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北捷砍人的悲劇,引起了巨大的震撼。很多人不敢搭捷運,要看到警察才安心,媽媽也對著小孩說,來,我們靠著警察叔叔站比較安全。

導演吳定謙第二天就搭了捷運,他在臉書上表達「事件後的26小時」,對於新聞報導的戲劇化腔調和武斷推論,感到厭倦,他寫著:「每個「人」都是如此的難以了解,也沒有人樂見悲劇再次上演;但如果我們因為這樣的恐懼而使自己更加冷漠、更不願意去包容同理別人,那麼,悲劇永遠會在我們意想不到的地方上演」最後他說:「別怕,我們一起勇敢。

作家張鐵志也立刻寫下不要被恐懼綁架了我們一文,引起很大的迴響。他同樣是從新聞報導的方式著手,討論人們對於重大悲劇的反應。他特別引述英國作家艾倫.狄波頓《新聞的騷動》

「我還喜歡狄波頓在書中的另外一段對媒體的期許,我相信這也是對我們這個社會期許:我們『要把駭人聽聞的恐怖故事』(毫無意義地描述令人不忍卒睹的事件),轉變為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悲劇』(從令人憎惡的事件當中形塑出一則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

張鐵志說:「媒體不應該只是製造恐懼、仇恨與歧視,而是應該增進我們的彼此理解。畢竟,每一次的悲劇與災難,都是這個社會的傷口,也都是試煉著我們如何認識這個社會,如何建立我們的社會信任,並且考驗著我們的文明尺度。」

狄波頓在書中精闢的對照現代災難新聞與古代希臘悲劇,應該有著同樣的任務:

 

在曼徹斯特,一名男子為了懲罰他的妻子而駕車衝入家人的住處,2012年。《新聞的騷動》



災難篇 之〈悲劇〉

每次收看新聞,一定都會看到種種駭人聽聞的傷亡事件受到鮮明生動的報導:憂鬱的男子跳出窗外,母親毒死子女、老師強暴學生、丈夫砍掉妻子的頭、少年開槍射殺同學。新聞總是能夠帶領我們進入人類恐怖事件的大熔爐。

由於害怕侵犯隱私,較為嚴肅的新聞機構一旦報導這種對於人類的理性與端莊高雅形成嚴苛考驗的事件,通常都會採取一種含蓄節制的語調。

至於其他較不莊重的同業,則是將最新的駭人事件當中那些真正令人不忍卒睹的細節肆無忌憚地呈現出來。他們從事這種調查報導的獎賞,就是偶爾能夠藉此引起千百萬讀者與觀眾稍帶內疚但集體一致且利潤豐厚的興趣。  

我們接觸殘暴野蠻的報導,可能是為了藉此培養某些文明的面向

我們沉浸在血腥的報導之中,並不完全是要尋求娛樂或消遣;不只是麻木不仁地放縱於人生中所沒有的感官刺激而已。我們讓自己接觸殘暴野蠻的報導,也可能只是想要協助自己更能緊緊把握自我當中較為文明的面向──特別是藉此培養總是短缺不足的耐心、自制、寬容與同理心

與其擺出道貌岸然的態度痛斥眾人對令人髮指的事件所感到的著迷,真正的挑戰應該在於調整這種事件的報導方式--以便更能夠從這些事件當中,揭露出潛藏於表面下那些重要情感與社會效益。

每年三月底,古希臘雅典的公民都會聚集在衛城南坡的戴奧尼索斯劇場裡,觀賞該市各大悲劇作家的最新作品。這些戲的劇情總是極度陰鬱,絲毫不遜於我們這個時代的新聞所提供的報導:男子弒父娶母,並且挖出自己的雙眼(《伊底帕斯王》);男子為了報復弟媳的不貞,不惜殺害自己的女兒(《伊菲格涅婭》);一名母親為了破壞移情別戀的丈夫與另一個女人共組新家庭的計畫,而殺害了自己的一雙子女(《米蒂亞》)
 

希臘寬口瓶的瓶身,米蒂亞為了懲罰她的丈夫而殺了自己的兒子,作於西元前330年左右。我們對犯罪行為的著迷,也許是無意識中希望藉此確保自己永遠不會犯下這樣的罪行。《新聞的騷動》


哲學家亞里斯多德在西元前335年前後所寫的《詩學》裡指出,這類故事若是寫得出色且演得好,即有可能為一整個社會的情感與道德教育帶來至關緊要的貢獻。儘管描述了野蠻殘暴的行為,這些故事本身卻能夠發揮教化的力量。

不過,要達成這樣的效果,要把駭人聽聞的恐怖故事(毫無意義地描述令人不忍卒睹的事件)轉變為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悲劇」(從令人憎惡的事件當中形塑出一則具有教育意義的故事),他認為,重點在於劇情必須受到良好的安排,人物的動機與性格也應該明確呈現出來。

一部悲劇要真正發揮其感化與教育的功能,就必須讓觀眾看著劇中主角犯下的可怕錯誤與罪行,而只能別無選擇地得出這個令人驚恐的結論:我也大有可能做出同樣的事情。悲劇的任務就是展現出基本上善良且討人喜歡的人,也有可能輕易造就人間煉獄。

我們在媒體當中傳播種種駭人聽聞的報導,可能就是在無意識中探究著這些驚人但重要的問題:

「有一天深夜,如果我和伴侶吵架吵得失去控制,而我也正好深感焦慮、疲累又缺乏安全感,那麼我是不是有可能會殺了另一半?」
「我要是離了婚,而我的前配偶又不讓我接近孩子,那麼我是不是有可能會出於一種扭曲的報復心理而殺了孩子?」
「我有沒有可能在網路上和一個未成年的孩童聊天,而在一時失察的情況下試圖引誘對方和我上床?」

文明如果要獲得進展,以上這些問題自然都必須要有確切的否定答案。悲劇藉著向我們呈現出人一旦失去自制會導致什麼樣的後果,從而提醒我們必須隨時保有對自我的控制


 

新聞:「人生模擬器」 

悲劇不該僅僅幫助維持良好的行為,也該促使我們寬容待人於一個殺害了自己的配偶或子女的人能否產生同情心,有一大部分乃是取決於這個人的故事獲得怎麼樣的講述:對這個人得知了哪些資訊,對他的動機有怎麼樣的了解,以及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以多麼深刻的洞見與複雜度呈現在我們眼前。

在希臘悲劇裡,合唱隊不時會打斷劇情進展,引導觀眾的感受且為劇中人物的行為賦予豐富的情境脈絡。合唱隊通常會以肅穆而敬重的語氣談論劇中主角,不論那些主角犯下了什麼樣的罪惡。這樣的引導能夠確保觀眾不至於在看過《伊底帕斯王》的演出之後,僅將那位不幸的主角鄙斥為「窩囊廢」或「神經病」。

新聞對於報導中的敘述比較沒有那麼用心,因此我們的判斷也就顯得激烈嚴苛得多。

畢竟,哈姆雷特是個殺人犯,包法利夫人也曾經殘忍傷害自己的孩子。把這兩位主角視為「悲劇」人物──也就是說他們值得深入複雜的理解──原因是我們認為其本性與處境必然有些異常高尚端莊之處。不過,我們之所以認為包法利夫人與哈姆雷特不僅是尋常的罪犯,並且沒有以我們看待那名醫師的嚴苛態度來批判他們,純粹只是因為福婁拜與莎士比亞的筆下秉持了寬容的精神。 

我們不該虛擲從這些人的失敗中獲取教訓的機會。新聞就像文學與歷史一樣,也能夠發揮這項最重要的功能──扮演「人生模擬器」──體驗自己日常生活中遭遇不到的各種情境,藉此讓我們在安全的狀態下,以充分的餘裕發展出最好的因應方式。 

然而,新聞卻極少會幫助我們從那些悲慘的人類同胞所遭遇的經驗當中學習;新聞不會主動設法協助我們和社會在每一起新事件中致力避免犯下同樣的錯誤。


◎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2012年度十大最具影響力書籍之一《罪行》,獲獎理由即為:「當新聞不再開闊我們眼界,反而片面、扭曲、仇恨,陷我們於無知成見、人肉搜索撕咬罪人;本書帶領讀者傾聽內情,令我們放下刑具,從憤怒的野獸重新成為人,在複雜世相跟前體會人的卑微,人的豐富可能。

  

新聞是內省的一大敵人

新聞週期的步調毫不停歇。不論昨天的新聞有多麼重大──嚴重的山崩、一名年輕女孩的屍體被人發現、一位曾經權高勢大的政治人物遭到羞辱──只要一到早上,這一切的混亂喧囂就會再全部重來。新聞中心就像醫院的意外與緊急部門一樣,具有一種制度性的健忘現象:每天晚上,血跡都會被擦拭乾淨,死者的記憶也會被抹除一空。

我們不禁納悶,這些奔流不停的報導有沒有可能暫時枯竭;人類有沒有可能藉著某種非凡的集體協調,而一致同意在一天的時間裡過得極為謹慎小心,於是當天也就完全沒有新聞。全世界的殺人犯都會延緩自己的意圖,莽撞的泳客會待在岸上,婚姻出軌的政治人物會專心整理家中的草坪。

不過,新聞的主事者永遠不必擔心會出現這種罕見的狀況。統計數據將會讓他們安心得知,在每24個小時結束之際,必然會有3000人在世界各地的道路上喪生,美國必然會有45個人遭到謀殺,南歐各地的住宅也必然會發生400場火警──還不包括傷害、恐嚇、偷竊與爆炸等領域中種種出乎意料的創新發展。

自我省思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們內在潛藏著無數令人難以面對的真實,在這種自我檢視下很有可能會揭露出來。在我們思索著特別令人不自在但可能深具重要性的觀念之時,通常最是不願將目光投向內在,而這也正是新聞攫取我們注意力的時候。

我們應該要體認到新聞是內省的一大敵人──而且是竭盡全力要與內省作對。新聞的供應者想要在我們的椅背上裝設螢幕、在手錶裡裝設接收器、在腦子裡裝設手機,藉此確保可以無時無刻保持連線,隨時知道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永遠不會孤獨寂寞。

然而,若是沒有先精通發揮耐心催生自身思想的技藝,就不可能有任何實在的東西能夠提供給別人。

要擁有健全的人生,就必須體認新聞在什麼時候不再能夠教導我們任何具有原創性或重要性的事物。

 

──本文整理自艾倫.狄波頓精闢作品《新聞的騷動:狄波頓的深入報導與慰藉誠品選書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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