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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丹佛大學創意寫作課:每一堂都是思想的交鋒,智識的探險,精采絕倫!

◎有志成為寫得出宏構佳作的人

不妨想像一下──美國西部文學泰斗華樂士.史泰納依然在世,是史丹佛大學創作學程的主任。某一天,來自堪薩斯州的少年踏入校門,求知若渴,滿心希望不虛此行、滿載而歸(也讓爸媽繳出去的學費一本萬利),因此,他決定在上課之前好好調查一下寫作導師的身家背景,心想:這傢伙該不會是後現代主義小說家吧──專事解構,把好好一則故事弄得半死不活?還是說,這傢伙專門寫冷僻論文,像是「新興小說模型」「比較語言編成與新式文本」這類曲高和寡的學術題目?那可不行!人家大老遠從堪薩斯跑到史丹佛來,是來學怎麼寫好小說的。

少年跑到史丹佛圖書館,從圖書館的目錄系統查詢到一頁又一頁的史泰納著作,其中書籍超過三十五本,短篇小說五十多部,文章數百篇,包括撰稿的、編輯的、寫序的、導讀的、評論的,而且主題紛紜、琳瑯滿目。少年宛如彈珠台上的彈珠,先從小說跳到歷史,又從傳記跳到到保育,再從社會學跳到宗教,原來史泰納老師就像文學界的一站式購物,單單閱讀老師的作品,就像接受文藝復興時代的通才教育──這不正是過往高等教育的宗旨嗎?

史泰納在一篇文章中提到:「小說家必須樣樣精通」,並且「接受文化薰陶」。史泰納涉獵廣博且學識豐富,學術成就傑出與獨具一格,尤其在美國西部歷史及保育方面貢獻卓越。然而,儘管副業繁多,小說始終是史泰納最愛的長男。史泰納也說,比起既定的事實,揭發的真理永遠更加引人入勝,因為現實「等待接受薰陶、蛻變成為小說」。終其一生,史泰納寫作了數十萬頁,有的是初稿,有的是十五校,有的是完稿(誰叫他是修稿的信徒呢),在這數十萬頁中,關於小說創作的不到兩百頁,將創意寫作當成技藝傳授的更是少之又少。

在藝術家中,像這樣諱莫如深者或許不在少數,理由倒也可想而知,畢竟藝術創作是一回事,講解藝術創作又是另一回事。專職藝術家或許是沒時間講解、或許是沒意願講解、又或許是沒能力講解。就拿貝多芬來說吧,五十多歲就失聰的人,要怎麼解釋自己晚年「聽到」並譜出了〈莊嚴彌撒曲〉呢?某些藝術家認為,創作的神祕感埋藏在對作品三緘其口的護城河裡,對其特質、特性的無法言說,恰好保護了這份神祕。也有藝術家認為,談論藝術創作會招致危險,無異於對著紙牌屋吹氣。避重就輕而論,講解藝術似乎是某種羞辱,宛如異教徒走過私人禮拜堂的沉重跫音。至於作家之所以不願意談創作,很可能是因為其筆下主題與真實人生密不可分,檢視作家的創作過程,簡直就像脫得赤條精光站在操場上,籠罩在冰冷的燈光底下。

儘管如此,史泰納依然教起了寫作,既是不得不為,也是順性而為,更是因信而為。首先,作家大多需要正職,史泰納必須依靠教書維生。此外,好學不倦的人相信,教別人就是教自己,史泰納既然學而不厭,自然誨人不倦。再說了,史泰納致力於修修改改,無論是修改十頁的故事,還是修改給編輯的回信;無論是修改人性、修改社會,還是修改自身──秉持著對修改的信念,史泰納執起了教鞭。

史泰納說過「人即其文」,還說精采的小說是「信念的演繹」,因此,史泰納與筆下的作品同步進化,人隨文改,文隨人變,互相回應、互相改進、互相完善──進而邁出下一步。史泰納在〈以《進城》為鑑〉寫道:「活得嚴肅,下筆就嚴肅;活得輕浮,下筆就輕浮。」許多作家都是一出道就挖空心思,過不了多久便文思枯竭,只能絞盡腦汁突破寫作瓶頸,弄不好十年都過去了,還在嘔心瀝血,看能不能嘔出讀者引頸企盼的續集。反觀史泰納,越寫越爐火純青,隨著時間過去,更是筆力萬鈞、著作等身,彷彿以作品為磚瓦,打造出一座文學巨城。

英國文學評論家西里爾.康諾利在《不穆之墓》開頭說道:「作家的真正職責,在於寫出宏構佳作。」好一句清越響亮的高論,激起無數作家的雄心壯志,並經常為後世所引用。不過,史泰納可能會把這句話稍微修改一下:「作家必須自我砥礪,成為寫得出宏構佳作的人。」改動的幅度雖然不大,但改動的意義卻不小。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作家應該嬌養滋養天賦、或是自私固守嚴格遵守寫作時間,而是說作家必須體認到自己生而為人的責任,先成為堂堂正正的公民,然後再去追求藝術等事物。史泰納決心成為寫得出宏構佳作的人,不僅追求言行合矩,更追求有所作為。越是貼近史泰納內心的寫作,這樣的態度就越明顯、同時也越容易讓讀者了解。收錄在本書中談小說創作的文章和訪談,正是最貼近史泰納內心的主題。

 

◎不鼓勵學生把自己當成「作家」

史泰納先後在猶他大學、威斯康辛大學、哈佛大學、史丹佛大學任教,一九四五年創立史丹佛大學創作學程,並擔任主任直到一九七一年提早退休──「老子不幹了」。史丹佛大學創作學程的藍本,一方面來自史泰納在愛荷華大學修習的寫作課程(當時全美國只有愛荷華大學開設創作碩士學位學程),二方面來自史泰納在布雷德洛夫作家創作營和哈佛大學教授寫作的經驗,因此,史丹佛大學創作學程採取研習班的形式,以實作為基礎,史泰納說自己只是「弄一弄環境」而已,重點在於打造出「自由探究的氛圍」。

史泰納對著名的西方文化史學家理查.艾圖蘭說過,教寫作「要像蘇格拉底那樣教,遠遠看著就好,不要插手」。英國詩人濟慈提倡「直觀力」(negative capability),對此史泰納深信不疑,無論教書也好、寫小說也好,都必須去掉自我、洗去品味、消弭私見、屏除偏見,就算角色(或學生)背棄作家(或教師)所珍視的一切,也依然堅持無為與無我。史泰納無意把學生教成史泰納第二──風格像史泰納、主題像史泰納,甚至變成史泰納夢想中的模樣。史泰納致力於幫助學生發展獨一無二的自我,並透過寫作將其獨一無二的文學潛力發揮到淋漓盡致。可以指導學生,但不能左右學生──這正是史泰納的座右銘。

史泰納在《史丹佛短篇小說二十年》的〈引言〉說:「在創作學程中,老師不像老師,學生不像學生。」學生對史泰納的評價紛紜,有的說:「樸實無華」「一任自然」,有的說:「專業」「實際」「睿智」「沉默寡言」「富人情味」,也有人說「客氣有禮」「堅毅剛強」「設身處地」「尊重學生」「律己甚嚴」。

被譽為「美國西部的梭羅」的愛德華.艾比說:「所有美國在世作家中,值得獲得諾貝爾文學獎肯定的只有史泰納。」《飛躍杜鵑窩》的作者肯.凱西上過史泰納的作家創作營,有人問他感想,他回說:「感覺像在隆巴迪教頭底下打美式足球。」考量到這對師徒曾經脣槍舌戰,凱西說這句話時肯定是褒中帶貶、心情酸甜苦辣,不過,不難看出凱西認為,史泰納和隆巴迪一樣都是標竿人物──這一點就算翻遍史料也找不出證據來反駁。史泰納是美國學界研究創意寫作的先驅,一九四○年代之後模仿者眾,類似的創作學程也在全美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

只不過微調了方針,境界便截然不同。史泰納鼓勵學生多寫,卻不鼓勵學生把自己當成「作家」,這或許是為了讓學生保持謙卑面對寫作,又或許是為了讓學生永遠以「寫」為重,行動才是重點,而非過早擁有頭銜或名號。對於作家來說,最致命的莫過於認為自己已經「成功」了。史泰納說過:「天才多如鮭魚卵,真正長成鮭魚的有多少,在文壇存活下來的就有多少。」難怪艾圖蘭問:「美西作家要怎麼寫,才能寫出一批好小說?」史泰納的回答很簡單:「多多寫,好好寫。」

史泰納桃李滿天下,卻對艾圖蘭說:「我盡量不邀功。」若從大處著眼,史泰納確實不該邀功。但如果稍稍換個角度,考量到史泰納不願好為人師,考量到這群當代作家天資聰穎、努力不懈,我們或許還是可以讓史泰納邀功一下──至少他還為文壇樹立了榜樣。

 

◎隱世之作

本書收錄多篇史泰納談創作的文章和訪談,有些是出版過的舊作、有些是新發現的遺作,無論是有志成為作家者,或是有志教導他人寫作者,這批「隱世之作」都有助於如實寫出人類的處境,而這正是作家肩負的重大使命。「隱世之作」不知是誰起的名,起名不久便傳開了,只要自認對人類演化和文化演進發揮到小小的關鍵作用,都會深深為這批文章所吸引,因為這些文章的主題都圍繞著相同的問題:這個世界需要正派、負責、清醒的公民。那要怎麼活才能活得正派、負責、內觀自省?史泰納常常引用歷史學家亨利.亞當斯的名言,但稍稍換了個說法:「如果混亂是自然的法則,秩序就是人類的夢想,而藝術──正是秩序中的秩序。」

有志成為寫得出宏構佳作的人,最終勢必成為一代大師。不信的話,聽聽風景攝影大師安塞爾.亞當斯反駁藝術攝影師威廉.莫滕森的言論,並為純攝影辯護;聽聽爵士天王溫頓.馬沙利斯講爵士樂給孩子聽──從頭到尾以此說彼、簡單易懂,完全超脫音樂,既像在說禪,又像在談里爾克(德國詩人),也像在講石頭的偉岸;聽聽高爾夫球好手傑克.尼克勞斯解釋揮桿時腳要怎麼動;聽聽梵谷堅稱鐵血宰相俾斯麥比不上一根草;聽聽一九四○年代某某物理學家解釋自己腳下的地板就是絕佳的反重力機;或者,聽聽史泰納談小說創作。這些大師各有所長……卻萬變不離其宗。聽這些大師談論自己擅長的主題,就像在人性風暴的中心,聽見平靜得不可思議、純粹得不能再更純粹的靈魂。

 

◎創意寫作始於五感

創意寫作始於五感、成於文字、終於傳達洞察。成功的創意寫作將洞察傳達給讀者,讀者會感到一陣刺痛,而且會全神貫注、五感靈敏、照見自我、不寒而慄、身歷其境、與之共情。縱使是知性派的詩人和小說家,也很難相信他們會希望自己說的話冷冰冰地傳遞到讀者手上。創意寫作的關鍵在於激起讀者的情感、呼應作家澎湃的心潮,或許是對某種信仰的激情,或許是對某種憧憬的熱情。而達到這種境界,便是文字大師與普通寫手的分野。

海明威談及一九二○年代初還沒出道時在巴黎的歲月,說:「當時正在嘗試寫作,我發現最大的困難,不僅是了解自己真正感受到的是什麼(而不是你應該感受到,或者被教導去感受的),除此之外還得寫下到底發生了什麼—那些產生你所經歷情感的實際事物究竟是什麼。為報紙撰稿要講述發生了什麼事,並借助這樣、那樣的手法,再輔以及時這項元素,為當天發生的事情帶來情感,就能將情感傳達給讀者。不過,真實的事情—那些產生情感的過程和事實的順序,無論是在一年後、十年後,或者—如果你運氣夠好且描述得夠純粹—永遠有效,這對我來說是還無法企及,而我正在努力。」

這段文字為任何初學者提出了聽起來簡單卻嚴謹的訓練課程:學會直接觀察;不厭其煩地練習「純粹陳述」自己想講的事;並且以傳達最本質的情感為目標—也就是寫作的初衷,而非只是傳達意義。無論是自學還是在學校開設的創意寫作課程,都不可能提出更好的練習方案。這樣的課程可以保護年輕作家,以免老師試圖「將他糾正得自命不凡」,也以免稍稍展現想像天賦就被老師過度讚美。如果打從一開始就為自己設定最高標準,寫作學習者就不太可能被他人的標準所誤導。

前文說過:創意寫作始於五感,更重要的是,五感的烙印必須保留其上。如果五感遲鈍、懶得使用感官,就不應該擺弄文學,因為少了五感就創造不出意象,而意象是讓讀者聽到、感受到、看到的唯一方法。作家可以藉由純粹的智識說服讀者、使讀者信服、左右讀者思想,但對於創意寫作者來說,單靠智識還不夠,必須配上五感才能完善。

創意寫作者不僅以意象感知,還必須透過意象進行交流,讀者也必須透過意象來閱讀。意象既是源泉,也是方法。意象透過作家的感知而結晶,就像將電報訊息編碼一樣被轉化為文字,最後又由讀者將其重新轉化為與原始感知相似的東西。而且,由於編碼和解碼的過程使電報訊息變得更清晰,所以讀者接收到的文學意象可能比作者感知的干擾更少。

 

◎史泰納先生,對於創意寫作能不能「教」這個問題,您會怎麼回答?

你不難想像,一直以來有很多人問過我這個問題,畢竟我在退休之前,教了大約四十四年的寫作。

記得多年前,我與牛津大學莫德林學院的學者共進晚餐,我就像被豎起來遭受萬箭穿身的基督教烈士聖賽巴斯提安那樣。我想,這些英國學者認為寫作是需要培養和駕馭的天賦,所以必須教,只是不適合在大學教。

我只能說他們處境優渥。英國和美國某些州的大小差不多,年輕作家可以到倫敦北部漢普斯特德找一間酒吧,不時就走進去,只要找到對的酒吧,肯定就能遇見文人,從此開始幫文學期刊打雜,這裡寫寫書評,那裡寫寫短文,或者寫詩、寫評論,進而踏上寫作學習之路。

但美國太大了。紐約雖然是出版之都,卻不是倫敦、東京、維也納那樣的文學之都,儘管也有像伍爾夫這樣的年輕作家跑到這浪尖上來學游泳,但其他作家沒辦法,很多都淹沒了。

因此,像我這樣在鄉下長大的美國作家,沒有方便的場所讓我能邂逅文人、接觸文壇、學習寫作的一般技巧。至少到最近為止,美國大部分地區的首府不是文化貧脊,就是有待開發。想學寫作,最好的選擇就是去學院和大學的寫作中心,在這樣的情況下,寫作課想不發展起來都不行。

當然啦,老師在學校裡能教的很有限,只能營造出孕育寫作的環境,讓大家對寫作感興趣,並且互相批評指教。如果連老師都不確定自己在寫什麼,又要怎麼「教」寫作?

每寫一本書就是一段探索之旅,最後很可能空手而返,在海上可能會迷航──義大利探險家約翰.卡波特不也這樣?沒探索過的地方,何來地理知識可言?老師只能鼓勵多多探索,灌輸航海新手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

出過海的老師可以教怎麼用羅盤和六分儀──換成寫作術語就是教語言、教用法、教千錘百鍊的文學工具、技巧、策略、立場,以及如何觸及小說的敘述本質、劇本的戲劇張力、思緒千錘百鍊後的難忘。

只要是老師,都可以阻止不良(意指徒勞或無效)的習慣、鼓勵有效的習慣,並引導後起之秀發揮所長,避免誤入歧途、失意潦倒。此外,還可以傳達必然真理──好的寫作本身就是目的,誠實的作家就是有價值的公會成員。寫作老師最重要的功能莫過於此。

在文化的幽冥之地,學院就好比修道院庇護所。在學院裡,老師可以鼓勵(甚至仿造)人文薈萃孕育出的場所,例如:莎士比亞時代的「美人魚酒館」、倫敦漢普斯特德的酒吧。在大學裡,意氣相投、才華相當之輩可以聚在一起,互相激盪出火花。

依據我的經驗,大學教寫作最好透過同儕互相學習,這並不是說老師就無關緊要。學生不會無緣無故就互相學習,老師需要經營環境──這跟上帝經營氣候一樣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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