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厝邊巷尾就是我的人生學校

 ◇ 重身教超過言教

 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很討厭說教。我自己不喜歡說教,也不喜歡聽人說教。
說教是一件無聊的事。說的人說得口水亂噴,口乾舌燥,但聽的人卻往往左耳進,右耳出,或者右耳進,左耳出。這一切,豈不是無聊?
我不喜歡說教,一方面無此習慣,一方面根本沒有必要。
生在日據時代的台灣,我在偏遠的新竹州大山背鄉下客家庄長大。因為戰爭的關係,小時候生活艱苦,爸爸和媽媽每天光忙著讓家人吃飽,都已經忙得不可開交了,哪裡有時間管我,更別說耳提面命時時刻刻地管教了。
而且,客家人一向務本崇實,尊重傳統,許多規矩及道德標準,雖然沒成天掛在嘴上,但心中自有一把尺。
鄉下人多半樸實、木訥,但並不表示他們缺少眼光或頭腦。家裡的長輩,包括祖父、爸媽在內,雖然很少說教,但卻將一些做人的原則和道德的準繩,表現在日常生活的行為舉止中。他們比較重視人們做出來的事,而不是說出來的話。
以教育理論來說,就是重身教而不重言教。
我的祖父就是很好的例子。

◇ 終生不敢忘的教訓
他氣壞了,我從來沒有看過他這麼生氣,怒氣從身上每個毛孔中噴了出來。他恨恨地說:「不得了了!你這個小孩怎麼這麼壞!」聲音中滿是掩飾不住的失望。
說完這句話。他隨手操起一根大木棒,狠狠打在我身上。我知道,這次我做錯了事,不敢狡辯,只是拚命求饒:「我不敢了!阿公,下次我不敢了……」但是棍子依然如雨般落下。
終於,他打累了,丟了手中的木棍,說了一句我一輩子都記得的話:「我們寧願餓死,也不做缺德的事情。」
他轉過身,正要走出門外,又在門口停住了腳,也沒有回頭地說:「你有沒有想過,因為你這麼做,可能會造成什麼意外,害人家受傷,或者死掉嗎?」
我撫著傷口,想著祖父的話,冷汗流了一身。
阿公主動向客人賠罪,並說明情況。客人這才恍然大悟,並且告訴他,他做的草鞋一向十分耐穿,結果最近買的草鞋卻穿不久就壞掉了,本來心裡也有所懷疑,但因為以前祖父的草鞋一向信用良好,所以還是上門購買。
祖父向客人連連道歉,並且馬上坐下來,重新打一雙新草鞋,免費賠給客人。
「所以,」我告訴小漢娜:「從那次以後,不管做什麼事,或是動腦筋,阿公都會把『道德』擺在第一。而且,死也不能做缺德的事情。」

◇ 犧牲自己救人
「狗」救了我的命,我們全家人更喜愛牠了,把牠當成家中的一分子。
台灣光復沒多久,忽然爆發狂犬病。當時醫療資源匱乏,而感染到狂犬病的人或牲畜,如不馬上接種疫苗,幾乎都會發病而死。而且還會死得很慘、很痛苦、很難看。於是當時台灣各地都傳出瘋狗咬傷人致死的傳聞。
在那一段日子裡,幾乎人人聞犬色變;見到眼睛發紅、流口水,走路搖搖晃晃的瘋狗,大家不是奪路逃命,就是聚眾圍殺。
人類最好的朋友,一下成了令人聞之色變的惡魔。
同村一個同學的爸爸,被瘋狗咬到後,要求家人把自己綁在柱子上,並且交代:「用最牢的繩子!一定要綁很緊,絕對不能解開!」家人不忍心。但是他堅持:「如果你們不把我綁起來,等我發作就會咬你們……一定要把我綁緊,綁到我死為止!」
快要發病的時候,他很清楚的告訴家人:「不要靠近我,我會咬你們!」他後來發病時,紅著眼、滴著口水、發出低沉的咆哮聲,拚命想要掙脫繩子,攻擊靠近的人。最後,家人眼睜睜地看他發病、發狂,終至死亡。
在狂犬病猖獗的時期,大家都不敢輕易出門,怕路上碰上瘋狗。我們這些小孩子,也被限制行動,只能在家門口玩。
有一天,我和許多堂兄弟,正在院子裡玩得高興,忽然聽到有人在遠處喊:「瘋狗啊!瘋狗!」當時有很多人愛亂開玩笑。我們等了一下,沒看到什麼動靜,就繼續玩下去,沒有躲回家裡或爬到樹上。
當我們發覺,有一隻又高又壯,紅著眼、滴著口水的大狗竄進院子,並對著我們衝過來時,我們全都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辦,連躲都不曉得躲。
正在此時,眼前閃過一道白光,接著「嘭!」的一聲。那隻瘋狗被我的大白狗一撞,在地上滾了兩圈,重新站起來。白狗又撲了上去,兩隻狗馬上就纏鬥起來,又撕又咬,打成了一團。
雖然瘋狗個子很大,但我的白狗也不小,而且動作更敏捷。在我們目瞪口呆的眼光下,一陣撲殺撕咬後,還沒等大人趕過來,「狗」就將那隻瘋狗咬死了。
「狗」救了我們一群小孩子的命。
雖然「狗」神勇無比,救了我們,但在撕咬的過程中,牠也被瘋狗咬了好幾口。為了安全,我們應該要把牠隔離起來。牠好像知道自己染上病了,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任大人們用鐵絲將牠綁起來,一點都不反抗。後來大人將牠綁在豬舍裡。
牠發作的很快,大約一個禮拜就發病了,樣子很可怕,眼睛是紅的,齜牙咧嘴,舌頭伸得老長,一直滴著口水,亂撞亂咬,全身漂亮的白毛早就髒亂得看不出原來的樣子了。我每天都去看牠好幾次,但牠已經認不得我了。
我心裡很難過。
狂犬病一旦病發,幾乎不會好,一般人會趁早把染病的狗打死。但我們想到牠平常的可愛樣子,以及牠的救命之恩,沒有人忍心去打死牠。
到了後期,爸爸花了一些錢,請人來將牠打死。全家人都非常傷心。
雖然牠犧牲了,但我從來都不曾忘記這隻被視為恐怖「棺材狗」的忠狗。後來,當我在畫漫畫時,都會把牠畫進去,在我的身邊和我一起成長。

◇ 床沒有好壞,累了就好睡
粗茶淡飯,養生之道。勤勞多動,健身之本。

到了傍晚,總算走到家了。大嬸婆的妹妹從來沒有這麼累過,疲累不堪,舉步困難,勉強捱到家裡,一心只想倒下來好好休息,連晚飯都不想吃了。
平常在家,她幾乎日日失眠,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但到了大嬸婆家,洗一個熱水澡,簡單吃一點粗糙的食物後,往鋪著草蓆的木板床上一躺,一條爛棉被一蓋,馬上就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好。第二天,她一起來,就告訴大嬸婆,睡得好舒服,「好久沒有睡得這麼舒服了!」這時,她才發覺床和棉被很簡陋,大嬸婆笑著對她說:「床沒有好壞,看妳累不累,累了就好睡!」
這時,正好碰上花生的採收季節,大嬸婆每天忙著收成農作物,根本抽不出空來陪妹妹聊天或在家招待妹妹。她很不好意思,對妹妹說:「妹妹,對不起啊!我都不能騰出時間來陪妳,因為花生如果這時不趕快拔起來,過幾天就拔不起來了!」花生成熟時,如果不即時採收,拔花生時,果實會黏在泥土裡,不好拿出來。
收穫花生時,不但要將花生從土裡拔起來,還要將果實從根上一顆顆取下來,這工作一般都在家裡做。大嬸婆就對妹妹說:「既然我沒有時間陪妳,乾脆妳來幫我的忙好了。我們可以一面聊天,一面工作。」於是,妹妹也動手來幫忙了。
大嬸婆不把妹妹當成要人伺候的有錢人,不但沒有特別空下時間來陪她,反而事事都招呼妹妹:「妳跟著我去做……」於是,姊妹倆一起到菜園種菜、澆水、採豬菜、養豬、撿柴火、煮飯……一個人在家裡也很無聊,為了和姊姊講話,妹妹只好一起幫忙做東做西。
妹妹每天陪著大嬸婆工作,忙得要死。到了要吃飯、休息時,往往已經又餓又累,飯吃得又多又香。有一天,大嬸婆問她:「妳還會像以前一樣沒胃口嗎?」
「怎麼會!我餓得不得了。」
「我們吃的都是青菜、粗飯,沒什麼好吃的肉菜,妳吃得下嗎?」
「唉呀!比家裡好吃多了。」
平常她家裡都是大魚大肉,又不用工作、勞動,肚子不餓,當然吃不下、吃不香。現在到了大嬸婆家裡,她每天忙著工作,肚子容易餓,當然吃得多、吃得香;工作累了,自然也睡得很好。而吃多了富含纖維質的蔬菜和糙米飯,連便祕也好了。
她覺得,住在大山背真好,以前這裡痛、那裡痛,渾身不舒服,現在都已經好了,一點事情都沒有。

◇ 有創意的小把戲
小時候,如果碰上廟會或作醮,鄉下常會有野台戲,這是我最高興的時刻,因為除了我最喜歡的看戲外,還有很多在廟會演野台戲時才會出現的小攤販。
這些小販都跟著戲班跑,戲班到哪裡,他們也挑著擔子,賣到哪裡;晚上就跟演戲的人一樣,睡在廟的角落、戲台底下,或在野外打地鋪。他們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最平常的就是糖葫蘆、麥芽糖……等等。
有一次,我發覺有一個小販,拿著一盒盒的舊火柴盒在叫賣:「噢~呵」。但這個叫「噢~呵」的奇特商品到底是什麼?卻沒有人知道。在客家話中,「噢~呵」不是任何東西,而是當東西丟了、打破了或飛走了時,人們就會發出「噢~呵」一聲,算是一種感嘆詞。
「這個『噢~呵』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心癢難熬,很想知道舊火柴盒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但問到小販時,他不肯透露,還說:「你買了就知道了!」
這火柴盒雖很便宜,但我身上也沒有錢,趕快跑去找大嬸婆討錢來買。大嬸婆一聽我描述,也感到很好奇,乾脆就跟了我一起過來。大嬸婆東看西看,也看不出什麼門道。她問小販:「這個『噢~呵』到底是什麼?」而小販的回答也差不多:「你買來看,不就知道了!」
大嬸婆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拿出錢,買了一盒。我們小心翼翼地打開火柴盒,才打開了一條縫隙,一隻蒼蠅飛了出來,飛走了,我們不由自主地就一起喊了一聲:「噢~呵」。
這下子,我們明白他賣的「噢~呵」是什麼了!
「你敢騙我們!」大嬸婆發怒了,正準備施展出她最拿手的葉下偷桃,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小把戲的騙人小販時,小販卻回答:「妳剛才不是喊了好幾聲『噢~呵』嗎?我就是賣這個的。」
聽到對方這麼說,大嬸婆停了,想了一下,「噗嗤!」一笑,確實自己是喊了好幾聲「噢~呵」沒錯。於是放過了小販。
雖然大嬸婆不生氣了,但我還是要研究這個「噢~呵」是怎麼來的?難道是抓了活蒼蠅放進火柴盒裡,然後賣給人家,待買主一打開火柴盒,蒼蠅就飛走了嗎?但這麼做不是太費事了嗎?我們鄉下人都知道,死蒼蠅好拍,活蒼蠅難抓,要抓到活蒼蠅再塞進火柴盒裡,那可太費功夫了。
經過我一再苦思,終於靈光一現,「有了!」我想到了那小販是怎麼來「製造」「噢~呵」這個產品的了,「真是聰明啊!」活蒼蠅難抓,但抓蒼蠅的幼蟲可一點都不困難啊!他把蒼蠅的幼蟲(蛆)放在火柴盒裡,知道過幾天,蛆就會變成蒼蠅,待蛆長成蒼蠅後,就成了可以拿去賣的「噢~呵」。
我把想出來的結果告訴大嬸婆,聽到這麼有創意的作活,她也忍不住再次「噢~呵」了一次。我們相互對看,然後一起笑了起來。

◇ 堂哥的褲子
我從師範學校畢業後,留在台北市當國小老師,很少回家,也沒辦法親自侍奉身體日衰的父親。
還好,幸虧我的堂哥劉興錦和我爸爸住在一起,幫忙照顧因為矽肺病而長年臥榻的爸爸。那時爸爸因為肺部功能幾乎喪失殆盡,已沒辦法進行任何較劇烈動作,大部分時間都是躺在床上。有一次,桌上的燭火倒下來,燒到了窗簾。雖然爸爸看到了,想要起身滅火,但心裡越是焦急,身體越是動彈不得,只好眼睜睜看著火越燒越大,還好堂哥即時趕回來,把火滅了,否則全家連爸爸早就消失於烈焰之中了。
每次爸爸的病情危急,送到醫院,醫院都會發出病危通知書。我接到父親病危的通知,馬上就向學校請假趕回家。大山背地處偏僻,交通不便,單趟來回都要花一整天時間。但常常才趕到家,就看到父親笑著在家門口迎接我。原來他被送到醫院後,病情好轉,就又回家了。
這樣的情況發生多次,雖然我很高興父親無恙,但學校對我常請假已多有煩言,身為一個菜鳥老師,我很為難。
堂哥不但孝順我父親,也特別疼我,安慰我不要掛念家裡的事,好好當老師,他會盡心盡力幫忙。
父親最後一次病發,可能基於體恤,並沒有通知我。當我得知父親過世的消息時,太震驚了,什麼也沒準備,穿著平常上課的衣服就匆匆趕回家。
一番悲傷過後,到了要進行喪葬儀式時,身為喪家子弟,需要長時間跪在靈前進行儀式和答禮。我想也不想,就跪了下去。
「等一下!」不料,這時堂哥卻拉住我,手裡還拿了一條他的褲子,說:「你這麼好的褲子,在地上這樣跪來跪去,馬上就破掉了,太可惜了。來!堂哥這條給你穿,你把它換下來。」當時我穿的褲子確實還滿新的,料子也不錯。
沒有多想,我就換了堂哥的褲子。喪禮中,跪跪拜拜,這條褲子不但弄得很髒,而且快磨爛了。但當時我心裡充滿了悲傷與自責之情,對這也沒什麼特別感受,還以為他就是拿了一條舊褲子給我穿。
喪禮結束後,我把褲子還給堂哥,就回台北了。
後來,有一次,我回家吃拜拜,遇到堂哥,杯觥交錯、酒酣耳熱之後,我忽然發現他身上穿的那條褲子有些面熟。我仔細一看,這不是上次他借我穿的舊褲子嗎!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這條褲子是他出客時穿的褲子,也是他最好的一條褲子。而他卻借給我在喪禮上穿。當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拚命敬他酒。
那一天晚上,我們都喝多了,但我心裡很高興。我想,他也一樣。

◇ 另一種身教
除了以身作則的「身教」外,我有時也會採用另一種「身教」,就是讓孩子自己的身體來「矯正」他們的不良習慣。
我認為,人的身體本就是以生存為目的而設計出來,如果正常運作,自然身體健康,很多的毛病是人類自己驕縱的不良習慣而造成,如果放任不管,只是會每下愈況,越來越糟。
因此,我可以對海岳不用心寫字一笑置之,但對他讓大人頭痛的挑食毛病就無法坐視了。
有一天,坐在飯桌上,看到兒子這不肯吃,那不想吃的樣子,讓我想起小時候常常肚子餓卻吃不飽的情形,實有天壤之別。那時候,肚子能吃得飽就是無比的幸福,哪裡還能挑三撿四。
於是,我二話不說,牽起他的手,上車,然後就開車出去。
車子繞來繞去,最後往烏來開,但這次不是帶他去郊遊、野餐。一路下來好幾個小時,中飯本來就沒吃什麼,肚子餓得難過的兒子開始在座位上扭來扭去,並且抱怨:「爸爸,我肚子餓。」我只回了句:「知道肚子會餓,剛才怎麼不好好吃飯。」然後就不理他了。
小孩子的耐力有限,沒過多久,兒子就因為肚子餓而哭了。這時我停好車,帶他到一家飯館坐下,叫了一些菜,其中當然有很多他平常不喜歡吃,但對身體健康有好處的蔬菜。我並且要求他: 「爸爸吃什麼,你也吃什麼。」他看著我,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一頓狼吞虎嚥之後,我問兒子:「好吃嗎?」他用力點頭,說:「好吃!」我笑了,告訴他我的經驗:「只要肚子餓了,什麼都好吃!」
從此他改掉了偏食的毛病。

◇ 人有無窮的潛力
這套學習法被我戲稱為「生存遊戲」,因為有了上次餓肚子的經驗後,他知道,要找到爸爸,才不會一個人流落烏來或餓肚子,所以他潛力全開,學得很快。
後來他到美國讀書時,我一樣採取了「不強迫,但學不好就沒飯吃」的生存遊戲學習方式。
他再一次證明:人有無窮的潛力。
當他要正式進入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大學就讀前,英語還不是很靈光,要先上語文學校就讀。於是,我在他的學校附近,買了一棟房子,然後告訴他:「這棟房子,你可以自己住,也可以做任何處理。」兒子聽了很高興,一棟大房子自己一個人住,這是多麼愉快的事。
不過,我很快就揭露了嚴酷的現實:「我只會接濟你到一個程度,然後你就得自己想辦法將這棟房子租出去。」我停了停,故意不去看兒子驚訝的眼神,「你要自己想辦法,我不會幫你的忙,以後也不會給你錢。收來的租金,以後就是你的學費及生活費、零用錢,全部都在這裡面。」
「經驗」豐富的兒子一聽,就知道我是認真的,不是開玩笑。
攸關生存,馬上讓海岳迸發了無窮的潛力。他不僅發奮學習英文,並惡補有關房屋出租的知識,還自己登廣告,和房客面談等事宜。
後來,他很快就找到了租房子的客戶,順利將房子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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