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血橙【懸疑天后泰絲格里森發狂盛讚的小說】

首先,你點了根菸,煙霧裊裊飄向天花板。你抽一口菸,喉嚨深處一熱,煙滲入胸腔,伴隨著刺麻感徐徐送進血管。你把香菸放在菸灰缸上,轉頭去布置場景,爬上沙發椅背,把繩子綁在書架上。煙爬上你的臉,刺痛你的眼睛。

接下來,你在繩子外面包上絲巾,降低摩擦力,然後拉一次、兩次,確認綁得夠緊。這些你以前都做過,經過多次的練習和測試,調整到完美的刻度。到這裡就足夠,不能更進一步,不能掉下去。只要逼近死亡即可。

螢幕設置好了,你選的片子隨時可以播放。

畫龍點睛的最後一筆,是你放在盤子上的血橙。你拿起一把鋒利的刀子,木頭手把,嵌鋼刀片。你把刀刺進果皮,一半,再四分之一,再八分之一。外皮鮮橘,內裡純白,切痕邊緣滲出紅色果肉。夕陽的光譜。

這些都是你需要的質地。空中刺鼻的煙味;眼前螢幕上搖晃的人影;粗繩外面的柔軟絲綢;愈來愈逼近時血液在耳朵裡的鼓動聲;在舌頭上炸開的血橙甜味,把你從那裡拉回這裡,以免超過臨界點。

每次都成功。四下無人,你知道你很安全。

在鎖上的門後,只有你,還有你即將抵達的輝煌頂點。

只差幾秒就能觸及。

 

***

 

頭上是十月的灰濛濛天空,我手上拖著沉重的拉桿包,但等公車時還是覺得慶幸。審判結束了,中途因為證據不足而被駁回。碰到這種狀況總是大快人心,我的委託人也欣喜若狂。最棒的是,今天是禮拜五,週末開始了!家庭時間。我都想好了,今天晚上我要改變策略,只喝一杯,最多兩杯,然後就走人。公車來了,我踏上歸途,回泰晤士河的另一邊。

一進事務所,我直接走去助理辦公室,在叮鈴鈴的電話聲和轟隆隆的影印聲中等他們注意到我。最後馬克終於抬起頭。

「晚安。律師剛打電話回來,大家都很高興妳的搶劫案撤銷了。」

「謝謝你,馬克,」我說。「因為身分證據太薄弱。不過很慶幸一切結束了。」

「好結果。星期一沒事,但那是給妳的。」他指指桌上薄薄一疊用粉紅色帶子綁起來的文件。看上去很不起眼。

「太好了。謝謝。裡頭是什麼?」

「謀殺案,由妳負責。」他眨眨眼,把文件拿給我。「幹得好,律師。」

我還來不及答腔,馬克就走了出去。我抱著文件站在原地,平常星期五來來去去的職員和實習生從我身旁經過。謀殺案。第一件由我負責的謀殺案。我在這一行打拚這麼久就是為了這個。

「艾莉森,艾莉森!」

我好不容易把注意力轉向說話的人。

「一起去喝一杯嗎?我們要走了。」說話的是聖克和羅伯,兩人都是三十幾歲的出庭辯護律師,後頭跟著一群實習律師。「我們要到『碼頭』跟派屈克會合。」

他們的話終於滲入我的腦海。「派屈克?哪個派屈克?布萊爾斯?」

「不,是桑德斯。艾迪剛跟他結束一個案子,他們要去慶祝。就那件詐欺案啊,終於打完了。」

「好。我先把這個放好,待會見。」我抱著文件走出去,把頭壓低。我的脖子在發燙,不想被人看到我滿臉通紅。

安全進了辦公室之後,我關上門,照鏡子補擦口紅,撲粉蓋去紅潮。雖然手抖到無法畫眼線,但我梳了頭髮並重噴香水,沒必要帶著牢房的臭味到處跑。

我把文件推到辦公桌後面,把被我弄歪的相框擺正。週末夜小酌,但我只喝一杯就走。

今晚要照計畫來。

 

我們一群人就占去酒吧地下室的一半。這間又髒又暗的酒吧是刑事律師和他們的助理常來的地方。我走下樓就看到羅伯對我揮著酒杯,我走去坐在他旁邊。

「葡萄酒嗎?」

「那還用說。不過一杯就好,今天晚上我想早點回家。」

沒人接話。派屈克沒過來打招呼,他坐在桌子的另一頭,跟一名實習律師聊得正起勁。對方名叫艾蕾希亞,手裡抓著一杯紅酒。他是如此風流俊俏,氣質出眾。我強迫自己別開視線。

「好看耶,艾莉森,新髮型嗎?」聽得出來聖克心情很好。「你們不覺得她很正嗎,羅伯、派屈克?派屈克?」他加重語氣。派屈克沒抬頭。原本正在跟某個低階助理說話的羅伯轉過來點點頭,舉起啤酒敬我。

「恭喜拿到謀殺案,而且還是負責人!妳很快就要變成大律師了。去年妳在上訴法院表現得那麼好,我不就說了嗎?」

「還是別得意忘形,」我說。「但謝謝你。你好像心情不錯?」我語氣雀躍,才不在乎派屈克有沒有發現我來了。

「今天是禮拜五,我要去薩福克郡一個禮拜。有時妳該試試休個假。」

我微笑點頭。當然應該。或許到海邊度一個禮拜的假。有一瞬間,我想像自己踩著浪花,就像在某些度假小屋會看到的俏皮畫像,然後躺在沙灘上吃炸魚薯條,把自己包得緊緊的,抵擋從北海吹來的十月冷風,再躲進設備完善的小屋,把燒柴火爐的火點燃。但下一秒我想起辦公桌上的文件。現在還不行。

羅伯替我倒了更多紅酒。更多酒精入喉。對話在我四周流動,羅伯對聖克又對派屈克大喊,然後轉向我;冷笑話和哈哈笑聲高起又落下。更多葡萄酒下肚。再一杯酒。更多律師加入,揮著手上的菸分給桌上的人。我們到外面抽菸,再來一根,不不不,讓我去買,我一直偷你的菸抽,我翻找零錢,跌跌撞撞上樓到酒吧後面買菸,還說不要萬寶路淡菸,只要駱駝牌,但現在誰在乎呢,對對對,再來一杯,於是一杯接著一杯,還有不知什麼又黏又黑的飲料,房間、對話、笑話在我周圍愈轉愈快。

「我以為妳說要早點走。」眼神對焦。派屈克一眨眼出現在我面前。他某些角度很像銀光閃耀的男明星克萊夫.歐文。我歪頭晃腦,尋找著那個角度。

「老天,妳醉了。」

我伸手去抓他,但他猛然移走,四下張望。我往後一靠,撥開臉上的頭髮。其他人都走了。我怎麼沒發現?

「大家都到哪裡去了?」

「夜總會,叫 Swish 那間。想去嗎?」

「我以為你在跟艾蕾希亞聊天。」

「所以妳進來有看到我,我還想說⋯⋯」

「把我當空氣的是你,你甚至沒抬頭打招呼。」我難掩惱怒。

「嘿,沒必要緊張,我只是在給艾蕾希亞一些職涯建議。」

「給你的大頭建議。」太遲了,妒火一湧而出。他為什麼每次都這樣對我?

 

我們一起走去夜總會。我兩次想挽他的手都被他甩開,還沒走到門口他就把我推到兩棟辦公大樓中間的陰暗角落,抓住我的下巴,加重語氣說:「進去之後就把手從我身上拿開。」

「我從沒把手放在你身上。」

「聽妳在放屁。上次在這裡妳還想摸我。妳太明顯了。我這是在保護妳。」

「是保護你自己吧。你不想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我太老……」我的聲音漸小。

「妳要這樣講話就乾脆回家。我是不想破壞妳的名聲,妳的同事都在這裡。」

「你是為了勾搭艾蕾希亞,才想把我支開。」我的淚水漫出眼眶,早就把尊嚴給拋開。

「別丟人現眼了。」他的嘴巴貼著我的耳朵細語。「如果妳把事情鬧大,我再也不會跟妳說話。馬上把手放開。」

他把我推開就繞過轉角。我踩著高跟鞋踉踉蹌蹌,手扶住牆撐起身體,手掌摸到的不是水泥磚牆的粗糙質地,而是黏黏的東西。站穩之後我聞聞手掌,突然一陣反胃。大便。不知道是誰惡作劇,在小巷牆壁上塗滿大便。比起派屈克剛剛說的狠話,那股臭味更讓我清醒。

我該把它當作該走了的暗示嗎?休想。我絕不會讓派屈克在夜總會裡為所欲為,尤其那些飢渴的年輕美眉都想讓事務所最權威的事務律師留下好印象。在一面乾淨的牆壁上把手上的大半糞便刮下來後,我毫不猶豫走向 Swish,對看門人微笑示意。只要沖水沖久一點就能把臭味洗掉,沒人會知道。

 

龍舌蘭嗎?對,龍舌蘭。再一杯。對,第三杯。音樂咚茲咚茲。我一下跟羅伯和聖克跳舞,一下跟助理跳舞,還跟實習律師示範怎麼跳,笑咪咪,手牽手,轉圈圈,最後剩我自己一個人跳,手高舉過頭揮舞,又變回二十歲,沒在怕的。再一杯琴湯尼,頭往後旋轉,掉進節拍裡,髮絲落在臉上。

派屈克在這裡的某個地方,但我不在乎,沒尋找他的身影,完全不知道他跟艾蕾希亞貼得很近在跳舞,臉上還掛著應該只屬於我一個人的迷人笑容。別以為我不會玩那種遊戲。我走向吧台,步伐搖曳生姿,性感撩人,故意把深色頭髮往後一撥,以年近四十的女人來說我算是保養得宜,不輸這裡任何一個二十幾歲的美眉,甚至不輸艾蕾希亞。尤其是她。派屈克遲早會看清,他會後悔的,後悔自己錯失了跟這個美女大搞一場的機會……

一首新歌響起,節奏更強。兩個男的從我旁邊推擠而過,跳進舞池。我腳下一晃,因為重心不穩而摔倒,手機也從口袋飛出去重摔在地上,還連帶撞到一個女人,她手中的紅酒灑出去,潑在她的黃色洋裝和我的鞋子上。那女人嫌惡地看了我一眼就轉過頭。我的膝蓋浸在地上的一灘酒裡。我打起精神從地上爬起來。

「起來。」

我抬起頭又低下頭。「別管我。」

「妳這樣我怎麼可能不管妳。快起來。」

派屈克。我好想哭。「不准你再笑我。」

「我沒有笑妳。我只是要妳站起來離開這裡,今天晚上也玩夠了。」

「你為什麼想幫我?」

「總得有人做這個事。你們事務所其他人找到一張桌子,正在猛灌香檳,不會發現我們走了。」

「你要跟我一起走?」

「如果妳配合的話。」他伸手把我拉起來。「妳先出去,我隨後就到。」

「我的手機⋯⋯」我四下搜尋地板。

「手機怎樣?」

「掉了。」我在舞池邊的一張桌子底下找到它。螢幕裂掉,還沾上啤酒黏答答。我用裙子把它擦乾,拖著腳走出夜總會。

 

走回事務所的路上,派屈克沒碰我。我們沒說話也沒討論。我打開門,第三次才按對防盜密碼。他跟著我走進我的辦公室,還沒開始親我就扯開我的衣服,把我的臉壓在辦公桌上。我站起來看著他。

「我們不應該這樣。」

「妳每次都這麼說。」

「我是說真的。」

「妳每次也都這麼說。」他笑出聲,把我拉過去吻我。我把頭轉開,他舉起手把我的頭轉回去。我的嘴碰到他的嘴,剛開始很僵硬,但他的氣息和味道將我融化。

更強硬、更快速。他從後面進入我的時候,我的頭撞到桌上的檔案。他暫停片刻,挪了挪位置。

「我沒說⋯⋯」我開口,但他笑了,噓一聲要我閉嘴。他一手抓住我的頭髮,另一手把我推回桌上。我的聲音化為嗚咽聲、喘息聲,頭一再撞上桌子,最後檔案掉下去,連帶把相框往下掃,玻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太過頭了,但我阻止不了他也不要他停下,但我想阻止,繼續繼續,不要,不要停不要停,停下來好痛,不要停,直到發出一聲呻吟,結束了。他站起來擦一擦,直起身體。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派屈克。」我從桌上下來,拉起內褲和褲襪,俐落地把裙子拉下膝蓋。他重新穿好褲子,紮好襯衫。我奮力把襯衫扣回去。

「你扯掉了一顆鈕釦。」我說,手在發抖。

「我相信妳可以把它縫回去。」

「現在沒辦法啊。」

「沒人會發現的。辦公室一個人都沒有,大家都睡了。現在都快凌晨三點了。」

我搜尋著地板,找到了那顆鈕釦,然後踩進鞋子,整個人跌進辦公桌。房間在轉,我的腦袋又模糊一片。

「我說真的,不能再這樣下去。」我忍住不哭。

「我說過了,妳每次都這麼說。」他穿上外套,眼睛沒看我。

「到此為止。這已經超出我的極限。」這次我真的哭了。

他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

「艾莉森,妳醉了也累了。妳知道妳不想結束,我也不想。」

「這次我是認真的。」我推開他,想表現出意志堅決的模樣。

「再說吧。」他靠上前親了我的額頭。「我要走了。下禮拜再聯絡。」

我還沒機會反駁,派屈克就走了。我癱在角落的扶手椅裡。要是我沒醉成這樣就好了。我用外套袖子擦掉臉上的鼻涕和淚水,不知不覺頭就歪靠肩膀,睡得不省人事。

 

***

 

「媽咪,媽咪,媽咪!」

我閉著眼睛,暖呼呼躺在床上。瑪蒂達跑來跟我說嗨真貼心。

「媽咪!妳睡在椅子上。為什麼妳睡在椅子上啊?」

椅子。不是床,是椅子。

「張開眼睛,媽咪。我跟爸比來找妳了。」

也不是夢。我張開眼睛又閉上。「好亮,太亮了,拜託把燈關上。」

「沒開燈啊,媽咪笨笨。天亮了。」

我張開眼睛。這裡是事務所,我工作的地方,堆滿了訴狀、判例,還有昨晚留下的殘局。我女兒不該跑來這裡站在我面前,一隻手還放在我的膝蓋上。她應該在家,躺在被窩裡或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但她卻在這裡。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奮力讓腦袋清醒過來。

我在扶手椅上縮成一團,一伸展開才發現左腳麻了。我動動腿,血液流回四肢時,臉不由抽搐。但這都不是最痛苦的部分。昨晚的事倏地閃過我腦海。我看到高過瑪蒂達的書桌,當她靠過來抱我時,派屈克壓在我身上的畫面從我眼前掠過。我抱住她,吸進她頭髮的香味,心跳稍微平靜下來。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只是喝多了在事務所裡睡著了而已。就是這樣。而且我跟派屈克也結束了,不會有事的。或許。

最後我終於有力氣注視卡爾。他靠在門邊,臉上寫滿了失望,鼻子到嘴邊的紋路鮮明無比。他一如往常穿著牛仔褲和帽T,但頭上的灰髮和嚴厲的表情看起來像是比我老上好幾十歲。

我清清喉嚨,覺得口乾舌燥,搜索著能讓這一切煙消雲散的話語。

「我從夜總會回來拿新案子,後來想說休息一下,結果就……」

卡爾的臉上沒有笑容。「我想也是。」

「對不起。我真的打算早點回家。」

「得了,我知道妳是什麼樣子。但我真的期望這次妳會成熟一點,像個大人。」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猜妳應該在這裡,所以就想說來接妳回家。」

瑪蒂達開始在房間裡逛來逛去,趁我不注意爬到桌子底下。突然間她發出一聲慘叫,從桌底下爬出來撲向我。

「媽咪妳看,媽咪我的手手,好痛好痛⋯⋯」啜泣聲模糊了話語。卡爾衝過來抓住她的手,拿出面紙擦拭。他拿起面紙讓我看。上面有血。

「地上為什麼有碎玻璃?」他雖然在安撫瑪蒂達,聲音卻繃得很緊。

我慢慢爬起來,鑽到桌下把昨晚打落的相框撿起來。相片中的瑪蒂達在鋸齒狀裂開的玻璃後面對著我笑。

「我的照片在地上。為什麼會在地上?」她哭得更大聲。

「一定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對不起,小寶貝。」

「妳不應該這麼粗心大意。」卡爾生氣了。

「我不知道你們要來。」

他搖搖頭。「我本來就可以帶瑪蒂達來妳的辦公室。」他頓了頓。「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不應該要帶瑪蒂達來辦公室才能找到妳。昨晚妳就應該在家裡,像一個正常的母親那樣。」

我無話可說。我把玻璃碎片收拾乾淨,包進舊報紙再丟進垃圾桶。瑪蒂達的照片完好無傷,我把它從破損的相框裡拿出來擱在電腦的一角,再把襯衫塞進裙子。卡爾滿臉怒火,眉頭糾結,後來怒火漸漸轉為深深的哀傷。我喉嚨一緊,內疚和悔恨刺痛我的心,強烈到麻痺了宿醉的不適。

「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他沉默許久,臉上疲態畢露。

「你看起來很累。對不起,卡爾。」我說。

「我是很累,等妳回家等到半夜。我應該學聰明點,別自找麻煩。」

「你應該打給我的。」

「我打了,妳沒接。」

被他一酸,我從袋子裡拿出手機。十二通未接來電、十五則簡訊。我一次全部刪掉。太多了,太遲了。「抱歉。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深吸一口氣。「別在小蒂面前吵架。妳在這裡,我們在一起。」他走向我,一隻手放我的肩膀上。我握住他的手片刻,直到他把手握緊,搖了搖我的肩膀。「該回家了。」

這時他瞥見了我的手機。他撿起手機查看螢幕上的裂痕。「艾莉森,妳真是。手機幾個月前才送修的。」他嘆了口氣。「我大概又得幫妳拿去修了。」

我沒接話,乖乖跟著他走出大樓。

 

汽車和公車在空蕩蕩的街道上奔馳,我們很快就到了拱門區。我把頭靠在車窗上,望著昨晚留下的殘骸。滿地的漢堡包裝紙和酒瓶,這裡一台那裡一台小垃圾車沿街清掃,刷子不停轉動,抹除星期五晚上留下的痕跡。 

「妳看起來很緊繃。快到家了。」 

「我只是覺得很抱歉,而且很累。我們都是,我知道。」 

我轉過頭,跟他拉開距離,想把罪惡感推遠點,眼睛一直盯著窗外。車子經過安吉爾區。我看見街上的美食餐廳,前面的光鮮漂亮,最後位在海布里彎道的威瑟斯本酒吧卻一片黯淡。霍洛威路上吊掛的花籃稀稀落落,咖哩屋上面是學生酒吧,一排奇怪的乳膠衣專賣店販售著派屈克很可能會喜歡的品味。 

「官司順利嗎?」車子開上回家的山坡路時,卡爾打破沉默。我吃了一驚,他的語氣比剛剛和善。也許他氣消了。 

「官司?」 

「妳這禮拜在忙的那件搶劫案啊。」 

「中間就被駁回了……」我的腦袋又重又亂,嘴巴發出的聲音感覺好遠,彷彿從幾米深的水中傳來。  

「所以妳下禮拜有空?妳能陪陪小蒂就太好了。」 

不再壓抑了,突然間冒出水面,噗噗噴水,奮力呼吸。他還沒氣消。 

「你想說什麼嗎?」 

「最近妳很忙。」 

「你知道這對我、對我們有多重要。拜託別找我麻煩。」 

「我沒有要找妳麻煩,艾莉森。我只是說這樣很好而已。」 

車流在霍洛威路的頂端和出拱門前的轉彎慢下來。到家了。心繫之處。我摸摸口袋確定手機還在,但忍住不去看派屈克有沒有傳來簡訊。我下車轉向瑪蒂達,臉上掛著堅定的笑容。她牽起我的手跟我一起走進家門。 

 

我沖了澡,洗去派屈克在我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跡,盡量不去想我的頭貼著桌子、他壓在我身上不斷挺進我柔軟體內的畫面。我吃了卡爾放在廚房台上已經變硬的培根三明治,專心聽瑪蒂達在院子裡踢落葉、在草地上來回奔跑、一下消失一下出現的嬉戲聲。她像個鐘擺,在眼前的現實和另一個還沒留言給我的現實之間擺盪,儘管我堅定地告訴自己別再看了。我打開那份謀殺案又合上。躲進工作的誘惑幾乎難以抵抗。只要退到筆錄和訴狀後面,就不用面對現實生活,面對我闖的禍、我讓丈夫和女兒失望的事實。但我知道現在工作只會雪上加霜。晚點再說吧。 

午餐小聚,卡爾掌廚。其實就是為他大學認識至今的朋友煮一桌好菜。爐子上燉著羔羊腿,迷迭香飄散在空中。廚房刷得乾淨溜溜,宛如一幅畫框等待著精美圖畫。卡爾已經鋪好桌子,摺得硬挺的餐巾跟刀叉擺在小盤子上。角落黑板上的一週活動被擦掉,游泳課、購物、卡爾的男性聚會等等都不見了,換上簡單的一句:我愛週末!是瑪蒂達小心翼翼寫上去的,旁邊還畫了兩個手牽手的火柴人,一高一矮。 

廚房平台一塵不染,櫥櫃門全都關上,我眼前是一大片白色平面。我想重新整理卡爾插在花瓶裡的白百合,但黃色花粉卻團團灑在桌上。我趕緊用袖子擦掉,落荒而逃。 

我走進院子跟瑪蒂達作伴,欣賞蓋住黑醋栗叢的蜘蛛網,還有冬青樹上一團想必是鳥窩的樹枝。媽咪,妳看到了嗎?說不定有隻知更鳥住在裡頭?有可能。   

「我們得幫牠弄點吃的,媽咪,這樣牠才能餵鳥寶寶。」 

「好啊,小寶貝,我們去買些花生。」 

「花生不行,學校有教。小鳥喜歡上面黏了東西的脂肪球。」 

「聽起來很噁心。什麼樣的東西?」 

「不知道,種子或小蟲吧?」 

「我們去問爸比,寶貝,說不定他知道。不然我們也可以查查看。」 

卡爾把我們叫進去。客人來了。他正要把羔羊腿從烤箱拿出來。我發出讚嘆,走去冰箱準備飲料,兩人自然而然重拾大衛和露意莎來家裡時我們各自扮演的角色。還沒生小孩之前,我們就有週末邀他們來吃午餐的習慣。四個人坐在桌前喝著一瓶又一瓶酒,吃卡爾準備的料理,伴著逐漸轉暗的天色。我拿了杯果汁給他們的女兒芙蘿拉,然後轉開葡萄酒。 

「大衛要開車,不過我可以來一點。」露意莎伸手接過我倒的酒。 

「艾莉森,妳要喝酒?」卡爾用鋁箔紙蓋住羊腿,再倒些洋芋片在碗裡。 

「對。有何不可?今天是禮拜六。」 

「我只是想,經過昨天晚上……」他用不著把話說完。 

「昨天晚上怎樣?」 

「妳或許喝夠了?總之,只是一個想法罷了,別在意。」 

「不會。」我不小心倒太多,白蘇維濃從杯緣溢出來。露意莎把頭歪向一邊,一臉好奇。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著她的小臉,但願那種尖酸刻薄語氣是我想像出來的。「沒什麼。禮拜五,妳知道……」 

「媽咪太累,所以就在事務所的椅子上睡著了!我們今天早上還得去載她回家。爸比說我們要好好照顧她。」瑪蒂達高聲說。我用雙手遮住臉,揉揉眼睛。 

「媽咪在事務所睡著了?她一定累壞了。妳跟芙蘿拉要不要拿些洋芋片去吃?我知道她餓了。」露意莎把一碗洋芋片塞給瑪蒂達,推著兩個女孩走向門邊。 

對,累壞了,如此而已。累到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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