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宗教的慰藉

毋需教條的智慧

我成長在一個堅信無神論的家庭裡。我的父母都是世俗猶太人,認為宗教信仰和耶誕老公公屬於同一等級的童話故事。記得有一次,我爸爸為了破除我妹妹認為宇宙中可能有一位神隱遁在某個角落的信念,竟然辯駁得她哭了出來。當時她才八歲而已。我父母如果發現他們的社交圈裡有人暗中抱持宗教情懷,就會開始以同情的眼光看待對方,彷彿對方罹患了某種退化性疾病,而且從此再也不認為這個人的意見有任何可取之處。

儘管我深受父母的影響,卻在二十五歲前後經歷了一段對於無神論的信仰危機。此一信念的動搖首先來自於聆聽巴哈的清唱劇,接著又因欣賞貝里尼的聖母畫作而更加強烈,最後更因接觸禪宗寺院的建築而幾乎導致我的無神論信念徹底破滅。不過,我卻是直到我父親去世幾年之後--他下葬於北倫敦威爾斯登的一座猶太墓園裡,墳上還矗立著一塊希伯來文墓碑(耐人尋味的是,他竟然沒有在生前預做較為世俗的安排)--才真正開始面對內心的矛盾,認真檢視我對自己從小被灌輸的那些教條所抱持的疑慮。

我認定上帝並不存在的信念從來不曾動搖,我只是認為自己也許可以設法一方面與宗教來往,同時又不必對其超自然的教義內容照單全收--說得抽象一點,就是找出一種方式來思考神父,又不至於對我回憶中的父親造成任何不敬--而且這樣的想法令我深感獲得解放。我明白到,雖然我對死後世界或天上神祇的理論深感抗拒,卻不表示我就必須揚棄宗教的音樂、建築、祈禱、儀式、節慶、聖殿、朝聖之旅、聚餐,以及裝飾精美的經書。

說來實在不公平,有不少慣例和觀念只因帶有尼采所謂的「宗教的臭味」,就受到無神論者的強烈排斥,以致世俗社會因為欠缺這些事物而不免貧乏。我們都對「道德」一詞深感恐懼,一聽到別人講道就惱怒不已,更堅決認為藝術不該背負道德使命或者以激勵人心為務。我們不從事朝聖之旅,不興建寺廟,也沒有表達感恩的機制。對於自視甚高的人士而言,閱讀勵志書籍儼然是一種荒謬的行為。我們抗拒心靈的鍛鍊,彼此不認識的陌生人也極少一同歌唱。我們被迫做出這種痛苦的抉擇:要不就必須信奉世界上存有無形神靈的古怪觀念,不然就必須徹底揚棄各種足以撫慰人心、細膩巧妙或者純粹具有迷人色彩的宗教儀式,而且世俗社會裡也很難找到足以相提並論的事物。

由於我們放棄了這麼多,宗教因此得以將若干理當屬於全人類所有的經驗領域據為己有--而且我們也不該羞於將這些經驗重新挪移到世俗範疇中。早期的基督教本身就非常善於挪用別人的良好觀念,積極吸納無數的異教儀式,結果當今的無神論者竟誤以為這些儀式乃是專屬基督教所有而避之唯恐不及。新興的基督教信仰接收了隆冬的節慶,將其重新包裝為耶誕節。基督教也吸收了伊比鳩魯的哲學社群理想,將其轉變為修道院的生活方式。此外,在古羅馬帝國的城市廢墟裡,基督教更肆無忌憚地占據原本為了異教的英雄與題旨而興建的廟宇。

無神論者面臨的挑戰,就是該如何翻轉這種宗教殖民現象:如何將遭到宗教攫取的觀念與儀式從這些宗教體制當中抽取出來。舉例而言,耶誕節許多最吸引人的特色其實都與基督誕生的故事無關。耶誕節的主旨在於同胞情誼、歡樂喜慶以及大地更生,而這些精神的出現時間都遠早於基督教為耶誕節所設定的情境。我們的靈魂需求隨時都可以擺脫宗教為其染上的色彩--矛盾的是,我們通常必須透過研究宗教,才能重新發現及重新表達這些需求。

接下來,本書將嘗試解讀宗教信仰--以基督教為主,猶太教與佛教為輔--盼能藉此獲取少許對世俗生活有所助益的洞見,特別是在有關群體生活以及心靈和肉身苦難方面。本書的基本論點並不是說世俗主義是錯的,而是我們邁向世俗化的方式經常不盡理想--我們為了擺脫不切實際的觀念,卻矯枉過正,而一併放棄了宗教信仰中若干最有用也最迷人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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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論是宗教信徒還是無神論者,雙方的強硬派人士都不免對本書概述的策略感到惱怒。宗教信徒必然跳腳,原因是本書對宗教信條的討論不依循體系,又僅挑選部分內容,而且措辭直率不諱。他們會群起抗議,指稱宗教並非自助餐,怎能任人隨意挑選其中的元素?然而,許多宗教之所以衰亡,正是因為它們以不合理的要求堅持信徒必須對其教義照單全收。我們為什麼不能單純欣賞喬托在壁畫中描繪的端莊,而不理會天使報喜的教義?又為什麼不能欽佩佛教對於慈悲心的強調,卻摒棄其輪迴轉世的理論?對於毫無宗教信仰的人而言,淺嚐幾種不同的宗教顯然沒有什麼不行,就像文學愛好者也會在從古到今的經典作品之中挑出幾位自己最喜歡的作家。在全世界最大的二十一個宗教裡,本書雖然只提及三個,卻不是偏袒或缺乏耐心的結果,只是因為本書的重點在於概括性地比較宗教與世俗範疇,而不在於比較各個宗教之間的異同。

對於本書認為宗教仍然值得作為我們各種渴求的試金石,態度強硬的無神論者恐怕也會憤怒不已。他們會說,藝術與科學當中同樣也有豐富的慰藉與洞見,而且又沒有不合邏輯與狹隘偏執的毛病。他們可能還會進一步質問,我既然自稱不願接受宗教的許多面向--無法肯定處女生子的神話,也無法認同佛陀本生故事裡指稱佛陀乃是兔子轉世而來的說法--怎麼又會放棄自己的原則,探討宗教信仰這項主題?

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宗教確實值得我們的注意,因為宗教在概念上具有遠大的抱負,因為宗教改變世界的力量遠勝過世俗的體制。宗教得以將道德與形而上的理論結合於各種實際上的事物,包括教育、時尚、政治、旅行、住宿、成年禮、出版、藝術與建築--其涵蓋範圍之廣,即便是歷史上最重大也最具影響力的世俗運動與個人所達到的成就,也不免相形失色。我們若是關注觀念的散播與影響力,更是很難不深深著迷於這種有史以來最成功的教育及智識運動當中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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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而言之,本書的目的不在於為特定宗教提出公正的評價--各門宗教自然有其辯護者--而是要檢視宗教生活的若干面向,了解其中有哪些概念能夠有助於處理世俗社會中的問題。本書企圖濾除宗教當中較為教條性的面向,以便篩選出若干切合當前所需的面向,為充滿懷疑的現代人提供慰藉,讓他們更有能力承擔生命有時而盡的現實與世界上的亂象所帶來的危機與哀傷。在宗教的真實性已然遭到推翻的今天,本書企圖搶救出其中美好、動人與充滿智慧的元素。

悲觀

現代世界最重要的一項特性,同時也是最大的缺陷,就是其所抱持的樂觀心態。

當前這個世俗時代雖然偶爾也不免恐慌,通常是因為遭遇市場危機、戰爭或流行病,卻仍以近乎非理性的態度信奉一套進步論述,把科學、科技與商業這三大變革推動力視為救世主。十八世紀中葉以來的物質進步確實成就非凡,大幅提升了我們的生活舒適、安全、財富與權力,以致幾乎粉碎了我們維持悲觀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也因此摧毀了我們保有神志清明與內心滿足的能力。我們一旦目睹了遺傳密碼的破解、手機的發明、西式超級市場開設於中國的偏遠角落以及哈伯望遠鏡發射升空,自然難以適切評估人生可能會為我們帶來些什麼。

然而,人類的科學與經濟發展在過去數百年來雖然不斷進步,但個人卻不等於人類:遺傳學與電信方面的開創性發展為我們這個時代賦予了獨特的樂觀偏見,但我們每個人卻不可能純粹只生活在這些發展成果中。我們也許可以從熱水澡及電腦晶片當中享有一些利益,但我們的人生其實和中世紀的人沒有太大不同,一樣可能遭逢意外、志向可能受挫,也免不了心碎、焦慮及死亡。不過,我們的祖先至少有一點比我們強:他們活在宗教時代裡,而那個時代並未犯下當前這個時代的錯誤,從來不曾向世人宣稱幸福快樂有可能永久存在於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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愈是志向遠大、富有衝勁的人,愈是需要沉浸於宗教深入探索過的那種黑暗面,藉此讓自己莽撞的希望冷靜下來。世俗美國人尤其需要這樣的提醒,因為他們在國家的灌輸之下,對自己的職業生涯與情感關係都抱持了最極端的希望,也因此成了世界上最焦慮也最失望的族群。我們不該再把宗教的悲觀視為宗教專屬的心態,也不該再認為這種悲觀必須以救贖的希望為前提。我們應該致力採納宗教信徒的那種清明觀點,儘管我們在自己的人生中仍然遵循著基本的無神論原則,認為人類唯一能夠知道的就是當下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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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宗教式的悲觀哲學能夠為人帶來的效益,在婚姻方面最是明確可見。婚姻是現代世界最充滿痛苦的制度,因為世俗社會對其抱持一項令人震驚的假定,認為走入婚姻的主要原因就是為了追求幸福,以致為這種結合增添了毫無必要的煎熬折磨。

基督教徒與猶太教徒的婚姻雖然不一定充滿快樂,卻至少不必背負額外的壓力,認為自己的不快樂是種錯誤或不公平的現象。在基督教與猶太教呈現出來的形象當中,婚姻不是由個人主觀的熱情所促成及主導的結合,而只是一種能夠讓人在社會中取得成人地位的機制,並且藉著一名密友的協助,在神聖的引導之下負起培養及教育下一代的責任。這種有限的期望通常足以遏止內心的疑慮--亦即世俗夫妻所熟悉的那種疑慮,認為別人的情感關係也許更為熱烈、更為甜美,也比較不那麼充滿緊張。在宗教的理想當中,摩擦、爭執與煩悶不是錯誤的徵象,而是人生的正常現象。

宗教在這方面雖然務實,卻也明白我們具有熱切愛慕別人的渴望。宗教知道我們需要相信別人,需要崇拜及服侍別人,並且在別人身上看出我們自己所欠缺的完美。宗教只是堅持認為我們應該崇仰神聖而不是凡人的對象。因此,宗教提出永遠青春、迷人又充滿美德的神明,不但引導我們走在人生的道路上,也無時無刻提醒著我們,人類只是充滿缺陷的平凡生物,值得以寬恕與耐心對待。不過,在夫妻的爭吵當中,我們卻經常不免忽略了這項細節。「你為什麼不能稍微完美一點?」這正是世俗夫妻絕大部分的爭吵背後所潛藏的問題。為了避免我們要求別人符合我們不切實際的夢想,宗教因此以其明智的觀點指示我們敬拜天使,但要寬容自己的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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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持悲觀的世界觀不表示必須過著毫無樂趣的人生。悲觀者可以比樂觀者更具備欣賞的能力,因為他們從不預期事物會有良好的結果,因此在他們的陰鬱展望中只要偶爾出現些微的成功,他們可能就會感到驚喜。另一方面,現代的世俗樂觀者則是習於認定自己應當享有哪些權利,因此總是忙著打造人間天堂,而未能細細體會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啟示。

一旦我們認知到,存在原本就充滿挫折,而且我們永遠都不免受困於殘暴的現實,也許可以促使我們多懷有一點感恩的心情。世俗社會不善於感激--由這一點就足以看出世俗社會的問題所在:我們已不再為收成、餐飲、蜜蜂或良好的天氣表達感激。表面上來看,也許有人會說這是因為我們沒有能夠說「謝謝」的對象;但歸根究柢,問題似乎還是在於我們的野心與期待。我們虔誠而悲觀的祖先都會為這些恩賜表達感激,但我們現在卻經常認定這是自己努力得來的成果,而享用得理所當然。我們心想,真的有必要為日落的景觀或一顆杏仁特地表達感激嗎?我們的目光不是應該放在更崇高的目標上嗎?

為了在我們的心中引出謙卑的態度,公理會猶太祈禱書為「一年中首度品嚐一種季節水果」的場合準備了一段禱告詞,也為「購置昂貴新衣」準備了另一段,甚至對人類複雜的消化系統也準備了這麼一段禱告詞:

我們的主,宇宙之王,祢是如此有福,
以智慧形塑了人,並且在他身上創造了許多孔洞。
在祢光榮的寶座之前,我們得以知曉,
如有任何一個孔洞破裂或堵塞,我們就不可能活著站在祢面前。
療癒所有肉身並且行奇妙之事的主啊,祢是如此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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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教相當聰明,懂得堅稱人帶有與生俱來的缺陷:無法長久處於快樂當中,深受性欲的纏擾,對地位著迷不已,易於遭到意外的傷害,而且無時無刻不以緩慢的腳步邁向死亡。

當然,宗教在許多情況下也相信神明也許能夠幫助我們。這種絕望與希望的結合,在耶路撒冷的哭牆最是清晰可見。自從十六世紀下半葉以來,猶太人就一再聚集於此,一方面宣洩自己的苦惱,另一方面也祈求造物主的幫忙。在哭牆底部,他們將自己的傷心事寫在小紙條上,然後塞進石縫當中,盼望上帝會對他們的痛苦心生慈悲。

如果把上帝從這種活動中抹除掉,還會剩下什麼?就只有一個個號哭的人徒勞無功地對著空蕩蕩的天空呼喊。這點儘管悲慘,但我們如果要從這幅淒涼的景象中尋得一點安慰,還是可以說至少這些沮喪的人能夠齊聚在一起哭泣。我們經常在深夜裡躺在床上,對於看似僅屬於自己獨有的哀傷而恐慌不已。這樣的錯覺在哭牆不會出現。在那裡,可以明確看到全人類都淒涼悲哀。哭牆造就了一個地點,讓我們平日默默背負在心裡的痛苦能夠在那裡顯露其本質:只不過是在一片苦難之海當中的一小粒哀傷而已。哭牆讓我們看見災難無所不在,徹底糾正了現代文化在不經意間提出的樂觀假設,使我們因此感到安心。

在都市的街道上,除了當前高高懸掛的那些牛仔褲與電腦廣告之外,我們實在應該架設電子版本的哭牆,以匿名形式廣播我們內在的苦惱,讓所有人清楚意識到活著所不免碰到的遭遇。這樣的電子牆若要真正發揮撫慰效果,最好能夠讓我們瞥見在耶路撒冷的哭牆邊只有上帝才看得到的那些事物:別人苦難的具體內容、心碎背後的細節,還有各種破滅的志向、性方面的挫折、嫉妒造成的僵局以及遭到破產摧毀的家庭與事業。這種種的一切,通常只會隱藏在我們不動聲色的外表之下。這樣的電子牆將提供我們令人安心的實例,證明別人也一樣擔憂著自己的荒謬、數算著自己的來日如何所剩無多、仍然為了十年前離開自己的一個人而哭泣,也因為自己的愚蠢和躁進而毀掉了成功的機會。這種電子牆不會為我們提供解決方案,也不會終結世人的苦難,只是純粹公開確認我們的煩惱與悲嘆並不孤單,卻也藉此為人帶來無盡的撫慰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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