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學習不會背叛你:首爾大學畢業生最受用的一堂課

用合適的名字呼喚我──給概念下定義是必要的

◎名畫欣賞:阮潘正,Co Hang Xen(1957)

世界就像翻湧著詞不精準、語無倫次的紅海。若想橫渡充滿誤解和無知的危險紅海,來到流著奶與蜜的溝通之地,就必須盡可能地鍛造自己所使用的詞彙,或是像裁布製衣般力求做到「達意」的目標。這在論文寫作中尤為重要,所以到了即將提交期末論文主題的時候,我就得和學生們展開一決勝負的討論。首先,我一走進教室,就仔細打量學生們的腦袋,確認當中有沒有人因為年紀輕輕就落髮而煩惱。確認完大家頭髮狀況,都比我這個落髮進行式的中年老師還好之後,再來就懷著要他們提出治國之道一般的心情,拋出「定言令式」──請他們「定義禿頭」!

命令(?)一出,學生A馬上回答:「亮晶晶!禿頭閃閃發亮!」中年老師沒這麼好打發,這種程度的理直氣壯不足以動搖我,因此冷靜地還了他一招:「亮晶晶或許是禿頭的附帶現象,但不能當做禿頭的定義。都已經是大學生了,沒讀過莎士比亞嗎?閃閃發亮的東西未必都是黃金,亮晶晶的頭也未必都是禿頭。」A就像個「臣服」訓練不足的學生,依然堅持己見:「跟亮燈一樣,禿頭就是人形電燈泡!」我知道這是學生想嘲弄老師的招數,也就見招拆招:「嗯,那不是禿頭的定義,只能算是禿頭的比喻。」

事已至此,我覺得有必要向這群學生好好強調一下,讓他們認真對禿頭下定義。

「有個英俊帥氣的演員,名叫裘德洛,曾經紅極一時,沒有人不喜歡他。但是當裘德洛開始掉頭髮以後,就很難在電影裡看見他了。也就是說,禿頭是可以決定一個世界級演員職業生涯的嚴重問題。」即使我這麼說了,學生還是一副無法理解問題嚴重性的表情。大概是因為裘德洛越來越少在電影裡擔綱,也難怪這些學生不認識他。

於是,我舉了一個更切合實際的例子。「大家都看到了,老師也在掉頭髮,只不過現在還停留在將禿未禿的階段。雖然和各位比起來,頭髮是少了一點,但起碼還沒到前總統全××那樣童山濯濯的禿頭程度,也就是所謂的『禿頭邊緣人』,處在從『生髮人』國度移民到『掉髮人』國度的階段。不過還沒到在掉髮人國度紮根的地步,正在經歷流離失所的過程。因此,禿頭的定義對我這種邊緣人來說尤其重要,禿頭的定義將會決定我是否被涵蓋在禿頭的範圍內。」

當學生意識到禿頭的定義攸關老師歸屬的問題時,終於變得稍微認真一點。學生B說:「禿頭是指頭髮數量少的狀態。」我馬上反駁:「誰說是頭髮數量少的狀態?要少到什麼程度才算禿頭?研究邏輯學的英國哲學家提摩西.威廉森(Timothy Williamson)曾主張,應該將頭髮排列方式和頭髮長度也考慮進去。舉一個更具體的例子吧!同樣擁有一萬根頭髮,頭小的人有這等數量的頭髮就足以覆蓋整個頭皮;但頭形大的人就無法覆蓋整個頭皮,很容易被當成禿頭。況且,頭髮一萬根又怎樣,一億根又算得了什麼。如果一億根頭髮全都密密麻麻地長在後腦杓上,那還不是一樣算禿頭,所以根據頭髮數量很難有效定義禿頭。」

學生C提供了一個替代方案:「那我們能不能用掉髮的數量來定義禿頭呢?好比說,如果一天掉了三百根頭髮,那就算禿頭……」我說:「好吧,那就把禿頂理解為一個動態過程,而不是一個靜態狀態。但照你說的那樣,就很難用來解釋一個天生頭髮都長在後腦杓上,而且也很少掉頭髮的人。這個人一天掉不到三百根頭髮,還是會被人喊禿頭。不如我們以掉髮和生髮數量的比率來定義禿頭,如何?」

這時,學生D發表了犀利的論點:「剛才您使用了『被人喊禿頭』這樣的陳述,所以您是說禿頭本身並不存在,只有在別人認定是禿頭時,禿頭才存在的意思嗎?」說得好!我得稱讚他。「好問題,就像金春洙的名詩《花》一樣漂亮。金春洙曾經吟詠過『在我呼喚它的名字之前/它只是/一個姿態/在我呼喚它的名字之後/它來到我面前/成了一朵花』。如果把你剛才的說法寫成一首詩的話,就會是『在我呼喚它禿頭之前/它只是/一張頭皮/在我呼喚他禿頭之後/它來到我面前/成了一個禿頭』。」

就在這時,學生E向D提出異議:「如果禿頭取決於他人是否這麼稱呼的話,就沒必要積極開發生髮劑了。因為只要人們不對禿頭評頭論足,也就不會有所謂的禿頭存在。」接著,他嘲諷地說:「看來我還可以用這個申請治療禿頭的專利呢!」在E和D吵起來之前,身為老師,我得趕緊介入調解,所以就結束討論,開始講課。

金春洙的詩《花》的下一段是這麼寫的──「就如同我呼喚它的名字一樣/有誰會映合我的色澤和香氣/為我呼喚一個名字」。也就是說,單純地喊出一個名字並不能解決問題,要喊出「映合我的色澤和香氣」的名字,才能讓那個名字具體化。換句話說,靠一、兩個人不喊禿頭,並不能改變社會現實。但如果大多數的人都願意跟上這股潮流,說不定所謂的「禿頭」就會從這世上消失。不知道剃髮留辮的清朝時代,大家對禿頭的看法是否和現在不同?所以每當我看到頭髮一根根脫落時,就希望辮子頭能再度流行起來。儘管辮子頭曾經流行一時,但現在已經沒人留辮子頭了,這也證明凡事沒有永恆不變的,詞彙的重新定義,也是一個社會的思想正在轉變的指標。

就拿所謂「好大學」為例來說吧!今天,所謂的「好大學」一詞,通常指的是所招學生的大學指考分數很高的意思,而幾乎完全不考慮學生入學後所接受的課程內容或學生在校的體驗。然而,說不定有一天,重新定義「好大學」一詞的時代就會到來。事實上,一個人透過大學教育如何積極地改變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關鍵。因此與其根據入學考試成績當評價標準,不如拿學生入學時和畢業時的狀態相比較;最能讓學生出現積極改變的大學,才算一所好大學。有一天,當「好大學」重新定義之後,大學排名說不定也會出現變化。但變化何時到來?真的會來嗎?

某些問題的存在不是源自問題本身,而是來自社會結構,但認清到這一點,並不見得能改變社會現實。改變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一件事,只有在觸及人類根深柢固的渴望時,才有可能產生變化。突然想起某次我在中國舉辦的學術會議中,和一位北韓女性的對話。我對北韓人的生活十分好奇,便跟對方問東問西,然後就問了這麼一句話:「北韓女人最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那位北韓女性彷彿胸有成竹似的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人品高尚的男人。」喔,果然!然後我又問:「人品最重要嗎?只要人品高尚,其他都無所謂嗎?」她一樣毫不猶豫地回答:「就算沒錢,只要人品高尚,女人就會喜歡。」然後我又問:「那萬一這男人是個禿頭也沒關係嗎?」這位北韓女性突然僵住了,然後是短暫的沉默,她掃了一眼我那有如砍伐泰半的野山一樣的頭皮之後,高聲強調:「就算是禿頭……也無所謂!」對話到此結束,但每當我想到北韓社會改變的可能性時,我就會想起那段短暫的沉默。

 

立一根精神的豎脊肌──學習所期待的效果

◎名畫欣賞:Ejnar Nielsen, A Blind Girl Reading(1905)

不知從何時開始,我變得很討厭寫研究計畫書,因為韓國的研究計畫書裡面,大多有一個要你填寫期待效果的欄位,但我卻無話可寫。我不敢保證這項研究完成之後,就一定有這樣那樣的效果,而且我所從事的研究本身,也不是以那些效果為前提。如果只是為了達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大概早就從事別的工作了。只要是不顧生計問題,矢志學習的人,大家應該都有這種相同的苦衷。那麼,這份到最後都沒有提交的研究計畫書上寫了什麼呢?好像是改編自藝術家佩蒂.史密斯說過的一句話—「我為什麼學習,因為不能就這麼活著(什麼也不幹)!」。

不能因為學習不是為了賺錢、不是為了看起來博學多聞、不是為了在競爭中勝出、也不是為了立竿見影的用處,就不對學習的結果抱持任何期待。我們能夠期待的是,透過出於好奇而開始的知識探索,可以體驗到今天的我比昨天更好;透過學習,可以擺脫過去無知自我,樂在其中。比別人好,沒什麼意思,別人如何關我什麼事?自我提升的體驗,才能帶來「自己人生自己顧」的感覺。習慣了這種感覺的人,會拒絕由他人做主的人生。

透過知識探索,自己的哪些部分會有所改變呢?知識多了,認知也會變得更細膩。在沒見過多少亞洲人的西方人眼裡,很難區分韓國人、中國人、日本人、蒙古人,覺得長相都差不多。但如果見過更多的亞洲人,有了更深的認識之後,對於他們的區別就會比剛開始時更清楚,「原來韓國人、中國人、日本人長得都不一樣呀!」。同樣的,那些很少見過白人的人,很容易以為世界上的白人都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但是見多了白人之後,就會明白只是名稱是白人,他們的皮膚可不見得都是白的。葡萄酒不也如此?因為有經驗豐富,懂得細分葡萄酒味道的人存在,葡萄酒才會被細分化。在這樣的人面前說葡萄酒味道都一樣,等於在宣告自己對葡萄酒一無所知。因為少見,才覺得都差不多;因為無知,才會分不出來。

然而,懂得仔細辨別不見得就是一件好事,隨之而來的詛咒也不容小覷。眼光如果變得更明亮、更細膩,把事物看得更清楚的話,雖然能感受到從未見過的美好,但此前看不到的污點也會映入眼中。詩集看多了,就會開始對地鐵站裡展示的大部分詩篇看不順眼,也會對酒桌上吟詠的打油詩感到難以忍受。不,這些詩本身還可以忍受,是那些以詩自誇的人,才令人受不了。久而久之,就會被人當成是一個雞蛋裡挑骨頭的人。到最後,說不定會如同某部小說裡的主角一樣,為了逃避這個世界,故意堅持自己眼睛不好。

但是,沒有細膩的區別,文明就不可能存在。「就大致往那個方向飛過去吧,然後就會抵達月球!」照這樣的方式,是不可能把太空船送上月球的。要細心地區分方向和距離,加以精準計算,這樣發射升空的太空船,才能準確地抵達目的地。然而,不是只有科學才需要精確的區分,《追憶似水年華》一書的作者馬塞爾.普魯斯特也曾經說過,如果不賦予經驗恰當的語言,那麼它就會消失。如果不使用符合你獨特經驗的細膩語言來捕捉自己的經驗,那麼這個經驗就會消失,自己的人生也會隨之逸散。

細膩在社會生活中也很重要。唯有以細膩的語言為媒介,進行自己與他人能相互理解的訓練,才能形成一個生活共同體。人類的生活還沒有簡化到可以草率行事,如果以草率的眼光和言語來對待對方,雖然不至於摧毀對方或互相亂刀砍死,但也很難真正地理解對方。如果學習也是如此草率的話,只會讓偏見變得更嚴重,也不可能糾正偏見。細膩的語言才是能發展自己精神層面的精良破冰船,若想擴張自己的世界,就必須和其他世界的人往來,而細膩的語言就是這段往來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條件。如果能好好駕馭語言這艘破冰船的話,就算物理意義上的世界不變,自己所體驗的宇宙也可以擴張。倘若再加上對整個過程能有跨領域的理解,那麼宇宙將會變得立體。語言並不是這個社會上令人厭惡的一種裝備,在一個不鼓勵學習如何積極活用細膩語言的社會裡,期待擁有具備明智和共同體意識的公民,無異於在沙漠中尋找水患災民一樣。

不過,如果有人總是將某件事情視為尋常,或者使用太過模糊的語言,或是在灌輸知識的名義下只說些浮於表面的言辭,或長篇大論說些沒有深度的話,或者胡扯些只要短暫學習就能達到十足效果等等,這簡直是接近反社會的行為。他們甚至會說,只要學了這個,或是只要讀完這本書,就能補足你虛弱的氣力,終止你精神上的饑渴,粗糙的皮膚會變得柔細,飽受霧霾之苦的心肺會恢復活力,年輕人不辨好壞的閱讀狀況得以緩解……這就好像走進一家餐廳,發現他們大肆宣傳「吃了這道菜,疑難雜症百病消」,你要趕緊轉身離開一樣,看到這類型的知識廣告,也得速速逃離。

世界瞬息萬變,社會環境已逐漸不容一個人投注心力在看似無用武之地的學習上。此刻,如果學習最終得到的效果只是成為一個挑剔難纏的人,那麼還有什麼好期待的。但事實並非如此,其實這當中還有一件意想不到的禮物,那就是越顯無用武之地的學習,越散發著奇妙的「紀律」。有些學習不知道用處何在,也似乎不是任何人都能輕鬆學會的,比如學習拉丁文、漢文1、閱讀草書或攀岩等等。有些人會認真從事現實中不見得會帶來什麼好處的事情,他們身上就散發著某種紀律感,就像不失自制力的破戒僧一樣。

有位新聞記者曾問登山探險家萊茵霍爾德.梅斯納爾(Reinhold Messner):「你攀登喜瑪拉雅山脈的南加巴背峰(Nanga Parbat)有什麼意義?」梅斯納反問:「那你的人生又有什麼意義?」從他的回答中,可以感受到某種一般人在精神上很難擁有、類似豎脊肌(Erector Spinae)之類的東西。在凡事講求實用性的二十一世紀裡,對於仍致力埋首學習無用之物的人來說,這種精神上的豎脊肌就是他們最終期待的學習效果。然而,這些看似無用,卻令人著迷並投注熱忱的事情,其背後代表的意義,並非所有人都能認同。假設有個年輕人立志為學問或藝術掘一口深井,人們通常會嘲諷他說:「什麼,你要為學問或藝術挖一塊墓地?」

就像這樣,有些人無法理解貌似無用之學的意義,所以大概逼死他都不會去學。討厭做某件事情到如此地步,也算是一種值得認可的決斷力。討厭學習之餘,他可以做到除了學習之外的其他任何事情。況且,討厭學習沒關係,至少他能適應令人窒息的組織生活,甚至做得到每天上下班。

close
貨到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