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求善:臺大哲學教授的斯多噶生活講堂

〈前言 為什麼我們要求善?〉

本書取名《求善》,主要講的是斯多噶哲學(Stoicism)。在西方哲學史中,斯多噶哲學並不算是主流,但它所包含的內容,卻是我們最關心的倫理學。人們之所以關心它,有兩個原因:第一,人人都覺得依靠直覺就能做出判斷,尤其是關於善惡是非的。第二,人人都非常在乎判斷的內容,我們經常強調,善惡的結果就是「大是大非」。

但是很遺憾的,我們的直覺與在乎的情緒,並不能確保我們的判斷為真。事實上,這正是讓人最困擾之處,因為在乎善惡是非,所以更在乎日常倫理的判斷。這個問題凸顯出倫理學的重要性,因為人人都需要它。倫理學所處理的議題,就是回應我們的需要,因此在所有哲學科目中,倫理學是最實用的,也是大家對於哲學最期待的部分。

在〈前言〉中,我將回答三個問題:第一,為什麼斯多噶哲學的內容,就是求善?第二,為什麼我們在進行道德判斷的時候,必然會面對困境與兩難?第三,為什麼斯多噶哲學是有用的?

*融合理論與實踐的哲學

斯多噶哲學代表著羅馬帝國在信奉基督教為國教前的倫理思想。這是一條很重要的線索,因為羅馬帝國武功強盛、典章完備,是西方的政治榜樣。但它在奉基督教為國教後,出現了巨大的轉變:哲學為神學所用。在此之前,由於是非基督教國家的緣故,所以它的神學是自然神學。它征服了許多國家,版圖跨越歐、亞、非三洲,帝國中包含多元族群。古羅馬人講求以忠勇為主的德性,視此為立國精神,並涉及天、地、人三方面,這對接下來說明斯多噶哲學來說,十分重要。

羅馬帝國的崛起改變了歷史的進程。我一直認為,歷史的轉變導致了思想的提升,西方哲學史的發展尤其如此。在兩、三百年內的時間裡,西方的主要政治制度,從希臘的城邦政治,轉換成為由亞歷山大大帝所建立的帝國;不久後分裂,再經過長期征戰,直到羅馬共和崛起,最後是羅馬帝國的統一。這不僅是制度的轉變,也是城邦公民與帝國屬民之間的身分轉換。

在歷史上,古希臘特有的城邦制度—無論是君權領導、貴族政治,還是全民統治—一直都有民意參與,只是以公民為限。最有名的是雅典城邦,在這個直接民主的環境中,公民能暢所欲言,並針對客觀真理提出論證。這是哲學史上精采的一頁,直到今天,我們依然認為古希臘時期的雅典是哲學之都。不過,即使在當年,歷史的巨輪也不曾停止它的軌跡;古希臘的城邦時代,最終被亞歷山大大帝所建立的帝國所取代。

城邦時代與帝國時代最大的區別,在於前者小而美,後者大且博。前者包含的是單一種族國家,甚至僅有一個城市而已;後者涵容的是多元種族國家,幅員廣闊,各地的社會發展差異很大。城邦與帝國的差別,不單是政治制度上的不同,也是社會經濟條件的改變,更是思想高度的轉換。在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就是倫理思想的改變。倫理道德依附的標準,從城邦完全以傳統為主的規範,到帝國處處講求跨越族群的普世價值。

在城邦中,公民的人生規畫以守護城邦為主,因此價值判斷有很明確的標準,就是城邦的制度與傳統。這種局限於生活範圍內的規範,即使能夠做出倫理判斷,也是受限於城邦的傳統。然而,在宣揚普世價值的帝國內,情況就很不一樣。在帝國內,為求能在多元族群間達到公平與正義,做為倫理判斷依據的價值,不能偏袒某一地區,也不能只注重某一時期,必須涵蓋所有人、容納一切時空條件,使得只有普世價值可以滿足這些條件。

在羅馬帝國的時空背景下,不但政治制度、社會階層與經濟發展,都在西方世界達到空前的轉變。就連帝國境內各個地區與民族,也都以自身的文化與傳統,與其他地域的人民進行廣泛的交流。此時期的哲學發展,主要是以普世價值論證倫理道德的背景為主,因為這是該時代裡,人人關心的問題,也使得羅馬帝國繼承了自希臘哲學以來,討論倫理的理論系統。羅馬帝國所發展出來的哲學,延續了六個多世紀,其代表就是以倫理學著稱的斯多噶哲學。

羅馬帝國的倫理特徵,就是融合理論與實踐。這是因為在帝國建立的過程中,經歷了連年征戰,使得民心普遍對依靠制度追求安樂已經不抱希望,轉而期待尋覓個人處於亂世中的寧靜。這些期待將個人的生存理想與倫理反思結合在一起,成為非常實用的生活哲學。而生活實踐之所以能夠發揮反思效果的關鍵,在於不斷從理論系統中擷取倫理理念。

在進行倫理判斷的時候,理論與實踐的融合是非常重要的。因此,羅馬帝國的倫理學,可說是為後世立下了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在這樣的結合裡,哲學理論為倫理學的行為判斷下了定義,並做出說明;實踐則是個人的自我反省與精神練習。進行道德判斷的時候,之所以需要用理論來解釋生活中的實踐,是由於從個人的角度來說,道德判斷會面對太多不確定因素;甚至我們可以說,所有的道德判斷都面對困難與兩難。但,為什麼?

*為什麼道德判斷必然面對困境與兩難?

本書的目標就是要說明,善行與真理一樣,是「追求」的對象,而不是我們所「擁有」的。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似乎覺得自己能「擁有」善惡,可是經過反覆思索後,就會發覺:原來以為很確定的信念,會在很多情況影響下發生變化,並不像原來那麼確定。善行也一樣,原本以為做出一項善良的行為是很篤定的,可是在面臨幾種情況的挑戰與衝擊後,就會發現:自以為很堅定的善行,其實並不如當初所想的那樣。

我舉一個日常生活再普遍不過的例子來說明。「開卷有益」,是我們認為對的,而且正確的事情。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只要讀書準沒錯。當我們認定這句話所說為正確,並且要求他人讀書時,如果能再想想,就會突然發現:讀什麼書?怎麼讀?為什麼要讀?這些問題會使得「開卷有益」這句原來篤定沒有錯誤的事情,變得複雜起來。這意思是說,很多事情在經過我們細想後,就會發覺:原來很確定的價值判斷,出現了不確定的感覺。事實上,在進行道德判斷的過程中,這種感覺經常出現,導致我們認為要維持道德判斷的正確性,並不如想像中那麼簡單。

為什麼會這樣呢?

對許多人而言,從事善行義舉前,要區別出什麼是善、什麼是惡;要分辨是非、知曉好歹,似乎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我們幾乎可以說,這是透過直覺就能判斷的事。但實際情況並沒有那麼簡單,因為我們的直覺並不是中立且客觀的,它其實是後天的,是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所接納的傳統、文化、風俗與習慣養成的。

所有人都一樣,在成長過程中,我們對外在事物的認知,與腦海中所建立看待事物的基本態度,都深受傳統、文化、風俗與習慣的影響。在認知逐漸成形的過程中,這些影響不僅讓我們得以掌握對事物的看法,也形塑了判斷的能力。日常生活裡,這些看法與能力不斷交互運用、相互浸潤,並在兩相結合之下,讓我們慢慢建立起認知事物的基本態度。

其實,人在做出判斷時所面對的困境與兩難,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我們甚至可以說,進行道德判斷表面上看似容易,但在深層意義上,其實是很困難的。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因為我們有天生的善惡感,先不管這種感覺是先天還是後天的,一旦事情發生了,就會很自然地對這起事件產生好壞善惡的感覺。那麼,做出道德判斷的困難又在哪裡呢?在於人們對於善惡的期待很高,希望能無限地明辨它們;但我們也很容易失望,因為人是有限的,要想實現任何無限的期望,都是很不容易的。

正因為人是有限的,所以進行判斷的時候,經常不自覺地依靠相對性的標準。例如,民族主義讓人熱血沸騰,但對於分屬不同民族的人民來說,就會做出不同的論斷,使得我們往往陷入相對主義中。做出相對的判斷其實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我們對於善惡的分辨具有永恆的要求,不會因為換個地點,或選擇不同時機而出現改變。這是我們在生活中經常碰到的例子,也說明做出道德判斷是困難的—至少它讓我們容易陷入兩難的局面。

對於一個長期以來,判斷標準一直受到傳統、文化、風俗與習慣影響的人來說,要做出正確的道德判斷是件非常困難的事。這個人在成長的環境中,受到各種因素左右,卻又希望在這個封閉環境下所判斷出來的結果,能夠是正確的、有效的,以及普世的。我們可以想像得到,這是一個極為複雜的問題,因為如何在文化與文化的相對性之間,找出超越文化、達到真實的道德判斷,是我們對善惡判斷應有的認知與理想,卻不是一個容易實現的目標。

整體而言,身處道德判斷的困境與兩難時,斯多噶哲學可以讓我們從有限的生存環境獲得超越,與安身立命的生活指引。在談論斯多噶哲學時,我們需要強調的是「超越有限性」的概念。這裡的「超越」並不是達到某個終極性目標,而是釐清生活中的無知、避免不悅的情緒、轉換人生的態度,並獲得幸福的生命。這說明了斯多噶哲學不但能直接回應我們生活中最關心的問題,它所提供的答案也極為有用。

*為什麼斯多噶哲學「有用」?

我一直認為哲學要「有用」。哲學未必能帶來名利,但它可以滿足生活的需求、回應內心的期待、解決生命的問題。這並不是我們哲學工作者自我安慰的說法,而是我深深感覺到,伴隨著工商業社會的發展,社會已經從物質享受,慢慢步向精神層面。我們不再因為沒有享受物質生活而覺得遺憾,而是進一步地想知道自己的判斷對或不對。

人類面對發生在周遭的事情時,往往因為自己的欲求未能獲得滿足,或內心感到極度痛苦,導致我們常常怨天尤人,甚至咒罵命運。在某些誇張的情況中,有些人會覺得自己「命不好」而羨慕他人。這是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經常出現的情況,也是讓我們感覺緊張、不安、焦慮、恐慌的原因。坦白說,這些情緒就是讓人活得不快樂、讓人覺得活著很痛苦的理由;至於追求幸福,更是遙不可及的事。

為了解決生活中的痛苦,也為了能獲得幸福,在羅馬時期發展出來的斯多噶哲學,足以做為人生中的指引。為什麼斯多噶哲學這麼有用呢?這是因為在六百多年的發展中,它不斷吸納西方哲學的精華,並在歷經時代轉換與環境變化的過程裡,獲得長足的發展。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結合倫理學的理論與日常判斷的實踐。直到今天,這項結合依然是很有用的。

斯多噶哲學結合理論與實踐的思想,讓我們理解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以及應當擁有什麼樣的認知;至於在獲得這些理解與認知後,如何將它應用在日常生活中,則是實踐的課題。在實行的過程中,理論讓我們掌握原則;而應用它們,就是面對生活的負面情緒。出於種種原因,現代人的生活充滿緊張與忙碌,情緒常常轉換為焦慮,甚至恐慌。斯多噶哲學則以最清晰的方式,透過充滿智慧的語言,解釋與化解人生所遭遇的一切困難。

說「哲學讓我們可以面對焦慮與恐慌」是很難讓人相信的事情。但這件事情,在美國海軍中將詹姆斯.史托克達爾(James Stockdle)的生涯中獲得了最佳證明。

一九六五年,正值越戰期間,當時擔任飛行員的史托克達爾,在一次行動中被飛彈打中,跳傘求生,成為戰俘。長達七年半的戰俘生涯裡,史托克達爾屢次面對酷刑與折磨,都是靠斯多噶哲學的理念支撐自己,才終於活了下來。獲釋後。這位將軍在史丹佛大學教授斯多噶哲學,尤其對於曾身為羅馬帝國奴隸的愛比克泰德(Epictetus,西元五五∼一三五年)的學說有深切認知。

為什麼斯多噶哲學有這麼實際的功能,能讓我們面對焦慮與恐慌?主要關鍵在於,愛比克泰德依據斯多噶哲學的系統,強調人活在這個被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應該要了解自己的能力,也要知道自己的限制。意思是,自然雖賦予人類生存條件,也讓我們擁有理性,但條件與理性並不能完全克服命運中的挑戰;幸好,我們的理性能辨別出什麼是必須面對的命運,什麼是應當走的道路。在這個分辨中,我們對「人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一事應當維持信心,也應當懂得感恩。

因此,在自然與理性之間,人在為自己做出選擇的同時,也應該知道,人生的目標就是相信理性的判斷。這些道理之所以對生活有用,主要原因在於,太多人並未認知到「自己所處的環境是有限制的」。我們應當知曉,環境的限制就是命運,這是人類必須面對的。只有認知命運、明辨善惡、追求超越,才能維持幸福的生命。這是斯多噶哲學為我們所規畫的人生原則,也是亙古不變的道理。其關鍵在於,我們必須內化這些原則,將理論與實踐結合在一起。


〈第2章 芝諾與斯多噶〉

相較於西方哲學的發展而言,斯多噶哲學有三點很特別:

第一,它來自古希臘哲學導師—蘇格拉底的思想,但著重的部分與柏拉圖筆下《對話錄》所記載的完全不同。斯多噶哲學裡的蘇格拉底不以哲學論證著稱,而以生平人格吸引大家的注意。

第二,斯多噶哲學不以系統理論為主,而是以融合理論原則與生活實踐為核心。這也是為什麼到了今天,當我們幾乎完全以引導生活實踐的倫理態度來看待這個學派的成就時,往往忽略了理論系統在其中所發揮的功能。

第三,表面上,斯多噶哲學給人的感覺像是完全在討論倫理道德,但它其實擁有完整的系統。組成這個系統的三項理論,也就是物理學、理則學(包含邏輯與知識論),以及倫理學的範圍都非常廣闊,以至於後續思想的代表人物,能在針對哲學主軸(也就是倫理思想)進行詮釋的同時,又能堅守原有系統的優勢,論證斯多噶哲學那別具特色的哲學思想。

這三點很重要,因為它們共同展現出斯多噶哲學是一門既有系統,又有實踐,還能為人生在世提出願景的倫理思想。想要全面性理解斯多噶哲學的內容,一定要從它的起源講起,而奇提昂的芝諾,就是這個學派的創始人。

*希臘化時期的世界

歷史就像一列載著我們的時光列車,快速地在各種不同事件之間穿梭。西元前三二三年,征服東方各國、建立橫跨歐亞非三大洲帝國的亞歷山大大帝,突然在東征途中英年早逝,享年三三歲。他的離世不但導致大帝國分裂、群雄紛起,也讓這些地區陷入連年戰事;同時,還象徵著缺乏政治秩序、但深具文化力量的希臘化時代就此開始。

西元前三○年,位於埃及、從原屬於亞歷山大帝國中分裂出來的托勒密王國,走向了終點,被羅馬滅了。當時,羅馬共和的崛起,為整個地中海東部地區帶來不安,尤其是執政官凱撒在西元前四四年遇刺,代表爭奪羅馬共和大權的內戰正式開始。幾經交鋒,歷經長達十四年的內戰後,剩下凱撒的養子安東尼與姪兒渥大維之間的對峙。最後,渥大維在埃及一舉擊敗安東尼與埃及豔后克麗歐佩特拉的盟軍,滅了托勒密王國。羅馬內戰的結束,不僅代表羅馬帝國的崛起,同時也宣告希臘化時代的結束。

在時光的列車中,希臘化時代象徵著希臘與羅馬這兩個輝煌時代之間的過渡期。因此,就歷史來講,這個時代扮演著承先啟後的角色,而在承接的過程中,希臘的軍事與政治雖然隕落,但它的文化和語言,卻穩穩地從地中海東部向外擴張,並獲得了優越的成果,尤其是知識的發揚。而希臘化時代的科學應用也融合了巴比倫和埃及原有的知識,締造出無比輝煌的成就。

實際上影響的範圍可能更大,由於許多人認為,若是沒有希臘化時期的科學成就,十七世紀的科學大革命,可能就會缺乏基礎。雖然這句話有一點言過其實,不過在希臘化時期,有三項主因帶來了科學的突飛猛進:

第一,亞歷山大大帝雖然能征善戰,但他對知識的獎勵同樣不遺餘力,甚至還將主要的文化場所修築在他所建立的各個城市中,有的還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例如位於埃及的亞力山卓,當地的圖書館就是一個重要的文化中心。其次,帝國在擴張的過程中,同時融入了巴比倫和埃及的知識、技能、建築與文化。這個融合的結果有助於各項知識的發展,尤其是應用科學。第三,在多元文化及各種資源的挹注下,帝國的權力階級仍不忘追求知識,並蔚為風氣。

在這段時期所發展的科學知識中,最重要的領域包括:天文學、數學、地理學、醫藥學和物理學等等。在天文學方面,有最先提出「日心說」、出身希臘的阿里斯塔克斯(Aristarchus,西元前三一○∼二三○年);數學則有編輯《幾何原本》的歐幾里德(Euclid,西元前三二三∼二八五年);地理學方面有埃拉托斯特尼(Eratosthenes,西元前二七六∼一九四年),他是亞力山卓圖書館的管理員,曾繪製當時最精準的地圖,並預測到達印度的方式,而且不但有陸路,還包括海路。他更利用日晷計算出地球的直徑,並知道潮汐的發生是月亮引力的影響;在醫學方面,希臘化時期有赫拉菲羅斯(Herophilus,西元前三二五∼二五五年),是第一位進行人體解剖的醫師。物理學則有阿基米德(Archimedes,西元前二八七∼二一二年),發現了浮力,為現代物理學發展做出重要的貢獻。

這些科學上的成就,說明希臘化時期的知識發展非常豐富。同樣的,在這個時期蓬勃發展的不只是科學,哲學系統上的開創也非常多元。希臘化時期所發展出來的哲學派別很多,主要有三派:第一是斯多噶學派,第二是伊比鳩魯學派,第三是懷疑學派。這三個學派基本立場並不相同,其中伊比鳩魯學派是出世的類宗教團體,以奉行原子論著稱。懷疑學派則延續柏拉圖的「學院傳統」,以對話的方式,對「真理的確定」採取不斷質疑的立場。至於斯多噶學派,則是本書要專注說明的對象。

整體而言,因為時代背景的關係,使得這三派都致力於面對生命中所遭遇的各式挑戰。它們各有自己的生活態度,但在人倫道德進展上最重要及流傳最久的,就是斯多噶學派。這個學派的發展很獨特,因為它直接貫穿了希臘時期、希臘化時期,以及羅馬時期,共長達六百多年。在哲學史上,一個學派能維持這麼長久的影響力是很難得的,主要原因在於斯多噶學派所顯現的哲學系統性、生活實用性,以及對日常判斷的指導。

斯多噶學派有很完備的哲學系統,甚至於有一點神祕主義的味道。在這個系統裡,它最主要的訴求是,把人的命運跟外在世界,甚至宇宙整體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有機的共同體。因此,在這個哲學系統中,整個宇宙是循環不息的,每個人所面對的情境也都是命定的,甚至連我們的命運都不例外。對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斯多噶學派的觀點之一是「相信命運」。

因為相信命運,所以斯多噶學派在生活中很實用,他們以最務實的態度,面對生命中的困頓。但斯多噶學派並不認為光是認命就夠了,還需要發揮理性的力量,以懂得自然運作的道理,並順著自然在世界中所展現出來的規律,予以因應。「自然」是斯多噶學派中最重要的觀念,對後來的羅馬帝國影響深遠,發展出自然法(注:獨立於政治上的實在法而存在的正義體系。一般而言,自然法是指從社會和個人角度,運用理性分析人性,並演繹出個人道德行為背後所遵循的規律),其影響力甚至到今天依然可見。

斯多噶學派的哲學系統最初以物理學(前面提過,與現代的「物理學」不同)、理則學(包含邏輯與知識論)以及倫理學這三門學科為主。接著,在歷代哲學家的努力與補強下,不斷發展與進化;到了羅馬時期,逐漸發展成為以倫理學為主的思想。斯多噶哲學致力於認知,在人倫社會中,應當有什麼樣的規範與判斷,這也形成該學派的重要特色,為追求幸福人生的思想發展,提供了完善的參考。 歷史告訴我們,斯多噶發展中的每一階段,都是求善的過程。因此,就我們所關心的主題來說,需要以追本溯源的態度,才能全面理解,為什麼像「求善」這麼實用的人生態度,必須連結到宇宙論、知識論與倫理學所形成的系統中。所以,接下來就從介紹斯多噶學派的創始人芝諾開始。介紹過程中,會強調三個重點:第一、他思想的來源;第二、他對知識做的分類;第三、在芝諾的影響下,斯多噶學派的思想家代表。

*被蘇格拉底深深吸引

雖然希臘化時期講的是希臘帝國的時代,不過該期間裡,所有哲學思想的傳播地點都是雅典,斯多噶學派也不例外。芝諾來自於賽普勒斯的奇提昂(Citium)城。據說他是腓尼基人的後代,因為他原本和其他腓尼基人一樣,航行海上從事經商買賣,而且因為事業成功,變得十分富有。

雖然芝諾的經濟環境優渥,但他一直過著非常簡樸的生活。有一次從腓尼基航行到雅典海港帕利斯的途中,他的船沉了。芝諾雖在海難中失去了所有的貨物,但很幸運地爬到岸上,來到雅典。到了雅典後,他在街頭的書店裡看到色諾芬(Xenophon)所寫、關於蘇格拉底的《回憶》(Memorabilia)一書,立刻被書中所描述的蘇格拉底深深吸引。

為什麼這部作品對芝諾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呢?

毫無疑問的,蘇格拉底是古希臘哲學中最重要的人物。他的重要性可從兩部分來說:其一是他使用的哲學方法,其二是他展現出追求真理的人格。蘇格拉底的哲學方法在他偉大學生柏拉圖的記錄下,是公認最具啟發性的對話法。這種方法不但成為西方哲學最主要的求真方式,也是能刺激人們進一步思考的哲學工具。另外,蘇格拉底追求真理的人格,使得他成為第一位為哲學殉道的人。西元前三九九年,蘇格拉底在雅典直接民主的判決下,以「蠱惑年輕人心靈」的罪名被判死刑。他慷慨就義,飲毒酒而死。

這兩件事讓蘇格拉底成為西方哲學的典範。在哲學方法上,他以對話啟發所有與自己交談的人士;在人格的展現上,蘇格拉底不重視世俗價值,而以追求真理為人生的唯一目標。這兩個形象不盡相同,所以通常提到蘇格拉底的時候,會產生兩種截然不同的想像。如果是以哲學思想發展為主,那麼大多數人會以柏拉圖筆下所記錄的蘇格拉底為主;另外一方面,若是以其人格為效法的對象,那麼主要的依據,便是他軍旅生涯中的同袍色諾芬所記錄的生平:《回憶》。

這部著作很特殊,因為在哲學界,蘇格拉底的代言人是柏拉圖:他的《對話錄》中,九成以上的對話主角都是蘇格拉底。透過對話,柏拉圖展現出影響世界甚深的哲學系統。在其中,蘇格拉底不斷透過對話,跟雅典街頭的人們交談,並且解釋、分析、闡述各式各樣的哲學問題,成為今日西方哲學的典範。那麼,我們又該從什麼觀點看色諾芬在《回憶》中介紹的蘇格拉底呢?

色諾芬沒有像柏拉圖那樣,把蘇格拉底完全當成一位探討哲學的主導者。在他的著作中,是以日常生活實踐的方式做為介紹蘇格拉底的主軸,並沒有提出很多哲學問題。與《對話錄》正好相反,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生活極為單純,甚至有些簡陋。蘇格拉底不修邊幅,永遠穿著一件寬大的袍子,不穿鞋、打著赤腳,在雅典的廣場散步;遇到任何人,無論對方身分階級如何,雙方立刻展開對話。犀利的言詞,往往讓對話者發現自己的立場前後不一,陷入矛盾。然而蘇格拉底不僅不以得罪人為忤,還宣稱自己就像牛蠅一般,咬得人哇哇大叫。

不過,這隻不怕得罪人的「牛蠅」,卻在雅典的法院中遭控有罪,理由是不相信神明、不遵守風俗、不尊重傳統,還蠱惑年輕人。雅典直接民主下的法院,是由五百位公民代表投票進行判決;投票的結果,確定蘇格拉底有罪,處以毒酒鴆殺之刑。蘇格拉底的死,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是啟發哲學的基礎。柏拉圖不斷地把焦點集中在發展蘇格拉底的哲學,但任何知道這段歷史的人都能理解到,蘇格拉底無畏死刑的恐怖,展現出自己的人格,尤其他對真理的執著,更是超越生命。這一點不但為後人津津樂道,也是當時在雅典蒙受海難的芝諾受到吸引的地方。

蘇格拉底的一生是非常獨特的,主要原因在於他對傳統觀點的挑戰;至於一般人的需求或對名利的追逐等,也都是蘇格拉底不屑一顧的。這樣的人生理想,在希臘化時期非常受重視。外在環境的改變,讓尊重公民的城邦政治蕩然無存,個人的地位無法在王國中凸顯出來,因此,內化個人精神、提升自我修養,就成了希臘化時期倫理思想中,至關重要的部分。在這個時期,希臘化倫理學家需要的不再是系統性的理論,而是一個實踐的典範—蘇格拉底就是這個典範。

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是從控制自我開始,達到德性的提升。蘇格拉底認為,生活中最重要的事,莫過於展現德性;但由於我們並不十分清楚知道到底什麼叫做「德性」,導致行為往往適得其反,不但未能提升,還常常因為追隨世俗價值,降低了自己的人格。因此,對蘇格拉底而言,控制自己對世俗價值的迷戀,並致力於提升個人德性,是最重要的訴求,甚至認為自我控制是一件日常就該實踐的工作。這使得色諾芬的《回憶》很實際,也因此產生較大的社會影響力。芝諾就是受到這份影響力的感染,建立了斯多噶學派。

蘇格拉底對於希臘化倫理學的影響,並不在於留下了什麼原則,而是「不重世俗價值」的觀點。蘇格拉底並沒有成立任何學校或學派,且他本人的行事風格極為特殊,獨特到基本上沒有人真正成為他的追隨者。柏拉圖雖然是蘇格拉底的學生,但在《對話錄》中,他其實極少對蘇格拉底的生活表達過任何意見。儘管如此,蘇格拉底對於世俗價值的挑戰,仍持續感動了許多人,其中包括他的學生—犬儒學派(Cynicism)的創建人安堤斯泰尼(Antisthenes,西元前四四五∼三六五年)。

*犬儒學派的影響

安堤斯泰尼是蘇格拉底的學生,而且親眼看著蘇格拉底遭判刑後,喝下毒酒死去。他深受蘇格拉底人格的影響,企圖將老師的倫理思想發揚光大。安堤斯泰尼的做法與柏拉圖不同,因為他並非以系統理論的方式,呈現蘇格拉底的哲學,而是正好相反—他認為蘇格拉底透過實際的生活態度,不在乎世俗價值,只為了展現倫理情操,目的就是為了追求德性。一般相傳,安堤斯泰尼以此為目標,成立了「犬儒學派」。只是,這個名稱是有爭議的。

在色諾芬的《回憶》中,安堤斯泰尼是蘇格拉底的主要對話人。基於他對於蘇格拉底人格的景仰,於是創建了一套以生活態度為主的哲學。在後人看來,這種哲學看破一切世俗價值,並往往以嘲笑的態度面對,因此引發了其他人的反彈,反而覺得這些無視世俗價值的人活得跟狗一樣,便以「犬儒學派」稱呼這種哲學。

安堤斯泰尼把反對世俗價值的工作交給了他的學生,也就是赫赫有名的「斯諾普的第歐根尼」(Diogenes of Sinope,西元前四一二∼三二三年)。第歐根尼是一位充分落實犬儒學派思想的哲學家,並以最誇張的方式讓人感受到,一般世俗價值的道德規範性根本是沒有基礎可言的。對於第歐根尼等人那些不在乎世俗眼光、不遵守道德規範,甚至驚世駭俗的行為,一般人大多表示不能接受,更坐實了世人把這批哲學家稱為「犬儒」的理由。

第歐根尼原來是斯諾普人,因為毀壞當地錢幣遭到放逐,後來移居雅典。他反對雅典所有的世俗價值,並認為展示德性的正確方式不是理論,而是行為。在他的觀念裡,所有社會制度都是墮落的象徵。在雅典的第歐根尼特立獨行,不僅睡在一只大陶缸中、吃別人的殘羹剩菜,就連白天走路時也提著一盞燈,說要尋找誠實的人。

不過,第歐根尼卻有一個很特別的想法:他自稱為世界公民,拒絕效忠某個特定國家。他最有名的事蹟是,亞歷山大大帝征服雅典、遇到這位令人好奇的犬儒時,曾問第歐根尼需要什麼。但他只說:「不要擋住我的太陽!」第歐根尼後來被海盜擄走、賣做奴隸,最後定居在哥林多。在那裡,他收了克拉圖斯(Crates,西元前三六五∼二八五年)為學生。

延續蘇格拉底的傳統,以第歐根尼為首的犬儒學派認為,生命應當以順應自然為主,因為自然提供了所有生活中最重要的指引。在這些引導之下,理性不但能讓我們得到滿足,同時也能獲得自由。至於社會中那些約定俗成的價值,只會阻擋一個善良的生命;因為在接受世俗價值時,我們便失去了自由,還受到行為的規範所強制。這種被逼迫的感覺,是違背自然與理性的。

犬儒學派在第歐根尼的學生克拉圖斯及其妻希帕琪亞(Hipparchia,西元前三五○∼二八○年)的奉行下,維持了此學派的傳統,並且收了一位學生,就是後來創建斯多噶學派的芝諾。芝諾從犬儒學派那裡學到兩項基本理念:一項是前面所提到的「順應自然」,另外一項就是第歐根尼所強調的「世界公民」。

第歐根尼所認知的「世界公民」,是指一個人與他出身的家鄉沒有任何關係,因為這個人屬於自然,並不屬哪個國家或城邦。如果要談歸屬感的話,對第歐根尼來說,一個真正具有歸屬感的「城邦」,應該是整個世界,所以第歐根尼是最早提出「世界公民」概念的人。

芝諾在雅典讀過色諾芬的《回憶》後,深深為蘇格拉底的人格所吸引。於是問書店老闆:「在雅典,哪裡可以找到像蘇格拉底這樣的人?」此時,書店老闆看到克拉圖斯經過,便指著他說:「那就是蘇格拉底在雅典的傳承。」這段因緣際會,使得芝諾所創立的斯多噶學派深深受到犬儒學派核心思想的影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順應自然」和「世界公民」。芝諾將這兩項核心融入自己的哲學,並成為斯多噶學派發展中極重要的理念。

後來芝諾成為克拉圖斯的學生,學習犬儒主義哲學。但就算他再怎麼欣賞犬儒主義,對他們那種完全不在乎榮辱的生活,還是覺得難以適應。相傳克拉圖斯曾為了讓芝諾克服這種丟不起人的心理障礙,要他背著一罐濃湯在雅典城內外遊蕩,芝諾最後實在受不了犬儒主義這種完全不在乎旁人的生活態度,便打翻了湯罐,逃離現場。最後,芝諾創建了自己的哲學,史稱為斯多噶學派。聰明的芝諾,在他停留於雅典的這段時期就已發現,不重視世俗價值的蘇格拉底,並不是一位談天論性的理論哲學家,而是生活實踐家。芝諾認為,透過輕視世俗價值的生活實踐,蘇格拉底想喚醒人們對價值的重新檢視。因為這個緣故,芝諾的哲學在發展上,一直都是以普羅大眾為對象。

*斯多噶哲學的普及

斯多噶學派因芝諾在「斯多亞波伊齊利(Stoa Poikile)」聚眾講學而得名,而這個地方所指的就是雅典著名的「繪滿色彩的柱廊」。在今天的雅典,我們可以看到重建的柱廊,寬闊而通風,在炎熱的夏天,非常適合置身其中,討論各式各樣的哲學問題。芝諾正是選擇在雅典廣場內的柱廊中教學,又因為這些柱廊在希臘文中稱為「斯多亞(Stoa)」,他的哲學學派便以此得名,稱為「斯多噶學派」。

從西元前三○○年開始,芝諾開始在雅典傳授他的哲學。他的哲學以犬儒主義為本,強調依循自然,過著德性生活,目的則是追求善良與心靈寧靜。他教學的對象與強調貴族文化的雅典截然不同,因此當地的知識菁英往往因芝諾外邦人的身分,輕視他的哲學和本人。芝諾藉著簡單的道理和大眾化的語言,很快打動了民眾;他對所有人有教無類的態度,也讓城邦內的外邦人、奴隸、女性、窮人統統都有跟隨他學習斯多噶哲學的機會。

芝諾所建立的學院維持了長達六百多年、橫跨七個世紀之久,連結了希臘與羅馬時期,並長期成為主要的哲學學派。斯多噶學派的主要思想,來自於芝諾對蘇格拉底人格的景仰,再加上他個人對犬儒學派的認同。雖然他無法完全接受犬儒的生活方式,但芝諾對犬儒學者看輕名利的信念心儀不已,因此,在建立斯多噶學派之初,芝諾就以綜合蘇格拉底與犬儒學派的德性思想為主。

企圖發揚犬儒學派信念的芝諾,很快地將該學派對他的影響轉變為政治現實。他以實踐的方式,強調改變社會的重要性,甚至非常系統性地改變制度、宗教、法律、錢幣、儀式、教育、婚姻等等。芝諾說得非常清楚,改變這一切,是為了脫離俗世價值,拯救倫理理想。在芝諾目睹雅典滅亡、感受錐心之痛的當時,這些改變確實能打動人心,受到許多人擁護。

除了蘇格拉底與犬儒學派,芝諾還受到另外兩位重要哲學家的影響:一位是當時擔任柏拉圖「學院」的院長帕勒摩(Polemo),另外一位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史蒂普(Stilpo)。這兩位哲學家的思想對芝諾的影響相當深遠,並因此形成了學派中多個非常重要的觀念。

受到蘇格拉底的影響,芝諾認為,提升德性是人生的首要目標;而且德性是個人的、內在的,也需要不斷練習才能提升。這毫無疑問是個高遠的理想,因為在人生裡,有太多價值是外在的、世俗的,甚至是所有人都共同接受的,例如我們所在乎的健康,以及不能不擁有的財富,都是這種外在價值。但如果完全以發揚德性做為人生的唯一目標,無視所有的世俗價值,甚至連健康與財富都摒棄不顧的話,對人生來說,這麼做未免過分理想化、不切實際。

坦白說,這是倫理學上的大問題。芝諾認為,在追求德性的過程中,如果不訂立一個很高的標準,就會使倫理的規範變得庸俗;但如果訂得太遙不可及,又會使得倫理規範變得曲高和寡,一般人根本無法做到。對斯多噶哲學而言,這不僅是他們所面對的問題,事實上也是所有談論道德理論的人必然會面對的。

在這個問題上,芝諾綜合了帕勒摩與史蒂普的觀點。帕勒摩認為,毫無疑問的,健康與財富這些外在價值的確存在,而且還受到絕大多數人的偏愛;史蒂普則認為,外在價值是中性的,意思是說,它們並沒有好壞之分,單純就是一種被大眾認可的價值。

芝諾的偉大之處,在於綜合以上這兩種觀點,並提出斯多噶學派的核心理念。他認為,外在的價值本身沒有好壞,是中性的,但它們的確存在,也受到一般人的偏愛。因此,斯多噶學派在追求道德行為上,提出如下的想法:外在價值是「無關緊要(indifferents)」的—認為所有人都偏愛的價值,其實是自然的結果。同時,在順應自然的要求下,這些也都是值得追求的;而即使追求這些外在價值,其行為也與道德的善惡沒有關係。

這是一個非常務實的觀點,因為道德善行的展現,往往以追求道德的無限上綱為主要訴求,我們往往因此被要求:自己所從事的行為,應該摒棄一切世俗追求的價值;就連一般最能被大家接受的價值,也都會因為對道德行為的絕對追求,而產生無法與世俗價值妥協的結果。斯多噶學派所提出「無關緊要」的觀念,對道德行為與世俗價值的融合,做出最具彈性的認知,讓後世了解,所謂的「好」與「善」不純粹是德性的發揚,其中也包含了要在眾人面前,顯示自己於世俗社會成功之處。

目前為止,在芝諾建立斯多噶學派的過程中,受到了蘇格拉底、犬儒學派以及當時重要哲學家的影響,並逐步提出幾個重要的觀念,包含「順應自然」「世界公民」和「無關緊要」等。這些觀點對斯多噶哲學思想的本質發揮了核心影響力,而更重要的是,它們都是斯多噶學派系統下的衍生概念。芝諾賦予其知識系統的創見,讓斯多噶學派的倫理觀念得以順理成章地成為系統的一部分,而他的哲學思想則分成物理學、理則學、倫理學這三門學科。

*芝諾哲學的三元系統

做為斯多噶哲學的開山祖師爺,芝諾的哲學系統深深影響了這個學派日後的發展。最具開創性的一點在於,芝諾參照前人的思想,將哲學分為物理學、理則學與倫理學三類,並且讓這些系統思想中的內容融入實際生活,為斯多噶的倫理思想發展奠定了基礎,也使得這個學派能在幾百年的發展過程裡,衍生出各式倫理行為的應用。我們可以這麼說:雖然斯多噶學派提供了很多倫理判斷的規範,但這些都來自原有哲學系統的發展,因此,理解芝諾原先所建構的哲學系統,將有助於我們全盤理解斯多噶哲學。

受到柏拉圖的影響,芝諾在哲學分類中建立了物理學。在這門學科裡,宇宙是一個完美的有機體,有生有滅,循環不已,一切都是受到理性力量主導,且理性力量可以主動運作在材質上,使得材質被動受到它的引導。自然世界是這些運作的結果,也可說是理性與材質之間的因果關係。也由於因果關係,所以宇宙的運行,不但影響了自然世界,就連人類的命運,也是在此關係下產生的規律。也就是說,所有的物體,包含天、地、人在內,萬物都受到同一種理性推動。

另外,受到犬儒學派的影響,芝諾發展出斯多噶學派的倫理學。雖然他沒有全盤接受犬儒那種極其誇張、蔑視世俗價值的態度,但基本上還是認同犬儒學派追求自然、不以某特定地區或特別的社會價值為依歸的觀點。芝諾認為,倫理學談的主要是「如何達到幸福(的境界)」,在人生的開展中,以順應自然的態度,讓自己活得順心如意。至於要按照什麼規範、遵循什麼原則,才讓我們獲得幸福人生的這個問題,芝諾則保持了一定的彈性,使得人在這個哲學系統中不斷保有詮釋的空間,並有做出判斷的可能;換言之,他鼓勵人在面對外在環境時,維持判斷上的彈性,並要求自主性的決策。

芝諾提出的理則學包含「形式邏輯」與「知識論」兩部分。提出這兩部分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要確定知識、避免錯覺。芝諾認為,一個有智慧的人,不該受到知覺表象的蒙蔽,因此他的邏輯將真實概念區分為「可理解」與「不能理解」兩種;這種區分讓我們明確地辨別真假和確定知識。芝諾以伸出手掌、收縮手指,與緊握拳頭為例說明。

芝諾說,伸出手掌時,看得到手掌這件事是不容否認的,這就是直覺;然後,把手指頭向內縮一些,我們能感覺到自己可以控制手指頭。接著,把手指完全收緊、變成拳頭的時候,則有辦法理解手掌和拳頭的差別在哪裡。而如果把左手握成拳,並用右手握住它,便可以透過這個明確的動作真實認知到「雙手緊握」這件事。這個步驟就是人們認知真實的過程。

因此,從這三者的結合中,我們可以看到:理則學中的知識論,讓我們明辨真假;物理學中的宇宙論,讓我們理解秩序;倫理學的原則,讓我們知道生命的意義。它們三者共同構成一個系統,其中包含人的思維、天上秩序,以及地下的道理。在理解這三種理論時,斯多噶哲學並沒有一貫的系統來解釋天、地、人,但芝諾的貢獻在於讓物理學、理則學和倫理學三者共同形成一個有機架構。在這個架構裡,人可以奉行天道與人道,其目的都是為了符應自然,達到幸福的境界。


〈第6章 我們如何與他人息息相關──斯多噶的倫理學〉

倫理學是斯多噶哲學的核心,而且是整個理論發展的目標,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很習慣性地認為,斯多噶哲學就是一種「證成倫理學」的學問。但沒有物理學與理則學,這種證成是辦不到的。為什麼呢?因為倫理學涉及善惡的判斷,而這不是單憑人的能力可以證成的。想要解決倫理學的問題,就必須先回答宇宙創造與人類本質的問題,這就是斯多噶哲學討論物理學與理則學的原因。

物理學說明整個宇宙都是受造的,理則學依照真假二分的原則,用命題指涉外在的事態。我們觀察到,宇宙中最重要的創造結果,就是自然,其中包含能以理性判斷的人類。人因為活在自然中,所以處處受到自然的限制;但我們又擁有理性,所以事事做出判斷。自然與理性的特性,讓人在既能做出無限判斷的同時,又處處受到自然的限制。

自然與理性之間的對立,產生了倫理學的議題,其中包含面對自然、人的情緒、善惡之別、世界國家、命運與責任。這些議題很廣泛,大致包含並牽涉所有人的倫理道德。人面對自然的限制,也享有自然提供的理性,所以他會依照理性做判斷,並付諸行為。我們必須為行為負責,因為個人的行為會影響他人,產生後果。所以,倫理學的議題,不但牽涉個人責任,也與政治治理息息相關。

*順應自然

宇宙是創造出來的,一切來自於邏格斯—也就是創造的秩序。創造的結果,就是我們所處的自然。這個自然,並不是被動等待我們去研究的自然,而是一個有機的自然,其中每一個部分,都是依創造的原因、目的和目標而存在。簡單說來,自然就是一個存在的道理,而且這個道理先於人的存在。

自然決定了存在的道理,並將這個道理存在於所有能動的物種中。所有物種都有自保的能力,也就是有維持生命的強烈欲望。這種自保的欲望,是物種中最根本與最與生俱來的要素。人是受造的一部分,所以當然也不例外地都愛惜生命;但人還有一點與其他的物種非常不同,就是理性。

人,在斯多噶哲學中,不但是有理性的動物,而且是能夠言說的動物。人的理性透過言說,產生對外在世界的判斷。對於提出判斷的人而言,判斷的內容就是真的,即使他認知的「真」有可能並不真。將宇宙論與知識論結合在一起時,我們可以看得出來,斯多噶的倫理學,不但是理論系統中的一部分,而且是針對人倫社會所做的規畫。

自然的道理就是倫理學的基礎,因為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這說明了在斯多噶哲學的倫理學中,人與自然的關係—也就是人的行事與判斷,都必須以順應自然為原則。人之所以能認知這個道理,正是因為理性的能力,而這也是自然賦予我們認知它的能力,還讓我們依照印象來敘述它。這是所有人求善行好的基礎,也是認知外在世界的起點。

斯多噶倫理學的核心概念,就是「自然」「善」與「德性」這三個理念之間的關係。德性就是順從自然,而人的意志依照自然發展,不受外在需求的引誘,也就是善的表現。這使得「惡行」的解釋,不但成為非依從自然的行為,事實上也就是非自願的行為。這種說法等於在說:順應自然,就是自願行為;它們之間的連結,是人的理性能力。

如果人沒有理性或語言能力,只有面對自然的反應,那麼這些反應的結果,就是以吃喝拉撒為主的行為,與動物沒有什麼不同。最重要的是,在這種環境中,人沒有超越自然的可能。這不是主動地「順應自然」,只是被動地「依附自然」。人因為擁有理性而不同於動物,表示人能主動判斷什麼是自然;尤其重要的是,理性會在我們因欲望而做出不順應自然之事時糾正我們。

人之所以能順應自然,是因為具備理性。理性讓人這種屬於自然的動物,得以透過自然所賦予的能力,超越表象,克服欲望對我們設下的限制。因此,就斯多噶哲學而言,人是一種面對自然的理性動物,在必須順應自然的同時,也透過理性能力,突破自然帶來的限制。

舉例來說,我們都知道,人不能不吃飯;但是在自然的結構中,有許多食物是必須靠人類勞動才能取得的—光吃不做的人,沒有能力生存。理性告訴我們,食欲是自然的,可是得突破這種欲望,我們才能維持「自我保存」這個更高的自然目標。在實現這個更高的目標時,人類必須運用理性思考,認知到順應自然不只是滿足欲望而已,還得突破欲望的限制。

當然,這只是一個最簡單的例子,感覺不到用理性做正確判斷的困難。實際上,倫理判斷的問題很複雜,因為一切是自然的,而且順應自然是善、違背自然是惡,那麼如果所有的事物都是受造的(並因此是自然的),為什麼人還會做出違背自然的行為呢?難道「人」這種因自然而生的物種,會做出不屬於自然的行為嗎?

這是個很複雜的問題。我們是理性的動物,理性讓我們有能力判斷「如何活得好」,並有意願依判斷的結果維持生命。問題是,我們有可能違背意願、做出非意願的行為,而這就是惡,因為這種行為違反了順應自然的原則。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呢?原因在於,人類理性能力中對於未來的期待,會放大我們因判斷結果而導致的感覺,並產生傾向與逃避的做法。

這些感覺並不是理性的認知,正好相反,它們會讓我們無法從理性觀點看待事物。放大感覺的結果,經常會超過我們實際上的需求,而凡是超過需求的需要,都會產生極端的行為。在斯多噶哲學中,極端的行為就是我們所講的「非意願行為」。現代社會中,科技的出現,大幅提升了生活享受,但如果耽溺於科技,就會極端地享受科技,這就是做出了非意願行為,也就是違背自然的行為。

非意願行為之所以違背自然,是因為自然告訴我們基本的生存道理,不按照這個道理而生存的人,就是無知的;而根據斯多噶哲學所奉行的知識道德主義,無知就是惡。所以,斯多噶哲學非常重視自我鍛鍊,以成為道德人,尤其是理性判斷的訓練。對斯多噶哲學來說,知識與道德的結合,是道德力量的向上提升,也是追求善行。

從順應自然的角度而言,斯多噶的倫理學建立在「只有德性才是善,不是德性就是惡」的二分原則上。為什麼這麼嚴格呢?如果順應自然是所有動物的本性,唯獨人類因擁有思考能力,導致可能做出不順應自然的事,而這種行為就是我們一般所謂「偏差」的行為,例如暴飲暴食、追求名牌、大肆購物、浪費無度等等。

那麼,我們要如何讓「偏差」的行為步上正軌呢?

答案就是透過理性的能力,做出合於德性的判斷,並將這些判斷融入生命中每一個片段。也就是在理性的指揮下,讓這些行為經過日常的實踐,成為做人做事的習慣。基於「德性就是順應自然」的想法,斯多噶哲學很明顯認為,只要有不順應自然的地方,就是惡,需要透過理性的力量糾正,將它們轉換成為符合德性的行為。

*德性的定義

人因自然而得到生存的機會,同時自然也使生存擁有意義。有意義的生存,就是正確的行為;行為之所以能正確,在於行事中能維持德性。這是斯多噶哲學延續蘇格拉底所創造的哲學傳統,其中的「德性」(例如勇氣與正義),就是靈魂中有關如何生存的知識。知識一定真實,而德性一定善良,兩者的結合具體呈現出蘇格拉底的知識道德主義。簡單來說,德性就是「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的知識。

「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是一大問題,因為涉及「應該」這個觀念。根據知識道德主義,德性就是心靈中指導其他判斷的能力,就像知識一般。對於順應自然的人而言,伴隨著生活面向的擴大,「該做的事」就是對行為與習慣的糾正。因為在生活中,我們的行為與習慣會出錯,再加上積非成是,誤以為這些行為與習慣是自然的。

前面提到,如同知識,德性就是心靈中指導我們做出正確判斷的能力。因此,從「德性做為行為判斷」的角度來說,斯多噶的倫理學可稱為「道德完美論」,因為這個學派認為,我們的性向是從事某項行為的主因,卻基於非意願的想法或理由,或受到欲望引誘,使得我們並沒有真正依自然行事。因此,在斯多噶哲學中,我們應當透過理性來判斷,不受性向之驅動。不過這並不是禁欲主義,只是做事時不應受到情緒影響罷了。

道德完美論中,「擁有德性」與「沒有德性」是不容混淆的。「擁有德性」就是從事善良行為,「沒有德性」則需要朝「擁有德性」努力。因此,這種思維是「有/無德性」的區分,沒有灰色地帶,也沒有「道德進步說」;就像知識,只有「有/無真理」的問題,沒有「真理較多/較少」的問題。換言之,斯多噶倫理學所說的是:德性的達成需要努力。

如何努力呢?人應該以自身之理性能力,引導或指揮自己在所有情況中,做出反應與調整。對斯多噶哲學而言,擁有情緒是自然的,應當仔細運用。做事的時候,我們需要情緒,或說是動機;不過動機與激情是很不一樣的。做事需要動機,否則一事無成;可是激情會失控,反而鑄下錯誤。舉例來說,跑步對身體自然是有好處的,但如果下坡時依然加速,那麼跑步的激情,就已經超出理性的範圍。

情緒則有兩種:傾向與害怕。這兩種情緒分別對應到好/壞的事物,結果就是得到愉快/悲傷。理性,就是在理解情緒的情況下行事,這是順應自然的;惡行則正好相反,它是脫離自然的,原因是違反理性,依附衝動。這個原則性的理解,在實踐上並不容易,因為自然不會告訴我們什麼是理性的;相反的,自然給我們的感覺往往是需要理性糾正的。

舉例來說,正義是德性,但是當正義受到威脅時,我們反而往往出現違背正義的情緒。不但如此,情緒力量之強大,還經常壓過善行,迫使我們在行事上聽從情緒。因此,斯多噶倫理學認為,過多的情緒(例如衝動),是導致錯誤判斷的主要原因。

那麼,「情緒」是不是自然的?在斯多噶倫理學中,這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因為我們的情緒必定來自於自然。既然如此,有關情緒的問題又是來自哪裡?

情緒在本質上並不是惡,但極端的情緒發洩,就是惡。因此,我們要善用理性,將情緒控制在適當的範圍內。情緒產生動機,是進行某事的趨向,但是直到付諸行動前,我們都還有思考的時間。在斯多噶哲學中,「不直接受情緒驅動」的意思,並不是對任何事情都不表興趣,而是發揚理性,不受極端情緒的影響。人應當以自身之理性能力,引導自己在事件發展過程中,做出反應與調整。

*情緒

一般而言,過度的情緒經常會抗拒理性的規範。例如,理性告訴我們必須面對危險,但情緒卻告訴我們,眼下的情況令人感到害怕。在極端恐懼下,我們不得已違抗理性的建議。面對這種因為情緒與理性對立所導致的兩難局面,在情緒較強烈的情境中,理性往往選擇沉默以對,使激動的情緒經常勝出。

斯多噶哲學承認過度情緒與理性之間的確有衝突,並且做了更深入的描述,將情緒分為多種,例如:傾向、恐懼、喜樂、悲傷與憤怒。這些情緒各不相同,但它們共同的特徵是會「干擾理性」,尤其是極端情緒在我們從事任何行為時所做的建議。情緒具有衍生性,因為情緒會帶動其他情緒,感覺就像互相加持,讓理性的力量越來越弱。這些情緒中最特別的是憤怒,被定義為「報仇欲望」。

接下來,我們就先看看情緒的最原初狀態。

傾向與恐懼,是我們對未來事物所做的評價;喜樂與悲傷,則是針對已發生事物所做的斷定。斯多噶哲學認為,情緒狀態並不是非理性狀態,而是認知內容的強度壓過理性的判斷力。這個觀點非常重要,尤其是對西方文明發展而言,因為有了這個觀念,讓理性的力量得以在人類的情緒中具備調整的功能。在好/壞的結果裡,人們可以透過反省,了解理性更正情緒的力量;而所謂「理性更正情緒的力量」,就是透過哲學來理解,具體成果則是回復到以理性為主導的人生。

短期來說,過度情緒對正確的理性思維是一種反抗,但長期而論,理性不但可以幫助我們針對過往行為的結果進行評價,還可以替未來的行為建立其合理性,排除所有壓制理性的不當情緒。基於這個原因,斯多噶哲學不但認為哲學能彰顯理性的力量,還進一步提出以哲學治療心靈的觀念。

*同理心(Oikeiôsis)

「同理心」這個斯多噶哲學的概念,對西方倫理學傳統具有高度的影響力。這個概念的意思是「將某項事物轉換為自己所有的過程」。把這個概念用在人身上,意指我們對別人所遭遇的情況能夠感同身受。平時我們會說「人溺己溺,人飢己飢」,就是這種感覺;即使那些面臨困苦的人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斯多噶哲學家認為,同理心所展現的「第一對象」就是自己,或是組成自我的一部分。這是用來解釋為什麼「自我保存」是任何生物存有者最優先,也最重要的生存目標。為了實現這個自然目標,生物體往往得順應自然,並忍受必須的痛苦,而不是追求享樂。正如同我們看到一個小孩為了學走路,必須忍受學習過程中所引發的痛苦;或是像一隻被翻過來的烏龜,必須忍受翻回來的痛苦,才能再度回到原有的姿勢。

伴隨著生命的成長,人類同理心追求的對象將不以個人為限,而是延伸至父母及兄弟姊妹,並將他們視為自己的一部分;即使這種視人若己的態度,其強度將隨著範圍擴大而遞減也一樣。情感最強烈的是父母與子女,接著遞減到兄弟姊妹,然後是叔伯姑姨,再到鄰里鄉鎮,然後是國家族群,最終是全人類。

同理心體現了斯多噶物理學中「延續性」的概念,將這種嬰兒一出生就能觀察到的「自我保存」本能,延伸至視人如己的態度。這種延伸不但出於自然本能,也是所有人都能認知的感覺。這個觀念是斯多噶倫理學中最重要的基礎,因為對於證明倫理學中的利他主義(altruism)來說,它可以提供極有利的支持。若是沒有「同理心」的概念,做為道德哲學基礎的利他主義,將與「自利」的觀念相衝突,而自利也會使倫理學的基本理念面對很大的挑戰。

例如說,我們對父母、子女與手足感覺特別親近,這種情感雖會伴隨著人際關係的延伸而遞減,但仍會一直持續,並遍及所有人。每天晚上,當家人聚在一起吃飯時,看到電視報導中有些人挨餓的畫面,會讓我們覺得不舒服。這都是我們能夠理解的情感,擁有它們也是很自然的,甚至可以說,這種將別人的感覺與自己的情感結合在一起的精神,成為我們今天所說「人道主義」的基礎。

*無關緊要

斯多噶邏輯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對善惡的看法。斯多噶哲學家堅持善惡分明,認為只有德性才是「善」、惡性就是「惡」的原則。至於其他事物(例如健康、生病、富有、貧窮、教育、無知、耳聰目明、身體殘缺、生死⋯⋯等等),雖然我們直覺認為它們有不同的意義,甚至依照傳統賦予它們正面或負面的價值,但這些都與善惡無關,都是「無關緊要」的內容。

「無關緊要」這個觀念來自蘇格拉底,意指「這些事物與善惡無關」。我們可以透過柏拉圖的《對話錄》看到,蘇格拉底認為,就本質而言,許多傳統上視為「善」的事物(這些事物剛好都與斯多噶學派視為「無關緊要」的東西類似),其實是介於「善」與「惡」之間的;至於善惡的認定,則是智慧的展示—使用得宜即為善,否則是惡。

因此,對蘇格拉底而言,「智慧」才是唯一且真正的善;而人之德性,如謹慎、智慧、正義、勇氣等,彼此相關,且都是善的外顯方式。對善人而言,善必然是好的。那麼一般人都很重視的事物,例如錢財與健康呢?斯多噶倫理學認為,錢財與健康就像水,可以載舟,亦可覆舟,但本身屬於中性;對於財富與健康的偏好,也必須做出善與價值的區分。我們偏好健康與財富的理由,並非因為它們本身是善,而是這些事物能促進行善的價值與實現。

蘇格拉底認為,只有「智慧」(或是「德性」這種更普遍的說法)才是善的;其他事物(例如健康、財富、教育以及舒適的生活等),對於善而言都是無關緊要的,也因此無涉於一個人生命中所追求的幸福。這種觀念導致犬儒學者追求「反社會價值的倫理學」,因為他們認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實踐德性;至於這些我們一般人都偏好的事物,對人生而言,是無關緊要的。

這是倫理學非常重要的一個環節。追求多數人所偏好的事物,例如財富與健康,是不是求善的行為?這個問題的答案比表面上看起來複雜很多。乍看之下,相較於一生皆以求善為目標的好人,我們會認為健康或富裕確實是無關緊要的;也就是說,它們並不是求善的對象。至於許多人將之視為善,是他們誤解了求善的精神。

這是我們在相關議題上經常聽到的說法,但這種解釋一定正確嗎?斯多噶學派的開山祖師爺芝諾就提出了不一樣的看法。他認為,聲望、財富、健康、教育這些事物,在道德上雖然是無關緊要的,但並不是完全沒有價值。他也解釋,為什麼追求這些事物是對的、是符合順應自然原則的。比如說,擁有健康的身體雖然不會帶來終極的幸福,但是在正常情況下,追求幸福的自然之道,需要健康的身體。

所以,我們沒有必要壓抑這種自然傾向,因為在追求(人人期待的)終極幸福的過程中包含了許多事物,實現它們就是符合自然的要求。所以,我們在求善的生命中應做的行為,就是尊重自然、做順應自然的事;追求這些因自然而讓我們產生偏好的事物,也是應當鼓勵的。師從犬儒學者的芝諾,修改了犬儒的觀念,認為追求健康與財富,雖然不是追求德性,但它們有助我們實現具有德性的生命。

從芝諾的角度來看,如果能了解為什麼這些原先「無關緊要」的事物不但是理性的,也是自然的,你就能衷心地擁抱它們,並因此增進(而非阻撓)可順應自然的善行。雖然這些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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