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禁忌祈禱書

焚書之處終為火刑之所
焚書之處,終必焚人。
──亨利希‧海涅(Heinrich Heine)

漢娜
一九九六年春,塞拉耶佛

每次處理罕見、美麗的物品時,我與它的第一次接觸總是奇特又強烈,像是結合了兩種感覺:拂過帶電的纜線及輕撫新生兒的後腦杓。

一百年來沒有任何古籍維護家處理過這份手稿。海綿墊架已就定位。想到這是本希伯來文的書,應是向右翻頁,我遲疑了一秒鐘,才將其平放至墊架上。

在翻開這本書前,一般人絕對不會多看它一眼。一方面是因為它很小,方便用在逾越節的餐桌上。另一方面是因為書的裝幀遵循十九世紀的平民風格,本身還帶有汙損。如此繪圖華麗的書籍原本應有更為精細的裝幀,就像通常我們不會把煎好的菲力牛排放在免洗盤上享用。裝幀工可能用過金箔或銀箔壓紋,也可能嵌入過象牙或珍珠殼,不過這古籍的漫長生命中可能已經過多次重新裝幀,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最近一次的裝幀是在一八九○年代的維也納,因為那次有紀錄。很遺憾地,當時對此書的處理頗為不當。那名維也納裝幀工硬生生地把羊皮紙稿切開、剝去其古老的裝幀,那是任何人(特別是服務於重要博物館的專家)都不會做的事,當時因此而遺失了什麼資訊已不得而知。他用很不適合的簡單土耳其印花紙板重新裝訂羊皮紙稿,現在花紋都已褪了色。僅有書脊與邊角處使用小牛皮,如今也已呈深褐色並成薄片剝落,露出了小牛皮下方灰色的板緣。

我用中指輕輕滑過裂開的邊角,這是我接下來幾天會妥善補強的部分。當我順著板緣往下摸,竟發現了一件預料之外的事:裝訂工在板緣上挖了一雙溝槽並鑽了一組小洞,那是為了嵌上書鉤用的。使用書鉤來拉平羊皮紙稿的書頁是稀鬆平常之事,然而這本書的裝幀上卻未見書鉤。我寫下筆記提醒自己要調查這件事。

我挪動墊架撐起書脊,翻開封面,傾身貼近檢查已磨損的蝴蝶頁。這部分我會用麥糊及相稱的亞麻紙碎片進行修補。我一眼就看出維也納裝幀工所用的亞麻線皆已磨損,幾乎無法將書頁固定。這意味著我必須將一折一折的手稿拆開,再重新縫合。我深吸了口氣後,翻到羊皮紙的手稿──這才是最重要的部分,它會透露出四年的顛沛流離對這本流傳了五百年的古籍造成了什麼影響。

雪光讓書中瑰麗的色彩更加閃亮。書中的藍,飽和得像仲夏的天空,那是由駱駝商隊從阿富汗山區大老遠運送過來的珍貴天青石磨碎製成的;書中的白,純淨、乳白、不透明,雖不及藍色耀眼,卻較為複雜。當時這種白色顏料應該是遵循古埃及人發明的方式製作而成:將陳年的酒滓覆於鉛條上,然後將其密封於堆滿糞肥的棚屋內。酒滓內的酸性物質會將鉛轉換成醋酸鹽,與糞肥所釋出的二氧化碳結合,就會產生鹼性碳酸白鉛,也就是鉛白顏料。我曾在母親位於貝流維丘的溫室中做過一次,那時她請人運來了一堆糞肥,我忍不住想試試看。母親當然為此發了一頓脾氣,說她好幾個星期不敢接近她那盆什麼鬼得獎蘭花。

我又翻了一頁,這頁更令人目眩神迷,上面的繪圖美極了!但我不容許自己以藝術的角度來欣賞它。時候還沒到。首先,我必須從化學的角度來了解它們。黃色的部分是由番紅花製成。這種美麗的秋季花朵,學名為「Crocus sativus Linnaeus」,每朵花只有三個珍貴的小柱頭,過去曾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如今也是。即便現在我們知道這鮮豔的色彩是來自一種由四十四個碳分子、六十四個氫分子與二十四個氧分子所構成、名為「番紅花素」的胡蘿蔔素,卻仍無法合成出像番紅花素這麼複雜而美麗的替代品。書中還有孔雀石綠和紅色;這種鮮紅色來自所謂的「蟲紅」,希伯來文為「tolaat shani」,把某種棲於樹上的昆蟲碾碎、於鹼液中煮沸,即可萃取出這種顏料。後來,即便煉金術士已得知如何從硫與汞中提煉出類似的紅色,他們仍將那種顏色稱為「vermiculum」,即「小蟲」之意。有些事是不會改變的,時至今日,「朱砂」的原文還是「vermilion」。

變化乃書之大敵。書籍只有在溫度、濕度及整體環境都恆常的狀況下,才能保持最佳狀態。我們不太可能歷經比這本書更多的變化:在毫無任何預警或預防措施、極度艱困的狀況下顛沛流離,暴露於大幅度的溫差變化中。起初我很擔心羊皮紙稿可能已經縮水,顏料也可能已碎裂脫落,不過書中的顏色卻仍完好如初,宛如剛上好色時那般純淨生動。畫中閃亮的金箔仍舊鮮明,不像書脊上已脫落的金箔。五百年前那位鍍金工的功夫,絕對比較近代的那位維也納裝幀工要優秀多了。畫中也有銀箔,也如預期地因氧化而變成了深灰色。

我的工作處理的是物件,而不是人。我喜歡物質、纖維、各式各樣用來製作書籍的東西。我知道構成書頁的材料與成分、古老顏料明亮的金屬氧化物與其致命的毒性。還有麥糊──我可以跟一個人講麥糊講到他煩死。我曾在日本待了六個月,只為了學習如何把麥糊調配到能獲致最佳張力的分量。

我尤愛羊皮紙稿。它堅韌到可以保存好幾百年,也脆弱到可能因一時大意便受到摧毀。我很確定我之所以得到這份工作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我在專業期刊上寫了很多有關羊皮紙稿的文章。我可以光從毛孔的尺寸及分布,判斷出眼前的羊皮紙稿是由目前已絕種的西班牙長毛高山綿羊的毛皮所製成。如果你知道當地的羊皮紙製造商當時盛行使用哪種特定品種的羊皮,你便可追溯手稿的歷史至卡斯提爾與亞拉岡王國時期的前後一百年。

羊皮紙基本上是一種皮革,但它的真皮纖維已因拉緊而重組,所以外表與觸感變得不同。只要一弄濕,纖維就會回到原本的立體網狀結構。起初我擔心金屬盒中的冷凝作用,或運送過程中暴露在惡劣的天候下,會對手稿造成不良影響,但此刻看不出這兩種情況發生的跡象。若干頁面有更久遠以前被水損害過的痕跡,不過我透過顯微鏡看到的是霜狀的方塊形結晶體,認得出那是氯化鈉,即古時一般的食用鹽,所以損壞這本書的水可能是逾越節家宴上所使用的鹽水,即象徵猶太人在埃及為奴時所流下的淚水。

當然,一本書不僅是所有材料的總和,而是人類心靈與雙手創造出來的工藝品。金箔匠、研磨匠、裝幀工與抄寫員都讓我感到很自在。這些人有時會在靜穆之中對我說話。他們讓我看見他們的用意,那對我的工作很有幫助。我很擔心那帶著好意在一旁監視的「館長」,或是那些用無線電低聲嘮叨的警察,會把我親切的鬼朋友擋在門外。而我需要他們的幫忙。疑問太多了。

首先,多數像這樣使用昂貴顏料的書,多半是為宮廷或天主教堂所設計,但「祈禱書」只在人們家中使用。「祈禱書」(haggadah)這個字是取自希伯來文的字根「hgd」,意為「告知」,來自《聖經》中的戒律,指示父母要把〈出埃及記〉的故事說給孩子們聽。「故事說法」千奇百怪,幾世紀以來,每一個猶太團體都已在這種家族慶典中,發展出一套自己的故事版本。

然而無人知曉這本繪有大量微型畫的《塞拉耶佛祈禱書》,為何完成於多數猶太人認為具象藝術有違《聖經》戒律的年代。猶太人不可能學得書中所表現的純熟繪畫技巧,其繪圖風格也不像是出自天主教的彩繪家之手,而且大多數的微型畫呈現的是《米大示》或猶太《聖經》註釋中所闡述的場景。

我翻閱著羊皮紙稿,忽然發現自己盯著某幅圖畫看,這幅畫比其他書中的圖畫更能引發學者的猜測。畫中的場景在室內,一個猶太家庭正在享用逾越節的聖餐,自其衣著觀之應為西班牙猶太人。我們看見了儀式中使用的食物:無酵餅是紀念猶太人在逃離埃及的前一晚,匆促烤出來的未發酵麵包;小腿骨是紀念當時灑在門柱上、讓死亡天使「略過」(即逾越節的原文「Pesach」的字義)猶太人的家所用的羊血。畫裡的父親似乎是出於習慣地斜靠在座位上,顯示他是自由之身而非奴隸,他正用一個金色高腳杯啜飲著酒,坐在身旁的兒子則高舉著酒杯。身著高貴長禮服,配戴當時流行的珠寶頭飾的母親,則安靜地坐在一旁。或許這場景描繪的,就是委託製作這本特別的《塞拉耶佛祈禱書》的家庭。但餐桌上還有另一名女子,皮膚黝黑,身著紅袍,手裡握著一塊無酵餅。她的穿著得宜,因此不可能是個僕人,又親身參與猶太人的儀式。長久以來,這位紅衣非洲女子的身分,一直令古籍學者費解。

當我翻到希伯來文內文的最後時,看見一行用不同語言、不同筆跡所寫下的威尼斯體拉丁文字「Revisto per mi. Gio. Domenico Vistorini, 1609」,翻譯後的意思是「經我調查之手。喬凡尼.多明尼哥.維斯托里尼,一六○九年」。若非一名宗教法庭的審查人員寫下了這六個字,這本書可能早在當年就毀於威尼斯,更不可能跨過亞得里亞海來到巴爾幹半島了。

沒人知道這本書為何、如何,又或者是何時來到這個城市。一張一八九四年的賣據顯示,有個姓「柯漢」的人將書賣給了圖書館,但從沒人想過要去詢問這位賣家。而且自從二次世界大戰,塞拉耶佛有三分之二的猶太人慘遭屠殺、城市中的猶太區又全被洗劫一空之後,就再也找不到柯漢家的人了。當時也是一位伊斯蘭教圖書館員自納粹的手中救出這本書,但他是如何辦到的,我們所知仍非常有限,各方說法也互相抵觸。

我將手術刀滑過亞麻線下,手稿一頁頁珍貴的紙張散開。我拾起第一頁,有一小片東西自書脊中飄落。我小心翼翼地用貂毛筆刷將它移到玻片上,再放到顯微鏡下。我看到了!這是一小片半透明且帶有紋理的昆蟲翅膀碎片。我們的世界到處都有節肢動物,這或許只是片普通的昆蟲翅膀,沒有任何意義,但它也可能來自少數地理環境中的稀有昆蟲或已絕跡的昆蟲品種。無論是後兩種情形中的哪一種,都能讓我們更了解這本書的歷史。

我輕輕取下《塞拉耶佛祈禱書》手稿的第二頁時,拉出那條縫合該頁但已磨損的細線,注意到有根長約一公分的白髮卡在細線纖維中。在放大鏡下一檢視,我看見這根白髮在靠近書脊處留下了一道輕微的壓痕,就在描繪那西班牙猶太家庭的逾越節晚餐那一頁。我輕輕地用手術鑷子將它自纖維上解開,再放入單獨的信封中。


白髮
一四八○年,塞維亞

那天沒有人召喚我,隔天也是。最後,到了第三天午後,前來接我的是柯貝拉與她的男侍,她的面容緊繃而嚴肅。她關上門後靠在門上,「埃米爾發瘋了,」即便在這空蕩蕩的宮殿裡很難知道她認為有誰會偷聽她說話,她還是快速而沙啞地低語道,「他昨天很晚的時候進城,到晨禱後都一直跟女埃米爾在一起,然後才跟貴族們開會。跟他們處理完事情後,他要求他們留下來,跟他一起在庭院裡享受些餘興節目。而這餘興節目,」她癟著嘴咬牙切齒地說道,「居然是圍觀他的夫人入浴。」

「求主原諒!」我不敢相信她的話。因為一個男人只要瞄一眼別人妻子未覆面紗的臉,就已經是一種冒犯了,刻意向他人展示自己妻子的肉體,更是叫人難以想像的恥辱。「什麼樣的伊斯蘭教徒會做出這種事?」

「應該說,什麼樣的男人會做出這種事?一個變得猥褻又自大的男人!」柯貝拉說道,「貴族們都驚駭不已,多數人都懷疑這是埃米爾要處決他們的藉口,他們離開的時候都慶幸地用手摸著自己的脖子。至於女埃米爾,嗯……妳會有機會了解她作何感受。埃米爾聽說妳在這裡,便要求妳畫好一張女埃米爾的畫像,讓他在明天晨禱後再度出城時帶走。」

「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叫道。

「不管可不可能,妳都得做。到現在還沒有一幅女埃米爾的肖像,他已經狂怒不已了。所以現在快跟我走吧!」那俊俏的男侍在門外候著,手裡拿著虎曼送給我的那箱顏料。

我們抵達會客廳後,柯貝拉敲了敲門說:「我把她帶來了。」

一名宮女將門打開,滑行出來,她動作之快,險些將我撞倒。她一邊的臉頰紅腫,好像方才被呼了一巴掌。柯貝拉一手放在我的腰背處推我向前。那男孩從我身後滑行進去,放下顏料箱,又滑行出去。我發現柯貝拉並未進入房內,當我發現她不打算介紹我,或用任何方法舒緩這初次會面的緊張氣氛時,頓時感到一陣恐慌。我聽見房門在我後方輕輕關上。

女埃米爾背對我站著。她的身材高挑,身上的繡花禮服從她雙肩重重垂下,下襬散於她腳旁的地磚上。她的頭髮仍微濕,自然地垂在背後。那髮色非常特別,因為它不只有一種顏色,而是混合了許多顏色:晦暗的金黃色穿插著溫暖、閃亮的赭色,底下的紅色髮絲又宛若瞬間撩起的火舌般熠熠生輝。我雖然十分緊張,卻已開始思索該如何呈現這樣的髮色。這時她轉過身,臉上的表情把我心中所有思緒都帶走了。

她眼睛的顏色也一樣獨特:是一種蜂蜜般的暗金黃色。雙眼周遭微微發紅、蒼白肌膚上不平均的斑點,證明她剛剛才哭過。然而,她已停止哭泣。她臉上的表情不是悲傷,而是憤怒。她站得直挺挺地,猶如抱著根旗杆。即使如此,也或者是因為維持這莊嚴的姿勢讓她耗盡體力,她全身微微顫抖著,但幾乎難以察覺。

我說出問候語,心想她是否要我鞠躬或跪下,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著我看,然後用一種高傲的姿態舉起一隻細長的手。「妳得到命令了。快上工。」

「您要坐下來嗎,女埃米爾夫人?因為這可能要花點時間……」

「我要站著!」她說道,忽然眼睛泛著淚光。整個冗長的下午她真的都站著。在她盛怒、受傷的眼神下,我的手在打開顏料箱、安排畫具時不住顫抖。我用盡所有意志力排除心中的雜念,在我必須抬頭凝視她、研究她的時候,甚至需要更多心力才能排除雜念。

我毋須再述說她的美,因為許多著名的詩詞與歌曲中已歌頌過了。我不停歇地工作著,她也未曾移動或將目光自我身上移開。當喚拜人召喚拜禱的聲音響起,透過厚城牆隱隱、憂鬱地傳來時,我問她是否希望休息一會兒、進行禱告,但她只是搖搖那頭濃密的秀髮,盯著我看。最後,將近必須點燈照明的時刻,我才發現我完成了一幅畫像。我可以在自己的房裡進行修飾,那並不難。如果埃米爾所渴求的,是一幅他妻子的肖像,她那張美麗的臉龐與皇后般的儀態,那麼,這就是了。

我站起身來,讓她觀看我完成的畫作。她仍舊用那堅定、憤怒的眼神瞪視著那幅畫。她的表情若有改變,應該只是短暫地閃現出一絲絲勝利感。甚至在我打包畫具時,她仍站著不動。只有在那名年輕男侍進來時,她才微微動了一下。「派德羅。」她把他叫了過來,靠向他,迅速在他額上輕輕一吻。接著便轉身背對我們,對我們的離去不發一語。

做完我延遲進行的禱告、吃了些食物與飲料之後,我再度以嶄新的眼光與心態看著那張羊皮紙,清楚地看見了她想傳達的意念。她之所以堅持站著,是想表示無論埃米爾對她做出什麼瘋狂、侮辱的行為,她都不會屈服。埃米爾帶走的畫像將是一名威武不屈的皇后、一塊他擊不破的岩石。而我研究著這幅肖像時,還發現了另一件事:畫中一點都看不出她的淚水或顫抖,那會透露她堅毅外表背後的掙扎。我知道她不想讓他看到這一面,而我成了隱藏她這些掙扎的同謀。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有時我感覺自己好像還未完全清醒。我以為我還會被召喚到女埃米爾的房間,還有機會用更細心的構圖與充分的了解,為她畫出比第一次狂熱的作品更好的肖像。但一日復一日,我並未受到召喚。

埃米爾回到宮中時,玫瑰的香氣已經褪去,花瓣也已凋落。因戰爭受傷而流著血的他,為了不讓人民看見,等到深夜才騎馬進大門。柯貝拉清晨來接我時,告訴我埃米爾的額頭被一隻箭頭劃了一道傷口,那箭頭一定沾到過汙穢之物,因為那劃過他眼皮的傷口已發出惡臭並化膿潰爛,然而,他卻不怕讓努拉看到那傷口,甚至連戰甲也沒有卸下,便直接飛奔去找她。柯貝拉跟我說這些話時,臉上的皺紋深鎖,猶如埃米爾的惡臭仍在她的鼻間徘徊未散。

像個傻子似地,我是如此歡迎女埃米爾的召喚,因為我太渴望有事可做了。我迅速地通過會客廳,登上石階,迫不及待地想接受工作的挑戰。但一看見她的那一刻,我馬上了解到自己的愚蠢。我面前的女人似乎從體內點燃了一把怒火,令她整個人像火炬般地熊熊燃燒著。她的髮間精心地裝飾著一條條珍珠與珠寶,那珠寶似乎在她紅髮光芒的映照下而閃閃發光,但她只穿著一件素色罩袍,鬆垮垮地披在她身上。替我取來畫箱的僕人靜悄悄地出了房門,我低著頭,試圖閃避她目光中那令人畏懼的憤怒。她聳了聳肩,抖落身上的罩袍。罩袍落至她的腳邊,當我抬起頭來,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全身赤裸。

我別開目光,深深感到羞愧。

「這,」這個字像是蛇所發出的嘶嘶聲,「就是我的主人今天要妳畫的。動手吧!」

我跪下來拿我的畫筆,但沒有用,我手中的顫抖與心中的悲傷讓我怎麼也拿不住畫筆。《可蘭經》中的字句烙印在我心裡:「告訴女信徒要眼簾低垂,態度謙遜,僅展示她們顯而易見的飾物,並用布遮住她們的胸脯。」那麼我怎能為一個赤裸的女人作畫?這麼做是在褻瀆她。

「我說,動手!」這次她抬高音量。

「不。」我低聲道。

「不?」她不滿地說道。

「不。」

「妳是什麼意思?妳這無禮的黑蕩婦!」她哀鳴的聲音又細又尖,猶如一頭狐狸走投無路時的哭喊。

「不,」我又說了一次,聲音哽咽。「我不能這麼做。我知道這就像強暴,妳不能要我幫那個人強暴妳。」

她走向我,拿起畫箱那沉重的盒蓋,這時我感到耳旁掠過一陣風。我甚至沒有舉起手來保護自己,只等著那只盒蓋敲碎我的頭顱。她把盒蓋摔出去,它在石頭地板上裂成了碎片。她接著又拿起一瓶顏料,用力扔出去。那蟲紅潑在磁磚上,自牆上滲流而下。她瘋了,開始找著身邊下一件可丟擲的東西。我站起來,抓住她的手腕。她比我高、也比我強壯許多,但我一碰觸到她,她便倒入我的懷中。我彎腰拾起罩袍替她蓋上,用雙臂緊抱住她,一同倒在長沙發上,躺在那裡,我倆的眼淚浸濕了上面的靠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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