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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坦堡三城記【若你只能看這世界一眼,這一眼應該給伊斯坦堡】

第8章 內部敵人(約西元四一∼三一一年)


埃格納提亞大道旁的腓立比位於羅馬到拜占庭的路上,神聖的安吉提斯河在迎風款擺的白楊樹下流淌,塞爾維亞女孩在冰冷河水裡舉行浸禮的同時,附近的教堂有一對希臘—菲律賓雙胞胎在受洗。虔誠的人家每年與萬千信徒同行,一起來到希臘北部這處偏遠之地,因為大約在西元五○年,腓立比是《新約聖經》中宣稱率先皈依的基督徒社群所在地。行走於埃格納提亞大道的使徒保羅,在大馬士革皈依後,選擇在這條路上傳播一個新教派(基督宗派)的訊息。

抵達腓立比時(按路加所寫的《使徒行傳》所言),行色匆匆的保羅遇見一群女子,其中包括女商人推雅推喇的呂底亞。呂底亞似乎是「該區大城」的眾多商販之一,被描述成敬畏上帝的人;因此,她雖不是猶太人,但親近猶太教。呂底亞有可能是路加虛構的人物,不過位於拜占庭以南的推雅推喇的確是紫色染料的著名生產中心,商人會利用埃格納提亞大道開拓新生意和監看供應鏈,而且當時的女性多半經營紡織品生意。因此無論呂底亞是真實或虛構人物,她的故事聽起都像是真的。

小鎮推雅推喇人聲鼎沸,俯瞰昔日屋大維和安東尼聯手擊敗(刺殺凱撒的)布魯特斯和卡西烏斯的戰場;但如今只剩下曾橫跨埃格納提亞大道、頹圮無人聞問的凱旋門,紀念著共和國轉變成帝國。呂底亞聆聽保羅談論社會正義、免除罪惡以及永生的承諾,於是連同「她家裡的每個人」迅速皈依。呂底亞受洗處後來成為朝聖地,而根據《新約聖經》的說法,保羅在此所說的「當信主耶穌,你和你一家都必得救」也跟著曉喻全世界。這條通往伊斯坦堡的道路默默影響著無數人的內在生活。

《新約聖經》中的使徒安得肋是一位面貌十分模糊的人物,他是彼得的漁夫哥哥、施洗約翰的追隨者。據說西元三八年時,他在拜占庭創立教區,後來擴大發展成君士坦丁堡的宗主教區。然而基督教在拜占斯之城的歷史起源其實相當樸素和特別。伊斯坦堡最早的基督徒在家裡聚會,多由婦女管理的家庭教堂為早期基督宗派的一大特色,與會者人數不多,且十分隱密。等到西元一世紀末,福音書付諸文字,但因為大多數基督徒不會讀寫,才開始由團體中受敬重的一兩人當眾朗誦,這很能說明為何最早期的基督教文本聽起來像故事。集會結束時,可能有感謝神恩的聚餐,來訪者則於餐後悄然離去。

像拜占庭這樣的貿易城市總是適用不成文的好客規矩,其地理位置也便於連絡思想和供養家庭訪問教師。該城引以為豪的基督教特質將激發出新的世界秩序,這種特質在第一和第二世紀蹣跚起步。當時的拜占庭瀰漫著的並非焚香與聖酒的芬芳,而是剛出爐麵包和橄欖油燈的氣味,還有睡眠受到驚擾的嬰兒啼哭、廚房門外狗群的騷動聲,以及希臘奴隸教導少數幸運幼兒牙牙學語的誦讀聲。同時,人們繼續膜拜岩石神殿裡的希柏利、城牆上的赫卡忒,以及港口的狄奧尼索斯。

截至第三世紀,在羅馬帝國各種信仰中的基督教仍只是諸多爭取發展空間的宗派之一,正如給羅馬皇帝馬可斯.奧里略的一封短信中所描述的。

這封信寫於西元一七六年,作者是基督徒雅典那哥拉,他在信中列舉帝國境內其他各種古怪的信仰為論據,請求停止迫害基督徒。除了點名若干「次要」宗派,例如特洛伊的海倫阿德拉斯忒亞(意指「在劫難逃的海倫」或「破壞者海倫」),雅典那哥拉還說明他的理由:「我們不足為患。」言下之意是基督教並沒有打算形成一個世界性宗教。

但隨著各城市基督徒人數逐漸增加,羅馬人無疑面臨一個問題:在多神、多教派的世界裡,他們應該容許宗教多元發展到什麼程度?

一九九六年,距離特拉維夫九公里處、以色列本古里安機場旁的公路拓寬時,碰巧挖出一件約西元三○○年的鑲嵌畫。十三年後才公開展示的這幅畫生動地闡明上述問題;值得一提的是,一九三○年代的一根現代水管不知情地穿過表面,在畫作上造成一個難看的半圓形缺口,除此之外,這幅鑲嵌畫的保存狀態近乎完美。該作品長一六.八公尺、寬九公尺,出土於同樣以紫色染料著名的盧德(古時候叫做利達,呂底亞必定知道這地方;而紫色是皇帝與國王專屬的顏色),隱藏在僅一.五公尺厚的塵土下,時間長達一千八百年。這件古羅馬晚期的上乘鑲嵌畫作品煞費苦心地被保存下來。古代工匠利用無數片彩色石塊在畫中拼貼出海怪、跳躍的魚(鯛魚、鯡魚和嘉鱲),以及出自三大洲的野生動物(犀牛、長頸鹿、大象和海豚)。受雇從事這件工作的工匠意外留下他們的印記。在鑲嵌畫底下,一名穿著典型羅馬涼鞋的工匠在他所的設計草圖旁留下一個明顯的足跡。還有一隻狗或貓踩到精細的輪廓線,留下一行爪印。

乍看之下,畫中圖案像是在歌頌自然景緻,裡面有跳躍的公鹿和可愛的兔子,但其中卻暗藏陰鬱的訊息,得再多看一眼才會注意到畫中染血的田園風情:怒目瞪視的鹿拚命想從母獅爪下脫身;公牛發出恐懼的吼聲,逃避垂涎老虎的追捕;豹撕開了瞪羚;獵犬埋伏著等待體態豐滿的兔子。這幅鑲嵌畫完美描繪鮮血滴落地面形成灘窪的血腥場面。

是誰資助工匠創造這幅可怕的景象?從畫中的異國動物和商船來看,畫作的主人有可能是安排城市格鬥娛樂活動的人,藉由滿足晚期羅馬人對殺戮的強烈喜好而獲致鉅富。競技場裡的動物遺骨證明,為了這個目的,拜占斯之城的殺戮場確實引進了老虎、羚羊和犀牛。

西元第三和第四世紀──製作這幅鑲嵌畫的時期──的盧德存在著世俗與宗教權力之爭。該區向來是異教徒、希臘人、羅馬人和猶太人混居的地方,現在又加上新興的基督宗派成員來淌渾水。盧德鑲嵌畫可能見證了基督徒遭受迫害的年代。據說拜占庭當地的聖徒摩修斯曾被丟到獅群中,但獅群不願吞噬他,後來便遭到斬首處決。據估計,羅馬皇帝在短短數年間,可能下令屠殺多達兩萬名基督徒,帝國東部的基督徒死亡率尤其高。激進且無疑受到歡迎的基督教,在中東沿岸的誕生地周圍蓬勃發展,然後受到壓制。基督教所傳播的中道、永生和社會正義的訊息惹惱了當權者,而這位盧德商人的室內裝飾品或許反映了殘暴的時代風氣。

畫作主人的房子經過防蟲處理,所有珍寶和家當全部悉心搬離,屋主顯然在逃離什麼,這點我們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從巴爾幹半島到巴庫的基督徒和猶太人當時都遭受迫害,在拜占庭也不例外。

第9章 

害(約西元二四○∼三○四年)


約西元二七三年,據說有一位名叫呂西良的老人(東正教會封為聖呂西良,每年七月時加以紀念)晚年在尼科米底亞皈依了基督教,結果遭到毒打、囚禁和折磨。聖徒傳作者說道,他後來被拖到拜占庭,但仍拒絕揚棄他的宗教,結果連同四個死刑犯一起被釘在城中心的十字架上。一名未婚女子看見這幅可怕的景象,便靠近這些受害者,結果也遭斬首。

無論呂西良確有其人或純屬虛構,他並不孤單。

一位名叫聖尤菲米亞的女子日也後將在拜占庭基督教故事中占有核心地位,西元三○三年九月,她在一水之隔的迦克墩慘遭虐殺,傳說她的冤魂從此便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出沒。一位活躍於四世紀末到五世紀初的主教阿馬西亞的阿斯泰里奧斯逼真地描述她的死法。某天他在散步整理思緒時,腦中突然浮現一連串超現實畫面,演示尤菲米亞駭人的殉道過程:「珍珠般」的牙齒被拔掉、穿著灰色連衣裙的她隻身到遭囚禁,並且活生生遭到燒灼,痛苦地邁向死亡(描繪尤菲米亞之死的壁畫於一九三九年在拜占庭競技場附近出土。在曾經做為法庭停車場的邊緣處,幾乎仍可辨識出壁畫所在的教堂遺址)。還有人說尤菲米亞拒絕向戰神阿瑞斯獻祭,皇帝戴克里先下令,先用輪子輾碎她,再任由拜占庭圓形競技場裡的一頭熊將她玩弄至死,以娛樂付費觀眾。某些故事和圖畫則描繪這名年輕女子遭到斬首的情景。

為紀念聖尤菲米亞,迦克墩建造了一座教堂,西元四五一年極具影響力的第四次大公會議(即迦克墩公會議)便在此舉行。五世紀波斯閹人顯貴安提歐庫斯的宮殿,於七世紀時改建成供奉殉教者尤菲米亞的聖殿。如今,城市居民行經聖殿遺蹟所在的競技場附近時,甚至不會多看一眼。尤菲米亞的遺骨保存在銀匣中,據說不時顯現神蹟,滲流出不腐敗的血,至今仍安放在伊斯坦堡芬內區希臘正教會宗主教教區內的聖喬治教堂,曾是該城兩千多年以來的象徵物。

尼祿迫害基督徒的手段雖說殘忍,但在歷史紀錄中僅是偶一為之,並不像我們所以為的持久且徹底。獵殺基督徒的活動,於德西烏斯在位期間(西元二四九至二五○年)正式化。西元二五七至二五八年,皇帝華勒利安,以及接下來的戴克里先和伽列里烏斯將干預程度推向新的層次。小亞細亞向來是新興宗教團體的重要溫床,所感受到的打擊尤其強烈。據說在迪迪馬所求得的阿波羅神諭建議,應採取行動對付「世上的義人」。原本的建議認為此事應於不流血的情況下進行,但馬克西米努斯.達亞(伽列里烏斯的姪子)卻預見到,此時已不再受法律保護、不得在帝國或平民社會中擔任正式職位的基督徒,將遭受火焚、拷打、流放和全面性的貶抑。我們可以想見,拜占庭基督徒在進出塞維魯長城和公共浴場時得在門口接受盤查。市場上的商品被灑上獻祭動物的血加以汙染,藉此冒犯基督徒,而願意迫害基督教徒者,更可豁免納稅義務。

戴克里先和其他共治的三位皇帝穩定了帝國局面,讓波斯暫時受挫、鎮壓住埃及與多瑙河地區,並且收復了不列顛,現在的羅馬需要整頓鬆脫的宗教環節。四位共治者確信與諸神乃和平互利地共存,一切按舊章行事,才能確保羅馬的穩定。這些身穿紫色和金色袍服的人儼若王者,從在阿爾巴尼亞發現的一件供品,我們可以知道,對唯一真神的普傳信仰所帶來的不僅止於惱人的小問題:「獻給我們的主上戴克里先與馬克西米安,無敵的奧古斯都,降生自諸神與諸神的創造者。」基督教的存在是一大威脅。基督教早期教父縱然有可能誇大了遭受迫害的規模,但反基督教的暴行成為拜占庭古代後期歷史的可怕主題,乃其來有自。

儘管控制拜占庭的人費盡心力,大迫害(即戴克里先的迫害)仍以失敗收場。基督教信仰逐漸成為羅馬世界的部分肌理。

西元三○二年,尼科米底亞的命令規定,所有教堂和經典應加以摧毀,或交付當局,並禁止一切宗教集會。許多百姓很容易忽視這些命令,但夜半敲門聲仍時有所聞,有些人就此失蹤,住家和教堂付之一炬。柏柏人作者拉克坦提烏斯(本身為基督徒,因此並非不偏頗的資料來源)描述此類事件:「薄暮時分……他們破門而入……大肆掠奪,造成恐慌和混亂……然後羅馬御衛隊(擔任皇帝護衛或某種祕密警察的士兵)列隊進來,帶著斧頭和其他鐵製工具⋯⋯幾小時之內將崇高的建築夷為平地。」

西元三○三至三○四年,戴克里先用令人生畏的方式展現異教徒的力量,藉以要求羅馬帝國全體國民信奉各傳統宗教,同時盯緊基督徒的法定權利。這種做法對拜占庭以及歐洲、亞洲和非洲其他羅馬城市所傳達的訊息很明確:不站在我這邊的,就是敵人。

帝國的領導核心尤其擔心這個蔚為風潮的新興宗教在軍營裡的吸引力。越來越多羅馬士兵皈依了基督教,他們是拼合羅馬這幅鑲嵌畫的黏著劑,每天都要面對潛在的死亡威脅,因此多少受到死後生命的概念所吸引。

對基督教徒必須殺雞儆猴。據說戴克里先位於史普利特那座宮殿的地下酒窖曾進行多次處決:基督徒頸部套上繩索,繩索另一端連著重物的圖像,說明他們遭受溺水之刑。可以確認的是,在那占地約三.六四公頃、內有礦泉,由石灰岩與埃及花崗岩打造的養老宅邸,戴克里先曾親自下令處死三千至三千五百名基督徒。

有一位曾在戴克里先宮廷接受教導和訓練、年紀約莫三十歲的年輕人,想必他時常親眼見識這種苦難。他最終的回應方式將重新形塑歐洲、亞洲和非洲的政治與精神風貌。在這位拜占庭新統治者意欲排除萬難、闖出名號,成為羅馬非正統救主的強烈意志推動下,全球歷史將為之改觀。而在他塑造新時代的努力過程中,最忠誠且振奮人心的夥伴,則是他日後稱之為「君士坦丁堡」的城市。

第10章 

柔的人必承受地土(約西元二七二∼三一一年)


在探究拜占庭的皈依基督教之前,我們必須先走訪時常下著濛濛細雨、多丘陵的英格蘭約克市。

一名年輕士兵即將統治已知的世界。西元二三五至二八四年間,羅馬帝國見證改變與翻騰,其間不下於五十人稱帝。但皇帝的擁立者和人民是善變的,最終能服群眾的是實力、處世才能、機運加上領袖魅力。

奇特的條件組合,讓這名私生子得以邁向權力寶座。在倫敦大英博物館的庫房深處,有一枚由士兵卡勞修斯鑄造的厚重銀幣。這枚閃閃發亮的圓盤物年復一年放在小木盒裡的絨布上,握著它,讓人有觸電般的興奮體驗。這是巨大金屬軌跡的一部分,遺留自野心勃勃、誇大妄想的時代。

卡勞修斯成為巡邏不列塔尼庫斯海(即英吉利海峽)的艦隊指揮官。在羅馬的人懷疑他私下扣留獲得的珍寶,並收受海盜賄賂、允許他們繼續劫掠。羅馬判他死刑,卡勞修斯的回應則是自稱為北高盧和不列顛尼亞全境的皇帝。他表示自己只想拯救不列顛尼亞免於帝國的忽視,為了證明這點,他再度以銀鑄幣;而鑄造銀幣一事,自從戴克里先讓帝國錢幣貶值之後,便聞所未聞。

卡勞修斯傳達大膽的弦外之音:「忘了祖國城市羅馬的那些小氣鬼吧,現在我是為你們而戰的最佳人選。」卡勞修斯懷著新掌權的熱情,聲明他是羅馬真正的救主。博物館倉庫木盒裡的獎章和錢幣用上頭的文字高喊著「救世主降臨」「不列顛尼亞的救主」。有一枚青銅章幣暗藏加密的訊息「RSR」。最近某位學者破解了這個略語,它們是出維吉爾《牧歌》語句中的三個首字母:「REDEUNT SATURNIA REGNA(黃金時代再臨)」。

二○一○年,某位金屬探測者在弗羅姆發現的五萬三千枚錢幣中,包含一批七百六十枚卡勞修斯錢幣,讓人感受到卡勞修斯的非分野心何其大。

以擔任奧勒良皇帝護衛做為晉身階的君士坦提烏斯,於西元二九三年得到「凱撒」位階。他被派去處理這件發生在帝國邊陲的犯行,從海峽另一邊不停襲擊卡勞修斯。事實上,君士坦提烏斯在不列顛尼亞的任務,由卡勞修斯的財政大臣阿勒克圖斯替他完成了。只能同享樂、不能共患難的阿勒克圖斯謀殺自己的主子,並在接下來的三年裡,經營起自己的不列顛尼亞帝國。

羅馬軍隊在維特島和南英格蘭的西爾切斯特追捕阿勒克圖斯的人馬,等到任務完成後,君士坦提烏斯認為進軍不列顛的時候到了。據說當他帶領艦隊上溯泰晤士河時,受到倫蒂尼恩(倫敦的前身)居民的歡呼和獻花,但這些現實主義者或許只是接受不得不然的結果。此時,君士坦提烏斯也開始鑄造自己的金章幣,宣稱自己是「永久光明的恢復者」。
       


根據某些資料來源,早在三十年前(約西元二七二年),君士坦提烏斯與某個平民女子生下愛子弗拉維烏斯.君士坦提努斯,《君士坦丁身世》的作者說她是出身「極為卑下」的客棧老闆之女。這位母親名喚海倫娜,男孩日後將成為君士坦丁大帝。

這名曾在馬廄裡幹活的希臘女子發揮如此驚人的影響力,使得米蘭主教、後來名列教會四大聖師之一的安波羅修以令人難忘的語句總結海倫娜一生事蹟:「從糞堆邁向一個王國」。一名路過的士兵使她受孕,並在默西亞行省城市尼什(位於現今塞爾維亞境內)附近產子,海倫娜麻雀變鳳凰的遭遇或許被誇大,但她終其一生對長子君士坦丁的奉獻是出了名的。拜占庭日後將傳述一個混合了異教與基督教元素的典型故事:君士坦丁的母親在客棧裡受孕,而那即將成為皇帝的父親設法找到一間客房過夜。在夢中,阿波羅告訴君士坦提烏斯,他所喜愛的客棧老闆女兒懷了他的兒子。君士坦提烏斯留給她一件紫袍和金項鏈,代表這孩子不是被任意遺棄的私生子。海倫娜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機遇,幾乎可斷定構成灰故娘故事的雛型:原本出身卑微,後來聞名天下。

當君士坦提烏斯在四帝共治期間(君士坦提烏斯將於西元三○五年成為西部帝國的奧古斯都)晉升到凱撒位階時,他的私生長子被召到位於尼科米底亞的宮廷,接受嚴格的教育。

拉丁文是這個小夥子的母語,但他後來精通希臘語、哲學以及不可或缺的戰爭藝術。君士坦丁外派至東部帝國,直接在戴克里先麾下效力,征戰巴勒斯坦和中東地區。從他受到的過度栽培可以得知,君士坦丁必定展現出鋒芒畢露的樣子,但或許他的失策就在於不懂得韜光養晦,太明顯表現出早年所受的教育讓他受益匪淺。因為君士坦丁的潛力大到讓人有些擔心,於是日後編年史家往往津津樂道於這個見多識廣的年輕人,如何從另一位四帝共治者伽列里烏斯指派的致命任務中安全脫身。牧人出身的伽列里烏斯顯然想除掉君士坦丁,好讓自己選定的繼承人(兼外甥)馬克西米努斯順利接班。

讓我們回到不列顛尼亞。自從在西元三○五年正式擔任皇帝後,君士坦丁的父親君士坦提烏斯大有作為,他修復了哈德良長城(在最北邊的屏障安東尼長城悄悄拆除的數十年前)。此時的羅馬人與難纏原住民皮克特人打交道的方式,不外乎武力恫嚇與極力賄賂。自二○○○年起,考古學家和金屬探測人員已在皮克特領域發現大批羅馬銀幣,許多是交易用的碎銀塊,其數量之龐大,說明為了安撫皮克特人,羅馬不惜花費重金。

處理完皮克特人問題的回程中,君士坦提烏斯中途決定停留在伊博拉科姆(現今約克市)的羅馬堡壘,著手修復設施,其遺蹟尚見存於約克教堂地下室。此地的軍事總部,連同頹圮的廊柱、浴場和兵營的火爐,都逐漸成為考古發掘對象。如果爬進濕冷的教堂地下室,或許還能辨認出羅馬長方形廊柱廳堂的邊緣,以及最近才顯露出來的羅馬道路路段──高聳的基督教遺蹟矗立於異教地基上。部分的堡壘圍牆仍昂然挺立在約克郡博物館的庭院裡。

但君士坦提烏斯料想不到,批准伊博拉科姆的工程計畫,其實是在替自己準備臨終之所。

君士坦丁設法讓自己獲得委任,協助父親整頓那些惱人的北方人。後來的編年史家詳細說明此一發展,描述年輕的君士坦丁如何擺脫出身寒微的邪惡異教徒伽列里烏斯的掌握,排除萬難逃出生天:他被派去與獅子搏鬥、穿越多瑙河中段的沼澤,後來還趁著夜深人靜偷偷溜到西北方與父親會合。

但真正的事實可能介於高度戲劇化的事件與單調乏味的帝國政策之間。長途跋涉到帝國邊陲後,君士坦丁抵達布洛涅,從那裡渡海,他的父親在此戰勝難以控制的高盧人,而如今,人們可從這裡當日往返於英國。君士坦丁由肯特郡海岸迅速前往約克市,卻獲知父親垂死的消息。據聞,七月二十五日,就在君士坦提烏斯臨終之前,他低聲宣告這名私生子是他的繼承人。

君士坦丁不僅是風塵僕僕的戰士,也是有個教養的人;然而儘管此舉並不合法,他仍隨即宣布自己為皇帝。接獲繼承父親衣缽的命令後,君士坦丁身披皇帝紫袍,出現在伊博拉科姆的帝國總部。我們可以想像士兵們從位於帝國陰冷角落的狹小軍營裡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迎接一位踏遍羅馬帝國,足跡遍及巴比倫至不列顛尼亞的新皇帝。以希臘語和拉丁文寫成的頌詞,歌詠羅馬迎向漫長歷史的下一個階段:「啊,遠比其他土地幸運、快樂的不列顛,得以率先目睹君士坦丁凱撒。」

這名下顎方正、詭計多端的私生子士兵自封為凱撒君士坦丁一世,不久後將被稱為君士坦丁大帝。他自立為王的舉動日後引發了接連數十年的內戰,而這個決定也將影響周圍數百萬平方公里內的人類經驗。

但君士坦丁首先得和其他六個人分享權力。西元三○八年的會議中宣布,伽列里烏斯的童年玩伴和軍事夥伴李錫尼為西部帝國的奧古斯都(大皇帝),君士坦丁僅是位居其下的凱撒。掌權的頭十年,君士坦丁統治西歐地區,起初奠基於特里爾(現今德國境內)的華麗新宮,坐擁最精美的壁畫和其他藝術作品,其豪奢程度成為描述「富麗輝煌」年代的典型。此處曾是他父親的總部,兩層樓的紅磚長方形廊柱廳堂,如今照樣俯視著無比肥沃的摩塞爾谷地。繼十九世紀拿破崙的整肅行動,以及該鎮的帝國界標復原後,這裡的人們至今仍緬懷著君士坦丁。計程車司機驕傲地指出君士坦丁浴場的遺蹟,還有一越過美麗的羅馬橋,便是君士坦丁飯店。但特里爾位於萊茵河偏遠區域,需要不時加以控制與鞏固,並非適合從事冒險活動的跳板。我們知道君士坦丁在這個人生階段中獲得了囊括了大量領地,他曾重訪約克市和特里爾,並前往科隆、博韋、歐坦、沙隆、維埃納、亞爾、阿庫維瓦、西勒米奧(鄰近布雷西亞)、米蘭和羅馬,好估算其勢力範圍。

這個四處奔波的男人無意在邊疆消磨生命,忍受麻煩、綿延的陰雨和覬覦王位的人。西元三一○年,君士坦丁與馬克西米安在高盧交戰。有故事說,馬克西米安打算處決君士坦提烏斯的兒子,但君士坦丁獲知其陰謀並以閹人代替。馬克西米安殺死這名閹人後,君士坦丁「鼓勵」馬克西米安自我了斷。為了穩固權力的正統性,君士坦丁將自己的血統追溯至戰功彪炳的克勞狄二世,這位滅殺外族的皇帝讓全世界知道:拜占庭不屬於蠻族,屬於羅馬;君士坦丁則將成為凱撒,在羅馬的權力遊戲中拔得頭籌。

西元三一一年,伽列里烏斯去世,李錫尼與君士坦丁結盟,對抗馬克西米努斯和馬克森提烏斯聯軍。君士坦丁得知自己獲選成為凱撒、並將肖像送回羅馬後,馬克森提烏斯(馬克西米安的兒子)竟嘲笑他的樣貌,稱他是「妓女的兒子」,且在馬克森提烏斯的命令下,拆除羅馬的所有君士坦丁塑像,這使得衝突無可避免。君士坦丁揮兵南下,沿著弗拉米尼亞大道進軍羅馬。幾年後,四巨頭之間的鬥爭將蒙上宗教色彩。無論出自政治或個人動機,君士坦丁必定明白這場疆域與羅馬精神定義權之爭,也將是一場殊死戰。


第32章

法律與秩序(西元五二九年四月七日以降)


查士丁尼(或許還有提奧多拉)的巨大能量,直接形塑了歐洲的日常生活。登基不到六個月,查士丁尼便站在元老院,宣布他正在從事一項有關倫理、智識、政治、經濟和文化的龐大任務:蒐集、統合、整理、編纂過去四個世紀以來構成羅馬法律慣例的所有敕令、法條、信函和法律案件。該計畫縱使因尼卡暴動而中斷,但接下來這四十年,將在熱心的推動中完成此一壯舉。

中世紀早期的基督徒法律是混亂嘈雜的場域:地方法、猶太法、羅馬法和基督的教誨彼此爭鳴。在查士丁尼命令下全部蒐集到君士坦丁堡,然後再以耶穌基督之名送回基督教國家和帝國各地的這些資料,的確指出了前進的方向。在君士坦丁堡培育出這些激進的法律革新,至今仍是歐洲法律的基礎。是《查士丁尼法典》將無罪推定原則奉為神聖;我們現在所稱的《民法大全》即查士丁尼法律計畫的全部,改革了西方法律學。我們之中的若干人可說是查士丁尼的後裔。

有了這項宏偉的法律計畫,查士丁尼一下子就獲得臣民的注意,無論是菁英分子或平民。宣布自己是公正的統治者,也是控制一切的統治者,確實是高招。然而從這個過程中所產生的法律細節顯示,該運動不全然是一種算計;在許多方面,查士丁尼所希望達成的,是以社會正義為根本的規範。《查士丁尼法典》開頭三行定義:法律之下的生命是誠實生活、不傷害他人,以及給予每個人應得的權益。這是有如新版所羅門王的查士丁尼。雖然編纂法典是項務實的事業,但也是規模龐大的歷史分類和控制,在社會和智識方面(除了某些明顯的例外)也是非常進步的。

在大多數古代文明中,正義被認為是神的權限,即便由神的代表、國王、貴族或祭司階級所給予的亦然。「正義」一詞的希臘語源自代表「手指」的巴比倫語,起初意味著遵循諸神所「指示」的制度。古希臘文化後來發展出正義的概念,在民主的雅典,正義更是被描述成非凡的事物,是賦予所有人類的一種品質。有種觀念認為,每個人都具備行正義的同等能力,而查士丁尼的法典促進了這種本能。

因此,就在距離梅塞大道不遠處的君士坦丁堡法庭,在查士丁尼的監督下,我們的司法制度源頭於焉建立──雖然它現在埋在廉價的都市路面底下,路面上有老婦人在販售餵鴿子的飼料,還有該城少數餘存的寫信人,用打字機替伊斯坦堡的文盲撰寫書信。提奧多拉似乎曾從旁協助查士丁尼完成這項任務。我們聽說她參與推動某些改革,例如杜絕行省地方官員營私舞弊的措施。皇帝不確定如何這項立法應如何措詞,於是尋求妻子的建議,而該法條於節日期間由主教在教堂裡宣讀如下:「以便讓人人視地方官員為父,而非小偷和密謀剝奪財產的人。」但若干同時代人士強調其中的諷刺與矛盾:查士丁尼和提奧多拉沒收別人財產的行徑可說惡名昭彰,正好就是他們現在宣布為違法的事。例如曾有某位高階朝臣因「侮辱誹謗」皇后而遭流放和財產充公。

法典開始編纂後,提奧多拉積極涉入保障婦女財產權立法,以確保她們的撫養權;宣布殺嬰與仲介賣淫為非法;還替城中無家可歸的婦女提供安全住所、提高強暴罪的刑罰。值得思考的是,或許提奧多拉個人的創傷記憶促成了極具同理心的新法條款一三四之九(在她死後,由查士丁尼於西元五五六年五月通過),確保受審中的婦女不必拘留在監獄,而是和其他婦女投宿於女修道院。

我們必須停下來思考該計畫對君士坦丁堡造成的衝擊。負責蒐集文件的信使和偵察兵,被派到廣布於百萬平方公里疆域內的廊柱廳、教堂、會議室和私人住宅,其中有些官方文件往往是某個特定法律概念僅存的證據。查士丁尼稱這支熱情的公務員團隊為「新查士丁尼」,這些新血能協助他重新校正文明。新查士丁尼從羅馬帝國各個邊遠地區火速返回君士坦丁堡,想必他們心裡懷著深切的急迫感和使命感,因為這次重新修法不只是皇帝的功業,也不只是帝國的功業,更是上帝的功業。這部新法典以耶穌基督之名義制訂,被宣傳成保護信眾安全最好、最虔敬的方式。

讀者可能也預期到,這種大範圍迅速執行的法律理論蒐集行動,提供讓教會與國家結合在一起的絕佳機會。查士丁尼的法條實際上展示於教堂,並在教堂內宣讀。他編纂出一個我們至今仍然熟悉的象徵性動作:也就是在處理法律事務前,以基督徒的方式按著《聖經》起誓。隨著福音書在元老院廣為散播,國家治理與正教信仰的相互結合顯然越來越複雜。

起初,法典編纂和進行全帝國法律改革的任務,是交付給一個閉門拚命工作的十人委員會;但到了計畫的第二階段,來自南安那托利亞的強勢人物特里波尼安讓細節更趨於完善,不僅繼續推動計畫,還確保法律裁決符合帝國的規畫。

特里波尼安是查士丁尼賞識的那種人──渴望掌握權力和影響力的機會主義者。他在大皇宮各廳室建立團隊,查士丁尼也正式參與每兩個月一次的會議,按帝國法令解決爭議,或前往聽取工作團隊的定期進度報告。這位「不眠不休的」皇帝似乎對此事極感興趣。來自過去的資料頂多被視為貯存事實的倉庫,做為塑造新形式的原料來源。必要時,法律將被改寫,以符合新羅馬的需求和欲望。

直到六世紀中葉,拉丁文向來是拜占庭宮廷的正式語言。君士坦丁堡文法學家普里西安倡議讓全帝國都使用拉丁文。查士丁尼也蒐集以拉丁文寫成的羅馬法,並且自西元五三五年起,回頭以希臘語發布《新律》。此後,在君士坦丁堡,拉丁文越來越像是果園的香味,令人感覺愉悅、有趣、值得懷念,一直根深柢固,但只是生活中的調劑品,而非不可或缺的樂事。君士坦丁堡縱或住著羅馬人,但這些羅馬人說的是希臘語;至於住在西部的人,逐漸被稱為「拉丁人」。

因此人們會前往東部的第二羅馬,在該城體面的司法制度中尋求正義;或者有時君士坦丁堡會找上他們。

發生在美狄亞家鄉──科爾喀斯的拉基察(位於現在的喬治亞)一件謀殺案的審判精采地被記錄下來,讓我們得知新法典付之實行的情況。記述者是一名過勞的君士坦丁堡律師阿格西果斯,他將過程寫於他的著作《歷史》中。我們之所以知道這是一部公關宣傳意義大於歷史意義的編年史,是因為這場模範審判被吹捧成「配得上帝所制訂的羅馬和民主的雅典⋯⋯發生於高加索山腳」。因此以下記述或許算是張藍圖,而非君士坦丁堡司法制度運作方式的如實描寫。

阿格西果斯描述一行人來到科爾喀斯:速記員、帶著鞭子的庭吏、來自君士坦丁堡的官員,以及身著長袍的法官。另外還有帶著刑架、頸鐐和鉗子的刑求專家(直到西元八六六年教宗聖尼閣一世正式禁止為止,羅馬法仍允許拷問)。這場審判公開進行,當地的科爾喀斯人顯然不明白法庭上所說的一切,但仍密切關注,並模仿律師的說話和手勢。證明有罪、遭到判刑的謀殺犯接著坐上騾背、遊街示眾,然後公開斬首,以「適當方式」完成基督教式的正義。

查士丁尼的作為賦予君士坦丁堡一個中心思想:在這裡,正義──尤其是神的正義,是及於所有人的。但魔鬼藏在細節裡,他的計畫也產生了被迫害者。《查士丁尼法典》包含改革與未改革之處,該法典否決了異教徒、同性戀者、持異端邪說者和猶太人擔任帝國公職或繼承的權利。在本質上,君士坦丁堡一向是國際性都市,但現在瞬間有許多人被排除在法律所保障的正義之外,他們必須奮鬥好幾個世紀,以對抗身上的劣勢者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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