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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之家【博客來.誠品.金石堂一致選書推薦】

梅芙和我第一次停車在范胡貝克街(艾爾金公園的每一個人都把「范胡貝克」誤唸成「范何比克」),是我第一次從裘特回來過春假的時候。那年的春天名不符實,因為地上還有三十公分的積雪,彷彿是向嚴寒冬季致意的愚人節笑話。就我在寄宿學校第一個學期習得的知識,真正的春天只屬於爸媽帶他們到百慕達航海的男生。

「妳這是幹麼?」她把車停在荷蘭大宅對街的布斯鮑家門口時,我問。

「我想要看看。」梅芙傾身靠近車上的點菸器。

「這裡沒什麼好看的,」我對她說,「快走吧。」我心情很壞,因為天氣,也因為看見了我理當擁有與實際擁有之間的嚴重失衡。然而,回到艾爾金公園,坐在姊姊的車裡,我還是很高興。這輛藍色奧斯摩比休旅車是我們小時候坐的車,梅芙搬到自己的公寓住時,爸爸給了她。因為我才十五歲,也因為我是個大白癡,所以覺得我當時所體會到的那種屬於家的感覺,必定和這輛車,以及車子停放的位置有關,而不是心存感激地把這一切全部歸功於我姊。

「你急著要去哪裡嗎?」

「我在學校的時候,妳也自己開車到這裡來嗎?」

她點亮香菸。「沒有。」

「可是我們現在來啦。」我說。最後一絲晝光縮進雲層裡,雪輕柔平緩飄下。梅芙內心住了個冰島的卡車司機,再惡劣的天氣都阻擋不了她。但我才剛下火車,又累又冷。我覺得要是可以吃個烤乳酪三明治,泡個熱水澡,一定很舒服。在裘特,泡澡是會被恥笑個沒完的議題,我從來不知道為什麼,但只有淋浴才會被認為夠有男子氣概。

梅芙吸飽一口煙,吐出來,然後熄掉引擎。「我有幾次想開車過來,但後來還是決定等你回來。」

我伸長脖子看著大宅車道。「妳見過她們嗎?」

梅芙望著駕駛座車窗外面。「不知道為什麼,我老是想著她一百萬年前第一次到大宅來的情景。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誰能忘得了安德莉亞的登場?

「還有,她當時說擔心有人在夜裡透過窗戶看見我們?」

她這句話才剛說出口,玄關就沐浴在水晶吊燈溫暖的金色燈光裡。頃刻之後,樓梯燈亮起,再過一會兒,二樓的主臥室燈也亮了。荷蘭大宅的燈光和她的話同步齊一,害我心臟差點停止跳動。梅芙之前肯定自己一個人來過。她知道安德莉亞會在太陽西沉的那一刻亮燈。否認自己來過,對我姊來說只是為了增添一點戲劇性,但我後來了解她的用意之後,由衷感激她這麼做。這簡直像一場該死的大秀。

「妳看。」我輕聲說。

椴樹枝椏光禿禿的,連一片葉子都沒有;雪還在下,但不太大。我們確實看見大宅內部,視線甚至可以穿透整幢房子。細節當然是看不見的,但回憶會幫我們一一補充:水晶吊燈下方有張圓桌,珊蒂傍晚會把我們爸爸的郵件放在那裡;圓桌後面是座落地咕咕鐘,每個星期天望完彌撒之後,我要負責給鐘上發條,這樣數字「六」下方的船才會在兩條彩繪的藍色波浪上繼續輕輕搖晃。我這時看不見船,也看不見波浪,但我知道。貼牆有張半月形的玄關邊桌,一只繪有女孩與狗的鈷藍色花瓶,兩張不曾有人坐的法式扶手椅,還有一面巨大的鏡子,雕花邊框總讓我聯想起金色大章魚纏結扭曲的觸手。

安德莉亞彷彿收到登場指示似的穿過玄關。我們離得太遠,看不見她的臉,但從她走路的姿態,我知道她臉上會是什麼樣的表情。

「她一定也曾經這樣看著我們,」梅芙說,「在她第一次踏進我們家門之前。」

「說不定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們,每一個在冬天開車經過這條街的人。」我伸手拿她的皮包,掏出香菸。

「這樣說有點自我膨脹了吧,」梅芙說,「每一個人。」

她笑了。我看得出來她原本並沒打算要笑,而這沒來由的讓我開心起來。

***

第一次出現在荷蘭大宅之後,安德莉亞就像病毒一樣流連不去。每回我們確信不會再見到她,而且有好幾個月時間再也沒提起她的名字之後,她就又再次出現在餐桌上。再度現身的她一開始會很節制,暗暗隨著時日推移,慢慢醞釀。到了醞釀成熟,安德莉亞就什麼都不顧,光只談論這幢大宅。她沒完沒了談著冠頂飾條,或推測天花板的精確高度,彷彿我們對這天花板一無所知似的。「這叫『卵簇飾條』。」她指著上方對我說。到了令人完全無法忍受的地步,她就再次消失,讓梅芙和我(我們認為爸爸也是)為這可貴的寧靜感到如釋重負。

有個星期天早上,我們望彌撒回來,發現她坐在游泳池畔的白色鐵椅上,準確來說,應該是梅芙發現她的。梅芙穿過書房,恰巧看見窗外的她。如果是我,我就會喊爸爸來,但她沒有。她直接繞到廚房的後門,走到外面去。

「史密斯夫人?」梅芙伸手遮著額頭說。在他們結婚之前,我們一直喊她史密斯夫人,她也從沒要我們用別的稱呼。即便是婚後,我覺得她也寧可我們叫她康洛伊太太,只不過這樣會顯得很怪,因為梅芙和我也姓康洛伊。

梅芙告訴我說,安德莉亞嚇了一跳,說不定剛才坐在那裡睡著了也說不定。「妳父親呢?」

「在屋裡。」梅芙看看後面,「他在等妳來嗎?」

「是我一個鐘頭之前就在等他了。」安德莉亞糾正她。

這個星期天稍微有點涼,但天氣好得可以坐在池邊,藍色的池水上陽光粼粼閃耀,石板之間苔蘚細碎簇生。梅芙告訴她說我們上教堂去了。

她們就這樣盯著彼此看,誰也沒轉開目光。「妳知道嗎,我是半個荷蘭人。」最後安德莉亞說。

「不好意思?」

「是我媽媽那邊的血統。她是純正的荷蘭人。」

「我們是愛爾蘭人。」梅芙說。

安德莉亞點點頭,彷彿兩人的爭論,她已贏了。梅芙知道兩人不可能再有其他對話之後,就進屋告訴爸爸,說史密斯夫人在游泳池畔等他。

「活見鬼了,她把車停在哪兒啦?」爸爸走出屋外之後,梅芙對我說。她那陣子已經不太講髒話了,特別是在望完彌撒之後。「她向來都把車子停在前面的。」

爸爸從來不談安德莉亞,不說她什麼時候走,或什麼時候來。他也沒告訴我們,他是不是想讓她在我們的未來裡扮演任何角色。她在的時候,他表現得一副她始終都在這裡的樣子;她離開之後,我們從不提醒他,怕他會再叫她來。事實上,我並不認為他對安德莉亞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覺得他只是沒有辦法應付她的不屈不撓。依我看,他的策略就是不理她,等她自己離開。「這招絕對不會有效的。」梅芙對我說。

我們爸爸人生裡唯一關心的就是他的工作:也就是那些他建造、擁有與出租的房子。他很少賣掉任何房子,而是拿來做財務操作,讓自己可以買進更多房子。

週末,爸爸會分出他僅餘的一點注意力到我身上,但就算是這樣,他也還是不忘工作。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六,他讓我坐上他的別克轎車,一起出門收租金。他給我一枝鉛筆和一本帳簿,要我在房客應付款旁邊的空格裡,登記他們付了多少錢。我很快就知道哪個人永遠都不在,而哪個人會馬上拿著信封來開門。我也知道誰會有怨言──抱怨廁所漏水,廁所阻塞,電燈開關故障。有幾個人每個月固定會提出問題,問題不解決就不肯付房租。我們爸爸在戰爭期間傷了膝蓋,但不管需要修理的是什麼,他總是略微一跛一跛地走到車後,打開行李廂,拿出需要的工具。爸爸是個有錢人,但他想讓大家知道,他還是個懂得如何親手做事的人。又或者,他做這一切只是為了要給我看,因為他早就不需要自己開車到處收房租,更不需要拖著他的瘸腿爬上梯子,去檢查鬆脫的屋瓦。他有專門的維修人員替他做這些工作。他捲起襯衫衣袖,掀開爐子頂蓋,檢查加熱裝置,而我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不敢相信他竟然什麼都會做。或許這一切,他都是為了我而做。他叫我要注意看,因為有一天這會成為我的工作。我必須知道如何搞定所有的事情。

「想真正了解金錢的意義,唯一的辦法就是要窮過。」我們在車裡吃午餐的時候,他對我說。「這是你必須克服的不利條件。像你這樣生長在富裕環境裡的男生,什麼都不缺,從來沒挨過餓,我不知道要怎麼克服這個問題。你當然可以儘量觀察那些窮人,看看他們的情況究竟是怎樣,但這和你自己親身經驗,是完全不一樣的。」他放下三明治,喝一口保溫壺裡的咖啡。

「是的,先生。」我說。不然我還能說什麼呢?

「有人說做生意就是要用錢去賺錢,這是最大的謊言。千萬記住我這句話。做生意必須要精明,要有計畫,要用心留意周遭的一切,而這些都不需要花你一毛錢。」我爸爸不是個善於傳授建議的人,光是說這些,彷彿就讓他筋疲力盡。

每當我懷抱著寬容心情,回顧這個時刻,便會告訴自己,後來事情之所以如此發展,原因就在於此。我爸爸太努力想讓我從他的經驗之中受惠。

他挨家挨戶敲門,門打開之後,我們就聽著門裡的人訴苦:丈夫失業,丈夫離家,妻子跑了,孩子生病。有一次,有個男的說他付不出租金,因為兒子重病,所以他只好留在家裡照顧孩子。陰暗的公寓裡只有這男人和那孩子,其他人都離開了吧,我想。爸爸聽夠了之後,就走進客廳,抱起躺在沙發上發燒的孩子。我當時還不知道人死了是什麼樣子,但我爸爸懷裡的那個孩子,雙手垂在身邊,頭軟軟往後仰。如果不是他呼吸聲沉重,我一定會以為我們來遲了。公寓裡飄著薄荷油味道,瀰漫痛苦折磨的氣氛。這男孩大概五、六歲,但個頭非常小。我爸爸抱他下樓,放進別克轎車,男孩的爸爸跟在我們後面,直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他不停說,「這孩子不會有事的。」但他還是坐進我們車子的後座,陪著兒子到醫院。大人坐後座,而我坐前座,這是前所未有的情況,所以我很緊張,不住想像如果學校的修女看見我們開車經過,會怎麼說。到了醫院,我爸爸交待好櫃台的女子,就把他們留在那裡,在夜色裡開車回我們家,沒對剛才發生的事情多置一詞。

「他為什麼要那樣做?」那天晚餐之後,我和梅芙待在她房間裡,她問我。我們爸爸從來不帶梅芙去收租金,儘管她比我大七歲,而且每年在學校的數學競賽裡都得獎,記起帳來肯定比我厲害得多。每個月第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父親放我們離開餐桌,他自己帶著酒和報紙到書房之後,梅芙就會拉我到她房間,關上門。她要我告訴她這一整天發生的事,鉅細靡遺:每一間公寓發生的事,房客們說的話,我們爸爸的回答。她甚至想知道我們在卡特市場買了什麼餐點當午餐。我們每次都在卡特市場停車,買三明治。

「就因為那個小孩病得很重,真的很重。他一直閉著眼睛,連爸爸把他放進車裡的時候,也沒睜開眼睛。」我們到醫院之後,爸爸叫我去男廁洗手,叮嚀我開熱水,抹肥皂,雖然我根本沒碰到那個小男生。

梅芙思索了一晌。

「怎樣?」

「嗯,你想想看喔,他很討厭生病的人。你生病的時候,他連靠近你房間門口都很少吧?」她伸直身體躺在我旁邊,拍拍枕頭,墊在頭底下。「你要是想把腳放到我床上,至少先脫掉鞋子吧。」

我踢掉鞋子。爸爸曾經坐在我床邊,把手貼在我額頭上嗎?他是不是曾經拿薑汁汽水給我喝,問我是不是又想吐了?這樣做的人是梅芙。而梅芙去上學的時候,就換珊蒂和喬塞琳這麼做。「他從來沒到過我房間。」

「那麼,既然那個小男生的爸爸在家,他又何必這麼做呢?」

搶答問題的時候,我很少能搶得過梅芙,但這次,答案再明顯不過了。「因為他媽媽不在啊。」要是那個家裡有女人在,爸爸絕對不會讓自己捲進這些事情裡的。

媽媽是衡量安全的標準,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就比梅芙安全得多。媽媽離去之後,梅芙為我擔負起這個責任,但卻沒有人為她這麼做。珊蒂和喬塞琳當然也像媽媽一樣照顧我們,確保我們梳洗乾淨,吃得飽飽,帶好午餐,準時支付童軍活動的費用。她們愛我們,我知道,但她們每天晚上必須回她們自己的家。我半夜做惡夢,沒辦法爬到珊蒂或喬塞琳床上,更從來沒想過要敲爸爸房門。我去找梅芙。她教我拿叉子的正確姿勢,她參加我的籃球賽,認識我所有的朋友,監督我寫功課,每天早上和我分道揚鑣各自上學、每天晚上我上床睡覺之前,她都親吻我,不管我是不是樂意接受。她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告訴我,我很善良,很聰明,反應很快,說我可以成為我下定決心要成為的那種偉大人物。這一切她都做得得心應手,雖然從來沒有人為她這麼做。

「媽咪也是這樣對我的。」她說,很詫異我竟會提起這個問題。「聽我說,老弟,走運的人是我。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好幾年,而你沒有。我甚至想像不出來你有多想她。」

我要怎麼想念一個我基本上不認識的人?

當時我才三歲,就算知道出了什麼事,現在也完全記不得了。是珊蒂告訴我來龍去脈的,不過有些部分當然是從我姊那裡聽來的。我們媽媽第一次離家的時候,梅芙十歲。有天早上,梅芙起床,拉開窗台簾幕,看看夜裡是不是下雪了。確實下雪了。

她穿過走廊到爸媽房間,發現房間裡沒人,床已經整理好了。梅芙回自己房間,準備去上學。她刷完牙,洗好臉,衣服換到一半,毛毛才到她房間來叫她起床。

「妳每天都比我早。」毛毛說。

「妳應該早點來叫我的。」梅芙說。

毛毛告訴她說,沒必要更早起床。

我們爸爸已經出門,這很正常。媽媽不在家,倒是很不尋常,但並非沒有前例。珊蒂、喬塞琳和毛毛似乎都不以為意。要是她們不擔心,那就沒什麼好擔心的。平常是媽媽送梅芙上學,但這天是毛毛開車送她去,讓她帶著喬塞琳準備好的午餐在校門口下車。放學時又是毛毛去接她。梅芙問媽媽人呢,她聳聳肩:「也許和妳爸爸出去了吧?」

那天晚餐的時候媽媽不在,但爸爸出現了,梅芙問媽媽哪裡去了,他把她摟在懷裡,親吻她的脖子。那段時間,他還常這樣摟著她。他對梅芙說,媽媽去費城看老朋友。

「沒說再見?」

「她對我說再見啦。」我們爸爸說,「她起得很早。」

「我也起得很早。」

「呃,她比妳更早起。她要我告訴妳,她過一兩天就回來了。每個人都需要離開,休息一下。」

「離開什麼?」梅芙問,她的意思是:離開我?離開我們?

「離開這棟房子。」他拉著她的手,一起去吃晚飯。「這地方是個很沉重的責任。」

能有多大的責任?喬塞琳、珊蒂和毛毛分攤了絕大部分的家務,園丁到家裡來照料草皮、耙樹葉、鏟雪,而梅芙也願意做任何可以幫得上忙的事情。

隔天早上梅芙醒來,媽媽還是不在,又是毛毛送她去上學,接她回家。但這天她們回到家時,媽媽已經坐在廚房,和珊蒂與喬塞琳一起喝茶。我在地板上玩,把每個鍋子的鍋蓋都掀起來。

「她看起來好累,」梅芙說,「好像離開家這段時間都沒睡覺似的。」

大同小異的事情又發生了三次。

接下來兩個月,媽媽先是離家兩個晚上,接著四個晚上,然後一個星期。梅芙開始半夜起床,跑到爸媽房間去確認媽媽還在家。有時媽媽醒著,看見梅芙站在門口,就掀開被子。梅芙飛快穿過房間,一句話都沒說就躲進媽媽溫暖的懷抱裡。她什麼都不想的睡著了,媽媽手臂環抱她,媽媽的心跳和呼吸在她背後起伏。人生裡沒有任何時刻比得上這一刻。

「妳離開之前為什麼不和我說再見?」梅芙問她,媽媽就只是搖頭。

「我永遠不會這麼做的。再過一百萬年,我也不會對妳說再見。」

我們媽媽病了嗎?她的情況惡化了嗎?

梅芙點頭。「她漸漸變成鬼魂。有個星期她越來越瘦,接著越來越蒼白,一切都惡化得很快。我們也都跟著垮掉了。媽咪回家來,一連哭好幾天。我放學後就到她房間去坐在床邊。有時候你也在她床上玩。爸在家的時候,看起來就像要拚命抓住她,彷彿連在家裡走路都隨時伸出雙手似的。她離家的時候,讓人難以忍受;但她在家,也同樣讓人難以忍受,只不過是形式不同而已,因為我們都知道她遲早會再離開的。」

最後她終於離開,梅芙問爸爸她什麼時候回來。他看了梅芙很久,不知道對一個十歲小孩,該透露哪些部分的實情,也不知道他所斷定的是不是全貌。他告訴梅芙,我們媽媽不會回來了。她去印度,不會再回來了。

梅芙永遠也無法確定,最慘的是哪個部分:是媽媽離開了,還是印度遠在地球的另一端。「沒人去印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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