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問我,是怎麼開始寫小說的。
我最早是寫影評出來的。得了獎後,開始不間斷地寫。我的寫法跟多數人不太一樣,有一些文章,我會寫出電影完整的劇情,有點像維基百科那樣,劇情後面才是我的評論。
寫著寫著,我也開始想寫自己的故事。這些故事短的幾百字,長的頂多一兩千。那時在一個科技園區工作,生活幾乎千篇一律,有天突發奇想,「來寫個愛情故事吧」,就寫了一個「一男搭二女」的職場愛情故事(「大家都是從寫愛情故事開始的。」Y說)。
再下一個有意識的故事創作,就是一部小說,記得字數是四萬多到五萬左右。我有十多年的時間非常喜歡村上春樹,那部小說受他影響不少,不過有些情節則受恐怖電影影響甚多(我有段時間不停看恐怖片,看到毛骨悚然的段落,我還會一再一再重複看,希望能降低恐懼感,確實有點效果,但更接近自我迫害)。
在上述的小說中,出現了一個性格很獨特的老人,那個老人的原型是萬華的某位街友,同一位街友也是《艋舺奇幻調》裡阿強的原型之一。阿強也有我爸的影子,不過是他親切的那面,不是他痛苦而悲傷的那一面。
性工作者是我童年時期經常能看見的對象。去到西昌街夜市逛街,她們就在騎樓,孩子不可能看不到,因為我們就是要來學習觀看這個嶄新的世界。她們的年齡大多四、五十歲,穿著暗色或會反光的衣服,默默站著,觀看眾生百態,等待客人上門。上國中後,有一次我去成都路上的世運食品買麵包,離開後經過一旁的小巷巷口時,忽然有個女人拉住了我。我不認識她,而她用某種我無法理解的眼神望著我。從打扮判斷,極可能是性工作者。可是性工作者為什麼要拉住一個國中生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敢知道。我甩開她的手,往前逃走。那件事情是個謎,我永遠也不可能解開。
我國中時有個同學姓孔,他說自己是孔子的後代。但在班上,他是屬於被霸凌的一方。遇到欺侮,他會挺起一點姿態、露出笑容抗拒,但有時那樣的抗拒徒勞無功。我有段時間不知怎的跟他比較熟,他有帶我去他家,就位在中華新村裡。他請我吃了一碗餛飩麵,我還記得那碗麵的熱氣。多年後,我在臉書上找到了他的帳號,過得似乎還不錯,笑容比起以前陽光太多了。
在他之後,我也被霸凌。那時成績很差,只有國文跟英文還行,對運動也沒興趣,加上又愛逃學,整天只會聊電動,完全就是屬於雄性動物裡的弱勢(那年頭的宅男不算多)。言語霸凌、動作霸凌,然後就是打掃時被對方用老師的教鞭在脖子上打出一條瘀青。很恨啊,恨了很多年,說不定有二十年,如今回想起胸口依然些微不適,但已經不是不能處理。國中畢業後的一兩年吧,朋友的弟弟跟霸凌者有些交情,問他對於當年霸凌我這件事情怎麼看,霸凌者笑著說,也是會覺得自己做錯了。至於我的心情,怎麼說呢,好像跟那個時期那個被霸凌的自己和解了吧。但是不是還覺得那人混蛋呢?當然是,至少那時的他是個混蛋無誤。
《艋舺奇幻調》裡的〈白龍說〉是我用來處理那段霸凌回憶的方式之一,融入了我喜歡的電玩形式。原本的版本更為複雜,有更大量的道具、招式跟敵人角色,但把那些東西塞進短篇小說裡,讀者要記住會非常非常辛苦,所以我大幅簡化,加上了一隻夥伴白龍,讓這段旅程能更有人味。

*沉浸式閱讀《艋舺奇幻調》,書中附有〈騎著石獅上街去〉全彩拉頁地圖兩頁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爸常帶我去龍山河濱公園。我們會從西昌街的舊家出發,在長沙街右轉,經過土地公廟,穿越馬路,進入橋下的小小路口,來到淡水河邊。那裡面有三隻石獅,就是〈騎著石獅上街去〉裡帶頭的那幾隻,我爬上它們好多次,次數多到我必須為它們寫一個故事,才能答謝它們的恩情。而我自己也很喜歡廟前的石獅或日本的狛犬。會仔細觀察石獅的人不多,我是其中之一。
至於〈艋舺奇幻調〉的點子,源於很多一曲或一片歌手。他們一時之間萬眾矚目,浪頭一過消失無蹤,像是一場夢。〈來自海報的女人〉藏了我對大阪的美好回憶及兒時跟父親一起去看《魔鬼終結者》的記憶。而之所以寫〈選不了物販賣機〉,是因為我有一陣子很愛看人夾娃娃,自己也實際夾了不少,甚至承租過好幾台。如今回想起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夾娃娃是某種情緒宣洩的出口,是一個缺乏意義的解方。在我人生的實際層面,我應該要做得更好,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逃進包含夾娃娃在內的很多東西之中。現在的我依然會夾娃娃,還是覺得夾出來很暢快,只是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沉迷了,如今已經清楚知道,那不是我的人生道路。
去到萬華,一定要吃涼粉。我小時吃了很多涼粉,現在偶爾去萬華,有機會也會去吃個涼粉,我甚至還認識涼粉老闆(一次去台北掉了錢包,我還跟她借錢)。所以涼粉出現在〈騎著石獅上街去〉,也出現在〈在青山王見證下〉。青山王宮是那一帶的重要廟宇,以前的暗訪氣氛比較肅殺,長輩都會叫我不要看,現在的暗訪快樂多了,是萬華的大事。我想把故事收在這樣的一個場合,並且賦予它某種悲壯的絢爛。
是啊,這就是我,腦袋裡總在想著這些東西。如果阿嬤還活著,就會說我「不顛抐戒」、「不答不七」。簡單來說,就是不正經。誰讓我是一個不正經父親養大的一個不正經孩子呢?我們抱持著這樣的不正經,抱持著自己的悲傷,走自己的人生路。
題外話:在〈白龍說〉裡出現的甜不辣店,老闆的女兒在花蓮也開了一間「艋舺老宋甜不辣」。我去吃過甜不辣跟雞絲麵,她有好好傳承父親的手藝,滋味相當不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