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馬克白(北歐犯罪小說天王尤奈斯博X挑戰莎士比亞)

賓客一一離開酒吧與賭桌,回房或回家。馬克白站在接待櫃台前與人握手,喃喃地敷衍道別,但至少在這裡他無須與在酒吧流連不去的人交談。

「你的狀態看起來真的不太好。」班柯口齒有些含糊地說。他剛從洗手間出來,伸手往馬克白肩頭重重一拍。「趕緊去睡吧,免得影響其他人。」

「謝了,班柯。可是夫人還在酒吧裡招待客人。」

「局長回房睡覺都快一小時了,所以你也可以走了。我再去酒吧把酒喝完,也要和弗林斯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像個門僮一樣站在這裡,好嗎?」

「好。晚安,班柯。」

馬克白目送著腳步微微踉蹌的朋友走回酒吧,看了一眼手錶,還有七分鐘便是午夜。再過七分鐘,事情就要發生。他等了三分鐘之後,挺起腰桿,望穿酒吧的雙扇門,看見夫人站在那裡聽梅爾康和雷諾克斯說話。那一瞬間,她彷彿感覺到他的存在,轉過頭來,正好迎上他的目光。她很輕很輕地點點頭,他也點頭回應。接著梅爾康不知說了什麼,她放聲大笑並回敬一句,惹得兩個男人都笑起來。她確實高明。

馬克白上樓進到他與夫人的豪華套房,把耳朵附在護衛房間的門上,裡面傳來均勻、安全、近乎自然流露的鼾聲。他坐在床上,手撫過平滑的床罩,絲質布料在他粗糙的指尖下低聲呢喃。是啊,她是高明,他永遠也及不上。也許他們能一舉成功,也許憑他二人,憑他馬克白與夫人,能產生影響力,將城市打造成他們腦海中的形象,繼續鄧肯未竟之志,完成他獨自一人絕不可能實現的更遠大的目標。他們有這個決心,有這個力量,可以贏得民心。屬於人民、服務人民、伴隨人民。

他的手指撫摸著放在床上的兩把匕首。若非權力腐化、毒害人心,他們也不需要這麼做。假如鄧肯內心純潔、充滿理想,他們大可以把話說開,鄧肯會發現馬克白是實現他的夢想、帶領市民脫離黑暗的不二人選。因為無論鄧肯有什麼樣的夢想,城裡的平民百姓都不會追隨一個來自卡匹托上流社會的陌生人,對吧?對,他們需要自己人。鄧肯可以擔任領航員,但船長必須是馬克白—只要他能讓船員信服,能讓船航向他們倆都想去的地方,航向一個安全港灣。但即使承認權力轉移是對市民最好的做法,鄧肯也絕不會讓位給馬克白。鄧肯儘管有諸多美德,卻與其他掌權者無異:個人野心重於一切。看看他如何殺死那些可能損害他名聲或威脅他權威的人。他們抵達現場時,考德的屍體還有餘溫呢。

不是這樣嗎?對,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

十二點。

馬克白闔上眼睛。他必須集中專注力。他從十倒數。睜開眼睛,咒罵一聲,又重新閉眼、重新從十倒數。接著看看錶,抓起匕首,插入特製的肩掛式雙刀套,左右各一。然後他走進走廊,經過護衛的房門,來到鄧肯的門外停住,側耳傾聽,毫無動靜。他深吸一口氣。各種可能發生的情形,事先已經都評估過,如今只剩付諸行動了。他將萬用鑰匙插入鑰匙孔,從擦得晶亮的黃銅門把上看見自己的倒影,隨後握住門把轉開。他先利用走廊上的燈光觀察一番,才進入房內,關上房門。

他在黑暗中屏氣凝神,聽著鄧肯的呼吸聲。

平靜,勻稱。

和羅瑞爾一樣。那個孤兒院院長。

不,現在別冒出這個念頭。

鄧肯的呼吸聲告訴他,他正躺在床上熟睡。馬克白走向浴室門,打開裡面的燈,讓門半掩著。有足夠的亮光讓他辦事就行了。

讓他辦事。

他站在床邊低頭看著這個毫無防備的熟睡男人,隨後挺直身子。多諷刺啊。他舉起匕首。殺一個無力自衛的人,還有什麼比這更簡單嗎?這是已決定好的事,如今只須落實。在通往福雷斯的路上,他不已經殺了第一個無力自衛的受害者?他的清譽不已經毀了?當時他不是已經償還了欠達夫的債?而且是用達夫積累債務的同樣幣別還清的:冷血。冷血看著羅瑞爾溫熱的血流到潔白床單上,黑暗中看起來像一灘黑血。那麼現在他顧忌什麼?他與達夫變造了犯罪現場,讓所有在福雷斯發現的證據符合串通好的說詞,他們也串通了關於孤兒院的說詞,那麼這次的陰謀有何不同呢?有時候殘酷的事實是好人那一方要去承受的,馬克白。他抬起頭,目光從浴室光線下閃著光的刀刃上移開。

他垂下匕首。

他沒有這個勇氣。

但是必須要做。非做不可。他必須有這個勇氣。可是即使已經全神貫注卻還是做不到,該怎麼辦?

他得成為另一個馬克白,那個他深埋在心底,他曾發誓永遠不會再出現的瘋狂噬肉殭屍。

***

馬克白在中央車站的台階頂端停下腳步。

眼前的勞工廣場有如一片波濤洶湧的大海,浪花打在下方的卵石地面上,起起落落的聲音彷彿牙齒在打顫。印威內斯底下有一艘明輪船,充滿嘈雜的樂聲與歡笑聲,轟隆隆緩慢旋轉的船輪所帶動的水流,在燈光下燁燁生輝。

他隨即出發,穿過漆黑夜色,回到印威內斯。他猶如雙腳離地,御風滑行,飄入大門後來到接待區。櫃台的服務員看著他,親切地點了點頭。馬克白轉身面向賭廳,看見夫人、梅爾康和達夫還在酒吧裡說話。接著他飛也似的上樓,走過走廊,最後停在鄧肯的門外。

馬克白插入萬用鑰匙,轉動手把,進入房內。

他回來了。一切都沒有改變。浴室門依然半掩著,裡頭的燈也依然亮著。他往床邊走去,俯視著熟睡中的警官,左手伸入外套內,摸到了刀柄。

他將手舉高,現在簡單多了。瞄準心臟,就像瞄準刻在橡樹幹上的心一樣。那一刀在兩個名字中間留下一個洞。梅芮蒂絲和馬克白。

「別睡了!馬克白在謀殺睡眠。」

馬克白當下一怔。說話的是局長、是藥還是他自己?

他低頭看著鄧肯的臉。不是,他眼睛還閉著,呼吸也平靜勻稱。可是他再一看,鄧肯的眼睛睜開了,鎮定地看著他。「馬克白?」局長的視線移向匕首。

「我好像聽到有ㄕ──ㄕ──聲音往這裡來。」馬克白說:「我來查看一下。」

「我的護衛⋯⋯」

「我聽──聽──聽到他們在打呼。」

鄧肯傾聽片刻,然後打著哈欠說:「沒事,讓他們睡吧。我在這裡很安全,這我知道。多謝了,馬克白。」

「應該的,局長。」

馬克白走向門口,此時腳步已不再輕飄。他全身洋溢著一種輕鬆感,甚至可以說是幸福感。他得救了。局長解放了他。夫人想怎麼做、怎麼說都隨她,但這件事到此為止。五步。他用空出的手握住門把。

忽然間,晶亮的黃銅上倒映出動靜。

在浴室門縫透出的燈光中,在宛如哈哈鏡的門把上,他像在看一部荒謬扭曲的影片似的,看見了局長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樣東西,對準他的背。是槍。五步。投擲距離。馬克白本能地做出反應,倏然轉身。他失去平衡,匕首脫離左手時他還在動。

***

隔天馬克白起床時,人很不舒服。後來他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也明白心碎無藥可治,只能痛苦地撐過去。於是他默默承受痛苦,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除了位在隧道有益健康的那一側的一棵老橡樹之外。過了一段時日,症狀解除了,幾乎完全痊癒。而且他發現人家說一輩子只能愛一次,並非事實。不過與梅芮蒂絲不同的是,夫人既是病也是藥、既是渴也是水、既是慾望也是滿足。此時她的聲音從大海、從黑夜的另一端傳了過來。

「親愛的⋯⋯」

馬克白漂流過水與空氣、光與黑暗。

「醒醒!」

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想必還在夜裡,因為房間暗著,但有一些顆粒成分、一種細不可察的灰濛,預告著黎明即將來臨。

「終於!」她氣呼呼地在他耳邊說道:「你上哪去了?」

「上哪去?」馬克白試著抓住夢的碎片。「我不是一直在這裡嗎?」

「你的身體是,但我已經叫了你好幾個小時。你就像昏迷了一樣。你做了什麼?」

馬克白還抓著那個夢,但忽然不知道那是好夢或噩夢。鄧肯⋯⋯他鬆開手,影像在黑暗中倏然迴旋。

「你的瞳孔。」她說著捧起他的臉。「你吸毒了,原來如此。」

他扭動著避開她、避開光。「我需要。」

「不過你做了吧?」

「做了?」

她用力地搖晃他。「馬克白,親愛的,回答我!你有沒有做你答應要做的事?」

「有!」他呻吟一聲,抹了把臉。「沒有,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看到他身上插了一把匕首躺在我面前,但我不知道這是真實發生的事,或者只是我在作夢。」 「這個床頭櫃上有一把乾淨的匕首。你應該要在殺死鄧肯以後,將兩把刀放到護衛身邊去,一人一把。」

「對,對,我記得。」

「另一把刀在他們那裡嗎?你清醒一點!」

「別睡了,馬克白在謀殺睡眠。」

「什麼?」

「他這麼說,但也可能是我在作夢。」

「我們最好進去看看。」

馬克白閉上眼睛,回想夢境,或許它能告訴他。他寧可這樣也不想再進那個房間。但夢境已從指縫間流逝,當他重新睜開眼,看見夫人把耳朵貼在牆上。

「他們還在打呼。來吧。」她抓起床頭櫃上的匕首。

馬克白深深地吸氣。白晝與照亮一切的日光即將降臨。他兩腿一晃下了床,發現自己仍衣冠整齊。

他們走進走廊,四下靜悄悄,在印威內斯過夜的人通常不會早起。

夫人打開護衛的房門後,與馬克白一同進入,只見他二人各睡在一張扶手椅上,卻不見任何匕首的蹤跡,外套與襯衫上也沒有血漬,全然不如原先的計畫。

「我只是在作夢。」馬克白小聲地說:「走吧,這件事就算了。」

「不行!」夫人咆哮一聲,大步走向連接鄧肯房間的門。她將匕首換到右手上,然後毫不遲疑地猛然打開房門,走了進去。

馬克白豎起耳朵等待著。

沒有動靜。

他朝開著的門走去。

灰色光線從窗口滲入。

她站在床的另一邊,匕首高舉到嘴邊,用兩手緊握刀柄,圓瞪的眼中充滿驚恐。

鄧肯人在床上,睜著眼睛,像在瞪視另一扇門邊的某樣東西。被子、被子上的槍、握槍的手,到處都是血。還有一截刀柄像鉤子似的,從鄧肯的頸間突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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