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心理諮商師:拉開診療室的布簾,窺見心的療癒面貌

〔做出九十次相同箱庭的Y〕

以大學生身分首次負責的個案就是個有自閉傾向的孩子,這實在是很大的考驗。每次都是不斷的摸索,只能在平靜無波的療程中,把發現值得欣喜的微小變化當成自己的目標。跟他說話時,他的目光總是筆直地遙望遠方,表情一絲不改。木村女士心想,簡直像個陶偶一樣。

少年Y發生戲劇性變化是在兩個月後,由木村女士開始接手的第八次晤談。「山腳下都是田地。有很多河川從山上往下流,匯聚到一條大河裡。」

少年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拉出好幾條從山上延伸到國道的線。木村女士輕聲感嘆,目不轉睛地盯著,Y又繼續說:「山上有樹。有很多樹。」以往沙山上總是什麼都沒放,一片不毛之地,這次放上枝葉茂密的樹木。原本單調無趣的景致第一次出現了顏色。木村女士感受到Y開始成長。

那天還有另一個變化。以往Y總是草草完成箱庭,然後接著玩水或其他遊戲,但是那天起,他開始只熱中於製作箱庭。不過接下來又開始重複長了樹的山、國道、村落、神社佛閣等相同的模式。雖然很高興看到他專注於製作箱庭,但為什麼會如此執著於相同模式呢?木村女士覺得束手無策。

具有像Y這種傾向的少年,如果再繼續下去,會不會反而讓他執著於箱庭?也許這並不是自發性的行為,而是他針對諮商師的期待所做出的反應?要是換成別的諮商師,說不定會有不同的發展?木村女士心中懷抱著這些不安,於是她帶著目前為止的箱庭作品照片,找河合隼雄先生商量。河合先生看著Y所製作的一系列箱庭和病歷說:

「這可能是妳呢。」

他指著一頭乳牛。那是第十二次製作的箱庭,Y第一次在箱子左邊角落做出一座小牧場,放了三頭牛。木村已經記不太清楚在那之後又晤談過幾次。看著放在角落的乳牛,河合先生指出,那可能象徵守護著Y的木村女士。事實上,當時正好快要放暑假,那天諮商時,Y頻頻偷瞄木村女士的臉,然後說了這句話:

「我寫信給妳吧?妳叫什麼名字?」

那是Y第一次對木村女士表示興趣、主動對她說話的瞬間。而Y也確實遵守承諾,從故鄉北陸的一個小鎮寄了風景明信片給木村女士,這件事讓木村女士相當高興。這應該是因為自己在Y身邊才產生的變化吧?木村女士這麼想,請教河合先生接下來該怎麼辦。河合先生建議她:「既然這樣,徵求其他醫師的督導可能比較好吧。」

所謂的「督導」,是指臨床資歷較淺的諮商師請較資深的專家針對自己手中個案進行指導、評估或提供意見。不一定要在同一所大學,即使隸屬其他機構,只要對方答應,就能以付費方式接受指導。

對患者的用字遣詞是否恰當?諮商師本身的思考慣性會對兩人之間的關係帶來什麼影響?不管優缺點,透過第三者的角度,諮商師可以冷靜地回顧自己的諮商,並當做下次的參考,也可以和督導商量自己感到不安的部分。現在接受督導算是非常普遍的現象,不過當時還沒確立這種系統,況且有箱庭療法經驗的諮商師更是少之又少。

Y第一次跟木村女士說話時,諮商室裡同時有其他諮商師正在進行與Y母親的晤談。他的母親說,就在Y持續製作一成不變的箱庭同時,他的學校生活卻有了顯著的變化。

他第一次在才藝發表會上表演,還答應朋友的邀約。也越來越常因為學校活動繁忙而取消與木村女士的晤談。其中最大的變化,就是母親不再說Y有自閉症。

木村女士深刻感受到Y的成長,但Y在自己面前仍緊閉著嘴、沉默寡言;就算開口,說的都是跟鐵路有關的事。草草做完箱庭後,就急忙離開房間。

在第二十七次晤談那天,不知為什麼,Y哭喪著臉進了房間。木村女士試著對Y說:

「Y,你是不是覺得來這裡很膩了?」

「膩了。」

「是嗎。那你想這個月就結束嗎?」

「想。」

「這樣啊。如果你覺得來這裡不好玩,那就不用再過來了。趁這個月想一想吧。」

木村女士覺得很意外。以前她從沒想過兩人之間可以有這樣的溝通。說完那些話之後,Y的心情顯得很好,回家前的整段晤談時間都在玩遊戲。

兩人決定到這個月就結束。那個月最後一次諮商時,木村女士問:「今天是這個月最後一天了,下個月還想來嗎?」

沒想到,Y竟然故意擺起架子似地說:

「到春假之前還可以來兩、三次啦⋯⋯」

這個反應也讓木村女士很驚訝。這是Y第一次展現晤談的意願。在那之後,Y漸漸對木村女士展露笑容,雖然做出來的箱庭仍是類似以往的模式,不過卻花了很多時間來製作。他不再像機器人般,只是焦躁而機械性地行動,有了更多具有人味的瞬間。同時,他也開始主動去拿以前碰都不想碰的玩具怪獸。

第三十三次晤談中,他瞄了瞄木村女士的臉,問:

「妳,從哪裡來的?」

這是Y第二次對木村女士個人展現興趣。一般來說,並不會在晤談中直接回答這類針對諮商師個人的問題,而是以協助個案察覺自己發出這些疑問的內在想法的方式回答。不過面對Y這種很難關注自己內心的個案,是無法使用這種方法的。木村女士誠實地回答Y的問題,並且繼續在旁看著他製作箱庭。

「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自己在不在或許沒什麼兩樣吧?」明明時常有這種無力感,但與Y對話時,那種不自然的感覺卻漸漸消失。負責母親的諮商師告訴木村女士,Y開始參加幼童軍活動,自己生日那天還發了邀請函給學校和在幼童軍認識的朋友,邀請了大約十人到家裡來。話題老是圍繞在兒子身上的母親,此時也終於會在晤談中表達自己的心情。雖然緩慢,但確實產生了變化。

一直重複製作同樣箱庭的Y,到了第三十四次晤談時,開始一次做兩個箱庭。看他拿著新買的電車和汽車玩具四處徘徊,木村女士指著另一口沙箱:「Y,那些也可以放這邊喔。」Y回答:「那就試試看吧?」開始製作新的箱庭。

這時他製作的是機場和車廠。跟具有規則性的第一個箱庭不同,在這裡,他只是隨意地將物件放進去。木村女士甚至覺得那像是飛機墜落的場景。看到車輛排得密密麻麻、很是擁擠的箱庭,木村女士突然開口對Y說:

「汽車好多,看起來好擠喔,不能走其他路嗎?」

這是她第一次介入Y的製作。聽了木村女士的話,Y說了句「也對」,然後稍微移動了車子,喃喃自語著:「這裡車子很少。」

Y回應了木村女士的提議。木村女士對於能和Y對話感到欣喜無比。在第四十次晤談後,第二個箱庭開始出現變化。他讓新幹線的玩具越過箱子的邊緣,也將過去放在第二個箱庭的小物件拿來放在第一個箱庭。木村女士心裡有股預感,Y躲在遊戲室的時間,或許快要接近尾聲了。

Y上了小學五年級。他的箱庭開山拓田、建立村莊、蓋起準備出售的住宅,也開始有人住在房子裡。火車穿梭其間,村莊附近還有觀光客造訪的飯店。他的世界漸漸變得更寬廣。

隔年三月,五年級即將結業,跟木村女士的第七十六次晤談。如果從前任諮商師開始晤談算來,這是第五年、第八十九次,也是她和Y的最後一次晤談。Y因為父親工作的緣故,即將在四月搬到東京。這一天,他跟平常一樣平靜地製作箱庭,蹲在地板開始排列玩具火車軌道。他鋪了兩條橢圓形軌道,放上新幹線和電車開始跑。有號誌、有陸橋、有車站。從高山到田野、從村莊到小鎮、從小鎮到另一個小鎮。他的世界比過去更向外界開放。Y製作完箱庭後,完全沒提到這是最後一次,跟平常一樣打過招呼說聲「掰掰」後,就回家了。

木村女士在那之後,只跟Y見過一面。那是他國中二年級的暑假,跟父親一起到大學來玩。Y的個子已經高到木村女士必須抬頭看,體格結實,長得很健壯。但是一進房間,他立刻攤開帶來的地圖,開始解說現在住處的地理位置和交通路線。木村女士愣了一下,她聽著Y的說明,心情有點複雜。Y會回應木村女士的問題,臉上也帶著笑容,但還是有些東西依然不變。一想到後來他確診為發展障礙,這或許是無法避免的吧。發展障礙的特徵是不擅長人際關係和團體行動,興趣和思考局限於狹窄的範圍;同時,這也代表會對新事物感到恐懼和不安。

可是對Y來說,地圖和交通路線是他對世界敞開的一扇窗。相隔許久後,再度與木村女士重逢,他突然打開地圖雖然讓木村女士覺得困惑,但是跟以前一樣,Y認為這是連接自己和木村女士唯一的方法,也是他最盡力的問候。正因為木村女士誠懇地面對Y健康的部分、不勉強他做什麼,只是用耐心和毅力靜靜等候,Y才能安心地慢慢展現變化,再次出現在木村女士面前吧。

〔諮商的本質性問題〕

一位臨床心理師進入研究所就讀後,至少要花三年時間,從大學算起的話,總共要七年,考取證照後還要定期換照,比起只需要接受短期講座、即使缺乏實習經驗也能開業的證照,難免有教育或訓練不同所導致的差異。可是身為諮商師的自覺和自律,我想才是最根本的差異所在。

話說回來,臨床心理師認證始於一九八八年,即使有心學習也具備學力,卻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條件如此嚴苛的教育。社會上的確有許多人雖然沒有臨床心理師證照,卻很早就在醫療、教育、福利等各領域中累積經驗,把心理援助工作做得很出色。這些人包括護士、學校教師、地區日托中心等照護施設或職業介紹所的職員,以及非營利組職的員工等。

另一方面,相信也有許多個案到了身心診所後,才發現主治醫師竟是個遠比自己年輕、剛從研究所畢業沒多久的菜鳥臨床心理師,於是開始擔心這種年輕人到底能不能真正體會自己的痛苦。人比證照重要、經驗比證照重要,我想這才是諮商面臨的本質性問題。

除了研究所之外,我也花了三年到附設臨床部門的民間心理師研習機構上課,講師都是執業中的精神科醫師或臨床心理師。因為可以獲得臨床心理師證照更新所需要的時數,因此許多臨床心理師都會去聽課;不過也有學校老師、社會福利機構職員,以及與心理部門無關的醫護人員、企業總務部的上班族等人來上課。年齡從將近四十到六十多歲都有,大家也都還在社會的第一線工作。

即使沒有明白提到「諮商」二字,但「心理援助」說不定已經成為重要的課題。這所研習機構以解決案主的問題為第一優先,建立起一套不拘泥於學派、重視實踐的研習系統。因此,每個週末兩個半小時的講座總是座無虛席,各個發表人會帶來自己在現場遇到的具體案例,進行扎實的意見交流。我也是在這裡深刻感受到「人重於證照」的道理。

更讓我驚訝的是,報告人發給所有參加者的個案紀錄,幾乎以逐字方式記錄諮商師與個案從第一次晤談到諮商結束(如果個案還在進行中,就介紹到最近一次晤談)的每次對話。這似乎是這個業界很理所當然的工作方式。原以為諮商是在封閉密室中的對話,但是諮商過程的對話並未封閉於兩人之間,也會在同樣有保密義務的諮商師當中共享,成為研究材料。

當然,不是所有的案例都如此。發表前必須事先取得個案同意,姓名或服務單位等資訊也都必須匿名,讓第三者無法得知案例是特定的某人。不過就算是匿名,上面寫的也都是實際出現過的對話,個案如何說出自己的煩惱、痛苦,諮商師又是如何回應,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諮商過程中,有些人坦承自己對第三者的強烈憎恨或與性愛有關的糾葛,也有些人訴說對人生的絕望;有些人太過亢奮、無法控制情感,也有些人甚至想對諮商師施暴,或突然緊抱諮商師。相反的,也有人一進治療室就坐在椅子上,始終保持沉默,不管問什麼都不回答。

面對這些情況,諮商師該一邊附和對方,一邊認真傾聽嗎?還是應該拋出問題?跟案主一起笑?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是保持沉默?看著個案紀錄,除了語言的交流,也能想像出兩人之間的情感流動和當場的氣氛。

其實,這種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諮商應該以什麼為目標?有沒有迷失方向?這些才是諮商師應該設身處地思考與學習的部分。

不過,這些逐字稿未必能反映出諮商的實際情況。如果當時沒錄音,就只能依靠諮商師的記憶,其中可能有錯誤、遺漏,或者已經照自己的想法重新進行編輯。

長年在臨床上為拒學或其他兒童進行診療的精神科醫師,同時也是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山中康裕先生表示:

「諮商中的內容或者談話概要,實際上與治療或治癒沒有太大關係。更重要的是看似無關的言語和言語的『停頓』或回應沉默的方式;語調和語速也非常重要,所以我記錄時,一定不會省略這些部分。可是在個案研討會上所發表的個案紀錄,多半不太重視這些事情呢;甚至會刪除一些對諮商師不太有利的部分。想刪除、想強調,這種想法本身就很奇怪。

「真正有能力的臨床專家往往能看穿這一點。『個案說的話在這裡不可能這樣接下去呢⋯⋯是不是漏了什麼?』我可能會這樣問報告人。如果對方承認:『不好意思,那部分我省略了。』我就會再問:『那你的紀錄上是怎麼寫的?』對方回答後,我會繼續回應:『啊,你還漏了那裡,那裡很重要呢。』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情況呢?舉例來說,個案不斷重複說一件事,諮商師可能覺得這種事寫一次就好,所以沒有寫出重複的部分。可是個案重複同樣的事,其實是有意義的。他可能想特別強調,或者強迫性地認為如果不多說幾次就無法傳達。報告人沒有記錄這個重要的部分,可能是因為他已經預見寫出來之後,自己接下來可能會被問到的話題,可是他並不想讓老師知道有關那個話題的事,所以刪掉對自己不利的部分。借用佛洛伊德的話來說,這就是所謂的『防衛機制』。這種情況很常發生。忽視這部分的個案研討會其實一點意義也沒有。」

研討會上提出的個案紀錄除了是病例的探討,同時也是一面映照出諮商師的鏡子。在這種跟同行進行的研討會中,諮商師們得以卸下平常背負的重擔,但同時也必須把自我暴露在眾人面前,以第三者的角度嚴格而客觀地審視自己。

此外,只要參加了研討會,即使是第三者,也不再是毫不相干的人。在會中提出的意見都會讓自己暴露在其他人的目光中。一開始參加個案研討會時,我還覺得奇怪,為什麼這麼安靜、很少人踴躍發言,後來才知道有這種連提出意見的人也會被觀察的緊張氣氛。

透過這樣的機會不斷累積案例(包括失敗經驗在內),這種毫不鬆懈的努力正是諮商師所需要的,也才能讓諮商變得更加充實豐富。

我想起採訪日本臨床心理師協會村瀨嘉代子會長的事,她擔任東日本大地震心理援助中心的負責人,指揮受災地區的心理照護活動。訪談中聊到臨床心理師面對處於痛苦深淵中的個案時應有的態度。說到心理照護,一般總給人「堅強的諮商師來陪伴、守護脆弱個案」的印象。但事實上,諮商師自己也在接受個案的審視。村瀨女士說,精神上瀕臨崩潰的人,他們的眼光遠比一般健康的人更敏銳。

「晤談中不經意的呼吸、舉動、語調,都會表現出臨床心理師二十四小時的生活方式。一個身體健康、不虞匱乏的人對這種事並不太敏感;不過一個處於極限狀態的人,對於事物的真偽或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也許相當敏感也說不定。就算不說話,對方也會知道這個人在想什麼,或知道這個人應該是情緒溢於言表,所以找不到適當的話說吧。我覺得承受大量精神煎熬的人,對於這方面的識別能力都非常高。」

這個人到底想了解我到什麼地步?安靜不說話的時候是不是在想我的事?當一個人面臨緊繃狀態,接收範圍不但會變窄,對諮商師的敏感度也同時會提高。聽著村瀨女士這番話,我這才感受到必須面對處於這種狀況的個案時,諮商師的工作有多嚴苛。

〔失明者的箱庭〕

「自從失明後,我就覺得自己的身體是以眉頭為中心,好比裹在一層透明的蛋殼裡一樣。蛋的大小和形狀有時會有不同:精神好的時候,表面緊繃有彈力;疲倦時,則會稍微凹陷,變得軟塌;蛋的大小也會因為周圍的狀況和身體狀況忽大忽小。人和人之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好像叫做『個人空間』吧,如果有人越過這條界線闖進來,身體就會自然避開。我則是因為害怕突然被別人觸碰,所以拉出一道看不見的牆。」

拿著白手杖走路時,必須依靠自己的聽覺、觸覺和嗅覺。其中發揮最大功用的是聽覺,其次是直接接觸肌膚的觸覺,包括手感受到的觸感、風和空氣的流動、接觸地面的腳底,以及從白手杖前端傳回來的土地或地板的感覺,全都是線索。尤其是耳朵,變得特別敏感,強風用力拍打窗戶和附近拆除建築物的聲音,都讓她感受到眼睛健康時無法想像的恐懼。

剛開始使用白手杖時,根本無暇分心,再加上緊張,總是把持扙的那隻手伸得很長,慢慢地走。因為她覺得這樣至少可以確保前面兩步距離內都是安全的。但另一方面,伊藤女士走在路上時,從身後打算超過她的人偶爾會被白手杖絆倒。「對不起,有沒有受傷?」聽到她輕聲道歉,大部分人都會一言不發地離開,但偶爾也有人會出聲怒罵:「眼睛看哪裡啊!」「太危險了吧。幹嘛不老實待在家裡啊!」

某天早上,發生了一樁決定性的事件。她循著導盲磚慢慢走在四日市車站的中央通道。有個人突然橫越過伊藤女士面前,被白手杖絆住,應聲倒地。「沒事吧?有沒有受傷?」對方並沒有回答。不久後兩、三位站員奔上前來。這時候,倒地的老太太突然發出聲音:「哎呀,好痛啊,好痛。」站員觀察了一陣子,告訴伊藤女士沒事了,可以走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道過歉後離開。

沒想到幾天後,她在同樣時間再次走在同一地點。突然聽到有人嘴裡一陣咕噥,接著甩了她一巴掌。是前幾天那位老太太。

在這次事件之後,伊藤女士更害怕外出了。另外,她心裡也產生某種變化:開始出現兩個悅子。還有像這樣的對話:

「都是因為妳沒有好好聽周圍的腳步聲。而且,白手杖怎麼能伸那麼長呢?這樣會絆到別人啊!要是害別人受重傷怎麼辦?」

「可、可是我很害怕啊⋯⋯手不伸長,我就不敢走路⋯⋯」

這是實際年齡的悅子,和失明後誕生的孩子「小悅子」。

因為別人無意的一句話而受傷,讓心裡的兩個自己開始爭執。伊藤女士發現自己的心裡出了毛病。當別人被自己的白手杖絆倒,她口中雖然說著:「沒事吧?有沒有受傷?」但嘴角卻莫名地放鬆,彷彿快笑出來似的。怎麼可以給別人帶來傷害後,還在一旁嘲笑呢?成熟的「悅子媽媽」和「小悅子」爭執越來越激烈。這兩個人的價值觀和想法實在相距太大,自己好像快要被撕成兩半。不能再這樣下去,不想想辦法的話,自己的人格會變得很可怕。

不久後,伊藤女士認識了木村晴子女士。開始到南山短期大學上學的第二年春天,伊藤女士四十歲。她知道木村女士是知名的箱庭療法臨床專家,又是曾在瑞士直接受教於卡爾夫女士的嫡傳弟子。上了木村女士的榮格心理學講座三個月後,伊藤女士鼓起勇氣拜託木村女士,說自己想試試箱庭療法。她雖然想接納盲目的自己,卻始終做不到;而其他人也總是不能如自己所願地看待自己。種種憤怒和矛盾控制著她,讓她無法動彈,她極力想要突破現在這個困境。

「我覺得,這是一種觀察全盲者可以把能力開發到什麼程度的實驗。」

她這麼告訴木村女士。

木村女士對伊藤女士說,她要考慮一星期,仔細想清楚,眼睛看不見對於箱庭製作和治療會帶來什麼影響。

箱庭療法要從瀏覽擺放在架上的小物件,挑選出自己想放的物品開始。眼睛看不見的話,就必須靠某些方法由木村女士協助伊藤女士挑選物件;也就是說,沒有「與物件的不期而遇」這回事。更讓木村女士擔心的是,伊藤女士無法親眼看見自己製作的箱庭。無法靠視覺接收箱庭風景散發的訊息,會不會傷害伊藤女士、讓她傷心?伊藤女士腦中架構的世界和木村女士眼中看到的世界,到底能有多一致,或有多少偏移?要考慮的因素實在太多了。

唯一不變的是,箱庭是製作者和守護者的共同作品。全盲的伊藤女士雖然有障礙,卻也是個能清楚表達意志、態度積極的人,讓木村女士減輕了幾分擔憂。幾經苦思,木村女士採取了她認為對伊藤女士最好的方法。為了減輕負擔,每月晤談一次,製作會比一般人更花時間,每次大約一個半小時。

伊藤女士的箱庭療法就這樣開始了。

進行的步驟如下:

首先,伊藤女士告訴木村女士自己想用的物件,木村女士再盡量從架上找出來,或拿可能接近的東西,交到伊藤女士手裡。這時,木村女士必須盡量詳細描述物件的顏色、材質、形狀,外觀的印象等等。伊藤女士充分觸摸交到手裡的物件後,如果確認符合自己的印象,就自己靠手摸索,把它們放在沙箱中。原則上,木村女士不幫她把物件放進沙箱。在伊藤女士製作的過程中,木村女士不時會用言語表達自己所感受到的事,或者說出自己對伊藤女士所創造出的世界有什麼印象。

第九次晤談中,她像第一次那樣挖出一條「人」型河川。不過這次除了綠樹之外,她還放置開了花、結了紅色果實的茂密樹木。左側遠方有高山,左下角綠草茵茵的牧場上有一對乳牛母子躺著,還有三隻小豬湊近在聊八卦。牛和豬之間有個女孩抱膝坐著。一個男孩在河岸附近奔跑,身後還有另一個女孩。兩個女孩可能都是自己。伊藤女士帶著這樣的想法放置人偶。

第一次幾乎沒有擺放物件的右側,這次稍微熱鬧了一些。有一小片森林、河上架著橋,附近有獵人和一隻獵犬。右下長著三棵大樹,另一座橋附近有隻狐狸,狐狸前面有一隻壓低身體正瞄準獵物的豹。連接上流左右岸的橋梁附近,再次出現了拿桶子的農婦。因為和第四次的箱庭很類似,因此伊藤女士命名為「伊甸2」。

「這樣一來,世界就全部連接起來了。」

「這實在非常的⋯⋯」

「裡面有很多生命。」

「是啊。右邊的世界還有點冷清,不過這裡代表未來,不要太雜亂的話,或許會有比較多可能性吧。」

「右下的世界有點嚇人⋯⋯」

「這種東西常常出現,不過右下和左下有河川隔絕,沒有直接相連,所以很安全。不過所有的世界都有橋梁相連。」

這時候距離她開始箱庭療法,差不多過了一年。


在第十二次的晤談中,木村女士心想,終於告一段落了。在這個題為「生命之樹」的箱庭中,一位身穿紅色衣服的少女從右邊較現代化的機場走過了橋、穿過兩側行道樹來到「生命之樹」下方,仰望這棵樹。

啊,終於到了。不過從今之後,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木村女士心裡這麼想。

「以左前方山頂上的大樹為目標,不斷努力,終於跋涉到此、仰望大樹的女孩,我覺得就好像伊藤女士一樣。」

「我懂。不過,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地方是女孩去不了的⋯⋯」

伊藤女士如此回答,心中不知道應不應該為了女孩到達終點而開心。機場的飛機起飛、河上的遊艇出航,這些都象徵著新的出發,但她仍因為不知是否能順利出發感到相當不安。可是製作結束之後,確實有種很放心的感覺。

在現實生活中,她決定隔年要以研習生的身分在南山短大的人際關係研究中心學習。儘管依舊不安,但伊藤女士覺得,自己或許真的找到了應該前進的道路。

最後一次,也就是第十五次箱庭中,箱子左後方陡峭高山的山麓有一條「ㄑ」字型的河蜿蜒流出,少年乘船出場。河上架著橋,中央後方一樣有「生命之樹」。道路上有幾輛往來的車子,河川出海口有海鮮餐廳,外面有身穿比基尼的女性在做日光浴。右下有幾棟大樓,有年輕女性和身穿襯衫的男性,正在看著這裡。這裡已經沒有少女和烏龜了。一個健行打扮的女人正朝著新的山走著。木村女士在論文中寫到,「這是I的下一個新開始。」。

在這段期間中,伊藤女士並沒有向木村女士傾吐現實生活中的煩惱痛苦、跟她商量。如果希望早日解決問題,那麼執行起來需要以年為單位的箱庭療法實在令人心焦。不過像伊藤女士這種站在懸崖邊緣或人生重大轉捩點、甚至企圖尋死的案主,所期望的不只是解決眼前的煩惱或痛苦,也不只是單純希望有人聽自己說話。伊藤女士需要的是靠自己的力量重新打造自己的人生。

失明時,伊藤女士的黑暗世界裡誕生了一個新的孩子──小悅子。進行步行訓練時,她還在蹣跚學步;學習點字讀寫時,她終於成為小學生。在短大念書時,相當於她的青春期;而認識箱庭後,她花了五年時間,終於成長為成人的悅子。在木村女士的守護下,她將自己的人生投射在開展於箱庭裡的故事。對伊藤女士來說,箱庭是她的拐杖、路標,也是照亮黑暗道路的明燈。

「不管怎樣,我都想讓小悅子長大,想讓她健康地茁壯成長。」

伊藤女士回顧當時。

「以前的我,是按照母親的想法長大成人的;不過這一次,我要自己養育自己。箱庭真的能展現我自己,還有未來、現在,跟過去,全都會出現,而且忠實到令人害怕。我自己在預言自己的未來。箱庭可以把每一個時期的心理狀態,像蘋果的切面一樣剖開來。製作箱庭讓我發現自己、改變行動、開始思考許多事,然後又反映在箱庭的變化上。不斷重複這種過程,就好像自己慢慢在蛻變一樣。」

十五次晤談之後,伊藤女士和木村女士的箱庭治療結束。兩人誰都沒明說,卻也都感覺到了尾聲。不久之前,伊藤女士認識一位雕刻家,開始受到黏土世界的吸引。

「看到我開始接觸黏土,木村老師可能也覺得我找到了新的道路吧。一碰到黏土,就覺得整顆心靜靜被吸入土中,彷彿可以看見製作出的作品形狀,就跟製作箱庭時的感覺一樣。說不定箱庭剛好是一種藝術訓練。箱庭帶給我創作的喜悅和欣賞的樂趣,沒有箱庭,就沒有現在的我。

「包覆著我的透明蛋殼早在不知不覺中消失。到底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並不清楚,不過現在的確已經不存在了。失明後,我覺得自己一直在想辦法取得小刀或手槍,但現在已經完全沒有這種想法了。」

〔沉默太郎〕

太郎在家裡都能很正常地說話,可是從幼稚園到小學二年級為止,從來沒在外面開過口,母親很擔心,再加上級任老師的推薦,決定帶太郎到大學醫院就診。不能說話的孩子面對的不利狀況比大人還多:交不到朋友或無法宣洩情感等形形色色的問題,讓孩子覺得不自由和悲傷。從症狀上來判斷,應該是「選擇性緘默症」,潛意識選擇不說話的一種心因性症狀。靠藥物治療這種症狀並沒有多大意義,於是山中先生邀太郎到箱庭前。箱庭可以說是不靠言語的對話中,最適當的方法了。太郎表情放鬆地回應,開始放置代表各種動物的物件。他在樹木之間放了長頸鹿、牛、馬各兩隻,稍遠的地方則只放了一頭背對自己的象。山中先生覺得太郎似乎把很少發出聲音的大象,當成自己的象徵。

第二次診察時,太郎一進房間就開始碰觸箱庭。一開始他放了大象,接著又放了另一隻象,好像要跟原本那隻象對決。接著又擺上牛、鱷魚、馬、河馬,也都呈現對決的姿態,箱庭的構圖好像兩群動物正在決鬥。突然間,他開始讓牛和牛、鱷魚和鱷魚等相同動物互相打鬥,然後弄倒所有動物。看到動物全死光了,再讓一開始那頭象翻身站起,逆時鐘繞箱庭一周,然後把剛剛對打的那頭象叫起,再繼續一一叫起其他動物。少年手下的箱庭呈現好比死亡與重生的儀式,讓山中先生看得目瞪口呆。

第三次診察時,太郎的全副精力好像都被上次的箱庭抽乾了一樣,呆了好一會兒。過了十分鐘左右,他才終於把手伸向架子,在箱中散置四個房屋物件,然後就什麼也不做,恍惚地站著。上次的箱庭讓山中先生感受到很大的衝擊,因此他滿懷期待,忍不住開口對太郎說:「你是不是想認識箱庭?」

報告到這裡,原本安靜聆聽山中發表的卡爾夫女士突然開口說:「山中先生,你在說什麼啊?」

「你看看屋頂,不是有一個紅色的屋頂嗎?這非常重要啊。」

卡爾夫女士指著四棟房子中的其中一棟。

「這個屋頂是紅色的不是嗎?你怎麼看?」

屋頂的顏色有灰、黑、褐、紅。

「你不覺得他的情感表現出來了嗎?這三年來,他幾乎都沒有表現出情感。一直保持沉默,連表達情感的方式都不知道,什麼都不說。但是這裡出現了顏色。這是很重要的象徵啊!要不要試著注意一下顏色?」

山中先生恍然大悟,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因為自己太注意物件,而且他其實覺得這次的箱庭很失敗,所以並沒有太重視。但卡爾夫女士的意見完全不同。諮商師該注意箱庭的什麼部分?這個新的視角讓他大開眼界。

太郎從第七次到結束諮商前的第十一次,都持續在箱庭中呈現蛇的親子組合和新幹線工程的狀況。這對蛇親子從冬眠中甦醒,爬出土中,最後爬出沙箱,甚至跑出房間,到其他房間找到了新幹線模型。新幹線的工程在沙箱外面逐步進展,完成了大型的裝置。蛇親子征服了新幹線後,大蛇就將孩子背在背上,回到沙箱。

卡爾夫女士指出,這是現代日本的象徵。蛇親子象徵親子關係與肌膚接觸,牠們一起征服了象徵日本的新幹線。她還提到,這或許代表著「太郎認為親子關係遠比社會層次的發展更重要」。

這時山中先生猛然想起,這天晤談結束離開之前,太郎主動對山中先生說話:「我跟你說喔,我在學校,說話了。」他突然開口,讓山中先生相當驚訝,再次反問,太郎雖有點結巴,還是開始對他說明在學校發生的事。

他母親說,太郎最近說過:「比起使用吸塵器的媽媽,我更喜歡打毛衣的媽媽。」吸塵器的聲音太大,所以他無法跟媽媽說話,但打毛衣時就可以。這個小故事也可以看出他們母子關係的修復。

山中先生太過興奮,問了卡爾夫女士很多問題。畢竟他曾經全心投入卡爾夫女士著作的翻譯,對於她的想法早就鉅細靡遺地盡收腦中。他直覺覺得這或許會成為自己一生的志業。

〔自己,才是最難懂的〕

「如果妳想採訪這個業界,必須先了解自己。」

開始採訪時,木村晴子女士曾這麼對我說。在這段期間,一有機會,我就會思考這句話。我把這件事告訴河合俊雄先生,他說,木村女士想表達的或許是這麼一回事:

「她或許是希望妳能自覺到自己觀察事物時的偏見,或是想聽到對方說出妳自己想像出來的故事吧。」

我聽了覺得很意外。因為我本來以為木村女士想表達的是更個人、與生長背景或人生觀有關的事。

「記者特別容易陷入這種狀況。自己有過什麼經驗、自己的想法是什麼,記者在這方面都展現得非常鮮明。」

治療師不也一樣嗎?面對個案時,治療師真能讓自己處於完全空白的狀態嗎?

「對,是一樣的。進行案例研討會的時候特別明顯。比方說評論案例,比起案例本身如何如何,這時候能看得最清楚的,其實就是做出評論的人。每個人的不同態度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聽來真可怕。

「個案其實常常會去配合治療師。他們會想附和治療師的理論或感興趣的東西。不同的個案去找了同一位治療師之後,結果有可能都會變得很類似。」

也就是說,個案在觀察治療師的臉色?

「也不算看臉色,兩個人相處勢必會變成這個樣子。」

當個案和治療師同化,這對個案來說,或許是一種舒適的狀態。可是,個案能脫離這種關連性,走出自己的道路嗎?

「最理想的狀態,是從個案原有的世界徹底去改變。」

要讓個案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於是個案必須了解自己,而治療師也必須要認識自己。

「沒有錯。可是真的很難。要了解自己並不容易。自己真的很難懂。」

自己真的很難懂。沒錯,真的很難。

話說回來,我自己為什麼這麼想了解這個世界,甚至去專門機構上課呢?我的內在存在著什麼動機和衝動呢?

我想知道這個受到保密義務保護的諮商世界裡發生什麼事;我想知道的並非人為什麼生病,而是人為什麼能恢復;我想了解通往恢復之道,傳達人類的潛在力量有多驚人;我想透過箱庭療法和風景構成法這些窗口,窺探心理治療的歷史;我想看看治療師和個案共享一段時光後的結果,以及最後呈現的風景。我心中有無數念頭。

不過,我在採訪中見到的都是諮商師、精神科醫師,或是心靈承受過重大創傷,拚命想靠自己的力量重新站起來的人。他們都可以說是心靈的行家、專家。不管我再怎麼保持客觀態度,內心的軟弱和迷惘,還有腦中的腳本大綱,彷彿都能輕易被對方看透。我心頭數度掠過這些不安。我開始受到考驗。或許自己一頭闖進了迷宮裡也說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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