，真帆是買粉紅色錢包，這不就凸顯出你們的個性了嗎？」
「因為我喜歡書，姊姊喜歡可愛的東西，這跟個性沒關係吧。」
美帆不認同奶奶的說法，但奶奶只是告訴她，再過不久她就會明白這個道理了。
可是，美帆不理解，也不太認同這個道理。她的人生才剛開始，根本無法體會這些小小的選擇，會如何左右自己的人生。
「奶奶，你好像瑪莉拉喔。」（*清秀佳人中的角色，個性嚴謹，不苟顏笑。）
「什麼意思啊？」
「沒有啦。」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美帆突然想起了那段往事。
她站在生活雜貨店的貨架前，挑選架上的茶壺。突如其來的念頭讓她吃了一驚，差點拿不穩手中的茶壺。
半年前，她搬出去獨自生活，家中一直沒有茶壺，平常都是用茶包泡紅茶，或是趁通勤時去便利商店買。
她挑了好久，打算買一個簡單的玻璃壺就好，價格正好三千圓。這樣泡花草茶時，就能欣賞壺中的花草和茶水，泡綠茶也看得到漂亮的茶色。況且，家中的裝潢和家具大多是白色的，跟玻璃壺也挺相襯。
她試著回想姊姊真帆是用哪種茶壺。姊姊大她五歲，結婚生小孩了。沒記錯的話，姊姊是用琺瑯材質的咖啡壺，平常也會拿來燒開水。姊姊好像是在一個主婦網紅的IG上看到的，那個網紅專門教人省錢妙招，偏偏推薦的咖啡壺並不便宜，姊姊還是省吃儉用才買下來的。美帆想起姊姊洗咖啡壺的動作很輕柔，生怕傷到上面的琺瑯。貴是貴了一點，但也才三千九百八十圓。
美帆又想起了老家的茶壺。母親是用北歐的高級茶壺，是母親的好友送她的生日禮物，兩個人從大學時代就是好姊妹。母親愛看女性雜誌，生活中更是少不了美食和流行事物，大概是年輕時經歷過泡沫經濟的關係吧。
至於奶奶，她有兩款茶壺，一款是皇家哥本哈根的藍白瓷壺，另一款是旅行時買的日式茶壺，同樣出自名家。這兩款高級茶壺，三千圓應該都買不到吧。不過，兩款茶壺都用了好多年，算起來一年不到三千圓。只要一提起奶奶，美帆就會想起奶奶用那兩款茶壺泡茶的模樣，那兩款茶壺真的融入了奶奶的生活中。
的確，從用錢的方式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
轉念及此，美帆把手中的玻璃壺放了回去。看出物品和人的關係後，反而不曉得那樣東西是否真的適合自己。
那個透明、易碎的玻璃壺，真的適合自己嗎？
美帆這幾年的目標很單純，不外乎大學順利畢業，找到工作，搬出老家，獨自生活。
她在一家中等規模的科技公司上班，地點位於西新宿。在科技業多少都要賣肝，上司的想法還算前衛，但掌管公司的社長和高階主管，都是食古不化的老屁股。公司剛起步時，只是某電信集團的子公司，大約在十年前自立門戶，連公司名字都改了。好在還有政府和公益企業的訂單，營運十分穩定。美帆大學時嚮往的職業可不少，也猶豫該找哪一種工作比較好。她喜歡這家公司的原因是，這裡有科技公司該有的衝勁，福利制度也很不錯。
工作一年左右，她就在祐天寺租了間套房。
美帆從以前就想過一個人的生活。老家位在東十条，走去十条車站只要十分鐘，因此，她一直想到東京的西區住看看。
租屋處位在恬靜的住宅區，她很喜歡這裡的環境。騎腳踏車五分鐘就能到中目黑，附近還有知名的藍瓶咖啡館。房租含管理費每個月九萬八千圓，雖然有點貴，但東京的西區差不多都是這個價位。再者，建築物本身很新，五坪大還附廚房，房東也說這是稀有物件。
換句話說，美帆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
她一直是個有夢想的人，也勇於實踐自己的夢想，無論升學或找工作都是如此。
至少，到小田街繪被解雇的那一天，都是如此。
街繪小姐四十四歲，美帆剛進公司時就是她帶的。
人很優秀，個性又溫柔，工作能力也是一流的。這樣的人做事通常都比較躁進，但街繪小姐不一樣，就像一個端莊的少女，長大後依舊很有氣質。
事實上，街繪小姐的出身也確實很好。有一次，美帆受邀去她家作客。街繪小姐的老家在杉並區，是座古色古香的宅院，外邊有很高的圍牆，庭院還有蒼翠的大樹。母女兩人就在這座宅院裡生活。
美帆到的時候，按下門邊老舊的電鈴，街繪小姐和嬌小的母親一起開門相迎。
街繪小姐的母親年過三十五才生下這麼一個女兒，這在當年算罕見，所以街繪小姐的母親年紀也大了。
「這房子也舊了，其實問題還挺多的呢。」
美帆稱讚這座宅院很氣派，街繪小姐這麼回應，她不是謙虛，而是真的很困擾的模樣。那天，街繪小姐身穿茶色格紋衫，配上茶色毛衣和長裙。她上班時就常這麼穿，如果要參加會議或接待客人，會再加件藍色外套。據說街繪小姐加入公司以來，就一直是這種穿搭風格，從沒變過。她是真的不關心流行趨勢，美帆有些難以置信。
「我父親走得早，家裡就我一個小孩。」
美帆一眼就看出來，這座宅院裡只有她們母女兩人相依為命。
來到客廳，裡頭放著一組白色沙發。
「媽，這是美帆小姐帶來的。」
「哎呀，真不好意思。」
那是美帆去中目黑買來的起司蛋糕，廚房傳來母女倆暗自道謝的聲音。美帆心想，街繪小姐真的是一名千金。
「拿客人的伴手禮來招待實在不好意思，不過難得有這個機會，大家就一起享用吧。」
「二位請隨意！」美帆不由自主地拉高音量回話。以前還住在十条的老家時，她也常有機會去別人家作客，主人顧慮到客人的觀感，當客人的也該客隨主便，這才是為客之道。只是跑到別人家裡作客，卻發出這麼大的音量，似乎不太得體，美帆有些害臊。
母女兩人笑咪咪地端出茶水，杯子是老舊的國產茶杯，上面還有小朵的玫瑰花紋。旁邊放著美帆買來的蛋糕，以及日式點心。
「這點心是我母親做的。」
街繪小姐有點不好意思，說話時臉都紅了。
「這個啊，是我用新年吃剩的年糕做的。」
街繪小姐的母親也有些害臊。
「我們跟一家和菓子店的老闆也算舊識，那老闆每年都會幫我們準備大塊的年糕。我跟街繪兩人吃不完，又不好意思叫人家做小一點。」
「兩家認識很久了嘛。」
街繪小姐也在一旁答腔。
「所以我們就自己做成點心了。」
「美帆小姐您準備了這麼棒的蛋糕，我這點手藝端出來怪不好意思的。」
「千萬別這麼說，點心很好吃！」
年糕先用油炸過，再撒一點砂糖，美帆是第一次吃，卻有種懷念的感覺。而且吃起來完全不膩口，肯定是用好的油細心調理過吧。
「每次有客人來，我也只端得出這道來招待客人。」
「我奶奶也很擅長醃白菜，每次做完就急著跟人分享呢。」
「哎呀，真羨慕，我就不會做醬菜。」
看著這對母女靠在一起歡笑的模樣，美帆想起了公司裡那些男性職員。他們在背地裡說街繪小姐是老處女，美帆恨不得把這些人都做成串燒。街繪小姐是部下仰賴的對象，也深受上司的青睞，當然也免不了成為小人嘲弄的對象。
今年春天，街繪小姐中風倒下。好在並不嚴重，又是在自家發病，沒有延誤就醫。經過一個多月的住院治療和復健，就回公司上班了。剛回來時也只是走路不太靈活，過幾個月就幾乎看不出來了。但公司還是讓街繪小姐準時下班，不用跟大家一起加班。上司和同事都勸她要好好休養，美帆也說過同樣的話。街繪小姐感謝上司和同事的體諒，繼續努力復健。
美帆非常感動，覺得這真是一家好公司，大家都好溫柔，當初果然沒做錯決定。
不料到了秋天，公司發布大規模的裁員令，街繪小姐首當其衝，很快就離職了。
街繪小姐離開後，美帆發現自己變得不太對勁。
當她工作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或者開會的時候，經常會觸景傷情，想起跟街繪小姐有關的一切。
例如街繪小姐說過的話、街繪小姐的教導，還有她的一顰一笑。
街繪小姐和她那嬌小、婉約的母親，如今在那座宅院裡過著怎樣的生活呢？想到這，美帆就好難過。
街繪小姐被裁員，主要有幾個原因。首先，她中風後出勤時數大不如前，考評也不太好。其次，她單身沒有小孩要養，母親名下還有一棟大宅院，對公司來說，這樣的人比較好裁員（全公司都知道她是千金，還住在杉並區）。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街繪小姐在公司待得夠久，又有大學文憑，雖然沒有身居要職，薪水也比其他人高。
但是，任何人都不該被當成「比較好裁員」的對象吧？
之前去街繪小姐家作客，雖然她母親看上去還算硬朗，但也到了需要看護照顧的年紀。而且大家心知肚明，年過四十的街繪小姐很難再找到工作了。
街繪小姐離開的隔天，那張空蕩蕩的辦公桌就擺在美帆對面。看著那張辦公桌，總覺得一切充滿了不確定性，彷彿自己腳下土崩瓦解，所有的自信和安心感也蕩然無存。
課長、組長和同事，一到休息時間就聊高爾夫球，有說有笑地在那裡比劃揮桿動作。美帆很感慨，他們對街繪小姐被裁員沒有任何感覺，日子還是一樣得過且過。
她不能理解，為什麼只有自己一個受到打擊！
然而，她自問能否替街繪小姐做點什麼，她也沉默了。
街繪小姐被列在裁員名單上時，她不敢跳出來當替死鬼。她明知道自己還年輕，只要肯花一點時間，絕對比街繪小姐更容易找到新工作，但她也不敢這麼做。
公司害她如此自責，她開始痛恨這家公司。
年關將近，到了辦尾牙的時期。
當然，美帆服務的公司每年也會辦尾牙。部長和兩百多名職員都會參加，散場後，部門還會各自辦續攤酒會。安排尾牙和續攤酒會的，都是新進員工或菜鳥職員。年底工作量本來就大，那些二十出頭的員工還要準備尾牙，真的會去掉半條命。
美帆去年也很辛苦，好在有街繪小姐幫忙，才能度過難關。
所有前輩當中，只有街繪小姐願意分憂解難。街繪小姐每年都暗中幫新進員工，協助他們處理還不習慣的大型活動。新人來求教，她一定知無不言，最後還會幫忙打點細節，以免出什麼紕漏。
想起那段往事，美帆就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眼淚也差點掉下來，幾乎沒心情做準備工作。如果去年沒有街繪小姐幫忙，她一定過不了這個大難關。她衷心感謝街繪小姐的教導，並盡自己所能幫助後輩。
到了尾牙當天，頭一關餐會順利結束了，續攤則是去唱卡拉OK。
他們預約了可容納整個部門的大包廂。上司們明明很想開唱，卻又故作姿態，不肯拿麥克風，美帆只好先點一首對唱歌曲，和組長合唱，活絡現場氣氛。
之後，大伙總算踴躍開唱，美帆也鬆了口氣，找個角落位子坐下來。尾牙上，她忙著替上司倒酒，還要幫忙煮火鍋，根本沒吃到東西。現在終於有機會喘口氣，吃些冷掉的披薩和薯條。食物才剛放進口中，就聽到一旁傳來低俗不堪的話題。
「所以咧？南山部長到底有沒有上過她？」
美帆沒聽到完整的對話，但她一聽就知道，旁邊的同事正用不堪入耳的低級口吻談論別人的是非。
「怎麼可能吃得下去啦？至少部長是這樣講的，部長沒那麼飢不擇食吧？」
美帆又聽到那些人的竊笑聲。她偷瞄一眼聲音傳來的方向，五、六個上司圍在角落交頭接耳。
南山部長本人正在引吭高歌，那些人就看著部長唱歌，一邊喝酒一邊聊八卦。
「所以街繪小姐還是處女就對了？」
「不然咧。」
美帆聽出他們在談論街繪小姐，頓時手腳冰冷、面無血色。
「什麼嘛，我聽說她是南山部長的女人，對她還特別客氣呢。」
「就說不是了。之前她被裁員時，南山部長也沒保她啊。」
「原來是這樣。」
「搞不好就是有這種傳聞，部長才不敢保她吧。」
「反正啦，她就是仗著有人挺才敢這麼頤指氣使，這一點是事實。」
「她變得這麼勢利，在外面一定很難生存下去。」
齊藤課長講話時，還裝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齊藤課長比街繪小姐早兩年進公司，算是她的前輩。
「稍微有點工作能力，得到上面的器重，就自以為了不起。等她去其他公司就知道，沒這麼好的事啦。」
這些人假同情之名，行批判之實，還講得自己很正派一樣。
「這樣看來，是我們公司害她了。」
組長比街繪小姐年輕，也是一副自以為看透世情的嘴臉。
還有人嫌棄街繪小姐，說她根本自作自受。
美帆受不了，衝去廁所，大概是一下子吃太多的關係吧，反胃的感覺一發不可收拾，剛才吃的東西全吐出來了。
「感覺好多事情都沒有意義。」
聽完美帆說的話，長谷川大樹放下手中的咖啡歐蕾。
大樹是美帆的男友，年前兩人都很忙，已經好一陣子沒見了。難得見面，美帆把這陣子的遭遇和感想都說出來了。
「想到街繪小姐這樣為公司盡心盡力，卻被嫌棄得要死，替公司賣命到底有什麼意義。」
大樹思前想後，慎選答覆的言詞。
「思考工作和人生的意義，是在自討沒趣。也不是只有我們年輕人這樣，我想公司裡那些老人也是一樣吧。」
「是嗎？」
「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只是渺小的凡人。所以啊，那些老人才會拚命嚼舌根，大家都很不安，只好迎合別人。真正重要的是能認清這點，你願意正視自己的軟弱和渺小，我覺得很了不起。」
大樹從以前就是這種個性，溫柔體貼，又懂得安慰人。美帆只是外表剛毅，內心其實非常脆弱，大樹知道怎麼鼓舞她。
這也是美帆喜歡大樹的原因。
「況且，那些老人講的也算有道理。」
「咦？」
美帆感受著久違的溫柔，感動還沒褪去，就颳起一道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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