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沒有人不認識」的作家艾加.凱磊,25年寫作生涯的第一本非小說《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以兒子的出生到父親的過世,之間七年、在世上最親的人,他脆弱到不敢用母語在祖國分享。故事即將飄洋過海到台灣,他特地多挑了十篇全球獨家。

他曾經造訪過更遠的台灣,但卻進不了德黑蘭。只是他的故事去了以波斯文悄悄敲進伊朗書市

這名熱情的波斯文翻譯者說:「艾加的故事讓我很有共鳴,他的文字讓我體會到身為一個以色列人/猶太人的真實感受。」而凱磊則認為這是件美好的事:「能透過文學和伊朗人交流,就代表我們若能試著理解彼此的人性,所有難解的問題都可能找到出路。

[第六年

從零開始

我有個好爸爸。我很幸運,我知道。好爸爸不是人人都有的。上星期我陪他去醫院做例行體檢,醫生說他快死了。他舌根有癌,晚期了,無法復原。癌症幾年前就找上我爸,當時醫生還很樂觀,也真的戰勝了病魔。

醫生說,這一次有幾個選擇。如果什麼都不做,我父親會在幾週內死亡;如果接受化療,有效的話可以多活幾個月;如果採取放射線治療,後果難料,造成的傷害有可能比幫助更大;如果開刀切除舌頭和喉頭,手術複雜,時間超過十小時,考慮到我爸的年紀,醫生不建議這麼做。但我爸喜歡這個選項。「我都這年紀了,不需要舌頭,只要眼睛看得見,心臟還會跳就成。」他對年輕的腫瘤科醫生說。「再糟也不過就是,想說妳很漂亮的時候,我說不出來,得用寫的。」

醫生紅著臉說:「不光是說話的問題,還有手術造成的創傷,以及手術成功的狀況下,復原期間的痛苦。你的生活品質會有重大的改變。」

「我熱愛生活。」我爸給她一個固執的笑容。「至於品質嘛,好就好,不好就不好,我這人不挑剔。」

醫院回家路上,計程車裡,我爸抓著我的手,就好像我還是五歲小孩,他要牽我過馬路。他興奮地說著各種治療選項,像企業家討論新的生意機會。我爸是生意人,不是穿三件式西裝的商業鉅子,只是喜歡做買賣的普通人,如果不能做買賣,就搞租賃。對他來說,做生意可以與人相會,與人溝通,可以讓他有事可忙。他在報攤買包香菸,十分鐘內就會跟櫃檯後面的人聊起合夥的可能性。「我們現在的狀況十分理想,」他摸著我的手,非常認真地說,「我最愛在事情跌到谷底的時候做決定,而現在的情況正是爛到谷底,我穩贏不輸了。做化療,我馬上就會死;放射線治療會讓我下巴長壞疽;動手術,大家都認為八十三歲的我撐不過去。你知道我有多少地是在這種狀況下買的嗎?就算賣家不想賣,我又沒有半毛錢,我照買不誤。」

我說:「我知道。」我真的知道。


我七歲那年,我們搬家。新家舊家在同一條街上,而且我們都愛舊家,可是爸爸堅持搬到大一點的新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爸跟著爸媽,和其他人在波蘭小鎮的地洞裡躲了將近六百天,那個洞很小,小到他們不能站也不能躺,只能坐著。俄國人終於解放那個區域時,得用抬的把我爸和我爺爺奶奶抬出來,因為他們沒辦法自己移動,肌肉都萎縮了。在洞裡待過的經驗使他對隱私特別在意,我和兄姊同住一個房間這件事情差點把他逼瘋,他想搬進一間大公寓,讓我們各有各的房間。其實我們小孩子喜歡共用房間,可是我爸一旦下定決心,是不會改的。

搬家前幾週的某個週六,爸爸帶我們去看新家。這時候舊家已經賣掉了。我們全都沐浴更衣,明知不會見到什麼人,還是換上了最好的衣裳。看新家畢竟是件大事嘛。

那座房子已經蓋好,但還沒人住過。爸爸確認我們全部進了電梯,按下五樓的按鈕。附近有電梯的房子不多,短短五層樓距離我也覺得好刺激。爸爸打開新公寓的強化鋼門,帶我們看房間。首先是小孩房,然後是主臥室,最後是客廳和巨大的陽台。景色好美,所有人⋯⋯尤其是我爸⋯⋯都被這個神奇的新家迷倒了。

我爸摟住我媽,指著客廳窗外綠色的山丘說:「見過這麼美的景色嗎?」

「沒有。」我媽回答得有點冷淡。

我爸問:「怎麼這種表情?」

我媽低頭輕聲說:「因為沒有地板。」這時我和哥哥姊姊才低下頭,看見地上的土和裸露的金屬管子。其實沒地板這事我們之前就已看見,可是我爸那麼興奮,那麼熱情,我們就沒怎麼注意事實。現在我爸也低頭往下看了。

「抱歉,」他說,「錢不夠了。」

「搬進來以後,我得洗地板。」我媽用她最平常的語調說。「磁磚我知道怎麼洗,沙子可不行。」

「妳說得對。」我爸想抱她。

我媽說:「我說得對有什麼用,對打掃家裡沒有幫助。」

「好,好,好。」我爸說。「妳先停一停,我安靜一下就能想出辦法。妳知道的,對吧?」

我媽不怎麼相信,可還是點了點頭。下樓的電梯就沒那麼開心了。

幾週後,我們搬進新家,地上鋪滿了磁磚,每個房間顏色都不一樣。七〇年代早期的社會主義以色列只有一種磁磚,是芝麻色的。新家地上的彩色磁磚卻有紅的、黑的、棕色的,我們見都沒見過。

「看到沒有?」我爸得意地親我媽額頭。「我就說能想出辦法吧。」

他想出來的那個辦法是什麼,我們到一個月之後才發現。那天,我一個人在家洗澡,有個穿白襯衫的灰髮男子帶著一對年輕夫妻走進浴室,指著地板說:「這就是我們的火山紅磁磚,從義大利進口的。」那個女的首先注意到我——光溜溜抹滿肥皂,瞪著他們。他們三個立刻道歉,離開浴室。

那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我把這事告訴大家,我爸才把秘密說了出來。他沒錢鋪地磚,就跟磁磚公司的人談了個協議:他們奉送磁磚,而我爸讓他們拿我們家當樣品屋。

我爸媽家到了,下計程車時我爸還握著我的手。他又說了一次:「我就愛在這種時候做決定,這種時候穩賺不賠。」我們打開家門,迎面而來的是親切好聞的氣味、數百塊彩色地磚,以及一個強而有力的希望。誰知道呢?說不定這一次,生命和我爸會再給我們一個驚喜,談定另一個我們意想不到的協議。

--本文摘自艾加.凱磊新作《我絕非虛構的美好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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