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神恩田陸視聽雙饗《spring》《蜜蜂與遠雷》
蜜蜂與遠雷【史無前例!直木賞+本屋大賞雙料得主】
〈前奏曲〉
站在大十字路口的少年之所以猛然回頭,並非因為汽車喇叭聲。
這裡是市中心。
也是數一數二的觀光勝地,匯集了各國豐富色彩的歐洲心臟地帶。
往來的行人同樣來自各國,無論外貌還是身形都各有不同,所有人看起來就像馬賽克拼貼成的圖案。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熙來攘往的團體觀光客,各種語言猶如漣漪般響起又退去。
怔怔站在人潮中的少年看起來約莫十四、五歲,一臉稚氣,雖是標準身材,卻讓人覺得他將來還會長得更高,具有「長高潛力」。
他戴著寬邊帽、穿著棉褲配卡其色T恤、外罩米色薄外套,肩背著大帆布包。乍看之下是隨處可見的青少年裝扮,但仔細一瞧,他渾身散發著不可思議的灑脫氣質。
雖然藏在帽子下的是一張端正的亞洲面孔,但圓睜的眼瞳與白皙肌膚卻看不出來自哪個國家。
少年望著天空。
周遭喧譁彷彿完全進不了他耳裡,少年的清澄雙眼凝視著某一點。
就連經過他身旁的金髮小男孩也跟著好奇地望向天空,卻被母親硬拉著過了馬路,但小男孩依舊盯著頭戴咖啡色大帽子的少年,直到看不見為止。
呆站在馬路中央的少年猛然回神,發現燈號變了,趕緊跑過馬路。
他確實聽見了。
少年重新背好肩上的包包,反芻著在十字路口聽到的聲音。
那是蜜蜂的振翅聲。
是從小就聽慣、絕對不會弄錯的聲音。
難道是從市政廳那邊飛來的嗎?
少年四處張望,瞥見街角的時鐘,這才驚覺自己遲到了。
一定要遵守約定才行。
少年壓了壓頭上的帽子,身姿輕盈地快步疾走。
還以為自己應該能抵抗睡魔侵襲,沒想到還是忍不住夢周公,嵯峨三枝子有些慌張。
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的她東張西望,瞧見有位少女坐在平臺鋼琴前,才想起這裡是巴黎。
當然,以前也有過這種經驗,三枝子曉得這時不該驚慌地張望四周、挺直背脊,畢竟這麼做只會暴露自己打瞌睡的窘態。最好的方法是輕輕用手按著太陽穴,裝做自己聽得入神,再假裝因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慢慢地坐直身子。
其實不只三枝子,身旁兩位教授也出現類似情形;反正這種事不用特別注意也知道。
一旁的亞蘭.西蒙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菸槍,只要無趣的演奏持續進行,便能感受到暫時無法碰尼古丁的他焦躁不已,手指還會不時發顫。
坐在西蒙旁邊的塞爾格.思美洛則是神情痛苦,他那巨大的身軀塞在小小的座位上,想必什麼也沒聽進去吧;巴不得這一切趕快結束,打算去暢飲與自己同名的酒。
其實三枝子也一樣。除了音樂,她也酷愛菸酒,所以現在只想趕快結束這件苦差事,三人找個地方,將這次初選當做下酒菜,慢條斯理地吞下肚。
這是在世界五大城市舉行的初選。
莫斯科、巴黎、米蘭、紐約,以及日本的芳江,除了芳江,各城市都是租借當地著名音樂學校的音樂廳舉行。
「為什麼巴黎是由那三個人負責評審?」三枝子當然曉得別人在背後閒言閒語,但不可否認,他們的確是秤不離砣的組合。無論是在業界還是評審圈,三個人都是出了名的「異類」,除了同是毒舌派,交情也好到連工作以外的時間都會相約暢飲。
另一方面,他們對自己的耳力相當自負。或許三人的言行有點令人難以恭維,但他們對具獨創性的演奏方式與音樂的包容力之大,也是出了名的,相信自己絕對能發掘在書面審查中沒被選出的曠世奇才。
然而,就連他們也稍稍出現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情形。
因為這場從中午過後就開始進行的初選實在很無聊。剛開始還有兩、三個「感覺還不錯」的孩子,但之後就沒再出現令人期待的演奏。
雖然對這些渾身緊繃、努力表現自己的孩子們感到很抱歉,但三枝子他們渴求的是「明日之星」,並非「善於彈琴的年輕人」。
spring【故事之神恩田陸十年大作】
第一章 跳動
起初在工作坊的名單上看到「萬春」這兩個字時,還以為該不會是中國人吧?後來聽到他自我介紹:「我姓萬(Yorozu),單名春(Hal)。」總算把文字與姓名連起來了。
客座講師艾瑞克問他的名字是什麼意思,那傢伙回答:「Ten thousand springs.」艾瑞克瞪大雙眼,似乎很喜歡這個解釋:「好棒的名字。」
大家都很親暱地直接喊他下面的名字。喊習慣了以後,叫起倒也來很順口。
艾瑞克都喊他「HAL」,可想而知,他腦海中的拼音肯定是英文字母「HAL」。李察是法國人,似乎不太擅長H的發音,所以喊他「AL」。其他人則用平假名拉長音的「はるー」喊他「春」。而我則是以片假名喊他。在我心裡,那傢伙的「春」是片假名的「ハル」。
沒錯。人的一生頂多只能迎來一百個春天,那傢伙的名字卻有一萬個春天。而且除了教他跳芭蕾舞的啟蒙老師以外,我大概是第一個發現那傢伙在名字之外還有什麼天賦異秉的人。
當然,工作坊的老師也很快就注意到了,但我比老師們早一步遇見他,所以給我發現者的稱號也不為過吧。
其他人都說那傢伙「不起眼」,但我從一開始就注意到他了。
名為工作坊,實為試鏡。有潛力的學生若能從這裡脫穎而出,就能(有機會)獲選去海外的芭蕾舞學校留學,過去也有幾個學生就這樣鯉魚躍龍門地成為巨星。以前任何人都能參加這個工作坊,近年甚至出現了專為能參加工作坊而設計的訓練課程(也等於是實質上的試鏡)。
參加大型比賽得到名次,進而得到海外知名芭蕾舞學校入學許可的型態,變得家喻戶曉,世界各地的芭蕾舞團永遠在尋找巨星的原石,也透過其他各種不同的管道挖掘舞者。
我其實也偷偷地瞄準了這些管道。參加比賽的確能學到很多東西,或許也是很好的經驗,但如果目的是進入海外的芭蕾舞團,老實說我還是想以最短的途徑進入好的芭蕾舞學校,成為專業舞者。
舞者可以在舞台上綻放的花期很短,包括父母在內,老師們也經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從小看著前輩們潮起潮落,我早已深刻地體認到這一點。
事實上,我已經透過推薦得到參加工作坊的門票,但仍自告奮勇地報名相當於海選的訓練課程。因為我想知道來自全國各地的學生水準如何,如果連海選都無法突破,也別想在工作坊雀屏中選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參加訓練課程的人數相當驚人,我充分感受到近年來跳芭蕾的男性人口與日俱增。有些是剛進入發育期的孩子,也有相當大的比例是立志成為專業舞者的人。
一看就知道哪些是立志成為專業舞者的人。
因為這些人都鬼鬼祟祟地打量其他參加者,從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們想窺探什麼、想得到什麼。
身為舞者的力量、作為舞者的可能性、是否會成為自己的競爭對手?
觀察是舞者的天性,就跟工作沒兩樣。自小就得從頭到腳打量鏡子裡的自己,不得有一絲遺漏。觀察老師的指尖、腳尖、表情、編舞師的動作,以及其他舞者。
觀察。凝視。望穿。看透。
但凡有點本事的舞者,單是一點細微的動作,立刻就能看出對方有多少斤兩。戰鬥已開始了,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張名單,列出誰是必須重點觀察的對象。如果有人記動作記得很快,會不動聲色地將他放到心裡的名單。跳舞時一面觀察那些能擺出有如範本的姿勢、動作很漂亮的人,還能了解對方與自己的差距,更容易產生具體的印象。
哈哈哈,這些人都想當專業舞者啊。
正當我邊想邊在腦海中觀察時──
咦?
突然,視角一隅有股異樣的感覺,來自左後方。
怎麼回事?
很難用言語形容那股異樣的感覺。
具有某種不同的質感,跟周圍不太一樣。我從左後方察覺到這樣的存在。
回頭看。
那傢伙就站在我的左後方。
真不可思議,明明還有一籮筐的參加者,我卻一眼就找到站在會場最後一排的他。
當他的身影猛然映入眼簾時,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比周圍更濃墨重彩一些。
後來我多次試著反芻當時的記憶,回憶中,那一刻其他人的顏色看起來都帶著淡淡的灰,只有那傢伙特別黑,像是用炭筆快速勾勒的素描,輪廓異常分明。
那傢伙給人瘦瘦高高的印象。
但絕不是柔弱無骨,他的站姿就像柔韌的彈簧。儘管還在發育,卻是已經在他的年紀、配合那個年紀鍛鍊到的身體最佳狀態。
頭很小,脖子和手臂、膝蓋以下很修長,比例很好,是受到上天眷顧的身材。個子也夠高,只比我矮一點點,至少有一七七、一七八公分吧。不只,說不定更高,只是因為臉太小,才給人感覺只有一七七、一七八左右。
而且他還會再長吧。因為我已經超過一百八了,也還在長高。
我們大概一樣大。就算不同年,頂多只差一歲。
頭髮柔順漆黑,有點長,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留長的。眉清目秀,側臉很好看。
不過,我是後來才看清楚那傢伙長什麼樣子,因為身高長相並不是我第一眼發現那傢伙時,對他印象深刻的原因。
是別的要素讓我產生異樣的感覺。回頭看──
是那傢伙的眼神。
他也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