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我談的那場戀愛

你總該有一場值得記憶的,談過的戀愛  

為了貼近這本小說,我嘗試以作者的風格為風格。還好,愛情的國度裡,戀人多半的風格是很接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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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以類似囈語般的片片段段,診斷了戀人跌入愛河前後,欲語還休、擔心受怕的情緒長河;點出戀人在愛情迷宮裡,時而理智過人,時而感性潰堤的失序。那是詩跟散文的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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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那還不夠。我因而可以理解,小說家藉小說論證愛情的企圖心。賈西亞‧馬奎斯試過,《愛在瘟疫蔓延時》以蜿蜒劇情,凸出了「焦慮」、「不安」、「等待」的意義。米蘭‧昆德拉也試過,只是稍嫌囉唆,《緩慢》與《身份》兩本小說,旨在敘述醞釀愛情所需的節奏,以及愛情來臨後,人即將面臨的認同困惑。女作家瑪格麗特‧莒哈絲當然也沒放棄這題材,她在《情人》裡,尤其刻劃了愛情夾處於種族、文化與個人家庭情結之間的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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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冷靜思辯愛情。抱歉,愛情之所以為愛情,若僅僅靠思辯,你就只能是哲學家。因此小說家不放棄這永恆題材是對的,在思辯、感傷、耽溺、墜落、冷靜的掙扎中,詩、散文、小說、論述,都應該能抓住愛情狡猾的神髓。但小說,擁有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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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嘗試穿過各種文類,來捕捉他們對愛情多變面貌與神髓的贊歎,成不成功,不在文類,而在作家揮灑出去的那張網,足不足以捕獲所有戀人對愛情的共同感受,很像美學上探討的「移情作用」,好的作品總能把身世迥異,觀點懸殊,立場對峙的戀愛中人,拉到一個可以聯想可以深思可以嗒然可以雀躍的虛擬情境中,最後感謝上蒼,還好這世界有作家,以文學之筆,紓解了戀人心中永遠說不清楚的糾纏。世界總有連舒伯特也無聲以對的時候,那就沈默吧,在文字的堆疊與經營中,請戀人傾聽心裡翻滾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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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有作家。不分文類,因為愛情的花園,是哲思、詩歌、散文、論辯、小說的土壤,缺的不是文類,是不可欠缺的雨露之甜美,雖然,它常常該來不來,來的不是時機,走的或者太快,但只要一觸及乾涸之渴望,所有的焦慮都將釋出,別怕,那是生平僅見的,美好的釋出。還好有作家,充分把握了這份等待之焦灼,擁有之喜悅,失落之悲愴,思念之纏綿,我們因而知曉,千百年來,戀人相近的基因。還好有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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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就有了英國作家艾倫‧狄波頓。愛情的書寫裡從不缺作家,缺的是從積壓如山、堆疊似海的作品裡,怎麼殺出重圍,高舉出一塊新招牌。狄波頓採用小說的形式,綜合了米蘭‧昆德拉愛議論的深度,羅蘭‧巴特很解構的氣質,當然你若讀過西班牙學者荷西‧奧特加‧加塞特(Jose Ortega y Gasset)的《愛》(編按:究竟出版),一定覺得狄波頓的滔滔雄辯,完全不輸一場哲學式的思維。然而我必須善盡導讀人的角色,告訴你,狄波倫始終沒忘記他寫的是小說。正是「小說」這差別,使得《我談的那場戀愛》這本書,在冷靜在激情在思索在掙扎的愛情波濤裡,給了我們閱讀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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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波頓,因而不是米蘭‧昆德拉,他比昆德拉更多完整的愛情思維。狄波頓,也不是羅蘭‧巴特,他比巴特再貼近一點戀人的具體情境。狄波頓,自然更不是瑪格麗特‧莒哈絲,身為男性作家,他為我們描摹了戀人裡,男性一方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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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是一條長河,總有源頭,終會流盡,過程中的轉折、激越或緩滯,種種風景,本來就如同一部小說。每個人的愛情故事,很多怕要比二三流的電影戲劇小說更為動人。唯獨一流的作品,能道盡人間情愛的風景。《我談的那場戀愛》始於一場邂逅,結束於戀人之一的移情別戀。模式,跟你我的愛情經驗大同小異,但小說的美好在於,我們搭乘作者撐篙的「虛構之船」,重溫了愛情的每一處細節,在其中感歎、懊悔、微笑、默然,最終尋獲對愛情的崇敬,也許不免帶著感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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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也是雙人探戈。起舞,動念之間,沒有對方眼神的交換,意念的允許,行動的實踐,一切只能是虛幻。所以,戀人們必須思索。苦苦思索。男人跟女人,再一次由於對愛情的思索,分歧出性別的意識藍圖。狄波頓無疑是從男性觀點出發的,熱情而不忘冷靜,慾望而不失理性,行動而不缺邏輯,這樣的男人卻總要失戀。我們在稍稍遺憾狄波頓選擇男性視角看待這場戀情,因而讓女主角的性格多少顯得模糊之餘,也不能不欣賞狄波頓幾近完美的觸碰了男性每一根愛戀的神經。《我談的那場戀愛》,一個男人如是說,女人則可以站在對立面,依據狄波頓看到的沿岸風景,大聲回應,是嗎,是這樣嗎,來,讓我也告訴你,那場戀愛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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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讓我們此生第一次有機會看到「自己」,我指的是,我們自以為已經熟悉的形象之後的「自己」。因為戀人最貼近我們,戀人以愛情的特權身份,恣意闖入我們的生活,檢視一切,我們心甘情願,我們為戀人釋放潛力,改變習慣;我們關心美,關心承諾,關心幸福,此生沒有其它時刻,會比愛戀時期更關心這些議題。我們不知道的是,這些生命領域的擴大,伴隨愛情而來,卻極可能在愛情退去以後,繼續成為我們最好的品質。如果我們熬得過失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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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理當熬得過的。若愛情最大的悲劇,是必須在時間向度裡煎熬;想想人生最大的悲劇,又何嘗不是時間向度裡的拖磨呢?時間的長河無人能抗拒,但我們若嚐過美好的滋味,包括愛情,即使短暫,也是一輩子不虛此行了。要記住,你總該有一場能對別人細說的,你難忘的戀愛。起頭應該是這樣,那年,我談的那場戀愛……。

內文第一章:
一 浪漫的宿命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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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愛生活最講宿命論。我們常常被迫與靈魂沒交集的人共枕,如果我們相信終有一天自己會碰上理想的夢中情人,難道是不可原諒的嗎?難道我們不能保有一點迷信,相信終究有那麼一個人可以滿足我們無窮盡的夢想嗎?雖然我們的祈禱也許永遠不會成真,雖然彼此間永無止盡的誤解似乎遙遙無絕期,但若上天可憐我們,我們仍要把與理想情人的邂逅單純歸諸於巧合嗎?我們難道不能就此一次拋開理性,把它當作是我們浪漫宿命中不可避免的一部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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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初的一天早上,我坐在一架英國航空班機的經濟艙裡,從巴黎飛回倫敦,根本沒預期會發生什麼事。我們剛飛過諾曼地海岸,冬季的雲毯散去,壯觀的蔚藍海水一覽無遺。無聊又沒法專心的我,挑了本飛機上的雜誌,隨便翻閱度假旅館與機場設備的介紹。搭飛機也有舒服的地方,引擎隆隆的單調背景聲,封閉的灰色機艙,空服員甜美的笑容。裝滿各式各樣飲料和小點心的推車正從走道上駛來,雖然我既不餓也不渴,它還是像飛機餐一樣讓我產生淡淡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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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有點兒病態,我左邊的乘客拿掉耳機,以便研究放在她椅前袋內的安全指示卡。上面描述著理想中的墜機情形:乘客們輕輕地、冷靜地降落在地換或水面上,女士們脫掉她們的高跟鞋,孩子們敏捷地對救生背心吹氣,機身依舊完整,煤油竟奇蹟似地未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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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玩意兒掛了的話我們都會死,這些人開什麼玩笑?」那位乘客問道,沒有特別針對誰。
「我想那也許可以使人安心,」我回答,因為我是她唯一的聽眾。
「這種死法未必不好,死得很快,尤其如果我們墜地而你又坐在前面。我的叔叔就死於空難。你認識任何人是這樣死的嗎?」
是沒有,但是我沒來得及回答,因為一位空服員過來送午餐︵她毫不知道我們這些對於她公司專業水準的質疑︶。我要了杯柳橙汁,正要拒絕一盤三明治時,鄰座低聲對我說,「還是拿吧。我吃你那一份,我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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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頭栗色短髮,短到露出頸背,那雙水汪汪的綠色大眼睛拒絕看我。她穿著藍色上衣,放了件灰色開襟羊毛衫在膝上。她的肩膀小,看似脆弱,指甲禿禿的表示她常咬。
「你確定我沒佔你便宜嗎?」
「當然沒有。」
「很抱歉,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珂蘿葉。」她說完把手伸過座椅扶手,正式的程度有點感人。
以下是個人資料交換:珂蘿葉告訴我她去巴黎是參加一個商展。去年一年,她在蘇活區為一家時尚雜誌做美編。她讀過皇家藝術學院,出生在約克郡,但是小時候搬到威爾特郡,現在︵二十三歲︶,單獨住在艾靈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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