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當牧師精神崩潰了:心理受創時,這樣找到救贖之道

「美」說的是什麼?

住院兩週後,我習慣了院內的生活作息。每天與少年們一起確認貼在牆上的菜單,「今天有漢堡!」一同分享小確幸。

然而一到傍晚,心情就開始低落。住院生活還要持續下去。主治醫師說最少住院三個月,這是最底線,他還暗示了延長住院時間的可能性很高。

我看著窗外,腦袋放空。在夕陽的襯托下,宛如皮影戲般的群山美極了。群山前方,有一大片流露出當地樸實生活人煙的房舍。寬廣的建築一棟接著一棟,住著許多人。兩週前的我,亦是其中一員。我是住在那兒的「體面人士」。如今只能隔著窗戶眺望這幅景象。這扇窗戶上了鎖,無法完全打開把臉伸出去。現在連走到這片玻璃之外都辦不到。自由的時候,視這片景象為理所當然,從來不曾留意過。每一天,腦袋裡只容得下明天預計要進行哪些工作。

我一邊眺望夕陽,一邊想著這些事,心底浮現焦躁。不知道什麼時候,老是跟著我打轉的少年們從我身後冒了出來。他們一下看著窗外,一下又看著眺望窗外的我。馬列開口:

「您在看什麼?」

「看夕陽。我覺得很美。」

馬列聽了有點驚訝。

「『美』,那是什麼意思?」

我從窗外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他的臉。他們看著我,彷彿在看一種奇怪的生物。我大概也以同樣的表情回望他們。這瞬間,我們在對方的眼裡都成了一種未知的存在。

「呃,該怎麼說咧……你們不覺得外面的景象很美嗎?」

他們彼此對視一下,歪著頭。阿清回答:

「不知道。『美』是什麼意思?」

他們的身邊從來沒有一起讚嘆「夕陽真美」的父母或朋友。就算不是夕陽,花朵也好,眼前可愛的孩子也罷,總之從出生起,從來沒有人教導過他們「美」是什麼。

對「美」的感知並非與生俱來的情緒。必須藉由和其他人一同讚嘆「真美啊!」的體驗而習得。換句話說,從來不曾體驗過「美」的人,正站在我的眼前。

我該怎麼向他們解釋「美」是什麼意思才好呢?

對「美」的感知,誰能具體解釋這種抽象體驗啊?

「總有一天你們會懂的。」

我收回望向他們的目光,只能如此回答。

 

前少年A

我和馬列一起喝咖啡、看電視。從談話性節目得知,《絕歌》這本書出版上市了。當年在神戶犯下連續兒童殺傷事件的前少年A如今已三十多歲,他把自己的經歷和想法集結成冊。節目裡的評論員義憤填膺地指責:「他完全沒有反省!」我看著電視螢幕,一邊注意身旁馬列的動靜,心想──他不是沒有反省,而是無法反省。

馬列一如往常緊盯著電視。

我想起幾天前和馬列的互動。他幫我整理床鋪,真的是一位非常細心的溫柔少年。他悄聲地說:

「為什麼不能殺人?不管再怎麼解釋,我還是不懂。」

他非常自然地說出這句話。就像青春期的孩子說「為什麼一定要遵守校規?」只不過內容再勁爆一點罷了。我知道,他不是想要探討哲學問題。假如有個殺人的好理由,他會毫不猶豫地動手。

馬列拿鐵錘打妹妹,父母報警,他被強制住院。他無法理解為什麼拿鐵錘毆打家人的行為是「不對的」。

即使不斷做錯練習題,依舊拚命學習;把自己打理好的同時,也會關注我的情況,馬列就是這樣老實又認真的少年。然而,他不懂為什麼不能殺人。和拿著小刀刺向自己手腕的阿清質問「為什麼不能傷害自己?」一樣,我也無法回答馬列的問題。即便我費盡唇舌,馬列大概只會覺得:「哦,你是這麼想的呀!」

我們理所當然說出「反省」這個詞。傷害某個人之後,後悔做出傷人的行為。假如不知反省,也不感到後悔,代表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堅信憎恨對方、並進一步傷害憎恨對象的行為一點也沒錯。

馬列並非如此。他不恨妹妹。

 

心療開端

住院期間的夥伴們讓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不留神便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起來。我的目的並非用好奇眼光去描述他們的行為,而是分享認識(不僅是遇見)他們之後,開拓了我的眼界,進而改變我自己。這也是我撰寫本書的動機。

沒錯,儘管封閉式病房的生活偶爾難免產生摩擦衝突,他們依然是我的「夥伴」。病患在封閉式病房發生意外或受傷的機率,比開放式病房更高(眾人如此堅信),因此護理師的監管目光更嚴格。監管者與被監管者。以在護理站為同僚舉辦離職歡送會的護理師們為例,監管者之間彼此會產生共同合作的夥伴意識,而我們這些被封閉式病房收容的病患,也會形成同為被監管者的連帶情誼。

這種感覺很難向不曾住院過的人解釋。我想有看過杜斯妥也夫斯基的《死屋手記》的人,或許就能明白:「原來如此,是這種感覺啊!」

 

試圖操縱醫師

有一次,主治醫師用嚴厲語氣告誡我:

「沼田先生,您在試圖操縱我嗎?實際上,像您這樣從事知識型工作的人,治療進度這麼快是非常罕見的。醫師、律師、學校老師皆是如此;無論被誰指稱『你可能有發展障礙』都無法接受。不僅無法接受,還會猛烈反駁指出這件事。強調自己沒有任何障礙,沒必要看醫生,列舉各種理由說明自己非常健康。用無懈可擊的道理來辯駁,任誰都會舉雙手投降,最後放棄勸導當事人接受治療。儘管如此,您終究願意接受治療。這樣很棒。然而,您現在試圖玩弄花言巧語誘導我,好讓診斷結果變得對您有利。您這麼做,我實在無法為您正確診療。」

主治醫師接二連三地說出衝擊我自尊心的話,一點都不客氣。

他這麼做,是故意藉由挑釁激怒我。他全程緊盯著我的雙眼,用堅定的目光,當著我的面說出這些話。

一度被逼到極限的我,忍不住爆發怒氣,猛踹椅子大吼:「這樣根本不是治療!這是在羞辱我!」面對這種情況,他依然堅定立場,毫不退縮。他的每一句話都沉重地刺向我。即使如今我已出院許久,主治醫師說的話依然迴盪在我的心底,成為我以牧師身分面對他人時的重要課題。

 

該介入嗎?還是默默守護就好?

看了我的故事,或許有些讀者驚訝於主治醫師的獨特之處。有些人可能很討厭這種醫師。我和他爭論的次數早已多到數不清。他的所作所為稱得上是對病患個人思維和隱私的干涉及越權行為。

不過,當時我已超過四十歲,思維早已僵化,懷揣一定程度的自信與信念,內心冥頑不靈,實在無法坦率接納他人的意見。我和極富可塑性的年輕人不同,想讓我就此改變,需要非常的治療手段。

「我知道精神科醫師會說什麼話,所以沒必要接受診療。」我沒有權利批判如此斷言的朋友。畢竟我也不是根據自己的判斷而決定住院。我是被妻子說服而同意的。我在工作場合暴怒大吼,躲進牧師館,鑽牛角尖想著:「一切都完了,再也無法修復了。」隨後滿腦子只想著去死。我這輩子從來不曾如此具體又真切地想要去死。此時,妻子用微弱的聲調說:「欸,去住院吧?」

妻子的身心狀態其實不太穩定。當她需要住院時,她就會住院。面對這樣的妻子,我一直覺得都是我單方面給予協助,而且也想維持這樣的現況。如今,我竟然如此任性袒露內心的想法。老實說,雖然很丟臉,但我真的不想從指導者的立場放下身段。因此當妻子說出「去住院吧?」的時候,我大受打擊,一時間難以接受。

原本我堅持不住院,只想持續去門診接受治療。妻子便帶我前往醫院前的那一片廣闊河床。

我已經不記得在廣闊河床上散步時,和妻子聊了什麼。唯一能確定的是,她沒有哭著說服我。她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激動的行為。我們悠閒漫步,聊著昨天發生的事、今天發生的事、吃了哪些東西。聊天內容與治療無關,全是些不重要的瑣事。一邊聊天一邊觀看停在路邊的腳踏車,接著繼續散步。和妻子結束散步後,我下定決心──那就住院吧!放下身上的一切重擔,重新開始整頓。

站在被人尊稱為「老師」的立場,一直以來都站在前往精神科醫院慰問他人的立場的我,購買了住院用的一整套家居服,遵守住院規定,拔掉腰間的鈕釦,脫下西裝換上這一身。腳上穿的不再是皮鞋,而是夾腳拖。走路時緊抓著腰間鬆垮下滑的褲頭,避免內褲走光。不再拿著心愛的馬克杯品嘗熱咖啡,改用漱口杯啜飲用溫水沖泡、只有半杯的泥水咖啡。

投入這樣的住院生活需要相當的勇氣。如同本書開頭所述,住院第一天的心情宛如從將軍淪為囚犯。然而,一旦投入其中,就會發現其實也沒那麼可怕。那裡不是什麼光怪陸離的世界。雖然進行職能治療時,看著窗外路過的上班族會心生感慨:「啊,那邊是社會,這邊是社會之外。」事實並非如此。醫院裡同樣也是社會。

確實,這裡是偏遠的醫院,設備和觀念都很老舊,有許多問題。儘管如此,這兒依然是個「普通的」社會,住院的人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異常人士,只不過是一群「普通的」人,只是和商業社會及學歷至上的社會不太合拍罷了。住院生活不僅讓我徹底重新認清自我,也讓我明白「普通」無處不在。

我很感謝妻子。假如沒有她低聲說的那句話,我就不會住院;那麼被逼到極限的我,說不定會自我了斷。我以為我在照顧及保護妻子,其實是自認為比她優越,她卻對我說出無可取代的那句話。這件事扭轉了我的人生觀。

迄今為止,我深信身為牧師,必須照顧並指導心懷痛苦及煩惱的人,這是我在上帝面前油然而生的自負。然而,我只是個軟弱的人類。承認自己的軟弱沒什麼好自卑的,這反而是生而為人的證明,應當引以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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