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我的日本爸爸

Chapter2 我和我的日本爸爸
07於是,我有了個日本爸爸

很多男人是到中年之後、有了小孩才開始學著當爸爸;而我人生的下半場,則是開始學著適應生活中多了「爸爸」這個角色。

我對親生父親的感情說不上恨或討厭,比較多的反而是陌生和無感。對我而言,這段關係是需要和解的,只是我還沒有準備好,因為不想逼自己背著道德期望,讓自己覺得「應該」要和解,所以我靜待水到渠成的一天。

在我小時候的記憶裡,父親不常在家,但是我知道他在外面有很多不同的「阿姨」。我永遠記得母親告訴我要和父親離婚的時候,她來徵詢我的意見,我二話不說就回答「好」。我對父親的印象,很多來自童年的相本,長大後回去看那些照片:在萬里海灘、在兒童樂園、在大同水上樂園……才想起原來我有去過那些地方;從照片中才得知:喔~原來我爸也在。

那些曾讓我母親以淚洗面的阿姨,我記得的只有一個,後來阿姨跟我爸生了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從母姓。阿姨沒有對我不好,不過若要叫「媽」,我也叫不出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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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記得在父母離婚前,父親帶我去過一間位於現在的市民大道、微風廣場對面的小套房,也就是很有名的「林青穀」診所樓上,當年還沒有市民大道,從基隆經臺北南下的火車,鐵道還會經過那間小套房所在的華廈,去了才知道,那是父親和阿姨一起住的地方。

中學後,父母已經離婚,他和阿姨順理成章地有了另外的家,母親對我去見父親一事,態度一向都很大方,還會三不五時催我:「去跟他拿零用錢啊。」所以學生時代後期,我反轉了童年貧窮的命運,因為幸運的話,有些月分我可以獲得兩份零用錢。

出社會工作之後,很怕接到父親的電話,因為通常是來跟我要錢的。這通電話會有一道公式:先問候我近況如何、身體好不好,要我好好照顧自己……然後就準備進入重點。早期薪水較少、每個月收入和支出幾乎打平的時候,他開口要個三、五千元對我來說其實是種負擔;薪水好一點的時候,變成給得起、但內心有些不甘:母親從小養我到大,沒開口跟我要過一分錢,而你……怎麼可以?

還有一種難過是,每一次打電話的目的都是為了錢。因為有目的性,所以目的說出口前的對話都是鋪陳、都是暖身、都讓我覺得假裝。所以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好怕看到來電者是「爸」的顯示。

「父親」這個詞,在我的人生裡就是一個血緣所衍生的稱謂。就算是歐吉桑,我也從來不覺得因為母親再婚嫁給他,他就填補了「父親」這個空洞,過去二、三十年,他在我眼中就是我母親的伴侶、一個我稱為「歐吉桑」的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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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時間,即便將他從病懨懨照顧到身體康復,卻發現過去我經常自己去買便當的餐廳,步行距離對我來說輕而易舉,但歐吉桑從家裡到目的地的過程要停下來休息很多次。

有一次,我們去一間牛排館,搭公車只有一站的距離,但他途中停下來四次,若坐公車,牛排館在對面,又剛好在兩個紅綠燈路口的中間,所以我們必須走一個「ㄇ」字型到對面,真的是讓我進退兩難。

有個週末傍晚,我福至心靈拿起翻譯軟體問他:「我騎車載你去附近吃鐵板燒如何?」他說「好」。於是我們就一起騎著車,他從後方抱著我,我邊騎、一路上邊跟他介紹:這間是涮涮鍋、這間「客美多」咖啡,日本也有、這間是賣日式漢堡排……想帶著母親到處走、到處玩、到處吃的心願,如今移植到歐吉桑身上來了。不敢相信!日本爸爸就這樣真的闖進了我的生活。

前篇提到幫他辦手機門號,其實也是希望他可以,也應該更接近我們的生活方式,不要再因為語言隔閡,過得像個旅客,希望他有落地生根的感受。

於是,我有了個日本爸爸。

 

Chapter3 日本爸爸和我共同的想念
02最後一次旅行

我相信很多事情都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母親在日本居住的二十多年間,我最常去旅遊的國家就是日本;而這一生,我僅有帶著她和歐吉桑從臺灣出發到海外旅遊的經驗,之後伴隨而來的,都是生命給予我的迎頭痛擊:第一次去澳門,住頂級的酒店、欣賞太陽劇團表演……旅行結束後的半年後,她被診斷出罹患肺腺癌。

另一次是我陪她和歐吉桑一起回東京,那趟旅程從松山機場起飛後就驚險萬分,最後雖然平安返抵國門,她卻在三個多月後去當了天使。如果能夠早點知道那是我們母子的最後一次出遊,我對她的耐性會多一點、說話的口氣會好一些,就像我如果能知道那年平安夜的急診住院,已經是她生命的倒數計時,那一個月我會放下所有工作和私人生活,把時間全都留給她。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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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年十月,我計畫一個人到大阪玩,母親也差不多在那時間要和歐吉桑回東京辦事情,原本我打算先去大阪幾天,再搭新幹線去東京和他們會合,但討論之後覺得行程太趕、太麻煩,最後我放棄大阪,和兩老一起從臺北出發。我很慶幸當時做了這樣的決定,因為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根本不敢想像,少了我,他們該怎麼辦?

母親那時已經不太能夠走路,雙腿水腫無力,每走一小段路就會喘個不停。我們向地勤人員請求協助,辦完check in與托運行李後,有專人帶領我們一路通關,暢行無阻到飛機順利起飛。

剛開始,母親還跟我有說有笑,但隨著飛行高度不斷攀升,她開始變得不太對勁,原本出遊的興奮感漸漸被焦慮的神色取代,她呼吸變得急促,告訴我:「很喘,很喘。」

那一刻我慌了,歐吉桑也很著急,連忙按了服務鈴請空服員幫忙,空姐大概也沒遇過這樣的情況,機上雖然有急救設備,拿來卻不知道該怎麼使用,趕緊再找來其他同事協助,一群人手忙腳亂……而我們才剛起飛不久,距離日本的飛行時間還要兩個小時。

最後,空姐為母親戴上呼吸器,打開氧氣瓶順利供氧,總算緩解她的不適。那個時期,母親還有一個問題:頻尿。嚴格來說應該是排尿不順,很容易有尿意,辛苦走到廁所後卻不容易解尿,反而經常在從馬桶起身時,因為腹部用力,壓迫到膀胱時,尿液外流而弄濕褲子。她在飛機上戴著氧氣面罩,但不時想起身上廁所,明明已經舉步維艱,我告訴她既然已經穿了紙尿褲,就不要讓自己那麼辛苦,先尿在紙尿褲裡就好,但她是個非常愛乾淨的人,堅持要去上洗手間,所以在那趟飛行過程中,我就陪著她起身、上廁所、失敗、回座、再起身、再艱辛地走去廁所……反覆來回好幾趟。

她好折騰,我好心疼。

...

兩小時過去,我們總算平安抵達羽田機場,雖然全程提心吊膽、緊張到我的衣服早已濕透,但當腳踏出登機門、踩在空橋地板上的那一刻,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同時也擔心,一週後的回程會不會要再經歷一次?光想就頭痛。

取行李、出關,搭車來到飯店,一路上我還是神經緊繃,下車後,我先跟飯店借輪椅。這兩位老人為了省錢,選了家便宜的飯店,門口沒有無障礙設施,反而有三段小階梯,不高就是了。我問母親:「有辦法起來走嗎?」她說可以,但是當她試圖從輪椅起身時,忽然一個腿軟,我趕緊從腋下接住她,最後還是讓她坐回輪椅,我和歐吉桑將她扛進 Lobby(那時候,歐吉桑還很健壯)。

我一直想知道,是什麼原因導致母親的狀況這麼差?如果是腫瘤壓迫到肺部、喘個不停,這我可以理解;但是雙腿無力、神智恍惚,我就不明白了,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是甲狀腺亢進造成的?但是她明明有在吃藥啊!

一進房間,我將她先安頓好,馬上想找藥給她吃、幫她把氣管擴張劑拿出來,結果她又來了!上一秒躺下,下一秒鐘又想上廁所。我扶著她走到浴室門口,這該死的設計,浴室竟然是架高的,而且高度還不低。

那一刻,我覺得所有荒謬、折磨、能摧毀我意志的考驗,都在這天下午發生了。萬萬沒想到,最驚悚的還在後頭,當我打開母親的藥盒,翻遍行李箱裡所有的藥袋,卻看不到她的甲亢藥。

我問:「媽,藥呢?藥呢?你的藥放在哪裡?」

母親氣若游絲地說:「都在那裡啊。」

我氣急敗壞地說:「你確定嗎?你每天吃的藥都在這裡?」我傻了,無言以對,她該不會每天吃的甲亢藥,就是我買給她補充體力的維他命? 

 

Chapter4 日本爸爸的美食冒險
08我不是一個人了:橘色涮涮鍋

有一些比較常看我文章的讀者,知道我出身自TVBS-G陶晶瑩主持的《娛樂新聞》節目。不誇張,一直到現在,有時候還是有人會認出我,跟我說「我是看你的娛樂新聞長大的」。比較誇張的是,前陣子我在信義區工作,趁空檔在百貨公司找廁所,突然被人攔下來,問我是不是《娛樂新聞》的記者,想請我幫他簽名跟合照,真是亂感動也亂尷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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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八年加入《娛樂新聞》,絕對是我職場生涯中最重要的一段經歷,如果沒有這段開始,就不會有接下來二十年在娛樂圈跑新聞的日子;更可貴的是,二十五年過去,我們的情誼依然維繫著:去年開始我又有幸每個禮拜在飛碟電臺和陶子姊一起工作;製作人王貞妮是我碰到困難或低潮時,最有力的後盾與最佳心靈導師;當年和我是「娛樂雙嬌」的健弘,多年來一直是住在離我家兩百公尺距離近的好鄰居;還有這些年多虧了跑日文線的Kelly,經常被我臨時求助,請她協助,把我想說的話翻譯給歐吉桑聽。

陶子姊知道我在照顧歐吉桑、知道他有糖尿病,傳了很多日本食物、調味料「哪裡買」的資訊給我,讓我可以幫老人家找一些家鄉味,她還經常耳提面命,一再提醒我不能讓歐吉桑吃甜的:「很多食物都甜在無形中,你們那天在家吃的鰻魚飯,湯汁都有加糖。」因為陶媽媽過去就是糖尿病患者,陶子姊很清楚患者不能吃甜、又無法控制自己想吃甜的欲望之為難。

除了陶子姊,貞妮和我也都經歷過失去母親的傷痛,我們有時聊天會彼此療傷,或是聊到自己的失去經歷,會突如其來地眼淚潰堤。她看到我在照顧歐吉桑,主動提議要請歐吉桑吃飯,還說要帶王爸爸一起來,讓兩位老人家可以交個朋友。但這兩位爸爸,一個不會日文,一個聽不懂中文,怎麼辦呢?只好又辛苦Kelly,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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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餐的地點選在橘色涮涮鍋。這些年,我在臺北一人飽、全家飽,在「美食」這方面我很捨得花錢,所以母親在世時,一旦吃到不錯的餐廳,我就會想帶他們一起來,現在她不在了,雖然只剩歐吉桑跟我一起生活,但我還是樂意這麼做。「橘色」一向以食材新鮮、高檔聞名,沒有太多不必要的油與調味料,符合日本人清淡的口味,老人家吃起來也比較沒有負擔。

我真心感謝Kelly總是不厭其煩地接受我的請託、當我和歐吉桑之間的翻譯橋梁,幾年下來,他們也建立了一種特別的交情,既陌生又熟悉,Kelly不僅把自己的手機號碼留給歐吉桑,有空還會主動打電話問候他。有好幾次我一直想安排他們見面,這一晚兩人終於正式相見歡了。

兩位爸爸並肩而坐的畫面實在促咪。王爸爸很可愛,盛裝打扮的他,西裝外套全程不肯脫掉,還打了領帶以表慎重(據說那條領帶已經很多年沒用了,只有在重要場合才會重出江湖)。他們幾乎同歲,歐吉桑稍大幾個月,原本我以為王爸爸的年紀可能受過日本教育,結果不然。一整晚,Kelly在兩位老人家之間,中、日、臺語三聲道轉換,還要跟我和貞妮聊天,真是忙死她了。

聊天過程中,有一些話聽了既感動又鼻酸。Kelly問歐吉桑我對他好不好,他除了說「很好」之外,還講了一段話:「這一個多月是媽媽過世之後,我感到最開心的時光,因為六年多以來,我都是一個人生活。」

害我眼睛差點濕掉。這些日子,雖然我習慣的生活模式因為他的闖入而改變:我做了比過去多一倍的家事、煮了很多以前沒有煮過的料理,但老實說,對我而言,也就是多一副碗筷、多買一個便當而已,並不覺得麻煩到哪裡去。以前去早餐店、小吃店用餐,都是買完付錢、外帶回家,現在有人可以一起坐下來吃飯聊聊天,其實挺溫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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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吃「橘色」,最期待的就是用餐到尾聲,服務員用火鍋湯底加入蛋、海帶和白飯煮成的粥,縱使當下已經吃得好撐,還是要吃完一、兩碗粥才有結束的儀式感。那碗粥,吃在嘴裡、暖在心裡、飽在肚子裡。

第二天早上,我問歐吉桑:「昨晚的火鍋好吃嗎?」

他不假思索:「うまい!(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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