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活燒死

1  烈焰焚身


我是個女孩子，一個女孩在步行時必須低頭快步疾走，彷彿數著自己的步伐，行進間目光不得抬起，也不得東張西望、左顧右盼，因為假如女孩的眼神與某個男子的目光巧遇，那麼全村的人都會將她說成是個「放蕩的女人」。

任何一位已婚鄰居婦人、老太太或任何人，如果看到未婚女孩既沒有母親或大姊相伴，又沒有牽著母羊、扛著牧草或無花果，卻獨自走在街頭巷尾，那麼大夥兒也會說這個未婚女孩是個「放蕩的女人」。

女孩子必須在結婚之後，才能夠走路時向前看，才能夠逛街，才能夠剃除身上的不雅毛髮，才能夠戴上珠寶首飾來裝扮。

假如一個女孩到了十四歲還沒嫁人——我的母親當年正是如此——那麼全村的人就會開始嘲笑她。但是，嫁人還得依照在家族中的排行順序：長姐先嫁，而後才輪到其他的姊妹。

我父親有太多的女兒了；其中四個都已達適婚年齡，還有兩個是由姨太太所生。這兩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仍處稚齡。我們唯一的兄弟、集家人萬寵於一身的獨子亞薩德，榮耀地誕生於眾女兒之間。他排行老四，而我位居第三。

我父親亞德南因為我母親萊拉為他生下這一堆女兒，而感到很不滿，但是他對另一個只生女兒的妻子愛莎也不滿意。

我大姊娜拉嫁得晚，她出嫁時，我自己都快十五歲了。二姐卡伊娜至今仍乏人問津。我聽說有人向父親問起我，但是我必須等到卡伊娜出嫁後才能夠為自己的婚事做打算。但是，卡伊娜或許長得不夠漂亮，而且可能工作過於緩慢。我才不管為什麼沒人向她求婚，但是她若留著當老姑娘，那麼她將成為村子裡的一大笑話，而我也會。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不知何謂遊戲、何謂歡樂。在這個村落裡，生為女兒身是一種不幸。自由的唯一希望就是嫁人。你在結婚時離開原生家庭到夫家，之後就算挨揍也不回娘家。出嫁的女兒回娘家是件羞恥的事。出嫁的女兒不應該尋求夫家以外的保護，夫家有責任把她從娘家帶回去。姊姊被丈夫打了一頓就跑回娘家抱怨，她這麼做是很丟臉的。她何其幸運能夠有個丈夫，我還求之不得呢。

打從我聽說有個男子向我父親問起我，我就飽受著焦急與好奇的折磨。我知道，這個男子所住的地方離我們家只有三、四步的路程。有時，在曬衣服的頂樓陽台上，我就可以居高臨下瞧見他。我知道，他有一輛車，穿著筆挺，總提著一個小公事包，應是在城裡有一份好工作，因為他的穿著打扮總是乾乾淨淨的，不像個工人。

我很想更仔細看清楚他的樣貌，但心裡總害怕被家人逮到自己正在窺探。於是，我只好在為牲口棚裡的病羊尋找牧草的途中快步行走，滿心期待可以就近看到他。但是，他把車子停得太遠了。藉由一連串的觀察，我知道他大概會在何時出門工作。早晨七點時，我佯裝在頂樓陽台上折衣服、尋找成熟的無花果或抖動地毯，只為了在不到一分鐘的瞬間看他駕車遠去。為了不引人注意，我的動作必須快。我爬上樓梯，走過幾個房間，來到頂樓陽台。我費勁地抖動著地毯，眼光卻越過水泥牆微微地朝右看。假如有人從遠處看到我，也只能猜想我正在看著街道吧。

有時，我會有時間端詳他。我愛上了這個男人和那輛車了！我在自家陽台上漫天臆想：我與他結婚，然後每天就像今天一樣，望著他的車遠去，直到它遠離我的視線為止；日落他下班回來，我為他脫鞋，跪著幫他洗腳，就像我母親為我父親所做的一樣；我為他奉上一杯茶，看著他手握長長的菸斗吞雲吐霧，有如國王般端坐在自家門前；我將是一個有夫之婦！

我還能夠梳妝打扮、出門逛街、與我丈夫一起搭乘那輛車子，甚至進城去。只要我願意，我就能夠獨自踏出家門、獨自去買麵包。為了這種單純的自由，再糟的處境我都能夠忍受。

但是，我絕不會成為一個「放蕩的女人」。我不會看其他的男人，我會繼續疾步快走，得意地往前直走，不過我不再數著自己的步伐，眼神也不再低垂。因為我已經結婚，全村的人將無法說我的壞話了。

我的悲慘故事始於這個陽台高處。當時，我的年紀已經比大姊結婚時還要大，我滿懷期待卻又大失所望。

我當時該有十八歲了吧，或許更多，我也不知道。

就在火焰猛烈撲向我的那天，我的記憶就此煙消雲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