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的租約沒有期限
從一大早開始,我就看到令人倒胃口的畫面。在廚房裡的餐桌上奶奶正對面的位置,一個我沒見過的男人正抱著銅碗吃飯,還發出嘖嘖嘖嘖的咀嚼聲。雖然我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但他很有可能是奶奶的新房客,所以這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真正的問題是那個銅碗裡的東西。起初,我還以為是拌飯。拌飯,是一種十分寬容的料理,只要有米飯、蔬菜與辣椒醬就能算是一道料理。即便再加入其他食材,看起來也不過是像樣一點罷了。但是男人銅碗中的東西,只有顏色混濁的義大利麵、瘦肉全脫落的排骨、黃花魚頭,還有旁邊的……要是我沒看錯,那應該是漂浮著冰塊的咖啡牛奶。
我不想過問他人的口味喜好,誰想吃什麼都無所謂。但是那個男人掛著一張死人臉,不停地把他的早餐塞進嘴裡,還伴隨著無數次的乾嘔。看到他那副模樣,我不禁捂住自己的嘴巴。男人抬起頭來,但是我們倆的視線並沒有交會,他拿起銅碗離開廚房,嘴裡依然發出令人反胃的聲音,嘖嘖嘖嘖。
等嘖嘖嘖嘖的聲音遠離以後,我立刻追問奶奶—也就是已經八十多歲了還用大碗公吃飯,並且有權利決定把人留下或趕出這棟房子的這一位。
「奶奶,妳看到了嗎?」
「什麼?」
「剛剛走出去的那個人啊。他吃的東西是……他正在吃廚餘欸。」
把那碗東西說成是廚餘應該沒關係吧?奶奶也沒有否定我的說法。
「嗯,房間從昨天就租出去了。」
「那個人好像有點奇怪耶。他以後會跟我們一起共用廚房?除了房間還有廚房吧。你們簽的租約裡還有哪些空間是要共用的?」
「他不會用到廚房。」
不會使用廚房嗎?那麼那些跟廚餘一樣的食物又是從哪裡來的?……越想越噁心。為了洗刷掉腦海中恐怖的想像,我把冷凍白飯放進微波爐裡加熱。咚。冷凍白飯與微波爐底盤互相碰撞的聲音蓋掉了奶奶的前半句話。
「……告訴妳嗎?」
「啊,什麼?奶奶,我剛剛沒聽到。」
「妳這小東西才幾歲就耳背?咱從以前開始不就一直告訴妳嗎?這輩子沒吃完的飯,都會留到地獄裡繼續吃。」
「為什麼現在突然講這個啊?」
「那大概是那個傢伙生前……留下的食物吧。」
說曹操,曹操到。「那個傢伙」也就是剛剛那個男人,手中拿著吃得一乾二淨的銅碗從廚房門前經過,看上去十分焦急的目光掃過奶奶豐盛的餐桌。我不禁心想,這男人該不會要在我們的廚房裡洗他的銅碗吧?一想到這裡,我趕忙起身站在餐桌前面與他僵持著,好在男人最後沒有進來廚房。男人的臉像塗抹了蠟一樣死氣沉沉,從外表很難猜測他的歲數。他的西裝皺巴巴的,還沾滿了血跡與泥土。此外,他還沒穿鞋子。因為現在是在家裡,穿著襪子走動也挺正常的,但襪子上滿是泥土就一點也不正常了。他的模樣就像是剛刨挖完某座小山回來一樣。
男人踏著像殭屍一樣蹣跚的步伐前進,在走廊的盡頭握住了門的把手。
「不好意思,那裡是鍋爐房{擺放熱水器的儲物空間}哦。」我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的行動。
「無所謂。」那男人用瀕死般的聲音答道。
正當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時,男人打開了門。在敞開的門框之間,我應該會看見那不到一坪的水泥空間與熱水器,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填滿那個空間的竟是橘黃色的火花。極度高溫的熱氣霎時間衝向走廊,籠罩我的臉龐。難道是熱水器爆炸了?難怪從不久之前開始,明明連暖氣都還沒開,熱水器就一直發出轟隆轟隆的運轉噪音。所以嘛,奶奶,我就跟妳說應該要去找人來做售後服務啊!每次都跟我說什麼明天再說、明天再說……明天還沒到我們家就要消失了啦!
……想到了這裡,實際上卻什麼也沒發生。依舊聽得見廚房裡傳出飯碗與餐具撞擊的聲響。我愣在原地,連眼皮都忘了眨。橘黃色火焰在門的對面張牙舞爪,僅有些許熱氣飄逸到門這邊。
男人抱著銅碗走進鍋爐房,不,是越過鍋爐房,進入那個熊熊燃燒的空間。被火花點燃的襪子留下了燃燒過的痕跡。傳遍整個走廊的不只熱氣,還有悲鳴。那不是一、兩個人的聲音,而是至少三種以上的聲音,接連不斷喊「救救我吧」「還不如直接殺了我」「我才沒有做錯什麼事」等台詞。偶爾當尖叫聲停止時,來自更遙遠處的呻吟會填補空白的間隙,肉體、金屬與皮革擦撞的聲音也一同響起。我是不是應該要捂住耳朵?還是要閉上眼睛?然而,我只能張大嘴巴佇立在原地,什麼都做不了。
「怎麼慢吞吞的啊,連門都不會關嗎?」
奶奶不知何時走了過來,關上鍋爐房的門。關上門的那個瞬間,聲音與熱氣一起消失殆盡。一大早的,這是什麼扯到爆的夢境?我,現在是清醒的吧?我再次伸出手,轉開鍋爐房門的把手。幾絲熱氣傳了出來,接著從門縫中又聽見一陣慘叫。奶奶見狀,不耐煩地把門踹上,然而烈焰沸騰的景象卻好像還在我的視網膜上搖曳晃動。
「奶奶、奶奶……剛剛、那個是什麼啊?啊?」
「咱不是已經說了嗎?我已經簽約了。」
「哦,好吧,妳是說妳已經找到新房客,對吧?但是,剛剛那個到底是什麼?現在連毒蟲都可以變成妳的房客哦?我的早餐該不會也被下藥了吧?」
現在的租客確實越來越難找了。這個社區已經沒什麼地方能開發,附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公司或學校。況且在現今這個世道,有誰會願意去租一個連浴室都要共用的老舊公寓?話雖如此,這裡也不到需要重新裝修的程度。奶奶為此愁眉不展,但總不能因為這樣,就讓毒蟲住進來吧?沒想到,奶奶的回答卻超出了我的想像:
「那人不是毒蟲。是咱跟地獄簽約了。」
地獄?是一間公司的名字嗎?是要把這裡的空房當作那家公司的員工宿舍?
奶奶接著說明:
「地獄最近正在整修,那些罪人沒地方可以放置,咱才決定借他們空房跟剩下的空間。就像剛才那樣,以後也會有罪人進進出出。妳要是隨便開門,可是會遇到危險的。」
「遇到……危險?」
「妳的腦子弄丟啦!就是叫妳沒事別去看什麼地獄,所以才會用尖叫警告妳,這裡沒什麼好看的,知道嗎?」
「啊……哦。」
「快吃妳的飯。」
沒錯,要吃飯才行,吃飯。早晨時光不要說五分鐘了,就連三分鐘都要好好珍惜。我得趕緊吃飯,趕緊洗碗,趕緊刷牙,趕緊狂奔出門,這樣才趕得上補習班。我用茫然的心情將米飯塞進嘴裡咀嚼。現在還在上課時間的誤差範圍之內。我沒咬幾口就吞了下去,如果把碗放到晚上再洗,這樣還趕得上公車。這是熟悉的時間、熟悉的空間。現在,我還可以控制得住。不過,一個不熟悉的聲音將我從思緒中拉回。樓上,那個好一段時間都沒有租客的空房裡,傳出房門開啟的嘎吱聲,還有不知名的某人咚一聲跪在地上的聲音,甚至還聽見雙手用力貼合在一起哀切祈禱的聲音。
「我錯了、我錯了、我……咿咿咿咿!」
駭人的爆破聲打斷了說話的聲音。
奶奶緊皺起眉頭。
「這傢伙生前是有多窮凶惡極,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呀。妳可別像他們那樣。」
「我才沒有這種美國時間呢。奶奶,抱歉了,碗筷等我回來再洗!」
「先把碗泡進水裡再走!」
我將水注滿飯碗,把腳隨便塞進鞋裡,順著下坡路一路奔跑,外頭糟糕的空氣讓我清醒過來。我早上到底看到了什麼啊?是我還沒睡醒的關係嗎?還是奶奶終究太老了有認知問題?認知症會不會傳染啊?我抬頭仰望著矗立在斜坡上的家。三十年前,它可說是非常豪華。我還沒時間思考新房客是個人身分還是公司行號,就看見閣樓的窗戶上貼著某種東西,它們像魷魚腳上的吸盤一樣圓滾滾的,瞬間一個又一個……變成眼球的形狀,我立刻把視線移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地獄」的日子,甚至還是以承租人的身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