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終結狩獵的女孩【R. I. P. 莎蘭德】

這年夏天,這一帶出現了一個以前從未見過的乞丐。無人知曉他的名字,似乎也無人在意,但每天早上都與他擦身而過的一對年輕男女,私下稱他為「矮瘋子」。其實他身高約有一米五,不過人確實瘋瘋癲癲,偶爾還會忽然跳起來抓住路人的胳臂,嘟嘟噥噥胡言亂語。

一天當中大部分時間他都鋪著紙板,坐在瑪利亞廣場的噴泉與雷神索爾雕像旁邊,好似這樣多少能博得幾分尊重。他昂揚著頭,脊背總是挺得筆直,模樣就像個落難的首腦人物。這是他僅存的社會資產,因此有些人還是會丟銅板或鈔票給他,彷彿能感受到他昔日的榮光。他們想的沒有錯,確實曾有一度,人們對他畢恭畢敬。然而他早已失去一切名聲、地位,手上少了幾根指頭,加上臉頰的深色斑塊,看起來更加落魄。那些斑塊便有如死神的影子一般。

他身上唯一醒目的是那件羽絨外套,Marmot藍色毛皮大衣,想必要價不菲。這件外套一點都不搭調,不只因為沾滿泥土汙漬,也因為此時斯德哥爾摩正值盛暑,而它根本是隆冬的裝備。整座城市悶熱不已,男人臉上汗如雨下,路人盯著他的外套,無不露出痛苦表情,好像光是看到就熱得受不了。但乞丐從未將外套脫下。

他看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好像絕不可能對任何人造成威脅,但後來聽說在八月初,他臉上曾出現過較堅決的表情。十一號下午,有人看到他費力地在一張畫了線的A4紙上大書特書,當天稍晚,還將這張紙像大字報一樣,貼在南站的公車站。

紙上拉拉雜雜地講述一場風暴,並指名道姓提到一名政府官員。當時有一個名叫愛爾莎.桑柏的年輕實習醫生,正在那裡等四號公車,她勉強解讀出部分內容,也因為職業關係,忍不住對他感到好奇。據她診斷,他最可能罹患的是妄想型思覺失調。

可是當十分鐘後公車抵達,她便將整件事拋到腦後,只帶著些許不安離開。那就像希臘神話女先知卡珊卓的詛咒:誰都不會相信這個男人,因為他說的事太瘋狂了。不過他的訊息想必多少還是傳達出去了,所以就在第二天早上,有個穿白襯衫的男人從一輛藍色奧迪下來,將大字報撕下,揉成一團帶回車上。

八月十四日星期五晚上,乞丐走向北鐵廣場去買一點私酒,在那裡遇見另一名醉漢,他來自東博騰,名叫赫基.亞崴南,原本是個工人。

「喂,老兄。你很想要嗎?」亞崴南說。

他沒有應聲,一開始沒有。隨後卻開始滔滔不絕,在亞崴南聽來他完全是在自我吹噓,便不屑地說「廢話一堆」,還多此一舉地(他自己也承認)加上一句,說他活像個「中國佬」。

「我康巴人……最討厭中國!」乞丐衝著他吼。

然後用他殘廢的手打了亞崴南一拳,雖然沒有什麼手法或技巧可言,這一拳的威力卻出人意表。亞崴南的嘴巴出血,他一面用芬蘭話不停咒罵,一面踉踉蹌蹌地走開,進入中央車站的地鐵。

接著有人看見乞丐又回到他熟悉的社區,醉得厲害,也顯然很不舒服。他嘴角流著口水,手捧著喉嚨喃喃地說:

「好累……必須找到達蘭薩拉和伊哈瓦,伊哈瓦很好……你知道嗎?」

他並沒有等候回答,而是像夢遊一樣穿越環城大道,將一只沒貼標籤的瓶子丟到地上不久,便消失在丹托倫登公園的樹林與灌木叢間。夜裡下了一場小雨,天亮後吹起北風。到了八點,風停了,天空放晴,乞丐卻被人發現雙膝跪地,憑靠在一棵樺樹旁。

大街上,大家正忙著準備當天晚上的午夜路跑,附近一帶充滿節慶的熱鬧氣氛。

乞丐死了。

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這個怪人艱苦而英勇的一生令人難以想像。更沒有人知道他一生只愛過一個女人,而她也一樣,在另一個時期,一個人孤伶伶地死去。

 

▲▲▲

 

第一個鼓起勇氣過街走到樹旁,發現男人已死的正是作家英格拉.杜華。當時已經十一點半。可怕的氣味瀰漫,蚊蠅嗡嗡飛舞,杜華後來說那張臉上有一種深刻動人的感覺,其實並不全是實話。

這個人吐過,還瀉肚子。但她感受到的並非同情,而是焦慮,且心懷恐懼地揣想自己死亡的情景。就連十五分鐘後抵達現場的警員珊卓拉.林德瓦與沙米爾.艾蒙,也把自己分派到的任務視為一種懲罰。

他們為死者拍照,檢視四周環境,只是搜尋範圍並未擴及辛肯路下方坡道,那裡躺著半瓶酒,瓶底還有薄薄一層沙粒。儘管他二人都不認為這起事故「清清楚楚寫著」犯罪二字,卻仍仔細查看死者的頭與胸,結果並未發現施暴跡象,也沒有其他疑似死因的跡證,只有嘴角流出大量口水。與上司商量後,決定不拉封鎖線。

等候救護車來將屍體運走時,他們搜索了那件髒兮兮、不成樣又不合時宜的羽絨外套的口袋,找到許多透明紙張,是街頭小販包熱狗用的,還有一些硬幣、一張二十克朗的鈔票和霍恩斯路上一間文具店的收據,但沒有身分證或其他可以證明死者身分的證件。

他們認為要查出他的身分應該不難,因為不乏明顯特徵。但一如其他許多情形,這個假設又錯了。在梭納市法醫小組進行驗屍時,為死者照了牙齒的X光,但所有資料庫都找不到吻合的比對資料,他剩下的幾根手指的指紋也是一樣。驗屍官菲德麗卡.尼曼醫師在死者褲袋裡發現一張紙,上面有幾個手寫的電話號碼,於是在將部分採樣送往國家鑑識實驗室後,她去查了這些號碼,雖然這已超出她的職權範圍。

其中一個號碼的所有人是《千禧年》雜誌的麥可.布隆維斯特。接下來幾個小時,她並未多想。但稍後到了晚上,和正值青春期的女兒發生激烈爭吵後,她回想起光是去年一年,就驗過三具未能查明身分便下葬的屍體,不禁暗自咒罵起來,也詛咒這個人生。

她今年四十九歲,是獨力撫養兩個女兒的單親媽媽,除了有背痛、失眠的煩惱,也深感人生毫無意義。於是,她未加細想便撥了電話給布隆維斯特。

電話響了,是不認識的號碼,布隆維斯特不予理會。他剛剛走出家門,正沿著霍恩斯路往斯魯森與舊城區的方向走,卻不知要上哪兒去。他毫無目的在巷弄間穿梭,最後在一間露天咖啡座坐下,點了一杯健力士啤酒。

現在是晚上七點,卻仍溫熱。船島上的笑聲與拍掌聲依稀可聞,他抬頭望著藍天,感覺到水上吹來徐徐微風,舒爽宜人。他試著告訴自己,人生畢竟不差,然而在接連喝了兩杯啤酒後,還是說服不了自己,他於是付了錢,決定回家做點正事。又或者可以看看電視影集或驚悚小說。

但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他改變了主意,轉而走向摩塞巴克與菲斯卡街。莉絲.莎蘭德住在菲斯卡街九號。她在不在家?他完全沒把握──在她前監護人潘格蘭的葬禮過後,她便開始周遊歐洲,偶爾想到才會回覆布隆維斯特的email和簡訊──不過他想去碰碰運氣。他步上廣場階梯,轉身面向莎蘭德住的公寓大樓對面的建築。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只見一幅巨大的街頭藝術畫覆滿整面白牆,上次來的時候還沒有。畫中充滿超現實的細節,好像一個身穿格子花呢褲的怪老頭,打赤腳站在一節綠色地鐵車廂上面,是一幅值得沉迷其中的畫作,但是他無暇細看。

他按了大門密碼,搭上電梯後,兩眼直瞪著電梯裡的鏡子。簡直看不出今年的夏天炎熱又晴朗,鏡中的他臉色蒼白、雙眼凹陷,加上整個七月都在緊追股市崩盤的新聞,壓力更是沉重。這是重要的報導,毫無疑問。這次重挫的起因不只在於股民的高估與過度預期心理,還有駭客攻擊與假訊息的傳播。現在,凡是稱職的調查記者無不深入追查,儘管他挖出了不少內幕(其中包括主要造謠者是哪個俄國網軍工廠),卻又覺得即使自己不這麼努力,世界依然照常運轉。他實在應該給自己放個假,讓亟需運動的身體動一動,或許也該多關心一下正在和葛瑞格辦離婚、身心俱疲的同事愛莉卡。

電梯停了,他推開鍛鐵門走出來時,已經確信這趟是白來了。他幾乎可以肯定莎蘭德不在家,也依然不理他。不料竟發現她家的門大開,也瞬間想起這整個夏天,他有多擔心她被敵人追殺。他連忙衝進去。「有人嗎……有人嗎?」他高喊著,新油漆和清潔劑的味道瞬間撲鼻而來。

他聽見背後響起腳步聲,樓梯上有人像牛一樣噴著氣息。一轉身,看見兩個穿藍色工作服的壯碩男子,正在搬一件龐然大物。他情緒太激動,一時無法理解這個再自然不過的景象。

「你們在做什麼?」他問道。

「我們像在做什麼?」

看起來像是兩個搬家工人抬著一張藍色沙發,這顯然是出自設計師之手的時尚新家具,而他比誰都清楚,莎蘭德不是個崇尚時尚裝潢的人。他正要再開口時,聽見屋內傳出說話聲。他一度以為是莎蘭德而雀躍起來,但這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那聲音一點都不像她。

 

「貴客上門了。是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他轉過身,看見一名高䠷的黑人女子站在門口凝視著他,臉上帶著嘲弄的表情。她穿著牛仔褲和優雅的灰色上衣,頭髮編成辮子,一對杏眼炯炯有神,他不由得更加困惑。他認識她嗎?

「不,不,我只是……」他好不容易開口說道。

「你只是……?」

「跑錯樓層了。」

「還是不知道那位小姐把房子賣了?」

他確實不知道。這下他開始覺得不自在,尤其女子不停對著他微笑。當她轉頭去確認工人搬沙發時沒有撞到門框,隨後又回到屋裡去,他幾乎是鬆了口氣。他想要離開,去思考消化這個消息,想再喝一些健力士,偏偏整個人像被釘在原地,動也不動,眼光瞄向信箱。上面的名字已不再是V.庫拉,而是林德。誰是林德呀?他在手機上搜尋這個名字,出現了這個女人的相片。

卡蒂.林德,心理學家,也是多個董事會的非執行董事。沒有太多訊息,這讓他備感好奇,不過他最在意的還是莎蘭德。當卡蒂.林德重新出現在門口,他也好不容易恢復了鎮定。此時的她不只是面露揶揄,也觸動了好奇心,兩隻眼珠子飛快地轉來轉去。她身材苗條,手腕細瘦,鎖骨突出,空氣中飄著一絲隱微的香氣。

「你就老實說吧,真的是跑錯地方了嗎?」

「這我就不回答了。」他說完立刻察覺,這不是好答案。

但從她的微笑看得出來,她識破了他的困惑,因此他想趕快離開,盡可能不要留下太多線索。不管林德知道多少,他絕對不會洩漏莎蘭德曾化名住在這裡。

「這樣並沒有減少我的好奇。」她說。

他笑了笑,好像整件事只是個荒唐的私事。

「所以你不是來探我的底?這個房子畢竟不便宜。」

「我應該就別再打擾妳了,除非妳學《教父》手法,割了馬頭放在某人床上。」

「我不敢說我記得每筆交涉的細節,但應該沒有那回事。」

「那就好。那麼祝妳一切順利。」他佯裝輕鬆地說。搬家工人正要離開,他打算和他們一起走,但林德顯然還想繼續聊,兩手緊張地玩弄著辮子。他這才驚覺,原本被他解讀為惱人的自信態度,其實可能是在掩飾截然不同的性格。

「你認識她嗎?」她問道。

「誰?」

「本來住在這裡的女生。」

他把問題丟了回去。

「妳呢?」

「不認識,」她說:「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但我還是喜歡她。」

「為什麼?」

「雖然股市跌得很慘,競價還是激烈得嚇人。我實在沒辦法再往上加,只好放棄。沒想到我還是買到房子了,因為『那位小姐』──律師是這麼稱呼她的—想賣給我。信不信由你,兩個禮拜就成交了!」

「不可思議。」

「可不是嘛。」

「也許妳做了什麼讓那位小姐高興的事?」

「其實我在媒體界最出名的就是很會和董事會裡的老先生吵架。」

「說不定這是她認同的事。」

「也許吧。如果我能說動你留下來喝杯啤酒,慶祝我的喬遷之喜,我們就能再多聊聊。我不得不說……」她又遲疑了一下。「……我很喜歡你寫的關於那對雙胞胎的報導,很感人。」

「謝謝。」他說:「非常感謝妳的好意,但我真的得走了。」

她點點頭,他則只是簡單說了聲「再見」,幾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的,總之就這麼進入了夏夜之中。他沒注意到臨街入口上方新裝了兩部監視器,甚至沒注意到正上方的熱氣球。他穿過摩塞巴克廣場,繼續往伍韋德巷的方向走去,直到約特路才放慢腳步,整個人就像洩了氣的氣球一樣。沒什麼事,只是莎蘭德搬走了而已,他應該覺得高興才是。她現在比較安全了。然而,布隆維斯特並未替她感到慶幸,反而像是挨了一巴掌。真是荒謬。

她是莉絲.莎蘭德,她本來就是這樣,但他還是覺得受傷。至少可以透露一點端倪吧。他拿出手機想傳個訊息給她,問一聲,但不行,最好還是算了。他沿著霍恩斯路走,發現午夜路跑最年輕的參賽者也已經起跑了,看見有那麼多家長在人行道上鼓掌喝采,他瞠目結舌,好像怎麼也無法體會他們的興奮之情。他必須專注精神,在參賽者群中找空隙過馬路,上了貝爾曼路後,又繼續胡思亂想,並回憶起最後一次與莎蘭德在一起的情景。

那是潘格蘭下葬的那天晚上,在磨坊啤酒屋,兩人都找不到話說。在那種情況下,倒也不足為奇。那次碰面,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她給他的回答。

「妳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要當獵人,不是獵物。」

當獵人,不是獵物。

他始終無法追問出更多解釋,而他還記得稍後她消失在梅波加廣場另一頭的身影,穿著那身訂製黑色套裝的她,就像被迫盛裝出席某個正式場合而鬧脾氣的小男孩。當時是七月初,不算太久以前,感覺卻像上輩子的事。他繼續往回家的路上走,一面想著這些那些事情。當最後打開家門,拿出一罐Pilsner Urquell啤酒坐到沙發上,手機又響了。

來電的是一位名叫菲德麗卡.尼曼的法醫。

 

▲▲▲

 

莎蘭德人在莫斯科馴馬場廣場一間飯店的房間裡,眼睛直盯筆電,看著布隆維斯特從菲斯卡街公寓大樓的門口出來。他少了平日自信的神采,反倒顯得迷惘。莎蘭德忽然一陣揪心,弄不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也無意深究。她從螢幕抬起眼,望著外面廣場燈光下五彩閃耀的玻璃圓頂。

前不久還引不起她絲毫興趣的這座城市,此時卻聲聲呼喚,讓她起心動念,想乾脆放下一切出去狂歡。但這麼做就太蠢了,她必須保持良好紀律。最近,她可以說是抱著筆電過日子,有時候幾乎沒睡覺。不過比起長時間以來的她,現在外型倒是整潔俐落得多。她將頭髮剪短,身上的孔洞不見了,穿的是白襯衫搭黑色套裝,和葬禮上穿的一樣,倒不是為了紀念潘格蘭,而是已經成為習慣,也希望能更融入人群。

她決定率先出擊,不再像一頭受困獵物似的等待,因此她現在才會出現在莫斯科,也才會在斯德哥爾摩的菲斯卡街裝設監視器。但她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價,不只因為回想起過去而夜夜難眠,還因為敵人躲在層層煙幕與高深莫測的加密技術背後,讓她不得不花上數小時掩蓋自己的行跡,活得像個逃犯。她搜尋的一切都得來不易,直到如今,經過一個月的努力,才終於接近目標。但這還說不準,有時候她總懷疑敵人終究還是快上一步。

今天外出勘查時,她覺得受到監視,有時到了夜裡,她會傾聽門外走廊有無腳步聲,特別是某個男人的腳步聲──她很確定是男人,一個有辨距障礙的男人,步伐不規律,來到她門外時經常會放慢腳步,而且似乎也在傾聽著。

她按了回轉鍵。布隆維斯特再次帶著頹喪的表情,從菲斯卡街的公寓大門走出來,她看著這畫面一邊沉思,一邊將杯中的威士忌一飲而盡。烏雲飄過下議院上空,朝紅場與克里姆林宮移動。暴風雨即將來臨,或許這樣也好。她站起身來,想沖個澡或泡個澡,最後決定換掉襯衫,改選一件黑色的,看起來比較適當。接著從行李箱的暗格,取出她抵達莫斯科第二天買的貝瑞塔獵豹手槍,插進外套底下的槍套。她坐在床上,凝視著房間。

她並不喜歡這個房間,認真說起來,她也不喜歡這家飯店,太奢華、太浮誇,樓下酒吧裡甚至有像她父親那樣的男人在社交應酬,一群自以為高高在上,可以無條件支配情婦和手下的爛人。不只如此,還有人在盯梢她,訊息可能回報給情治單位或黑道幫派。她常常像現在這樣握緊拳頭坐著,隨時準備應戰。

她走進浴室,往臉上潑一點冷水,但幫助不大。由於失眠的關係,額頭緊繃,頭也痛。該去了嗎?這麼快?或許這樣也好吧。她先聆聽走廊上有無動靜,然後才溜出去。她的房間在二十一樓,靠近電梯。已經有一名中年男子在那兒等候,長得不錯,一頭短髮,身穿牛仔褲與皮夾克,還有和她一樣的黑襯衫。她知道曾經在哪裡見過這個人,他的眼睛有點奇怪,閃著不同的色澤。她故意對他視而不見,搭電梯下樓時只盯著地板看。

她進入大廳後直接走向外面的廣場。正前方,大大的玻璃圓頂在黑暗中閃閃發光。在這幅旋轉的世界地圖底下,有一間四層高的購物商場,圓頂上則豎立著聖喬治與龍的銅雕。聖喬治是莫斯科的守護聖人,走到哪裡都會碰見高舉著劍的他。有時候,她會把手放在左肩胛上,保護她自己身上的龍。有時則會輕輕撫摸同一側肩上的子彈舊傷,或是臀部上的一道刀疤,彷彿在提醒自己舊日的傷痛。

她一心想著幾場大火與災難,也想到母親,但仍不忘謹慎地避開監視器,因此舉動顯得僵硬而不規律。她匆匆前往特維爾大道──這是條美麗的林蔭大道,到處可見公園與花園—來到全市數一數二的豪華餐廳「凡爾賽」才停下腳步。

餐廳建築很像一座巴洛克宮廷,有圓柱、金飾與水晶,仿十七世紀風格,一整個金光閃閃。她只希望能走得遠遠的,但是今晚這裡有一場為莫斯科首富們舉行的餐宴,她可以遠遠地觀察準備的情形。到目前為止,只看到一小群年輕貌美的女子,八成是受雇參與盛會的應召女郎。另外還有工作人員正在努力地做最後的籌備。

她稍微靠近後,看見了東道主,弗拉迪米爾.庫茲涅佐夫,身穿白色晚宴服和漆皮鞋站在前門,儘管年紀不大,頂多五十吧,卻活像聖誕老人,除了白髮白鬚,還有一個與那雙細腿格格不入的大肚腩。對外,他算是個成功的典範,從跌到谷底的小罪犯翻身一變,成為專精於熊肉排與蘑菇醬的名廚。但私底下卻經營一大批網軍,散布假消息,還經常公然夾帶反猶太言論。庫茲涅佐夫不僅製造混亂、影響選舉政局,手上還沾染了鮮血。

他煽動大屠殺,將仇恨化為牟取暴利的工具,光是看到他站在門口,就讓莎蘭德精神大振。她撫摸著槍套裡的手槍,一面環視四周。庫茲涅佐夫緊張地拉扯鬍子,今晚對他來說意義非凡。

餐廳裡有一支弦樂四重奏樂隊正在演奏,莎蘭德知道接下來俄羅斯搖擺爵士樂團即將上場。餐廳外寬闊的黑色遮雨篷下已鋪設紅毯,兩邊拉起了繩子,密密站滿好幾排身穿灰色西裝、戴著耳罩的武裝保鑣。庫茲涅佐夫看了看錶,一個客人都還沒來,會不會是在玩什麼遊戲?誰都不想第一個到。

但路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群眾。將有重量級人物出席的消息顯然走漏了風聲,這不是壞事,莎蘭德這麼想。如此一來,她便能更輕易地混入人群。這時開始下起雨來,先是毛毛細雨,很快就變成滂沱大雨。遠方出現閃電,雷聲隆隆,人群散了,只剩一些不怕苦的人撐著傘佇立不動。不久,禮車與賓客陸續抵達。庫茲涅佐夫一一鞠躬迎接,他身旁的女子則負責在黑色小冊子上勾記姓名。慢慢地,餐廳裡充斥了中年男子與更年輕的女子。

莎蘭德聽到裡面人聲嘈雜,以及四重奏較微弱的樂聲。她不時瞥見事前調查時見過的面孔,也仔細觀察庫茲涅佐夫的表情與舉動,如何隨著每位賓客的身分地位而變化。他會根據每個客人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以不同的微笑與行禮方式迎接,還會跟真正重要的人物開點小玩笑,只不過笑聲多半都發自庫茲涅佐夫本人。

他咧著嘴發出咯咯笑聲,有如宮廷裡的弄臣,莎蘭德就這麼又濕又冷地,站在那裡看著這一幕。有個警衛注意到她,向另一名警衛點頭示意—她太投入了,這可不妙,一點也不妙。於是她假裝走開,其實是躲進稍遠處一個大門入口。這時她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而且應該不是濕冷的緣故。她的神經已經緊繃到瀕臨崩潰。

她拿出手機,確認一切準備就緒。發動攻擊的時間點必須萬無一失,否則她就完了。查看了一次、兩次、三次,但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她開始心懷疑慮。雨還在下著,什麼事也沒發生,愈來愈像是又錯失了一次機會。

似乎所有的賓客都已到達,連庫茲涅佐夫也進去了。宴會的氣氛方酣,男士們已經開始暢飲,也開始對女孩上下其手。她決定回飯店去。

但正當此時,又有一輛禮車到來,門口一名女子連忙進去通報庫茲涅佐夫,只見他步伐蹣跚、滿頭大汗地走出餐廳,手上還端著一杯香檳。莎蘭德終究決定留下。這個客人很重要,從警衛的舉動、緊張的氣氛,以及庫茲涅佐夫臉上的可笑表情就能明顯看出。莎蘭德悄悄退回原來的門口。不料卻無人下車。

沒有司機在雨中跳下車來開門,車就靜靜地停著。庫茲涅佐夫理理頭髮和領結,縮起肚子,把酒喝乾。莎蘭德不再發抖,從庫茲涅佐夫的眼中,她留意到再熟悉不過的神情,於是毫不遲疑地發動了攻擊。

接著將手機放進口袋,讓程式碼自行運作,她則四下環顧,精準無遺地留意四周每個細節:警衛的肢體語言、他們的手與武器的距離、他們站在紅毯邊上彼此之間肩膀的距離、她眼前人行道上的凹凸不平與水坑。

她文風不動,近乎僵直地站在那裡看著,直到司機終於步下禮車、撐開雨傘,打開後車門。隨後她像貓一樣往前移動,一手握住外套內的手槍。

 

close
貨到通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