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銀翼殺手【經典重譯本.吳明益專文導讀】

床邊的心情機自動鬧鐘傳來小小一陣愉快電流,把瑞克.狄卡德電醒。他嚇了一跳。猝不及防被電醒總是害他嚇一跳。他從床上起身,穿著五顏六色的睡衣站在那裡伸懶腰。現在,他太太伊蘭在她床上睜開她那不悅的灰色眼睛,眨眨眼,呻吟一聲就又閉上眼睛。

「妳把妳的潘菲德設定得太弱了。」他對她說:「我要重新設定一下,妳就會醒過來,然後……」

「別動我的裝置。」她的語氣苦澀而尖銳。「我不想醒來。」

他坐到她身旁,彎身對她柔聲解釋道:「如果妳把電流設定得夠強,就能開開心心醒來;這就是重點所在。設定成C,它就會跨越阻礙好心情的門檻,正如同它在我身上發揮的作用。」他一團和氣地拍拍她蒼白裸露的肩頭,因為他把強度設定為D,所以他此刻對這個世界滿懷善意。

「你這個死條子,把你的髒手拿開。」伊蘭說。

「我不是條子……」這下他煩躁起來了,儘管他沒設定這種情緒。

「你比條子還糟。」他太太依舊閉著眼說:「你是條子僱的殺手。」

「我這輩子從沒殺過一個人類。」現在,他的煩躁加劇,演變成滿腔的敵意。 伊蘭說:「只殺過可憐的仿生人。」

「我注意到妳花我帶回家的賞金可從不手軟,心血來潮就亂買。」他起身,邁步走到他的心情機控制台前,說:「也不存一點錢,好讓我們能買一隻真正的羊,換掉樓上那隻電動假羊。這些年來我過關斬將賺賞金,只換來區區一隻電動的動物。」在控制台前,他猶豫著要撥到丘腦抑制功能,熄滅怒火,還是撥到丘腦刺激功能,發狠吵贏這場架。

伊蘭瞪大眼睛看,說道:「要是你撥到變本加厲,我也會如法泡製。我會撥到最最最強,你就等著跟我大吵一架。到時候,你就知道截至目前為止我們吵過的架都不算什麼。撥啊,走著瞧,你試試看。」她速速起身,連跑帶跳衝到自己的心情機前,站在那裡怒視他,伺機而動。

他敗給她的威脅了,只得嘆口氣道:「我會撥到我今天排定的情緒。」查一下二○二一年一月三日的排程,他看到排的是適合上班的專業態度。他小心翼翼地說:「要是我按照排程調,妳是不是也願意照做?」他老謀深算地等著,除非他太太附議,否則他不動手。

「我今天排了六小時的憂鬱自責。」伊蘭說。

「嗄?排這種東西幹麼?」如此一來,心情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我甚至不知道可以這樣設定。」他鬱悶地說。

「有一天下午,我坐在這裡。」伊蘭說:「照常把《友善巴斯特麻吉天團》打開來看。他說有一件大事要爆料,接著就播起那個爛廣告,我很痛恨的那一個,你知道,就是防輻射下體護具的。所以我暫時把聲音關掉,然後聽到這棟大樓裡,就是這棟,我聽到……」她伸手比了比。

「一戶又一戶的空屋。」瑞克接口道。有時在夜裡,照理說應該是睡著了的時候,他也會聽到。然而,這年頭住滿一半的大樓就算人口密集度很高了;戰爭之前是郊區的地方,你甚至可能發現建築物裡完全空無一人……或者,他聽說是這樣啦。一直以來,他都只是聽說而已;如同多數人,他也沒有興趣親自證實一下。

伊蘭說:「當下,在我把電視機聲音關掉的時候,我的心情是三八二,我才剛撥過去而已。所以,儘管我知道自己應該覺得很空洞,卻沒有空洞感。我的第一反應,是很感激我們還買得起潘菲德心情機。但接著我意識到這有多不健康,不只在這棟大樓,而是不管到了哪裡,我都看到沒有人煙、一片荒涼蕭瑟,但我卻沒有情緒反應。你懂嗎?我猜你不懂。但在以前,這被認為是精神疾病的一種徵兆,人稱『恰當感覺缺失』。所以,電視繼續關著靜音,我坐到我的心情機前東試西試,最後找到絕望情緒的設定。」她那巴掌大的小臉一掃陰霾,露出滿足的神色,彷彿她達到了什麼了不起的成就。「於是,我把它排到我的排程上,一個月兩次,感到一切無望,畢竟地球上隨便哪個小老百姓都移民了,我們卻還留在這裡。我想這樣的時間分量很合理,你不覺得嗎?」

「可是像那樣的一種情緒……」瑞克說:「妳很容易就會陷在裡面,後面就撥不出來了。那種對現實的徹底絕望,是永無止境、沒完沒了的。」

「我安排了三小時後自動重新設定。」他太太狡猾地說:「切換成四八一,感覺未來有無限的可能,嶄新的希望……」

「我知道四八一。」他打斷道。他好幾次撥到那個數值;他很依賴四八一。「聽著。」他坐回自己床上,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拉下來坐在他旁邊,說:「就算有自動終止設定,體驗負面情緒還是很危險,無論哪一種。別管妳的排程了,我也會拋開我的排程;我們一起撥到一○四,一起體驗一下,接著妳就繼續保持下去,我則是重新設定成平常適合上班的態度。這樣我就會想爬上樓頂,查看一下我們的羊,然後出發去辦公室。同時,我也會知道妳沒坐在這裡胡思亂想,不好好看電視。」他放開她細長的手指,穿過寬敞的屋內來到客廳。客廳還隱約留有昨晚的菸味,他彎身打開電視。

伊蘭的聲音從臥室傳來:「我受不了在早餐前開電視。」

「撥到八八八。」趁電視開機的時候,瑞克說:「無論電視上演什麼都想看。」

「我現在什麼也不想撥。」伊蘭說。

「那就撥到三。」他說。

「我就說了不想撥,你還叫我撥到三。如果我不想撥,那我最不想撥的就是三了啊!因為三會讓人有想撥心情機的渴望,而此時此刻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這種渴望;我只想坐在床上盯著地板。」她尖聲說道,語氣透著蕭瑟的寒意。她的精神委靡下來,整個人頹然不動,直覺產生的沉重感與無力感鋪天蓋地籠罩住她。

他把電視音量調高,友善巴斯特的聲音轟隆隆地充滿整個房間。「呵呵,各位,今日氣象提要的時間到了。獴科衛星回報,近午時分輻射塵格外強烈,午後漸趨緩和,所以打算冒險出門的鄉親父老……」

伊蘭從他身旁冒出來,長長的睡衣輕飄飄拖在地上。她關掉電視機。「好,我放棄;我撥。你要什麼我就撥什麼,銷魂的快感也行──我的心情差到連這都願意忍受。管它的,有差嗎?」

「我來幫我們兩個撥。」瑞克說著帶她回到臥室。在她的控制台前,他撥了五九四──心悅誠服以夫為天。在他自己的控制台前,他撥到別開生面、煥然一新的工作態度,儘管他根本不需要。用不著仰賴潘菲德的人工大腦刺激,這本來就是他一貫的看待工作之道。  

**

由於費了點時間和太太鬥嘴,他匆匆吃過早餐,全副武裝準備外出,包括戴上他的埃阿斯型防輻射下體護具。他要先去樓頂上的草地,草地有遮雨棚遮蔽,他的電動羊在那裡「吃草」。這隻幾可亂真的金屬綿羊有模有樣、心滿意足地大嚼特嚼,蒙蔽這棟大樓的其他住戶。

無疑的,別家的動物有些也是電子迴路打造的假貨,他當然沒有刺探打聽,一如他的鄰居也不會來問他那隻綿羊的底細。這是再無禮不過的了。比起問一個人的牙齒、頭髮或內臟是不是真的,問別人「你的綿羊是不是真的」還更觸犯禮儀的大忌。

早晨的空氣中瀰漫著灰濛濛的輻射微粒,遮蔽了太陽,撲鼻而來,繚繞不去;他不由自主吸著受到污染的致命空氣。唔,這樣形容未免太過了點。他心裡一邊想,一邊上樓來到他那塊草地。草地連同下面那戶大得過分的住家都歸他所有。世界終戰遺留的威力削弱了。熬不過輻射塵的人幾年前就已嗚呼哀哉,現在的輻射塵比較弱,面對的又是強壯的倖存者,充其量只能在神智和基因特徵上搞破壞。儘管有防輻射下體護具,輻射塵無疑還是會降落在他身上、滲透進體內,只要他一天不移民,輻射塵的髒手就每天一點一點染指他。目前為止,每月一次的健康檢查都證實他很正常,是個在法律容許範圍內可繁殖下一代的正常人。然而,任何一個月,舊金山警察局的醫生都可能宣布不同的檢查結果。在無所不在的輻射塵污染下,正常人創造的特殊分子持續不斷地冒出來。海報、電視廣告和政府的垃圾郵件目前的宣導口號是:「不移民就退化!操之在你!」說得對極了。瑞克一邊想,一邊打開通往他小牧場的門,朝他的電動羊走去。他暗自想著:但我不能移民,因為我的工作。

隔壁草地的主人、同一棟樓的鄰居比爾.巴柏向他打招呼。像瑞克一樣,他也是西裝筆挺準備上班,出門前先來查看一下他的動物。

巴柏眉開眼笑地宣布道:「我的馬懷孕了。」他指著他那匹高大的佩爾什馬;馬兒站在那裡傻愣愣地發呆。「你說怎麼樣?」

「我說你就快有兩匹馬了。」瑞克說。現在,他來到他的綿羊身邊。它趴在那裡嚼啊嚼的,雙眼警覺地緊盯他,等著看有沒有燕麥片可吃。這台號稱綿羊的機器裝了燕麥反應迴路,看到這種榖片就會一骨碌煞有介事地踱過來。「誰讓牠懷孕的?」他問巴柏:「一陣風?」

「我買了一些最高品質的種馬精液,加州那邊有。」巴柏告訴他:「透過我在州立畜牧業委員會的人脈。你不記得上週他們的督察來看茱蒂了嗎?他們迫不及待想看到牠生小馬;牠是數一數二的優生馬。」巴柏深情款款地摸著馬兒脖子,馬也朝他歪過頭來。

「想過把你的馬賣了嗎?」瑞克問。他求上帝許他一匹馬。事實上,許他什麼動物都好。擁有、保養一隻假貨只會讓人越來越沮喪。然而,考量到社會地位,在養不起真貨的情況下,他又不得不養隻假的。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繼續裝下去。就算他自己不在乎,還有他太太呢,而伊蘭確實在乎。非常在乎。

巴柏說:「賣掉我的馬是不道德的。」

「那就把馬寶寶賣了吧。擁有兩隻動物比一隻都沒有還要不道德。」

巴柏不解地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很多人都有兩隻動物啊,甚至三、四隻。還有像佛萊德.沃許朋那樣的,就是我弟弟工作的那家海藻加工廠的老闆,他有五隻耶!你沒看昨天《紀事報》上那篇寫他鴨子的文章?牠應該是西岸最重、最大的一隻紅面番鴨了。」這位仁兄的眼睛迷濛起來,想像著擁有那樣的一件所有物,越想越出神。

翻翻大衣口袋,瑞克找出他那本看了又看、翻到皺掉的《雪梨氏動物禽鳥型錄》一月號。他看看索引,找到幼馬(見:馬匹後代),全國公定價立刻映入眼簾。「我可以用五千塊跟雪梨氏買一隻佩爾什馬的幼馬。」他大聲說。

「不,你不能。」巴柏說:「再看一次目錄,斜體字代表他們沒有現貨,但如果他們有,那就是這個價格沒錯。」

「假設……」瑞克說:「我每月付你五百塊,付十個月,就是表定價格的全額。」

巴柏同情地說:「狄卡德,馬的事情你不懂;雪梨氏沒有佩爾什幼馬現貨是有理由的。沒人會脫手佩爾什馬,即使是表定價格。牠們太稀有了,就連相對比較劣等的也是。」他靠在他們的共用欄杆上,探過身來搭配著手勢說:「我養茱蒂三年了,這段時間,我都沒看過一匹牠這種等級的佩爾什母馬。為了得到牠,我專程飛去加拿大,親自開車載牠回來,確保牠不會被人偷走。在科羅拉多州或懷俄明州,你帶著這樣的一隻動物到哪裡,都會有人要幹掉你搶走牠。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在世界終戰之前就名副其實只剩幾百……」

「可是你有兩匹馬,我卻一匹也沒有。」瑞克插嘴道:「這違反了摩瑟教整個的基本教義和道德結構。」

「你有你的綿羊啊;見鬼了,在你的個人生活中,你可以追隨攀升的精神,在握住共感箱的兩根握把時,你可以光榮地前進。話說,要是你沒有那邊那隻老綿羊,我就會覺得你的話還有點道理。的確,要是我有兩隻動物,而你一隻也沒有,我就是個阻礙你和摩瑟合而為一的幫兇。但這棟大樓裡的每戶人家……我們瞧瞧,五十來戶吧,照我估計,每三戶一家……我們家家戶戶都養了動物,不管養的是哪一種。葛夫松那兒有隻雞。」他朝北邊比了比。「奧克斯和他太太有隻夜裡會吠叫的大紅狗。」他想了想。「我想艾德.史密斯的家裡有隻貓,至少他說有啦,沒人看過就是了,說不定他是唬人的。」

瑞克過去他的綿羊那裡,彎下身來,在濃密的白色羊毛間摸來找去(起碼羊毛是真的),直到找到他要找的東西──這台機械裝置的隱藏控制面板。在巴柏的注視之下,他啪一聲把蓋子打開,露出底下的面板。「看到了嗎?」他對巴柏說:「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麼那麼想要你的馬寶寶了?」

巴柏頓了一下之後說:「可憐的傢伙,你養的一直是隻假羊?」

「不。」瑞克說著重新關上電動羊的面板蓋。他起身站直,轉過來面對他的鄰居。「我本來有一隻真羊。岳父移民時爽快地送給了我們。接下來,過了一年左右,記得那次我帶牠去看獸醫嗎?那天早晨,我出來發現牠倒向一邊起不來,當時你也在這裡。」

「你扶牠站起來。」巴柏點著頭回憶道:「是了,你成功把牠扶起來,但牠走個一、兩分鐘就又倒下去。」

瑞克說:「綿羊有各種怪毛病。或者換一種說法,綿羊會得的病很多,但症狀總是一樣。牠爬不起來,你沒辦法判斷病情多嚴重,是扭到腳了,還是染上破傷風快死了。我那隻就是這樣死的,破傷風。」

「在這裡染上的?」巴柏說:「在樓頂?」

「都是乾草堆害的。」瑞克解釋道:「就那麼一次,我沒把捆乾草的鐵絲拆乾淨,只不過漏了一條,格魯喬──那隻羊叫這個名字──刮傷了,就這樣染上破傷風。我帶牠去看獸醫,但牠還是死了。我想了想,最後只好打給一家製作人造動物的店鋪。我給他們看格魯喬的照片,他們就做了這一隻。」他指指那隻斜倚著的仿造動物,它還是一個勁兒嚼啊嚼,也還是提高警覺在看有沒有燕麥片。「做工一流。我把它當真的一樣,投入一樣的時間和精神去照顧。不過……」他聳聳肩。

「不過就是不一樣。」巴柏幫他把話說完。

「但也差不多了。照顧起來的感覺一樣,你得像照顧真羊一樣看好它。因為它會故障,如此一來就會搞得這棟樓裡人盡皆知。我送修過六次,多半都是小問題,但萬一被任何人看到──比方說有一次是錄音帶斷掉或不知怎樣短路了,它咩咩咩叫個不停,一聽就知道是機器故障。」他補充道:「運送專車上寫的當然是『某某動物醫院』之類的,而且司機一身白衣,穿得就像獸醫一樣。」他突然瞄一眼手表,想起了時間。「我得去上班了。」他對巴柏說:「晚上見。」

他動身朝他的車走去,巴柏連忙叫住他。「嗯,我不會跟大樓裡的任何人說的。」

瑞克頓了一下,正要開口道謝,但伊蘭剛剛一直在說的憂鬱情緒旋即落上他的肩頭,於是他說:「我不知道,說不定反正也沒差。」

「可是他們會鄙視你。不是所有人,但有些人會。你也知道世人對不養一隻動物的觀感,他們認為那不道德,而且很冷血。我是說,技術上來講,現在不像世界終戰剛過那時候,沒養動物已經不再是一種罪過,但那種氣氛還在。」

「老天爺。」瑞克伸出空蕩蕩的雙手,比了個乞求的手勢,徒勞無益地說:「我也很想有隻動物。我一直設法要買一隻。但就憑我的薪水,憑一個市政府僱員賺的錢……」他心想,要是我的工作再走運一次,就像兩年前,我在一個月內抓了四個仿生人。他想著,要是那時候我知道格魯喬會死……但那是發生在破傷風之前的事,在那根兩英寸長、像針一樣、用來捆乾草的破鐵絲橫生枝節之前……

「你可以買隻貓啊。」巴柏提議道:「貓很便宜;看一下你的《雪梨氏》吧。」

瑞克.狄卡德一語不發,一把拉開他的懸浮車車門。他跟他的鄰居沒什麼話好說了。他的心思在工作上,在眼前的一天上。

**

上班途中,瑞克.狄卡德就像無數人一樣,在舊金山一家大型寵物店前逗留了一下,沿著那排展示動物徘徊。櫥窗有一條街那麼長,正中央的透明塑膠保溫籠裡關了一隻鴕鳥,鳥兒迎視他的目光。根據籠子旁邊貼的說明牌,這隻鳥剛從克里夫蘭的動物園送達,牠是整個西岸唯一的一隻鴕鳥。瑞克看看牠,然後悶悶不樂地望著標價好一會兒,最後繼續沿著倫巴底街朝警察局走去。他發現自己上班遲到了十五分鐘。

他才剛打開辦公室門,上級長官就叫住他:「九點半,到戴維.霍頓的辦公室見我。」他的頂頭上司是哈利.布萊恩特探長,紅頭髮、招風耳,穿著邋遢,但明察秋毫,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探長一邊說話,一邊匆匆翻著一疊夾在寫字板上的文件。「霍頓人在錫安山醫院,脊椎被雷射光射穿了。」他說著走了開去:「他至少要在那裡住上一個月,直到他們能弄到那種新型的有機塑膠椎骨,幫他固定好為止。」

「怎麼了?」瑞克不寒而慄地問道。局裡一等一的賞金殺手昨天還好好的,一天忙完之後,照例開著他的懸浮車呼嘯而去,直奔擁擠的諾布山高級住宅區,回到他住的大樓。

布萊恩特回過頭來,喃喃說著九點半戴維辦公室見什麼的,自顧自走了,留下瑞克一人站在那裡。

瑞克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聽到背後傳來祕書安.馬斯登的聲音:「狄卡德先生,你知道霍頓先生怎麼了吧?他中槍了。」她尾隨他走進那間滯悶的密閉辦公室,把空氣清淨機打開。

「是喔。」他心不在焉地回應。

「一定是其中一部羅森企業新上市的仿生人,這一型聰明絕頂。」馬斯登小姐說:「你讀了他們公司的產品手冊和規格表沒有?他們現在用的連鎖六型人造大腦,可以選擇的組成零件多達兩兆,神經傳導路徑則有一千萬種。」她壓低聲音。「今天一早的視訊你沒接。魏爾德小姐告訴我,總機準九點接通的。」

「外面打進來的?」瑞克問道。

馬斯登小姐說:「布萊恩特先生打出去的,打到俄羅斯的全球警察聯盟,問他們要不要對羅森企業的東方代表正式提出書面投訴。」

「哈利還是想把連鎖六型逐出市場?」他不意外。自從二○二○年八月,連鎖六型的規格和性能表一發布,多數負責追捕脫逃仿生人的警察機構就一直在抗議。他說:「我們沒轍,俄羅斯警方也沒轍啊。」就法律層面而言,連鎖六型人造大腦的製造商按照殖民法規營運,他們的母工廠在火星。「我們最好接受現實,這些新產品就是存在。」他說:「每次有更先進的人造大腦發明出來都是這樣。我記得蘇德曼的人在二○一八年展示舊型T-14 的時候,大家也是哇哇叫。全西半球的警察局一片譁然,說是在非法入侵的情況下,沒有一個測試系統偵測得到它的存在。事實上,有一段時間也真是如此。」他還記得,五十多部T-14 仿生人經由各種管道來到地球,有些過了整整一年也沒偵測到。但接下來,俄羅斯的巴夫洛夫研究院設計出孚卡系統,之後沒有一部T-14 仿生人能通過這項測試,至少目前已知是沒有。

「想知道俄羅斯警方怎麼說嗎?」馬斯登小姐問道。「這我也知道唷!」她那面色橘黃、長滿雀斑的臉亮了起來。

瑞克說:「我會從哈利.布萊恩特口裡聽到。」他覺得厭煩。辦公室八卦令他倒胃口,因為謠言總是比真相還真。他坐到辦公桌前,刻意在抽屜裡摸來找去,直到馬斯登小姐識相離開。

他從抽屜拿出一只老舊發皺的牛皮紙信封,身子往後一靠,他那風格穩重的椅子隨之一斜。他摸著信封裡的內容物,直到摸出他要的東西──現有的連鎖六型綜合資料。

讀了一下就證實馬斯登小姐所言不虛。連鎖六型的組成零件確實多達兩兆,外加一千萬種大腦活動組合任君選擇。搭載這種腦部構造的仿生人,可以在○.四五秒之內擺出十四種基本反應姿勢的任何一種。嗯哼,沒有一種智力測驗逮得到這樣的一個仿生人。話說回來,打從一九七○年代以來,除了那些原始、粗糙的型號,智力測驗根本派不上用場。

瑞克想著,就智力而言,連鎖六型仿生人還勝過某些等級的人類呢。換言之,大致上,從實用主義的角度看來,裝了連鎖六型人造大腦的仿生人演化程度已經超越一大部分(但較劣等)的人類,這可不是蓋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反正有時候,僕人比主子還聰明。但新的評量標準也發明出來了,比方說孚卡共感測試系統。

仿生人面對共感測試的時候,究竟為什麼會無助地彈來扭去?大家多少都想過這個問題,他也不例外。所謂的同情共感顯然只存在於人類群體之中,但智力就不然了。在各種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生物身上,都會發現某種程度的智力,包括蛛形綱動物在內。別的不說,共感力至少需要健全的群性才能發揮。像蜘蛛這種獨來獨往的生物,就算有這種能力也沒用。事實上,共感力只會害牠生存不下去。有了共感力,牠就會對獵物求生的渴望感同身受。如此一來,所有的掠食動物,甚至是貓科這種高度進化的哺乳類,就都要挨餓了。



上班途中,瑞克.狄卡德就像無數人一樣,在舊金山一家大型寵物店前逗留了一下,沿著那排展示動物徘徊。櫥窗有一條街那麼長,正中央的透明塑膠保溫籠裡關了一隻鴕鳥,鳥兒迎視他的目光。根據籠子旁邊貼的說明牌,這隻鳥剛從克里夫蘭的動物園送達,牠是整個西岸唯一的一隻鴕鳥。瑞克看看牠,然後悶悶不樂地望著標價好一會兒,最後繼續沿著倫巴底街朝警察局走去。他發現自己上班遲到了十五分鐘。


他才剛打開辦公室門,上級長官就叫住他:「九點半,到戴維.霍頓的辦公室見我。」他的頂頭上司是哈利.布萊恩特探長,紅頭髮、招風耳,穿著邋遢,但明察秋毫,什麼都逃不過他的法眼。探長一邊說話,一邊匆匆翻著一疊夾在寫字板上的文件。「霍頓人在錫安山醫院,脊椎被雷射光射穿了。」他說著走了開去:「他至少要在那裡住上一個月,直到他們能弄到那種新型的有機塑膠椎骨,幫他固定好為止。」


「怎麼了?」瑞克不寒而慄地問道。局裡一等一的賞金殺手昨天還好好的,一天忙完之後,照例開著他的懸浮車呼嘯而去,直奔擁擠的諾布山高級住宅區,回到他住的大樓。


布萊恩特回過頭來,喃喃說著九點半戴維辦公室見什麼的,自顧自走了,留下瑞克一人站在那裡。


瑞克走進自己的辦公室,聽到背後傳來祕書安.馬斯登的聲音:「狄卡德先生,你知道霍頓先生怎麼了吧?他中槍了。」她尾隨他走進那間滯悶的密閉辦公室,把空氣清淨機打開。


「是喔。」他心不在焉地回應。


「一定是其中一部羅森企業新上市的仿生人,這一型聰明絕頂。」馬斯登小姐說:「你讀了他們公司的產品手冊和規格表沒有?他們現在用的連鎖六型人造大腦,可以選擇的組成零件多達兩兆,神經傳導路徑則有一千萬種。」她壓低聲音。「今天一早的視訊你沒接。魏爾德小姐告訴我,總機準九點接通的。」


「外面打進來的?」瑞克問道。


馬斯登小姐說:「布萊恩特先生打出去的,打到俄羅斯的全球警察聯盟,問他們要不要對羅森企業的東方代表正式提出書面投訴。」


「哈利還是想把連鎖六型逐出市場?」他不意外。自從二○二○年八月,連鎖六型的規格和性能表一發布,多數負責追捕脫逃仿生人的警察機構就一直在抗議。他說:「我們沒轍,俄羅斯警方也沒轍啊。」就法律層面而言,連鎖六型人造大腦的製造商按照殖民法規營運,他們的母工廠在火星。「我們最好接受現實,這些新產品就是存在。」他說:「每次有更先進的人造大腦發明出來都是這樣。我記得蘇德曼的人在二○一八年展示舊型T-14 的時候,大家也是哇哇叫。全西半球的警察局一片譁然,說是在非法入侵的情況下,沒有一個測試系統偵測得到它的存在。事實上,有一段時間也真是如此。」他還記得,五十多部T-14 仿生人經由各種管道來到地球,有些過了整整一年也沒偵測到。但接下來,俄羅斯的巴夫洛夫研究院設計出孚卡系統,之後沒有一部T-14 仿生人能通過這項測試,至少目前已知是沒有。


「想知道俄羅斯警方怎麼說嗎?」馬斯登小姐問道。「這我也知道唷!」她那面色橘黃、長滿雀斑的臉亮了起來。


瑞克說:「我會從哈利.布萊恩特口裡聽到。」他覺得厭煩。辦公室八卦令他倒胃口,因為謠言總是比真相還真。他坐到辦公桌前,刻意在抽屜裡摸來找去,直到馬斯登小姐識相離開。


他從抽屜拿出一只老舊發皺的牛皮紙信封,身子往後一靠,他那風格穩重的椅子隨之一斜。他摸著信封裡的內容物,直到摸出他要的東西──現有的連鎖六型綜合資料。


讀了一下就證實馬斯登小姐所言不虛。連鎖六型的組成零件確實多達兩兆,外加一千萬種大腦活動組合任君選擇。搭載這種腦部構造的仿生人,可以在○.四五秒之內擺出十四種基本反應姿勢的任何一種。嗯哼,沒有一種智力測驗逮得到這樣的一個仿生人。話說回來,打從一九七○年代以來,除了那些原始、粗糙的型號,智力測驗根本派不上用場。


瑞克想著,就智力而言,連鎖六型仿生人還勝過某些等級的人類呢。換言之,大致上,從實用主義的角度看來,裝了連鎖六型人造大腦的仿生人演化程度已經超越一大部分(但較劣等)的人類,這可不是蓋的,無論結果是好是壞。反正有時候,僕人比主子還聰明。但新的評量標準也發明出來了,比方說孚卡共感測試系統。

仿生人面對共感測試的時候,究竟為什麼會無助地彈來扭去?大家多少都想過這個問題,他也不例外。所謂的同情共感顯然只存在於人類群體之中,但智力就不然了。在各種界門綱目科屬種的生物身上,都會發現某種程度的智力,包括蛛形綱動物在內。別的不說,共感力至少需要健全的群性才能發揮。像蜘蛛這種獨來獨往的生物,就算有這種能力也沒用。事實上,共感力只會害牠生存不下去。有了共感力,牠就會對獵物求生的渴望感同身受。如此一來,所有的掠食動物,甚至是貓科這種高度進化的哺乳類,就都要挨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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