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他想要月亮:躁鬱的醫學天才,及女兒了解他的歷程

6 孤立無援

我不再受到綁縛後,立刻開始大量寫信給親友。醫院規定每週只能寫兩封信,所以我在寄給葛蕾塔的信中,附上許多信件請她幫忙轉寄,以迴避醫院的限制。葛蕾塔以前從未幫我寄過信,但她在我的請求下,幾乎把我所有的信件都轉發出去了。

我寫了很多信給波士頓醫界的朋友,在信中描述韋斯柏洛的狀況,他們似乎都對此毫無興趣或深表同情。

一位朋友寫道:「你早點和韋斯柏洛的院方合作,我們就可以更快見面了。」

另一位朋友寫道,護理人員對我的虐待,可能是因為我自己對他們的態度造成的。

我寫信給鮑勃.弗萊明好幾次,他接替已經放棄我的蒂洛森醫師,來當我的精神科醫師。由於我被隨便關在韋斯柏洛的病房裡,根本見不到鮑勃,無法和他溝通。我寫信給他好幾次,但有如石沉大海,音訊全無。我寫信告訴他,除非他願意幫我,不然就放手別管了。我寫信給律師,請他詢問我在波士頓當精神科醫師的那些朋友,看他們之中有沒有人願意接我的病例。我也直接寫信給以下幾位精神科醫師:唐納德.麥可弗森醫師和寇可.卡弗醫師。卡弗回信說:「我比較想當你的朋友,而不是精神科醫師。」

我的律師詢問麥可弗森醫師一些事情,他答應來看我,也在我入院約八、九週時確實來了。我寫信給摯友保羅.錢德勒,請他來看我。他回信說會來,但始終沒來。我寫信給班.瑞格醫師,問他能不能接管我的病例。他說自己看病有個原則,就是不當好友的主治醫師。

我竭盡所能地向四面八方尋求援助,但找不到任何援手。

我向上帝祈禱,祈求未來我還會記得這件事:一個人一旦從正常世界進入精神病院,他和親友之間就築起一道比石牆還厚實的牆垣,那是偏見與迷信的厚牆。也許,我可以期待將來精神病院變成精神病患者的庇護所,是可以期待透過明理、溫和的照料,而逐漸復原的地方。但我所知的現代精神病院,都像貝特萊姆瘋人院一樣,是從古代監獄直接演變而來的。這種精神病院只會造成傷害,毫無益處。州立和市立精神病院對病患的種種暴行,肯定是大家對精神病患的恐懼和迷信所造成的。目前,我們頂多只能希望自己遠離那種地方,憐憫那些被幽禁在裡頭的人,以及盡量加速精神病院緩慢重整的速度。

我和幾位朋友、祕書、葛蕾塔、一些親戚的通信頗為定期且頻繁,幾乎天天都會收到一至六封信件,這些信帶給我很大的慰藉。這些通信可能生成更多有關我病情的流言蜚語,也可能以多種方式對我造成傷害。但生病的時候,收信的感覺特別令人快慰,也特別能幫助我恢復正常。

或許是在我進韋斯柏洛的第七週,我們栗山地區的牧師科尼.索布里奇來探望我。我沒想到他會來,也不知道他為什麼來,但我永遠忘不了他的探訪。我們自然聊到了宗教價值。我告訴他,童年參與了查經班,對我影響很大。他談到了耶穌。

「順服祂吧。」科尼告訴我:「那樣做不像聽起來那麼脆弱,順服祂吧。」

科尼接著說,追隨耶穌的身教和言教,可以讓我們獲得更多的成果和幸福。

「耶穌活在一千九百四十四個年頭以前,」我說:「想必有一些宗教觀點更貼近現代社會。相對於完全順服祂,難道沒有某種方式是只跟隨祂,與祂同行嗎?」

我談到自己婚姻的危機,以及對圓滿性生活的渴望,也詳細提到我對狗、馬、鳥類的喜愛。我把兩封信交給科尼,信中提到我做過幾次高難度的無馬鞍騎乘。我說,對馬的熱愛使我更了解馬,也讓我有能力完成多數人辦不到的馬術動作。

我談到對動物的熱愛時,科尼想起了聖方濟。

「聖方濟肯定也有躁鬱症。」他說:「你聽過他對群鳥布道的事蹟嗎?」

他繼續告訴我聖方濟的故事以及他對鳥類的喜愛。

「你看過《聖方濟傳》嗎?」他問。

「沒有。」我回應。

「你想看的話,我可以寄一本給你。」

科尼和我聊天時,我欣然相信他的說法,他也讓我抽了幾根他的香菸,我們邊談邊抽。他要離開時,我陪他從房間走到訪客等候室去拿帽子和大衣。我看到他眼眶濕潤,聲音中流露出些微激動,他說會再來看我。我寫信請他再來好幾次,也寫信給我的妻子好幾次,叫她去請牧師再來看我,但他再也沒來過。

科尼來訪後不久,我的郵件中出現一本《追循聖方濟》。那本書收錄了聖方濟的故事,混合了他帶著追隨者在義大利及其他國家遊歷的故事。我從書中夾著的卡片判斷,那應該是某個親戚送給科尼的聖誕禮物。我第一次翻閱那本書時,斷斷續續地讀讀停停,因為我不喜歡遊記的部分。但是讀到最後,我卻覺得欲罷不能,馬上從頭把那本書又讀了一次,追循著聖方濟的腳步,精讀遊歷的所有細節。我邊讀邊畫重點,在書頁的空白處寫下心得。我打算還科尼一本新書,並寫信請太太幫我處理,她一直沒幫我做到。最後,還給科尼的是那本被我翻爛而且畫滿重點及寫滿註記的書。

從我的窗口遠眺醫院後方的丘陵,可以看到結核病房四周、我右邊的林間、山頂上,都有一些熠熠生輝的小十字架。大白天時,我可以看到山頂上有三個東西排成一排,卻一直看不清楚那是什麼。他們的位置和晚上看到的十字架位置很接近,有時還會閃動光芒。那些閃光令人費解,十字架也是。我一直不懂那些十字架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其他患者也可以看到,其中一個十字架從女性自主病房的右邊門廊就能看到。

有人(或許是患者)告訴我,一些來自栗山的女性住在附近的宿舍裡。

有一、兩天的時間,我產生了自己認識那些女性的錯覺。某晚,我貼近通風井講了一些話,心想我的聲音也許可以傳到隔壁宿舍給某位我想像的女人。但不久,我就不再自作多情了。

我似乎按捺不住惡作劇的念頭,喜歡把叉子和湯匙藏在吊燈的大型金屬袖環中。這種銅色袖環連接天花板的那端很寬,可以旋開拿下來,裡面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塞很多小東西,然後再把袖環旋轉歸位。我的湯匙和叉子不見時,護理人員翻遍房間都找不到,我後來才告訴他們藏在哪裡。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很幼稚,但是當時那樣做似乎可以紓解單調乏味之苦。我覺得自己在跟醫生、護士、護理人員鬥智,喜歡以多種方式戲弄他們。用來把患者固定在濕冷被包裡的大型安全別針也可以藏在燈具裡,或是鉤在通風井上方約三十公分的隱匿鐵管上。其他小東西則可以藏在床墊的小洞裡。

我多次想辦法破解門鎖。通常是以床的彈簧製作簡略的鑰匙,或是利用敲擊門把所產生的聲音振動來開鎖。我也試過把床尾的鐵製橫桿掛在門把上,利用床的重量製造各種扭力、壓力和拉力。某天我終於破壞了連結門把內外的鋼條。還有一天,我把房內的門把拆下來,藏在左上顎。我才剛藏好,邰尼就突然進到房內。

「裴瑞,門把到哪去了?」他問。

我從嘴裡拿出門把遞給他。

為了紓解幽禁之苦,我不分早晚哼唱或用口哨吹奏許多歌曲,例如〈蘿絲瑪麗〉〈沙漠之歌〉〈印第安人愛的呼聲〉〈間奏曲〉等等。

夜晚哼唱及吹奏這些歌曲時,我站在窗前,手在玻璃上打拍子。某晚,我對著面向走廊的窗戶玻璃打拍子時(動作應該很輕),一片玻璃突然破了。那完全不像用力擊破的樣子,因為用力擊破的碎片是大塊的。我擊破的比較像聲音和動作敲擊後,一起製造出的成千上百個細小碎片。當晚,另一片面向戶外的窗戶玻璃也在同樣的情況下,以同樣的方式破了。我還記得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幫護理人員收拾起那些細小的玻璃碎片。

這段期間,有好幾天我對燈泡產生興趣。我從來不知道那是什麼燈泡,但裡頭似乎有氣體,也許是水銀蒸氣。燈亮時,裡頭的氣體呈腎臟的形狀。我緊盯著燈泡看,腎形的蒸汽會慢慢變成其他形狀,有時是圓形和橢圓形,有時狀似假牙,隨著大笑或對話而緩緩開闔。

韋斯柏洛州立醫院,一九四四年

患者出現強烈的破壞性,徹底破壞了幾張鐵床,打破房間的門板和窗戶,拆卸窗框,兩手各拿一支吊窗錘,對員工形成很大的威脅,但沒有攻擊員工。

第17章 父親的手稿  

那些信件的出現幫我壯大了膽子。幾個月後,我因公到德州的達拉斯出席一場整形外科會議。我決定抵達當地後,要找出菲利普叔叔的連絡方式。我不知道他身在何方,只知道他住在達拉斯。我一抵達當地的旅館,就翻開電話簿尋找他的名字,我怕要是不趕快打電話,很快就會失去勇氣。電話簿裡列了三個菲利普.貝爾德,我馬上撥打其中一位的電話,結果是一個女人接聽的,她說沒聽過我的名字。我又撥了第二通電話,一位顯然不是我叔叔的人接聽電話。我一聽那聲音,迅速掛斷。我本來想放棄了,但最後還是決定試試第三位的電話。

「哈囉 ~」電話的另一端傳來這個聲音,緩慢的德州腔把哈囉的「囉」拉得特別長,我馬上認出那是叔叔的聲調。

「您好,我是咪咪.貝爾德。」我說。

叔叔的回應很直接:「妳為什麼不回信?」

當下我覺得慚愧極了。我小時候,菲利普叔叔寫了幾封信給我。我把那些信件貼在衣櫃門的後方,那是我珍藏寶貝的祕密基地。那些信對我來說極其珍貴,因為那是我和父親少數僅有的連結。但我一直不知道該怎麼回信,所以那些信一直放著沒回,叔叔等我回信等了四十幾年。

我老實地告訴他,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覺得我寫不出來。

「那時我年記太小了。」我告訴他:「我真希望我回信了。」

我們約好隔天見面。

菲利普叔叔來到我下榻的那間旅館。我在大廳等候他時,想像著他的模樣。我們應該在父親的葬禮上見過面,但我不記得他的臉了,他長得像我父親嗎?幾分鐘後,一位看起來不修邊幅的老人,穿著寬鬆的白色短褲,褪色的藍色運動衫,出現在大廳的另一側。我依稀記得菲利普叔叔打過網球,於是我站起來,朝他走去。

「菲利普叔叔嗎?」我問。

他馬上給我一個擁抱。

我們到大廳旁邊的小咖啡廳坐下來。菲利普叔叔坐定後,顯然沒興趣客套閒聊。

「妳的母親沒有盡到身為妻子的職責。」他一邊說,一邊皺起了眉頭:「她拋棄了妳的父親。」

雖然我對母親的行為也有所保留,但是當下我卻很想為她辯駁。我知道父親住在私立的精神病院時,姨婆為他出了不少醫療費。我跟菲利普叔叔提起這件事,並說母親還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需要照顧。

「妳的母親和他離婚後,就變成我們擔負起一切的重擔。」他嚴肅地回應:「一切都落在我們肩上。」

菲利普叔叔解釋,他和他的妻子,連同我年邁的祖父母,擔負起照顧父親的重擔。

 


「妳父親動了前額葉切除術。」菲利普叔叔告訴我:「動了手術以後,他連綁鞋帶都無法自理,我們不得不為他處理一切,包括刷牙、繫皮帶等等。手術以後,他完全變了另一個人。」

我記得聽過身邊的成人談過一次前額葉切除術,但我不知道他們是指什麼。

菲利普叔叔告訴我,手術後,醫院開藥給父親,幫他復原,但是服藥太多使他頭暈目眩。他忘了服藥時,就會癲癇發作。

「即使動了前額葉切除術,他還是會惹麻煩。」菲利普回憶道:「尤其喝醉酒的時候,他會在酒吧裡鬧事打架,我常被叫去酒吧或警局把他解救出來。」

我感覺到叔叔多年來不僅在等著我回信,他也在等著告訴我父親的故事。

「也許還有一些方法可以讓我彌補。」我無奈地說。

不久,他起身準備離去。我們相擁,互道再見後,他給了我最後一份資訊。

「你父親寫了一本書。」他說,並在餐巾紙上寫了潦草的數字。

「這是你堂弟的電話。」他說:「我兒子蘭迪,你父親的手稿在他那裡,妳打電話給他。」

我送菲利普叔叔上車,看著他開車離去,手裡握著堂弟的電話號碼。

當晚稍後,我完成會議的職責,回旅館的房間休息。我撥打堂弟蘭迪的電話,是他接的,我自我介紹。我們素未謀面,也從未對話過,但是通話期間,我們輕鬆熱切地閒聊,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想彌補以前的遺憾。我得知蘭迪住在奧斯汀,所以後續兩天,我們盡可能找機會通話,聊兩邊家族的事情。最後,我終於提起手稿的事。

蘭迪證實,幾年前他確實從他父親的家中救出了那份手稿。

「我父母都不想要那份手稿,以前還有打字版,但很久以前就不見了。」

那份手稿是收在舊的公事包裡,放在他的車庫。

我離開達拉斯的前一天,堂弟打電話告訴我,他和妻子凱倫談過了,他們都覺得那份手稿是屬於我的。

幾週後,我下班回家,發現家門口擱著一只大紙箱,寄件人的地址是奧斯汀。隔天我打電話到德州。

「我們都非常高興。」蘭迪的妻子凱倫告訴我:「那份手稿終於送到了屬於它們的地方。裴瑞的女兒拿到他的手稿了,在這之前我們只是暫時代為保管。」

父親的手稿順序是完全打亂的,我竭盡所能地辨識他的字跡。他在一頁文稿上寫著他在麗思飯店吃早餐,但是下一頁卻寫他遭到醫院警衛的暴力管制。如果這些手稿中蘊藏著解開父親謎團的關鍵,看來它們並不願輕易透露祕密。

我想辦法按順序排列手稿,掃讀每一行文字,拼組關鍵字,以便根據主題來拼湊組合文稿。很多內容顯然在描述他被關在韋斯柏洛的經歷。我後來學會找他曾經待過的病房名稱,以及他轉到波德佩特就醫的證據。我認出了一些家庭老友的名字,也看到母親葛蕾塔的名字頻頻出現。後來我逐漸熟悉事件的發展順序,並按人物、事件、地點,把手稿分門別類。

父親的筆跡也是另一個線索。有些頁面的字跡很工整,每頁還畫了很多直線。有些頁面的筆跡變大,而且越來越不規則,背景布滿了黑色的汙跡。

後續幾週,那幾堆文稿一直放在我的廚房裡。我持續根據暫定的時間表重新排列順序。父親的草稿通常不只一份,只是版本稍有不同,這也使得排序過程變得更加複雜。我持續努力,想辦法把手稿恢復成原來的順序。我經常在找線索,以便拼湊出整個故事,我從來不知道接下來可能發現什麼蛛絲馬跡。 某天,我翻閱那些文稿時,突然看到之前沒注意到的字。

咪咪。

我把整頁看了一遍,那一頁是描寫他住進麗思飯店時,母親帶著我和妹妹去房間看他。母親不肯坐下,幾乎是人一到就馬上準備離開似的。接著我說:

「我想跟爸爸待在這裡。」

我讀到這句話時,整份文稿突然真實了起來。原來我曾經在那裡,我也表達了意見,我想跟父親待在一起。  把那些手稿理出大略的順序以後,我開始打字建檔。一開始我很難辨識他的字跡,但不久我開始熟悉他的b、l、f寫法,習慣了他的草寫。我也越來越擅長辨識他的精神狀態,有好幾頁文稿上,他看起來神智十分清醒,文字讀起來很像做科學的人,描述場景的方式彷彿醫師造訪醫院似的,而不是住在醫院裡的病患,這些段落的筆跡都很工整有序。但是當他逐漸無法掌控神智狀態時,他的筆跡便開始大為膨脹,逐漸失控,接著會出現好幾頁的幻象和妄想,字跡斜向右邊,字體放大。這時,他亟欲寫下思緒的迫切感,已經凌駕了其他考量。

處理這些文稿幾週後,由於我太常觸碰這些描圖紙,擔心翻久了會毀損紙張。這些紙都很纖薄,而且文字是以容易糊掉的鉛筆寫的。我覺得保護父親的文字是我的一大責任。他的手稿留存下來的機率那麼小,卻依然留在達拉斯的叔叔那裡,然後轉到奧斯汀的堂弟手中,並於多年後的今天抵達我位於佛蒙特州的家裡。我有責任好好保管它。

我買了一箱無酸性的透明文件夾。當晚我坐在客廳裡,把那些手稿逐一放入透明的檔案夾中。我全神貫注地做這件事,沒注意到文稿的鉛墨已經染黑了我的手指。我把所有的文稿都收進文件夾時,才看到我的指尖全黑了。

我把掌心翻向上,舉到眼前,頓時整個人呆住了。我的腦中浮現了一個想法:父親把這些鉛墨寫在這些紙上,如今這些鉛墨落在我的手中。原來,我一直覺得我們之間存在的關連,是具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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