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席拉赫讓我想起某位熟識的律師朋友。

舉一件我這位朋友在執業初期的小案子說起吧。
他之所以記得她(名字在這個故事裡並不重要),並非她從未繳清律師酬金,而是她是第一位在他面前哭泣的客戶。

那是在桃園龍潭的女子監獄。

她皮膚黝黑,五官深邃,身材高瘦。細直茂密的長髮從未獲餘裕關照,總是帶著頹喪的氣息自然垂下。她說起話來冷靜清楚,描述回憶的方式,足以證明她處事的俐落與果斷。她有一種瀟灑的魅力,若非冤屈受迫的僵直眼神,應該算得上美女。

她很年輕就結婚,生了兩個孩子。男孩有她的堅毅,女孩有她的聰明。丈夫不是個靈光人。以她的剛烈個性,兩願離婚算是喜事。一個人帶孩子並不輕鬆,好在公司老闆很倚重她。那是一間規模不大的傳統產業,管理權都在家族男性手上。她雖然沒受過正規訓練,但五金材料買賣很單純,作為最資深的會計小姐,工作得心應手,薪水比過得去更好一點。

老闆將她視作得力助手,出帳入戶全部委由她掌管,就連某些見不得光的事,也不忌諱交給她安排。這包含掩護老闆與小三的行程,以及核銷其中的花費。這些不能讓老闆娘知道,老闆特別叮嚀,帳面上得毫無破綻。

這是工作的一部分,所以她做得很好。她提高自己每月的薪資,然後領出差額現金交老闆花用。在閉鎖型公司裡,沒有人在乎稽核。老闆同意的事情,流程皆可便宜省略,橡皮圖章都顯多餘。這個祕密就這麼經年累月,成為無人知曉的慣例。

直到那天,老闆在汽車旅館內猝死。

老闆娘繼承過半股份,接手公司的唯一目的,就是報復。吞忍大半輩子的深宮怨念,前朝遺臣是最好的發洩對象。帳冊最終經不起專業勾稽,所有非常規的作業都成了死罪。尤其是她,那個幫著老闆偷情的賤婊子,竟然把責任賴在死人身上!

所以她現在坐在鐵窗後,穿著囚服,流下眼淚,拜託他緩收酬金,為希望渺茫的上訴和龐大的賠償數字,盡最後一份努力。

他最終沒有答應。那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他只是一名受僱律師。


*馮席拉赫曾造訪台北國際書展。在演講中他透露,在罪行、罪咎、懲罰之後,他想寫的是《平反》。(攝影:林煜幃)

她的那兩個孩子呢?能夠理解母親為了生活的犧牲嗎?能夠想像因為入獄而失去監護權的母親,是如何在漫漫長夜,念著他們的名字嗎?會有一天,他們能夠從流離失所中,原諒母親的苦衷嗎?

他不知道。他的想法在這個故事裡本來就不重要,就連她涉犯了什麼法律也不值得一提。他遇過很多這種人,聽過太多故事,體會全部的無知與無謂、義憤與隱忍、偉大與齷齪、勇敢與懦弱,當然還有善良與罪惡。

所以我說,馮.席拉赫律師讓我想起那位熟識的朋友。

他看似全知,卻受制於立場。他有時全能,但大多時候無能為力。

我在《罪行》的故事裡看見,他們都有過那樣的時刻──法律從來就不是最後解答,律師不過是代名詞的存在。

這本書帶給讀者最珍貴的東西,並非那些曲折情節。
而是馮.席拉赫律師在看盡世事後,仍不放棄理解人性的寬容情懷。

 

(本文作者為《八尺門的辯護人》作者、導演,收錄於《罪行》暢銷百萬冊紀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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