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可不可以一年都不買?:365天零購物生活日記

一月六日 必需品





朋友都很好奇,有人看我們如同觀賞「挑戰恐懼」(Fear Factor)節目中吃蛞蝓的參賽者,看得目瞪口呆且渾身不自在。也有人祝福我們,甚至謝謝我們;他們的態度也許可以有個德文字來形容,意思就是「看他人從事某事,慶幸自己得以倖免之讚嘆」。

他們很快就開始質疑。這正如羅夏克墨漬測驗(Rorschach,一種圖像式心理測驗),紛紛洩漏了他們的消費本我——遐想和挫敗,以及他們的超我——道德和自責。洞悉超我的線索,就是一再出現的那個字眼:「可以」。

「好棒的點子。」我的經紀人喬依在電話上說。過了一個鐘頭,她又打電話來:「那麼,好吧,我們來談談,妳可以剪頭髮嗎?」

「髮膠呢?」我的美髮師問。對她而言,剪頭髮當然該列為必要(我同意),但頭髮是不是非要豎起來倒是讓她左右兩難。

決定「只」買食品雜貨的說法也無法消除眾人的疑惑。卡通畫家艾麗森想知道我們是否可以買綜合生菜沙拉,還是只買「未經處理」的結球萵苣(我們否決了綜合生菜)。我做了大蒜和橄欖拌羽衣甘藍招待查理和凱茜。「嗯,茱迪,橄欖,」查理瞇著眼用指控的眼神盯著我問:「妳覺得橄欖算是必需品嗎?」對於這些人,不管他們問的是什麼東西,或甚至一磅七美元的有機法國烘焙咖啡豆算不算必要,我和保羅都說不出道理來——找不到藉口。連我們自己都對酒的看法分歧。「我可是義大利人,」保羅爭辯道:「酒就像是我的牛奶。」我揚起眉頭,不以為然。

我的社會學家朋友珍妮絲覺得不看電影最嚴重。她左思右想,想到有整整一年不能吸收這麼有營養的樂趣,和我一塊兒傷心了幾分鐘。接著她因為找到漏洞而眉飛色舞起來:「不過,妳可以看紀錄片,對不對?」

影像藝術家凡娜琳從芝加哥發電子郵件給我:「莫德想知道妳可不可以買紙抹布,還是妳只能用菜瓜布。」她和藝術學院的同事對我們的計畫著了迷。她的問題很接近我和保羅最近針對抽取式面紙和捲筒衛生紙的討論。保羅(我沒料到他如此注重物質)說,擤鼻涕需要在書桌上或床邊隨手拿得到面紙,我則叫他走進浴室去拿。我和艾麗森商量這問題,她建議用手帕。嗯,覺得鼻涕噁心,能不能構成使用衛生紙的充分理由?我打算投贊成票。不過,假如真要爭辯,買面紙是否非得買高品質、不會把鼻子擦紅的那種,還是將就於沒感冒時用的那種硬邦邦便宜貨?既然是紙類用品,我們一定要買最好的舒潔衛生紙嗎?還是能委屈著用商店自有品牌,便宜但會扎人的那種?為什麼不乾脆用報紙,保羅挖苦著說,或者用樹葉?美國的消費產品和經驗多到令人困窘的地步,連這種芝麻小事都得左思右想真是不好意思。

 

 

二月廿六日 脆弱

另一件和滑雪有關的麻煩事,讓人換個角度看待消費。

今天保羅要到蒙特佩利爾開會。他一早起來,出發前把我的雪屐從他的車拿到我的車裡放好,好讓我事情做完後能去滑雪。然後他載著上蠟用具走了。

兩點,我從書桌起身,穿上滑雪服,發動汽車,準備前往被公認為東北國最佳的越野滑雪場地,克福伯瑞運動中心,我好興奮。這次我帶的可是能上蠟的好雪屐,但是在半路上,我突然想到沒在車上看到上蠟用具。我把車停在路邊,掀開後車廂,在袋子裡翻來翻去。我想的沒錯,我坐回駕駛座,行駛在美國東北部最美麗的風景線上,卻有如拘禁在不見天日的焦慮牢房中。

我擔心的是:我得拜託小木屋裡的傢伙借我上蠟。「可以借我……」「我能……」「事情是這樣的,保羅帶走……」「我正在進行一項實驗……」我設想出種種策略,編撰並演練適合的台詞;我不想用咄咄逼人的口氣,但也不想自命清高。帶點歉疚還算合適,但低聲下氣則沒必要。基本上,我想請人幫忙,又不能讓人注意到我需要幫忙。

我實在不該煩惱;中心的工作人員都很客氣,我幾乎每天來報到,他們都認識我。但我還是在煩惱;他們很客氣,他們認識我,但這不表示他們是我的朋友。他們是店家的員工,我是顧客,買東西才算得上是顧客。要他們為我破例並不公平,我們以朋友的方式互相對待,但我們並不是朋友。這段二十五分鐘的路程大約花了二十五小時,每開一百碼,我就考慮掉頭回家。

這種感受猛然將時光推回二十五年前,在我快三十歲的時候。當年我剛從大學畢業,身上背著五千美元的國家獎學金學生貸款,有無數朋友和借過這筆貸款的人都說這種貸款沒有人償還過,我也兩年沒有還錢。後來雷根當選總統,這筆債務出售給花旗銀行。銀行立刻將利率調高成現行利率,同時開始認真追討;儘管他們使出渾身解數,還是從我身上討不到錢。在那個年代,信用卡公司還沒想通,(以公司利潤而言)壞債務人才是好債務人。一直到我償清貸款,銀行慎重評估發給我信用卡之前,除非我掏出現金放在櫃檯上,否則就買不到機票、租不到汽車、訂不到飯店、買不到冬季外套。我的鈔票不多,所以幾乎買不到什麼東西;遇上難得的旅行機會,我睡客廳沙發,靠著大拇指上路。

有這麼一次,一九七五年在前往加州的路上,我站在洛杉磯城外的路旁,有一名汽車駕駛讓我明白我這種信用不良的貨色在美國社會階級中是如何的低下。他朝我開過來的時候放慢速度,我本來以為他要讓我搭便車,誰知道他搖下車窗,呸了一口:「喂,就是妳!妳為什麼不他媽的買部車?」

離滑雪中心愈近,當年搭便車、劈頭挨罵、寒酸度日的感覺再度湧上心頭,我又要仰仗陌生人的善意——或是摃上他們的惡意。當下我才頓悟,我要的不是雪屐蠟,也不是要有現成的雪屐蠟好用。

我要的是自主權,西方消費公民的必要條件。有信用的人就受人看重,有購買力的就是成人,沒有錢的人是兒童,兒童都是伸手乞丐。

現在該怎麼辦?我的朋友黛比是編輯,她建議障眼法,採取「不要買,不要講」的策略。「如果妳是記者,要寫一篇有關流浪漢的報導;妳穿得破破爛爛,一週不洗澡,再告訴所有人『我在做流浪漢的相關報導』,大家就把妳當記者看。」當我和保羅告訴朋友,我們今年要進行一項計畫,不能上餐廳吃飯,他們都對我們說可喜可賀。「如果妳穿得破破爛爛,不洗澡,什麼都不說。」黛比繼續道,「大家就會把妳當成流浪漢,也許妳才能稍稍體會到流浪漢的滋味。」

木屋裡,壁爐中的火燒得正旺。沒什麼客人,尼克一個人站在櫃檯後。雖然他滑起雪來衝勁十足,瘦長的他步下滑雪道只是一名年輕的佛教徒,只要他再放輕鬆一點,保證整個人會趴在地板上。他的神情使我鼓起勇氣:「呣,借我一點藍蠟用,好嗎?抹幾下就好。」我問。我就是沒帶雪屐蠟又沒帶錢走進滑雪中心的人。

尼克微微笑,「借?送給妳。」他拿起雪屐,咬開一管蠟的塑膠蓋,動手替我上蠟。

當我順著魯茜道的長坡往下滑,我才明白,妒忌也許會激發消費欲望,而我們妒忌的未必是別人身上擁有的東西。我的意思是,有多少人是真的「喜歡」勞力士手錶?我們藉由東西所希冀的,是別人身上的東西,或自己身上的東西——不管希冀的究竟是什麼。我要成為結實又厲害的運動員,像葛麗絲和露茜一樣成為運動界的一員。廣告裡的形象經過產品加持,顯得更加親切——黝黑的排球選手大口灌下百事可樂;酷模酷樣的年輕痞子幫朋友把舊家具抬進福斯汽車。可是我還想擁有獨立自主的感覺——消費市場保證我們能買到愛情,同時也讓我們由感情中解放出來,釋放我們,讓我們不需要他人。只要口袋裡有張信用卡,你就能昂然獨行,姑且稱之為消費者自信吧。

什麼都不買迫使我和保羅備感脆弱,還得向人求助,這實在不是美國人的作風。不過向人求助的能力倒是值得培養,今天我開口求助,獲得了幫忙和微笑。在下一個長坡往上滑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需要的是不消費也要有自信。

 

 

四月廿四日 代價

新聞研究所的同學在布蘭特公園咖啡館舉辦第二十五屆同學會,我婉拒參加。我和保羅明確規畫出和公事相關的費用,但我們和出外用餐劃清界線。採取黛比的「不要買,不要說」政策,我沒有告訴晚餐主辦人不能參加的理由。

六十五美元的費用不含稅、小費和酒錢,不論怎麼說都不是筆小數目。今日省吃儉用過日子,我對餐廳的挑選特別在意。負責籌畫這次聚會的傢伙是收入比較高的同學之一,他以為我們都花得起上百美元吃頓飯嗎?不過話說回來,他也花了不少時間連絡同學,並且在他辦公室準備飲料和點心招待所有人。我應該要有氣度,或至少有風度,但這項計畫偶爾會讓我板起臉孔。喝完飲料,我在大夥兒要出發前往餐廳時和大家道晚安,說明天一早有事先告退。

我真的一早有事。精準的說,我早上五點要搭巴士前往華盛頓特區,參加女性生命遊行(March for Women’s Lives),為爭取墮胎權的總動員。我和黛瑪打算一起出門,和代表團的其他成員在聯合車站集合。為了這趟三小時的旅程,我已經痛苦了三週。

應該搭乘弗羅倫餐廳租的遊覽車(來回票五十五美元,含早、午餐和回程前的雞尾酒)嗎?還是應該選擇美鐵(Amtrak)不劃位的火車(特別折扣價一四五美元),七點發車,不保證有位子坐?或者,應該和黛瑪一起搭都會特級列車(Metroliner,往返於紐約市和華盛頓特區的高速火車),晚一小時發車,到站時間相同,有劃位——多付一百美元?身為教授的黛瑪要替我付一百美元的差額。

倒不是我坐不起都會特級列車,而是根據「規矩」:高價位圖的不過是方便而已,這班列車屬於奢侈品。那麼和遊覽車比起來,美鐵列車不也是奢侈品嗎?規矩不拘泥,我見機行事。

你猜我怎麼辦?當然是舉棋不定地折磨黛瑪。我先是一再推託之後,接受了她的好意,她去取票,刷她的信用卡付帳。接下來又是幾封電子郵件往返,我又開始推託,然後斬釘截鐵地下定決心。她回賓州車站退票,在她前往車站的途中,我又改變心意打手機告訴她,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最後,我和黛瑪各走各的。她搭都會特級列車,我搭遊覽車。我在凌晨四點鐘起床,叫計程車到曼哈頓,這時才想起來週末假日五點以前地鐵不停靠這一站。當我走進弗羅倫餐廳,從夜店出來的人身穿迷你裙、腳踩高跟鞋也踉踉蹌蹌地走進來點加蛋滿福堡和血腥瑪利。遊覽車遲到了一個鐘頭,有一半的椅背不能往後靠,廁所臭氣沖天。

遊行成功得不得了,但我也慘得不得了。登上遊覽車之前,我灌了三杯弗羅倫的免費伏特加,希望酒能幫助我入睡。結果相反,我被酒弄得緊張兮兮,噁心想吐。下雨加上塞車,我們直到半夜才抵達曼哈頓,但是我沒叫計程車回布魯克林。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過四條街進入地鐵站,下樓梯時正好望見A線列車離站。下一班車要等二十五分鐘才來,到那時我已累得淚流滿面。

 

 

八月一日 破戒

最近很少聽到我被誘惑或是懺悔的話,那是因為什麼都不買已經習慣成自然。去食物合作社買東西時,根本不會想去冷藏櫃拿條蛋捲。開車的時候也沒有停下來喝咖啡的衝動。我不看雜誌廣告,連電影廣告都不看,對郵購目錄也意興闌珊,好像女人回絕不再令她心動的情人對她的追求。而對方呢,J. Crew、J. Jill、L. L. Bean和其他追求者似乎感受到我的熱情逐漸冷卻,他們的反應益加熱烈——更多目錄、更多特賣的電子郵件通知、更多信函,殷勤詢問我芳蹤何處。

我也並非無動於衷。

我和保羅一起到伯林頓,我在他接受醫生治療的同時,到建築回收物倉庫找舊的鳥爪浴缸裝在二樓浴室。還沒到約好的時間,所以我沿著下坡路走向山普倫湖,在貝特律街上初次邂逅「普通針線」(Common Threads)服裝店。摩登又帶著酷勁的櫥窗展示,沒有絲毫佛蒙特州色彩,在在誘使我跨進店門。裡面的貨色完全符合我的審美觀:簡單卻沒有貴族書卷氣,時髦卻不追著流行跑,搶眼卻不怪異;在灰黑之間點綴著幾許輕飄飄的鮮艷色彩,像是甜食點綴著精心烹調的大餐。正好(今年這種時候不太多)我覺得自己的穿著打扮很適合走進如此優雅的店鋪;今早我換上縫著珠母貝鈕扣的白色無袖亞麻襯衫和黑色七分褲(哈威克風味:褪了色的黑色),今天沒穿Nike低跟涼鞋而是黑色船形涼鞋。

女店員和我年紀相仿,也許比我年輕點,她的頭髮染成紅色,長至下巴處,有短短的瀏海。她的正方形鏡架是平光的青豆湯綠,我讚美她的鏡框,反過來換她讚美我的;我們討論買眼鏡的地方。她的鏡框是丹麥牌子,在柏林買的;我說,我的鏡框來自紐約,她說她知道米里的品牌,我們彼此了解。

她身上穿的裙子是店內商品,金色尼龍抗撕裂布料,裙子後面縫著荷葉邊,拿裙子隆起部分開了個玩笑。我從架上取下同一位設計師設計的裙子,這件是淺紫色抗撕裂布料,臀部處有間斷的車線造成波浪的效果和不平整的裙襬。一穿上裙子我就欣喜不已,這真是件藝術品;如同凱利(Mike Kelly)的雕刻,兼具傻氣和成熟的氣質;如同墨西哥的宗教聖像,即華麗又謙卑。我在橢圓形長鏡前快轉,從各個角度欣賞這條裙子。裙頭有點緊,我對女店員說,她也和我一樣對裙子讚不絕口。她告訴我她的裙頭也很緊,她還掀給我看裙子拱上去的地方。不是為超過某個年紀的女子所設計,我倆看法一致,但穿起來還是很出色。她建議我穿素色運動衫搭配這條裙子,像她身上穿的那種。「也可以穿得很正式。」我加上一句,心裡想著下個月要和保羅參加一場在鄉村旅館舉行的婚禮。她說這條裙子穿在我身上好看得不得了。

我倆打情罵俏,這是三角關係:店員、顧客、產品。但我還沒昏頭,心裡暗暗思索:有什麼場合能穿這條裙子?再有機會穿的時候,這裙子早就不流行了。打了折還要一百一十七美元,即使沒有這什麼都不買的計畫,對我都還是件奢侈品;再說,穿去吃喜酒也嫌太緊。我說不買,感覺鬆了口氣——我把自己從自己手中救了出來。

接著我看到這條褲子:絲和尼龍混合的綠織花布,只要一百三十八美元打上七折,顏色恰恰好(是店員眼鏡的顏色),款式恰恰好。材質裡加了些萊卡彈性布,這條褲子使我看了苗條,不像裙子穿了都沒法呼吸。

這條褲子可以搭配簡單的運動衫穿,女店員說。

「也可以穿得很正式。」我加了一句,我們可是有過一段情,「那首定情歌」。

「這條褲子好看得不得了。」她邊說邊對著鏡中的我微微笑。

我也在和自己打情罵俏,游了一夏天的泳,我變得苗條;在戶外做雜活,我變得膚色健美又結實。我就像我自己原來的模樣,我最好的模樣。我也覺得自己像個女人,做女人該做的事:打扮和賣弄風情;購物使女人單純地享受這兩種樂趣,如同沒有性行為的外遇。

「我考慮考慮。」我在衣架旁晃來晃去地對店員說,褲子還是沒換下來。

「沒問題。」她邊說邊走向收銀櫃檯,忙著整理一塵不染的檯面,再對我說了一次真是好看。她的微笑像隻貓咪等著小鳥飛進嘴裡。

我拿出信用卡,各位看倌,我墮落了。

保羅和我在伯林頓回收物的店見面,我們看了浴缸,但什麼都沒買;我們還翻翻《青山交易報》(Green Mountain Trading Post),一份當地的分類廣告報,裡面賣的東西從燒烤用的雞到舊的車庫門,什麼都有。

過了半個鐘頭,在走去取車的路上我才告訴他褲子的事。

「妳覺得妳為什麼會這麼做?」他問道(他剛看完心理醫生)。

我告訴他自己失控了,是一時衝動的購物行為。撒謊,我沒有失控,這不是一時衝動;我想得一清二楚,連吃下尼克和茱麗葉結婚蛋糕的第三口,裙頭會變得多緊都想到了。我是預謀犯案,然後嚴謹地犯下這椿罪行。

「一時衝動的購物行為。」他重複,「有意思,我從來沒有在衝動之下買過東西。」他說他花了十年時間接受治療,想要變得衝動。

「也許什麼都不買對你沒好處,」我說,「我們去找家店,給你五分鐘買樣東西。」我已經破了兩次戒,再加上朋友幫的忙更是不只如此。我要讓注意力從我的罪行上移開,再說,保羅不費吹灰之力就保有純潔之身,我也實在有些受不了。

 

 

close
貨到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