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書頁中的永恆:書籍的歷史與流轉之路

〈作者序〉
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恐將消失?! 

古希臘的道路上,一群群神祕莫測的男子騎著馬迎風奔騰。駐足農地裡或棚屋門前的農民面有疑慮地觀望著。過去的經驗告訴他們,行旅在外的都是危險人物:軍人、傭兵、奴隸販子。他們眉頭緊蹙,忍不住破口大罵,直到那群人再度消失在地平線上。他們就是討厭全副武裝的外地人。

騎士們一路奔馳,並未理會村民們的反應。長達數月以來,他們翻山越嶺,行經隘道,穿越山谷,涉渡河川,探訪過一座又一座島嶼。打從接受這項奇特任務以來,他們的肌肉和毅力已鍛鍊得益發強勁。為了完成任務,他們必須在戰事不斷的世界裡出入險境。這群獵人追尋的是一種非常特別的獵物。這種獵物,沉默且機靈,從不留下任何足跡。

當這群令人不安的密使有機會坐在某個港口的小酒館裡,暢飲美酒,大啖烤章魚,和陌生人盡情閒聊,一起買醉(他們做這些事情倒是沒有節制的),這時候,他們會敘述許多精采絕倫的旅途經歷。他們曾經深入瘟疫肆虐的國度,越過大火摧毀的地區,也目睹了戰爭中叛兵和傭兵大肆破壞和血腥廝殺引發的火熱煙灰。由於當時尚未有涵蓋廣泛區域的地圖,他們偶爾在旅途中迷了路,就只能漫無目標地在豔陽下或暴風雨中漫遊數日。他們曾被迫飲用發出惡臭的汙水,因而導致嚴重腹瀉。每逢雨天,馬車和騾子總會陷入積水的泥淖裡;他們時而吶喊,時而祈求,奮力將牲畜和馬車拉出泥濘困境,最終疲累到雙膝跪地,並仆倒在泥地上。夜晚來臨時,在荒郊野外找不到任何棲身之處時,只能以披風阻擋毒蠍侵襲。他們經歷過宛如風暴過境的蝨子大軍,也感受過一路上時時都可能遭遇土匪侵襲的恐懼。曾經一次又一次,他們在無盡的孤獨中馳騁前行,想像著有一群惡徒正等著他們,屏息藏身在某個路口,隨時可能撲上來襲擊,然後冷血手刃他們的性命,搶走他們的行囊,再把仍然溫熱的屍體遺棄在灌木叢裡……想起這些,總讓他們忍不住直打寒顫。

他們的恐懼情有可原。埃及國王派遣他們遠渡重洋完成任務,上路前還交給他們一大筆錢。在那個時代,亞歷山大大帝去世後的數十年間,身懷鉅款踏上旅途何止危險,幾乎等同於自殺。然而,即使竊賊的利刃、不明傳染病及汪洋上的海難等,種種威脅可能使這項昂貴的任務失敗,法老王仍堅持從尼羅河國度派出密使,越過邊界,長途跋涉,前進四方。他極度渴望,不耐多等,恨不得立刻擁有那些獵物,而他的特派密使們不時要面對未知的險境,正是為了替他找尋這些獵物的蹤跡。

如果他們知道這些異國騎士追尋的獵物是什麼,那些坐在家門口七嘴八舌的農民,以及一路上的傭兵和匪徒們,恐怕只能瞠目結舌,無法置信。

書籍,他們找尋的是書籍。

那是埃及王室最大的秘密。這位上下埃及的統治者,當時全世界最有權勢的人之一,寧可付出性命(當然是別人的生命,國王們一向如此),就為了替他的亞歷山卓圖書館蒐羅全世界所有的書籍。他追尋的是一個絕對完美的圖書館之夢,館藏將囊括有史以來所有作者的著作。

我總是害怕下筆寫第一行字,也怕跨過一本新書的門檻。當我跑遍所有圖書館,當我的筆記本裡記下了滿滿的註記和心得,當我已經找不到任何合理的藉口,甚至已無法隨口搪塞,再也不能繼續等下去時,我還是拖延了好幾天,此時,我才領悟到自己何以如此懦弱。簡而言之,我覺得自己心餘力絀。儘管一切應已俱足──基調、幽默感、詩意、節奏和各種承諾。尚未形成文字的篇章大概已有概廓,現在只要力求產出,在那片精選文字的苗圃裡開始起個頭。只是,這該怎麼開始才好?此時此刻,疑慮是我沉重的行囊。每一本書都讓我回到原點,內心的悸動亦如初次閱讀時的景況。寫作正是試著去發現,倘若我們要動筆,我們會寫下什麼?瑪格麗特˙莒哈絲做了這樣的表述,從不定詞到條件式,然後再轉渡到虛擬時態,彷彿她正覺得腳下的地面已經崩裂。

到頭來,以下這些事情就如同寫作,我們總是在學會怎麼做之前就開始行動了:學習另一種語言、開車、成為母親。還有生活。

歷經疑慮的痛苦折磨之後,當期限和藉口都用盡之後,七月的某個炎熱午後,我還是面對了空白紙張的孤寂。我決定以幾位神秘獵人窺伺獵物的畫面開啟我的文章。我自認跟他們一樣,並欣賞他們尋書過程中展現的耐心、堅忍,以及他們付出的時間和慷慨激昂。多年來,我從事研究工作,考據各種資料來源,詳做紀錄,並試圖釐清史料。然而,到了面對真實的時刻,我對於自己陸續發掘並記錄下來的真實歷史感到驚奇,甚至讓我魂牽夢縈,竟在不知不覺中形成了一個故事。我渴望進入那些尋書者的皮肉裡,隨著他們奔馳在古老、暴力和動盪的歐洲道路上。不如我就開始敘述他們的旅程吧?這樣應該行得通,只是……在想像的肌理和血肉之下,如何和史料架構保持區隔?

我認為,這個觀點就和《所羅門王的寶藏》或電影《法櫃奇兵》一樣奇幻,只是,各種史料文件證明,此事確實存在於古埃及歷代諸王狂妄的思緒裡。或許,在西元前三世紀的古埃及,那是人類唯一、也是最後一次實現了將世間所有書籍毫無例外地匯集到一座通用圖書館的夢想。對於今日吾輩而言,這彷彿是波赫士引人入勝的抽象故事情節;抑或,就像他超凡的情色幻想。

亞歷山大大帝的偉大計畫進行的時代,並不存在國際性的圖書產業。在人文薈萃的大城市裡,書籍輕易就能購得,但在新興城市亞歷山卓卻非如此。根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國王們利用絕對權力的極大優勢以豐富圖書館藏。至於他們無法購買的書籍,則強行徵收。倘若為了取得一本渴望的書而不得不拋頭顱或夷平農地,國王們會毫無懸念地下令執行,並聲稱國家榮耀遠比微不足道的顧忌重要多了。

當然,在實現目標的過程中,欺騙也是必要手段之一。古希臘的三大悲劇大師艾斯奇勒斯、蘇福克里斯和尤里比底斯的劇作在戲劇節公開發表後,官方版本由雅典政府歸檔珍藏,但托勒密三世卻覬覦已久。為了讓嚴謹的抄寫員能仔細謄寫複本,法老王的大使請求出借這些珍貴書卷。雅典當局要求一筆天文數字的保證金,十五枚塔蘭同銀幣,價值等同現今的數百萬美元。埃及官方支付了保證金,並誠敬致謝,且信誓旦旦,一定會歷經「十二次滿月」之前歸還作品,甚至自我詛咒,若不能將這些劇作完璧歸趙,自當遭受恐怖報應,但接下來,想當然爾,他們把這些劇作占為己有,鉅額押金乾脆也不要了。雅典當局的領導人只能強忍這樣的屈辱。伯里克里斯時代傲視天下的首都,已經淪為王國邊城,再也無法和埃及強權相抗衡,而這個新強權掌控了堪比當今石油的穀糧貿易。

亞歷山卓(現今的亞歷山大港)是王國主要港口及新的發展中心。一直以來,巨大的經濟強權總是仗勢越權。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一旦停靠這座圖書館之都,必須立即註冊。海關人員強行徵收他們在船上找到的所有文本,然後找人以空白的莎草紙抄寫內容,最後歸還的是抄寫版本,原版則充公。這些強行登船搶來的書籍,最終將安放在圖書館書架上,書上附有說明來源的簡短注釋(船隻背景)。

當你登上世界權力顛峰時,任何恩惠都不算過分。據說,托勒密二世曾派遣信使到世界各國去拜見其君主和統治者。這些特派使者帶著一封國王的信,信上要求各國為圖書館藏寄送各種書籍:各國詩人和作家的著作,以及關於雄辯、哲學、醫學、占卜和歷史等,各種作品。

此外(這正是我進入這段歷史的門戶),古埃及國王們派遣密使遠赴當時所知的世界版圖各個角落,歷經各種海陸險境,他們帶著飽滿的錢袋和國王的諭令,盡可能大量購買書籍,並在各處極力找尋最古老的版本。他們對書籍的強烈需求,以及願意為此支付的價錢,倒是吸引了不少流氓惡棍和仿冒者。他們提供內容造假的珍貴卷書,刻意將莎草紙做成仿古效果,將不同作品拼湊成一部,以此膨脹篇幅,並創造出各種巧妙的操縱方式。有位頗具幽默感的智者以撰寫偽造名著為樂,那一場場精心策畫的騙局,都是為了誘惑托勒密家族的貪婪而設。那些偽作的書名趣味十足;若是在今天,一定都能輕易出版上市,例如:《修昔底德沒說過的話》(Lo que Tucídides no Dijo)。讓我們把修昔底德換成卡夫卡或喬伊斯,並試著想像,當偽作展現作者的虛假回憶,以及從未說過的秘密出現在圖書館時,將會激發什麼樣的期望。

儘管圖書館的書籍採購者時時嚴謹防範欺詐,但他們仍害怕因錯過了某本珍貴作品而觸怒法老王。每隔一陣子,國王總要把館藏裡的所有卷書好好檢閱一番,那股自豪,就和閱兵時並無兩樣。他總要問問圖書館負責人法勒魯姆的德米特里(Demetrio de Falero)目前的藏書量是多少。於是,德米特里向他報告當天的藏書數字:「臣在此稟告殿下,目前已超過二十萬冊;我會努力在短時間內達到五十萬冊。」在亞歷山卓,求書若渴開始變成了一股熱情狂潮。

我出生在一個書本輕易就能取得的國家和時代。在我家裡,處處都有書籍現蹤。在我密集從事研究工作的階段,當我為了做研究而從各家圖書館借回數十本書籍時,通常就把它們像一座高塔似的疊放在椅子上或地板上。有些張著大嘴的書籍則俯趴在地,彷如尋找棲身處的人字形屋頂。如今,為了避免我那兩歲的兒子抓皺書頁,我把一疊疊書本放在沙發的頭枕上,當我坐下來休息時,立刻可以感受到頸後正碰觸著書籍邊角。若將這些書籍所占的空間以我現居城市的房租價格來計算,我的藏書還真是一群很嬌貴的房客。但我總認為,所有書籍,從大部頭的攝影集,到彷彿貝殼似的總是自動闔上的古老袖珍本,它們能讓家裡變得更舒適。

那個為了填滿亞歷山卓圖書館書架的故事,他們為此付出了努力,為此經歷的旅程和苦難,迷人的程度不亞於其異國情調。那些奇特的事件和歷險,就像前往西印度群島尋找香料的神奇航行。此時此地,書籍如此尋常,絲毫不見任何科技創新的光環,倒是經常被唱衰即將消失。每隔一段時間,我總要滿懷沮喪地讀著報上預言書籍即將消失的文章,他們認為書籍終將被電子產品取代,而面對眾多娛樂選項,書籍根本毫無招架之力。深信此一趨勢的人認為,我們正置身一個時代終結的懸崖邊,我們面臨的是書店關閉,以及圖書館空蕩無人的真實啟示錄。他們意有所指地暗示著,不久的將來,書籍將在民族學博物館史前文物旁的玻璃櫃中展出。腦中帶著這些想像的畫面,我瀏覽了家中數不清的書堆和一排排黑膠唱片,我不禁自忖,一個美好的古老世界恐將消失。

真的是這樣嗎?

書籍通過了時間的考驗,並展現了長跑健將的實力。每當我們從革命或人類災難的夢魘中清醒過來時,書籍依然伴隨著我們。如同符號學家安伯托˙艾可所言:書籍和湯匙、榔頭、車輪或剪刀是相同的等級。一旦被創造出來之後,再也無法使之更好。

確實,科技的表現非常亮眼,並有足夠的力量擊潰舊勢力。不過,所有的人都想念已經失去的東西:照片、檔案、舊作、回憶……正迅速老化,許多產品很快就過時了。首先是卡帶裡的歌曲,接著是VHS錄製的電影。我們拚命收集的東西,卻被高科技打入過季時尚的冷宮。當DVD出現時,大家都說我們終於解決了保存檔案的老問題,沒想到,我們後來還是得購入尺寸更小的新光碟,當然也需要添購新設備。弔詭之處在於,我們依然能夠閱讀超過十個世紀前留下來的手稿,卻無法觀看才幾年前錄製的影片或光碟,除非我們在自家儲藏室裡保存過往的所有電腦和錄製設備,就像一座過期物品博物館。

我們千萬不能忘了,許多個世紀以來,在歷史手冊並未登錄的一場戰爭中,書籍一直是我們的盟友。那是我們為了保護各種珍貴發明的奮戰:文字,幾乎就像一陣清風,倏忽即過;小說,我們為了理解混亂並倖存其中而有的發明;知識,無論是真實、錯誤或暫時的,都是我們從無知這塊堅硬岩石慢慢刮下來的。

因此,我決定投入這項研究。計畫之初,各種問題不斷湧現:書籍是何時出現的?製書或滅書的努力背後有哪些不為人知的故事?這一路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失去了什麼?又拯救了什麼?為什麼有些作品變成了經典?歲月的利齒、烈火的尖舌和洪水的劇毒製造了多少損害?哪些書籍已遭怒火吞噬?哪些書籍被人滿懷熱情地抄寫下來?都是同樣的那些書嗎?

這個故事是為了延續那些尋書獵人的歷險而做的努力。我想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他們不可能的旅伴,我想窺伺那些已流失的手稿、不為人知的歷史,以及近乎被淹沒的聲音。或許,那些探險隊只是被狂妄癡迷附身的國王服務的僕從,並不了解自身任務的重要性,這個看似荒謬的工作,有時必須餐風露宿,當火爐裡的炭火熄滅時,他們咬牙忍受酷寒,實在受夠了為了一個瘋子的任性夢想如此賣命。他們一定情願被派任更有升遷前景的任務,例如:在努比亞沙漠平息騷亂,或在尼羅河的駁船上檢查貨物。但我猜想,當他們像是尋找失散寶藏似地搜尋所有書籍時,不知不覺中,他們已奠定了今日世界的基礎。

 

第一部 希臘想像未來世界

歡愉與書籍之城
在真實的城市面貌之下,已逝的古城仍生生不息。雖然大圖書館早已消失,但往日回音、輕聲低語和竊竊私語,依舊在空氣中迴盪不已。

1.

一個商賈之妻,風華正茂,卻百無聊賴,日日獨守空閨。十個月前,丈夫從地中海的科斯島啟航前往埃及,自此,不見任何來自尼羅河國度的訊息。她芳齡十六,尚未生子,實在受不了鎮日關在閨房裡的單調日子。無所事事。起初,差遣奴隸似乎挺有趣味,但漸漸也不足以填補空虛的生活。因此,三姑六婆來訪,總能讓她開心。大門外的訪客是誰已無所謂,她渴望的是如鉛塊般的沉重歲月能稍得紓解。

女奴通報,來訪的是希莉黛老太太。商賈之妻接下來可望有點樂子了:她這個老奶媽希莉黛口不擇言,又愛插科打諢,滿嘴淫穢字眼。

「希莉黛媽媽呀!妳好幾個月沒來我家啦!」

「妳也知道,我住得遠,而且現在的體力連一隻蒼蠅都比不上啊!」

「好啦!好啦!」商賈之妻說道。「妳的體力呀……就算是同時應付兩個男人都沒問題啦!」

「妳就會尋我開心……真是的!」希莉黛應道。「有件事情……咱們兩個女生私下聊聊。」

老太太面露訕笑,拐彎抹角的開場白之後,終於坦承來意。話說有個年輕力壯、長相俊美的青年,兩度在奧林匹克競賽贏得競技獎項。這個年輕人看上了商賈之妻,欲火難耐,一心想成為她的入幕之賓。

「妳千萬別生氣啊!不妨考慮一下他的要求吧!這個人啊……連骨子裡都是激情欲火喔!妳跟他玩玩有什麼關係呢?難不成妳就天天在這裡,了不起只能坐熱一張椅子……」希莉黛一臉魅惑地質問她。「等妳覺悟的時候,早就年華老去啦!什麼矜持不矜持的,最後都變成骨灰囉……」

「唉呦!快住嘴啦……」

「妳丈夫呢?他在埃及忙些什麼?也不給妳寫封信,早就把妳忘得一乾二淨啦!我看,他八成已經跟別的女人共飲一杯美酒了吧!」

為了瓦解女孩最後的堅持,希莉黛滔滔不絕地描述著當時的埃及,尤其是亞歷山卓,對一個身在遠方的負心漢提供了諸多誘惑:環境富裕,讓人心神蕩漾的溫暖氣候,各種體育館、表演場所,群聚的哲學家,豐富的書籍、黃金、美酒,舉目皆是如花似玉的青春少女,如此迷人耀眼,彷若天上繁星。

 

我大致翻譯了西元前三世紀的一部希臘戲劇作品開頭簡短的片段,描繪了當時日常生活的濃郁情調。此類的小品當然不足以作為代表,除非是某一類戲劇化的文本。幽默趣味,偶有流浪漢小說的況味,這些作品為西元前的世界開啟了一扇窗:被鞭打的奴隸,殘酷狠毒的主人,拉皮條的淫媒,痛失青春期子女而在絕望邊緣掙扎的母親,或是欲求不滿的女性。希莉黛是文學史上最早出現的淫媒之一,她是職業皮條客,深諳這個行業的各種訣竅,因此,她能毫不猶豫地戳中獵物最脆怯的弱點:老化,舉世皆有的恐懼。不過,希莉黛再怎麼精明狡猾,這次還是吃了敗仗。兩人的對話以女孩的嬌嗔責備畫下句點,她堅決為離家的丈夫守貞,或許,她只是不想承擔外遇帶來的可怕風險。「妳這下士氣重挫了吧?」商賈之妻質問希莉黛,但同時也好意送上一杯酒安慰她。

除了幽默和生動的風格之外,這篇文字也饒富趣味,因為我們得以窺見那個時代的亞歷山卓尋常百姓過的日常生活:一座歡愉和書籍之城,也是一座性愛和文字之城。

2.

亞歷山卓的傳奇綿延不斷。希莉黛與春心蕩漾的女孩間的對話化為文字,歷經兩個世紀之後,史上最偉大的情色傳奇之一正在亞歷山卓上演著:克麗奧佩脫拉七世與馬克˙安東尼的愛情故事。

當時,羅馬已成為地中海國力最強大的帝國中心,但仍是一座街巷曲折的迷宮,既陰暗又汙穢。此時的馬克˙安東尼首度踏上亞歷山卓的土地。霎時,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座令人陶醉的城市,皇宮、神殿,寬廣大道,以及雄偉氣派的紀念碑。羅馬人對軍事力量充滿自信,並自詡是未來的主人,然而,這個昔日盛世和沒落富國展現的魅力,卻讓羅馬屈居下風。夾雜著激情、驕傲和策略盤算,權傾一時的大將軍和埃及末代女王建立了一個政治與性愛聯盟,在傳統的羅馬社會掀起了醜聞風暴。據說,最引人爭議的是:馬克˙安東尼打算從羅馬帝國遷都亞歷山卓。倘若這對愛侶在羅馬帝國奪權之戰拿下勝仗的話,或許,現今大批觀光客湧入的永恆之城是在埃及,眾人將在那兒忙著以圓形競技場和論壇為背景拍照留念。

克麗奧佩脫拉七世就像她統御的亞歷山卓一樣,兼具文化和放浪的特質。羅馬時代的希臘作家普魯塔克說克麗奧佩脫拉七世其實稱不上是個美人。走在大街上,沒有人會特意停下來看她的。但是,她具備超凡的魅力、智慧和口才。她的嗓音如此柔美,凡是聽她說過話的人皆深深著迷。普魯塔克還說,她的唇舌駕馭語言的功力,彷彿是個多聲部的樂器。她不需要翻譯就能說流利的衣索匹亞語、希伯來語、阿拉伯語、敘利亞語、米底語和安息語。她精明幹練,見多識廣,在國內外的幾場奪權戰中贏得勝仗,卻在關鍵戰役吃了敗仗。她的問題就出在樹敵太多。

在這段充滿狂愛的情史中,書籍也扮演了重要角色。當時,馬克˙安東尼自認統治天下僅剩一步之遙,他打算以一份大禮討好克麗奧佩脫拉七世。他清楚得很,金銀珠寶或珍饈美食都不足以讓這位情婦眼睛一亮,因為她早已習慣天天揮霍這些東西。有一回,宿醉未醒的清晨,她面帶挑釁浮誇的神情,竟將一顆碩大的稀有珍珠丟進醋裡融化,然後一口喝光了。因此,馬克˙安東尼為克麗奧佩脫拉七世精挑細選的禮物,可不能讓她提不起興致:他奉上二十萬冊書籍,作為大圖書館館藏。在亞歷山卓,書籍是點燃激情的媒介。

兩位在二十世紀去世的作家,已然成了我們在這座城市尋幽訪勝的最佳嚮導,為亞歷山卓傳奇增添了懷舊古意。康斯坦丁諾斯˙卡瓦菲斯(Constantino Cavafis)是個抑鬱的公務員,希臘人,任職埃及的大英帝國公務機構,在工務部的水利處職位從未升遷過。夜幕低垂時,他轉而投入感官享樂的世界,周遭盡是都會男女和來自各國的墮落靈魂。他對亞歷山卓的紅燈戶瞭若指掌,那是他「嚴格禁止且遭人唾棄」的同性戀傾向唯一的避風港──他曾如此自述。卡瓦菲斯熱愛閱讀經典作品,幾乎是個秘密創作的詩人。

在他最為人熟知的詩作當中,虛實人物交錯,重現了伊薩卡島、特洛伊島、雅典和拜占庭場景。至於自傳性較強的詩作,偶有嘲諷,時而吹噓,描述了他自己邁入成年的經驗:傷逝青春,學會享樂,或是備嘗歲月流逝帶來的焦慮。題材的差異事實上僅是表象。曾閱讀過和想像過的過往歷史深深感動著卡瓦菲斯,如同他自己的回憶。當他在亞歷山卓漫步閒逛時,在真實的城市面貌之下,他隱約瞥見那座已逝的古城仍生生不息。雖然大圖書館早已消失,但往日回音、輕聲低語和竊竊私語,依舊在空氣中迴盪不已。對卡瓦菲斯來說,在這些充斥著孤獨、苦難眾生的街道裡,眾多古代靈魂仍常駐在此。

《亞歷山卓四重奏》(The Alexandria Quartet)系列裡的人物:賈絲婷、達里,尤其是巴特哈札爾,在小說裡自稱認識卡瓦菲斯,並不斷憶起那位「城市老詩人」。作者勞倫斯˙達雷爾(Lawrence Durrell),是被清教徒的規範和氣候壓抑得透不過氣的眾多英國人之一,藉由這四部小說擴展了亞歷山卓傳奇的情色和文學迴響。達雷爾在動盪不安的二次大戰期間初識這座城市,當時,埃及被英軍占領,一個暗藏間諜和陰謀活動的巢穴,而且,一如既往,也是歡樂之城。對於各種色彩,以及讓亞歷山卓活力盎然的肉體感官,沒有人比他描述得更詳盡。盛夏的孤絕寂靜和高遠晴空。烈火燒灼般的炎夏日常。耀眼刺目的蔚藍大海,豔黃的海灘。內陸的馬雷奧帝斯湖(Mareotis),時而迷濛飄渺,仿若海市蜃樓。在海洋和湖泊之間,不計其數的街道積聚了沙塵、乞丐和蒼蠅。還有棕櫚樹、豪華酒店、大麻和爛醉。乾燥的空氣彷彿凝滯的電流。檸檬黃與絳紫潑灑的黃昏景致。五種民族,五種語言,十來種宗教,浮游海面上的五列艦隊掠影。在亞歷山卓;達雷爾如是寫著:肉體甦醒了,感覺卻像置身監獄裡的小酒吧。

二次世界大戰重創這座城市。在《四重奏》系列最後一部小說裡,女主人翁克莉描述了令人傷感的景象:停放在沙灘上的坦克車彷彿恐龍的骨架,大砲就像一片石化叢林裡傾倒的樹木,貝都因人在轟炸後的火場中流竄著。這座城市,向來就是邪惡淵藪,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公共便壺。她這樣形容。一九五二年之後,勞倫斯˙達雷爾未曾重返亞歷山卓。蘇伊士運河戰爭之後,已繁衍千年的猶太和希臘族群逃離此地,中東的一個時代就此告終。從那座城市遊歷歸來的旅人們告訴我,在那座燈紅酒綠的大都會裡,書籍儼然成了遙遠的回憶。

裝訂書的童年與成功
歸功於發明手抄本那群被遺忘者的努力,文字存活的希望增加了。藉由新的格式,書寫文字受到裝訂的保護,比起莎草紙書,可以在毫無損壞的情況下保存更久。

21.

很久以前,災難預測者已經警示我們最壞的預兆:書籍正面臨生存危機,未來的某一天,它終究會因為其他更懶惰的娛樂方式和網路的放肆擴張而消失。

這樣的預測恰好符合了第三千禧世代人們慣有的思考模式。一切都在每日加速中前進。今日的最新科技已經把昨日大獲成功的新發明逼到牆角。舊事物被取代的期限逐日縮短。衣櫥裡應該換成當季最新流行的行頭,手機要換成最新款式;我們的裝備總是持續要求更新程式和運用。新事物吞噬了之前的事物。我們若不保持高度警覺,若不時時密切觀測,世界很快就會超越我們。

大眾媒體和社群媒體,瘋狂追逐即時動態,並以此餵養其內容。它們迫使我們接受急奔而來的各種創新,彷彿站在浪頭上的衝浪客,持續高速前進。然而,歷史學家和人類學家卻提醒我們,在深海海域,變動是很緩慢的。維克多˙拉普恩德(Víctor Lapuente Giné)曾寫道,現代社會看似明顯傾向未來主義。當我們針對新舊型態事物做比較時,例如一本書和一台平板電腦,或是地鐵站裡一位修女坐在手拿時髦廣口杯的青少女旁,我們總認為比較新穎的會有更好的未來。事實上,恰恰相反。我們保有的事物或習慣越是長久,它就越有前景。最新的事物,整體而言,看起來都像以前的東西。很有可能到了二十二世紀還有修女和書籍,但未必還會有Whats App和平板電腦。未來還是會有椅子和桌子,但是不一定會有電漿顯示器或行動電話。當紫外線不再把我們曬出一身黝黑時,我們依然會繼續慶祝冬至到來。像金錢這麼古老的發明,其倖存的機會遠大於3D電影、無人機,或電動汽車。許多趨勢在我們看來無庸置疑;從過度消費到社群媒體,但這些終將褪去。從久遠以前伴隨我們至今的古老傳統;從音樂到追求靈性,卻從未消失過。我們不妨看看世界上社經方面較進步的國家,事實上,他們對古物的愛好令人訝異:從王室、活動儀式到生活節奏;從新古典主義建築到古老電車。

倘若詩人馬提亞爾能夠扭轉時光機器,並在今天午後到我家來一趟,他恐怕看不到幾樣他認得的東西。會讓他瞠目結舌的東西可多了,電梯、門鈴、路由器、玻璃窗、冰箱、電燈泡、微波爐、照片、插頭、風扇、鍋爐、馬桶鍊條、拉鍊、叉子和開罐器。他若聽到快鍋咻咻的哨聲,恐怕會嚇一跳,若聽到洗衣機開始轟隆運轉,他一定驚得跳起來。他可能會驚慌失措,急著找尋躲在收音機後面說話的那些人。當鬧鐘嗶嗶響個不停的時候,他一定會苦惱焦慮──就跟我一樣。光是看外觀,他一定摸不著頭緒這些東西做何用途:膠布、噴霧器、開瓶器、拖把、鑽頭、吹風機、擠檸檬器、黑膠唱片、電動刮鬍刀、魔術貼、錄音機、口紅、太陽眼鏡、擠奶器或衛生棉條。然而,看了我的藏書大概會讓他很自在。他認得這些書籍,他會把它們拿下來翻開,並一頁頁讀下去。他會用食指指著一行行文字。他一定感到很寬慰:在他那個世界裡,總算也有東西流傳給我們。

因此,面對關於書籍未來的大量末日預言,我只能說:我尊重這種說法。並沒有太多事物歷經千年仍存在我們生活中。能夠留存至今的東西,可見都是難以淘汰的倖存者(輪子、椅子、湯匙、剪刀、杯子、鐵鎚,書籍……)。這些基本設計和純淨極簡已經沒有大幅改進的空間。它們已經通過許多考驗,尤其是歷經許多世紀的考驗,而我們卻找不到任何更好的其他裝置可以取代它們的功能,頂多只是在材質和成分上做修正。它們在簡易實用這方面已臻完美。因此,我深信書籍會繼續成為閱讀的基本支撐,或是非常類似書籍的東西,同樣具備書籍長期以來堅守的本質,包括在印刷術發明以前。

此外,所有長壽物品,那些已經伴隨我們許多個世紀的東西,塑造了新創事物,並打造了它們的招牌。古代的書籍成了我們開創先進個人電腦的參考模式。一九六○年代末,大型電腦需要用整個房間來安放,費用則跟買房花費一樣高。那個造價直逼房地產的大塊頭機器必須使用打孔的卡片進行程式設計。這些大型電腦是為了軍事和商業用途而打造。艾倫˙凱當時是個年輕的電腦科學家,受雇於全錄公司的帕羅奧圖研究中心(簡稱PARC),此時的他已勾勒了即將大幅扭轉人類生活的願景。他當時正在思考,人類或可和電腦建立關係,讓它的威力成為人們最緊密的媒介。他知道,電腦可望大規模流行,變成家家戶戶客廳都有的新科技,數以百萬人不分職業皆可獨立使用。凱勾勒出他心目中新電腦的樣貌:它必須像書籍一樣輕巧並且方便攜帶,容易取得,容易使用。他用厚紙板做出模型,並深信電腦科技的進步一定能在幾年內讓他的構想成真。在PARC,凱繼續發展他的願景。他將自己的發明稱作Dynabook。這個名稱說明了它的特質:一本動態書籍。換言之,它類似古代的抄本,但具有互動功能,並由讀者掌控。他提供的認知框架,類似過去幾世紀來的書籍和印刷媒體,同時增添了電腦新媒體的優勢。

第一批剛問世的Dynabook被命名為「奧圖」(Alto)。在一九七○年代中,奧圖電腦已經可以發揮功能。當時有近千台電腦加入運作行列,使用單位不只是PARC,也包括美國各大學院校、參眾兩院及白宮,全部由全錄公司免費提供。新世界正在崛起。雖然奧圖電腦具備多項功能,但這些單位大多將它用於文件、設計和溝通。基本上,它就是一本電腦書。一九七九年,賈伯斯造訪PARC。眼前的景象讓他目瞪口呆。奧圖電腦的外觀和美學概念完全融入了後來的蘋果電腦,直至今日,所有新產品依舊維持著同樣的簡潔外觀。筆記型電腦、平板電腦和智慧型手機,則是更深化了當年追尋的願景,當時設定的目標是輕巧、袖珍又好帶,如同口袋書似的電腦。

一九八四年,字體設計師薩姆納˙史東成了「奧多比」(Adobe)公司第一位文字設計部門主管。他延攬一群設計師負責開發新字體,並鼓勵他們從最古老的傳統中尋找靈感。奧多比原創字型軟體選擇了印刷術發明前字體演化的三種美學極致:「Lithos」,靈感源於古希臘,設計師參考的是普里耶涅雅典娜神廟出土的銘刻獻詞,目前存放在大英博物館;「Trajan」,則精心移植了羅馬圖拉真凱旋柱上的字體;「Charlemagne」,雖然名稱叫「查理大帝」,但靈感卻來自盎格魯撒克遜的「聖艾斯沃祝禱詞」(The Benedictional of St. Ethelwold)中的大寫字母。就這樣,西方的手稿傳統進入了資訊時代。此外,奧多比公司在一九八○年代發展了「PostScript」頁面編程語言,提供極類似紙張頁面的外觀。一九九三年推出PDF,一種可攜帶式文件格式,奧多比公司又往前跨出了一步。他們實現了在電子文件上做記號的可能性,就像在打字文件或手稿上的操作一樣。對於受到古老書籍啟發的整個文件檔案體系結構,這個軟體也鞏固了更深入的理解方式。

以上都是相當明智的決定。如果沒有在外觀上和感受上將古老世界(在紙上)和現今世界(在螢幕上)呈現相當程度的一致性,初期的電腦對大眾來說恐怕只是事不關己、令人困惑且行不通的器具而已。如果在視覺感受上和日常文件沒有如此明確又密切的關連,沒有人會如此快速使用這項新媒介。這是科技進步的悖論,保存某些可相容的傳統:頁面結構、慣用版型、字體形狀,以及選擇有限的版面設計,成了科技開創嶄新局面的關鍵。人們常認為創新會抹滅並取代傳統,這是錯誤的想法。未來總在經常回顧歷史的過程中往前邁進。

23.

我們的「裝訂書」,也就是今天對書籍的普遍定義(如果拆開書脊細看,彷彿就像一座織縫的寶塔,手邊沒有書籤時,我們會摺起書頁一角作記號,我們也會一本本往上堆高疊放,就像一座文字砌成的石筍),大約也有兩千年的歷史了。這是無名氏的發明,至今我們仍不知道該向誰道謝。為了獲得這項成果,人們需要好幾個世紀的尋找、演練和摸索。而最簡易的解決方式,如同許多其他事物,往往要蜿蜒繞道之後才會出現。

從文字發明之初,我們的祖先總在周遭尋尋覓覓,希望找到更容易留存短暫字跡的材質:石塊、泥土、樹皮、莎草紙、皮革、木材、象牙、布料、金屬……。他們試圖挑戰遺忘的威力,嘗試造出完美的書籍,便於攜帶、可持久保存且方便使用。在中東和歐洲,早期書籍的主角是莎草紙書或羊皮紙書,以及堅硬的泥板書。羅馬人併用這兩種方法,直到一項令人開心的發現,他們創造了流傳至今的混血物品。

莎草紙書向來就是奢華昂貴的商品。對於日常的書寫需求:練習寫字、書信、正式文件、隨手注記、可刪除的內容等,古人通常會使用板書。希望可以有秩序查閱特定板書的讀者會將它們存放在盒子或袋子裡,或在板書邊角鑽孔,然後以鐵圈或繩索將它們串連在一起。這些串連一起的板書,拉丁文稱之為「Códices」(手抄本)。這個革命性的想法也包含了將小片的木板或金屬板替換成具有彈性的羊皮紙或莎草紙,亦即莎草紙書的材質。最初的試驗成果只是很簡單的小冊子,但已經勾勒出未來的樣貌。

這個最初的混血產品為手抄本打開了更先進的途徑,由對折的莎草紙或羊皮紙組成。羅馬人試圖將這些摺頁縫在一起,裝訂藝術就這樣誕生了。他們很快也學會以堅硬的外層保護那些小冊子,通常是以皮革加襯的木板。書籍的本體構造發展出一項新的元素,我們稱之為「書脊」,彷彿我們的讀物就像一種寧靜的寵物或伴侶。從此,我們在這些加工過的背脊上寫上每本書的書名,於是,我們的視線可以在圖書館的書架上快速瀏覽,很快就能找出在書堆中沉睡的某一本書。

我們對發明手抄本那群被遺忘的人有所虧欠。歸功於他們的努力,文字存活的希望增加了。藉由新的格式,書寫文字受到裝訂的保護,比起莎草紙書,可以在毫無損壞的情況下保存更久。由於它平坦、袖珍的外型,新型書籍輕易就能擺放在櫃子裡的架子上。因為體積縮小了,攜帶更方便也更輕巧。此外,每張書頁可以雙面使用。據估計,若以同樣的面積計算,手抄本的文字容納量超過莎草紙書六倍。材質的精簡也壓低了只有少數人才負擔得起的書籍售價,而其彈性也助長了人類最早一批口袋書的出現:「手抄本手冊」,得此名稱是因為人們一手就能握住它。從此以降,手抄本的尺寸甚至可達袖珍的程度(西塞羅堅稱,他曾經看過迷你版的荷馬《伊利亞德》羊皮書,只有一個核桃殼的大小)。

新發明和材質的進步經常是重大知識革命的推手。在古羅馬文明裡,較合理的書籍價格讓許多人得以享受當時只有少數特權才有的閱讀樂趣。西元一至三世紀間,許多跡象顯示,文化已普及到貴族圈之外。在龐貝古城的城牆和屋舍裡(西元七九年被爆發的維蘇威火山岩漿淹沒),考古學家發現的銘刻文字包括淫穢言語、笑話、政治標語和妓院廣告。這些塗鴉展現的是,當時中產或中下階級人民皆有閱讀能力。此外,在羅馬帝國悠久的歷史和廣闊的國境裡,各種馬賽克藝品、壁畫和浮雕經常可見閱讀的景象。同樣那段時期,羅馬公共圖書館如雨後春筍般出現。根據我們查到的資料,當時有書商挨家挨戶兜售書籍,像極了目前已過時的百科全書推銷員。

推測數字總有其風險,但讀者數量看來確實顯著成長。千年期的前幾個世紀是文宣小冊子的黃金時代,其中包括引人注目的反對羅馬統治的顛覆性內容。當時,除了傳統文學類型外,鼓吹逃避和消費的文學大受歡迎,絕非偶然;烹飪和運動相關著作、搭配隱晦插圖的情色故事、關於魔法或解夢的文字、占星、情節錯綜複雜的通俗小說、以插圖方式敘述的故事──「圖像小說」的前輩。有些知名作家也樂於創作輕文學,或以嚴肅和通俗文化交錯搭配。奧維德早已超前了當今的美妝教學,當時出版了一本對婦女化妝提出建議的詩集小冊。蘇埃托尼烏斯喜歡在他的羅馬君主傳記裡混合歷史和爭議性的煽動敘述。佩特羅尼烏斯曾以作品中道德淪喪、口不擇言的無賴角色,在當時傳統嚴謹的社會掀起軒然大波。以上三位名家頻頻對自由派、非貴族、非專家的讀者釋出善意,這些世間男女都是為了愉悅而閱讀。

24.

馬提亞爾是羅馬的西班牙移民。西元六四年,他以大約二十五歲的年紀,決定落腳在當時的機會之都(美國夢的前身),在這裡,天天有潮浪般的移民從王國各地湧入。馬提亞爾很快就發現,羅馬城是個難以立足的地方。他曾在詩作中多次提及面色蠟白的飢餓人群。在此地致富並非易事,甚至連謀生都有困難。在某一首短詩中,他提及在羅馬有許多律師付不出全額房租,許多才華洋溢的詩人只能挨餓受凍,因為他們連外套都沒有。競爭異常激烈;人人都想功成名就。他人的財富引人側目,也招人妒忌。有人熱中獵取遺產,時時窺伺著那些有權有勢的老年人。馬提亞爾本人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念頭,倘若此言可信:「寶拉想跟我結婚,但我不肯娶她:她年紀大了。我的期望是,如果她再老一點多好。」

在冬季的羅馬城裡,這位來自比爾比利斯的詩人一定是穿著破舊的長衫凍得牙齒打顫。嚴寒的天氣,骯髒的住處,加上前途茫茫,或許可以解釋他為何決定在文學上做出大膽創舉。他打破約定俗成的準則,將嘲諷的砲口瞄準金錢。在他的詩作中,他揚棄了應有的優雅禮儀,卯足了勁嘲諷吝嗇的藝文贊助者,還有那些欺世盜名的知識分子,熱中奢華、炫富和外貌的社會風氣,富人的虛榮,以及在上位者和極力奉承的小人間龐大的人際網絡,這個網絡甚至打亂了所有古羅馬王朝首都居民的生活。

馬提亞爾是個幽默、叛逆的詩人,他不好傷春悲秋,最感興趣的是各種事物的物質層面,以及擁有這些事物者具有的強大力量。當他在詩作中提及書籍時,所指的絕非文學奇才的抽象符號,而是有助於攀升社會地位或能在書店熱賣的具體內容。這些書在賀拉斯和奧維德的作品中展現的是創作的不朽,而在他的短詩裡出現時,其形象卻是無法經久耐用、被人反覆觸摸、太廉價或太昂貴的輕薄小書,常常因為抄寫員急中生錯而出現謬誤,並且在羅馬各書店販售──馬提亞爾也趁此機會為書店打廣告。那些書籍包含各種類型:莎草紙書或羊皮紙書,卷書或能伴隨讀者旅行、一手就能握住的手抄本;賺錢的熱賣書籍或恢復自由身的奴隸所寫的滯銷冷門書(賠錢的當然是書店業者);大受歡迎的免費讀物,大家爭相閱讀,卻無人願意付錢購買;還有最後淪落在髒汙廚房,書頁用作包裹幼小鮪魚之用,或摺成存放胡椒的三角包。

馬提亞爾是第一個對手抄本趨勢感興趣的作家。一本名為《Apophoreta》的書是他最初的著作之一,這個希臘字彙看起來很張揚,實際字義是「禮物」。詩人突發奇想,決定在十二月出書(全球送禮的季節),以詩詞方式列出餽贈禮品的目錄:精緻美食、書籍、化妝品、染髮劑、衣服、內衣、廚房用具、裝飾品……。馬提亞爾為每樣物品撰寫一首短詩,提供讀者的資訊包括:材質、價格、特性和用途。在這本書中,禮品目錄皆以昂貴(針對富人)和廉價(針對小氣的富人)兩種提議對照呈現:黃金別針和耳垢清潔棒;一座雕像和女用胸罩;一個來自加地爾(現今加的斯)的女奴和一個波浪鼓;最新潮的誇張時尚(用來飲雪的精美細頸小玻璃瓶)和一個陶土便壺。這些短詩讓今天的我們見識到古代的日常生活樣貌,而馬提亞爾的大膽和好色本性也讓我們大開眼界。關於女用胸罩,他這樣寫道:「用一塊牛皮支撐妳的胸部,因為妳的皮膚撐不起妳的乳房。」至於加地爾來的佛朗明哥舞孃:「她的嬌軀搖晃抖動得令人震驚,連最清純的童男都會自慰。」

《Apophoreta》是一本針對拿不定主意的人而寫的幽默手冊,一本取材日常生活所需的詩歌習作,令人耳目一新。在某種程度上,這位詩人打造了聖誕商品廣告,但以辛辣的文學語法呈現。在他那個年代,他的文字風格被評為叛逆、低俗和輕浮。從這本目錄書來看,馬提亞爾對剛加入書籍世界的新讀者展現了他的善意,他的簡易詩句、揚棄菁英主義、毫不掩飾的幽默、寫實主義取向和清新風格,在在都迎合了這群新讀者的喜好;讀者大眾才是手抄本訴求的對象。

在《Apophoreta》這本著作裡,馬提亞爾為粗枝大葉的消費者推薦了十四本文學作品。其中五本是寫在羊皮紙上的手抄本口袋書,被歸類為廉價的禮物。由於這本書的見證,我們知道在西元一世紀的八○年代,裝訂書已在市場流通,並且價格合理。它的優勢除了經濟上的考量外,尚有其他過人之處。多首短詩不約而同提及手抄本驚人的容量,尤其和莎草紙書相比:「羊皮紙上的維吉爾詩作。小小羊皮紙卻容納了浩瀚的維吉爾!」「羊皮紙上的蒂托˙李維。在這小小的皮紙上,濃縮了偉大的蒂托˙李維。」馬提亞爾堅稱,奧維德的十五卷《變形記》(相當於十五部莎草紙書),只要一本手抄本就能容納全部內容。這樣的濃縮內容不僅意味著節省金錢和空間,也保證了同一部作品的不同部分將不再有分散或消失的情形。因此,內容受到完好保存的可能性也增加了。在邁向未來的艱難道路上,此乃決定性的大躍進。

詩人也肯定手抄本是個便利好攜帶的旅途良伴:「羊皮紙上的西塞羅。倘若有這部羊皮紙書伴隨你,在漫長的旅途中,你會對西塞羅了解透徹。」多年後,他促銷自己的手抄本詩集,也作了同樣的論述:「你希望我的作品伴隨你雲遊四方,你想把它們當作你長途旅行的遊伴,那就購買壓縮的小頁面羊皮紙版本。大部頭的書籍就留給大型圖書館吧!我只要一手就能操作的書。」

我們今天熟悉的裝訂書,當時已在市場上蓄勢待發。有些作者,如同馬提亞爾,對此趨勢大感振奮。其他較守舊派的知識分子則緊抓著尊貴的莎草紙書,同時抱怨時不我予,一切大不如前。可以想見,當時大部分羅馬人已經習慣了與不同格式的書籍共存。在書店業者的工坊裡,顧客可以在兩種方式中自行選擇。

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間,如同馬提亞爾這樣密集、好奇且以開放心態關切新趨勢的見證者,已不復見。但我們知道,由於基督徒堅定的偏好,手抄本已超越莎草紙書取得優勢。基督徒作為長達數世紀遭受壓迫的受害者,被迫到處找尋藏身之處,也常在集會時被迫中斷,因而改為小組秘密聚會。口袋書輕易就能瞬間藏進長袍的皺褶內,還能讓人快速找到特定的段落:一部使徒書、一篇福音預言、一篇佈道文,並可確認內容正確,因為錯誤內容會讓靈魂救贖陷於險境。人們可以在書頁空白處加注筆記,並可在重要段落夾上書籤。此外,在佈道旅程上,這些輕巧的手抄書也易於攜帶。這些優勢,對於秘密閱讀的族群意義重大。另一方面,基督徒也希望打破猶太教和異教徒為莎草紙書建立的象徵主義,繼而確立自己的身分認同。輕巧的裝訂書在喜好藝文的中產或中下階級群眾間開始大量流通,基督教福音也在這個族群找到了更多新教友。新的書籍模式造就了私密的個人閱讀經驗,危險的團體集會也不再採用大聲朗讀方式。虔誠基督徒將手抄本和精心挑選過的宗教文本發展出相當密切的連結。事實上,數世紀之後,《可蘭經》將基督徒描寫成「愛書的人」(ahl al-kitâb),文中夾雜著敬意和驚訝。

曾經挑戰大人禁令而偷偷看書的人(晚上偷偷摸摸,小孩早該上床睡覺的時段,靠著棉被的掩飾,開著手電筒看書,每當有腳步聲傳來時就趕緊關掉),我們都是第一批秘密讀者的傳人。我們也不能忘了,裝訂書之所以大獲成功,也就是因為它造福了私密的、被拒的、被禁止的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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