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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顫【村上春樹、史迪格拉森推崇的夢幻名作】

第八章

月亮已經升起,掛在樹後。我讓思緒隨月亮一起往上升,想像艾力克斯和他的新娘已經重聚,正在小屋裡彼此依偎,討論解決問題的方法。那女孩的哭聲擦掉了我腦海中充滿希望的影象,哭聲又大又慘,止都止不住,簡直不像人聲,而像貓兒受傷發出的哀鳴。
小屋的門沒關好,光從門邊漏出來,就像是被裡面吵雜的聲音擠出來的。我推開門。
「出去。」艾力克斯說。
他們坐在小客廳裡的沙發床上,他摟著她,可是場景並不溫馨,她似乎在抗拒,想掙脫他的擁抱。他不像抱著妻子,倒像是精神科的護士不想給病人穿帆布束衣,只好用力抱住病人,這種狀況有時得抱上好幾個小時。
她的上衣扯破了,有一邊乳房近乎全裸,頭髮亂七八糟。她轉過頭來,面如死灰,見到我大喊一聲:「出去!」
我對他倆說:「我想我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我關上門,走過去。哭聲的節奏慢了下來,那其實不能算哭,她的眼睛是乾的,僵硬呆滯,嵌在灰色的皮膚裡。她把臉埋到丈夫身上。
他的臉白得發亮。
「艾力克斯,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太清楚,我在這裡等,她幾分鐘前剛回來,為某件事情難過得不得了,但我不知道是怎麼了。」
「她受了驚嚇。」我心想,他也差不多。「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
「之類的吧。」
他的尾音說得不清不楚,眼睛有點失焦,他竭盡所能想鼓起一點力氣來處理這個新的問題。
「她有沒有受傷?」
「我想應該沒有,她一路跑回來,剛剛又想跑走,我好不容易才制止了她。」
桃莉像要證明自己是個英勇戰士似的,雙手掙脫束縛,朝他胸口打去。她手上有血,在他前襟留下了幾抹紅。
「放開我。」她求他。「我想死,我該死。」
「艾力克斯,她在流血。」
他搖搖頭說:「血是別人的,她的朋友被人殺死了。」
「都是我的錯。」她說話的聲音很平板。
他抓住她手腕,臉上露出了男子氣概。「安靜,桃莉,妳在胡言亂語。」
「是嗎?她躺在血裡,是我害的。」
「她在說誰?」我問艾力克斯。
「某個叫海倫的,我沒聽過那個人。」
我聽過。
那女孩開始說話,聲音很小又很平,講得很快很不精確,我幾乎跟不上。她說她是魔鬼,她爸也是,海倫的爸爸也是。謀殺案使得她倆情同姊妹,她卻背叛了姊姊,害死了她。
「妳對海倫做了什麼?」
「我應該離她遠一點,都是因為我靠近,他們才會死的。」
「哪有這種事,」艾力克斯說,「妳從沒傷害過任何人。」
「你了解我多少?」
「夠多了,我愛妳啊。」
「不要說這種話,這種話只會讓我想自殺。」她直挺挺坐在他懷抱中,看著自己沾滿了血的雙手,又乾嚎了幾聲。「我是罪人。」
艾力克斯抬頭看我,那雙眼睛藍得發黑。「你能理解這是怎麼回事嗎?」
「不太行。」
「你該不會真認為她殺了這個叫海倫的吧?」我們當著桃莉的面討論起來,儼然當她是聾子或瘋子,而她似乎也能接受。
「到底是不是真有人死都還不知道,」我說,「你太太背負了某種罪惡感,但犯罪的人不見得是她。今晚我對她的背景有些新發現,應該是吧。」我也在床上坐下,對桃莉說:「妳父親叫什麼名字?」
她好像沒有聽見。
「湯瑪斯.麥基?」
她突然點頭,像有人在後面推她。「他是個說謊的怪物,把我也變成了怪物。」
「他怎麼把妳變成怪物的?」
這問題引發了另一串句子。「他開槍射她,」她偏過頭去下巴貼肩,「讓她躺在血裡。我告訴愛麗絲阿姨,警察和法院就把他抓走了,可是現在他又做這種事情。」
「對海倫?」
「對,而且是我的錯,都是我害的。」
怪了,桃莉似乎很喜歡把罪攬到自己身上。她臉色發青,眼睛流不出淚,說話急得上氣不接下氣,又不時陷入沉默,在在顯示情緒快要崩潰。她這樣不斷自責,讓我有種感覺,好像某種珍貴脆弱的東西即將永久毀損。
「最好別再問她問題了,」我說,「她現在可能連真假都分不清。」
「分不清?」她惡狠狠地說。「我記得的事通通都是真的,而且從一歲到現在的事我通通記得,吵架、打人,還有最後他開槍殺她⋯⋯」
我打斷她。「閉嘴,桃莉,否則說點別的也好。妳需要醫生,妳在這裡有沒有醫生?」
「不,我不需要醫生。打電話報警,我要自白。」
我心想,這可不妙,在懸崖邊上表演危險動作,一不小心弄假成真,可就一失足成千古恨了啊。
「妳想跟警方說妳是個惡魔?」我問。
沒用。她不帶情緒地說:「我是惡魔。」
最糟糕的是,她連樣子都變了,這片混亂壓得她嘴和下巴都變了樣,她低頭抬眼看我,瀏海下眼神呆滯,我幾乎認不出這是白天在圖書館階梯上和我講話的女孩。
我轉向艾力克斯說:「你在這裡有沒有認識的醫生?」
他搖搖頭,短短的頭髮都豎了起來,彷彿一碰到他的妻子,就觸了電,全身都通上了電流。他一直緊緊抱住她不放。
「我可以打電話去長堤給我爸。」
「也許這是好主意,但是不急。」
「送她去醫院不行嗎?」
「就算送去醫院,旁邊也得有私人醫生保護。」
「保護?為什麼?」
「要防警察,也要防精神病院。在我確定海倫的狀況之前,不能讓她接受任何正式訊問。」
女孩抽噎著說:「我不要去精神病院,我很久以前在這裡看過一個醫生。」她的神智還沒錯亂到不會害怕的地步,而害怕的程度足以使她願意合作。
「他叫什麼名字?」
「葛德溫醫師。詹姆士.葛德溫醫師。他是精神醫生,我小時候在他那裡看病。」
「這間門房裡有電話嗎?」
「布萊蕭太太讓我用她的電話。」
我把他們留在這裡,走車道去主屋。此刻就連在這裡的高度我都能聞到霧的味道,山上的霧下來了,海上的霧也上來了,月亮都給蒙住了。
那棟白色大宅靜無人聲,但某幾扇窗裡有光,我按下門鈴,聽見厚重大門後微微響起鈴聲。開門的是個高大的深膚色女子,身上穿著印花棉布做的衣服,臉頰上坑坑洞洞好多痘疤,卻有種自然粗俗的美。我還沒開口,她就先說布萊蕭先生不在家,而布萊蕭太太就要睡了。
「我只是想借用電話,住門房的那位小姐是我朋友。」
她面露懷疑打量了我一下,不知桃莉的情緒有沒有傳染給我,讓我看起來也有點狂亂。
「很要緊,」我說,「她需要醫生。」
「她生病了?」
「病得不輕。」
「那你不應該留她一個人。」
「她不是一個人,她丈夫陪著她。」
「可是她還沒結婚。」
「我們別爭這個,妳到底讓不讓我打電話給醫生?」
她勉強讓開,帶我繞過弧形的樓梯,走進滿牆都是書的書房,書桌上的燈暗得像小夜燈。她指指燈旁的電話,然後站到門邊監視我。
「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有點隱私?待會兒出去的時候我讓妳搜身。」
她吸吸鼻子,退了出去。我想打去海倫家,可是電話簿裡查不到她的電話號碼,幸好葛德溫醫師的號碼查得到。鈴聲響了好久才有人接,那人說話的聲音很小,又很中性,我聽不出是男是女。
「麻煩請葛德溫醫師聽電話。」
「我就是葛德溫醫師。」他聽起來有點厭倦這個身分。
「我叫盧.亞徹,有個女孩子說她從前是您的病人,她婚前的名字叫做桃莉或桃樂絲.麥基,現在狀況不太好。」
「桃莉?我有十年還是十一年沒見到她了,她怎麼了?」
「您是醫生,我不是,還是請您親自來看她吧。簡單來說,她目前歇斯底里,沒頭沒尾一直講謀殺的事。」
我一隻耳朵聽見他發出呻吟,另一隻耳朵聽見布萊蕭太太啞著嗓子朝下喊:
「瑪麗亞,樓下怎麼了?」
「他說那個叫桃莉的女孩生病了。」
「誰說?」
「我不知道,某個男的。」
「她生病妳怎麼不告訴我?」
「我這不就告訴妳了嗎?」
葛德溫醫師死氣沉沉地小聲說話,聽起來像過往幽魂在耳邊低語:「會發生這種事我並不驚訝,她小時候家裡出過殘忍的命案,她被迫面對,受到很大的影響,當時又是在即將初經的年紀,很容易留下陰影。」
我聽不懂醫學用語,決定跳過。「她父親殺了她母親,是這樣嗎?」
「是的。」這兩個字說得像一聲嘆息。「發現屍體的是這可憐的孩子,他們就逼她出庭作證。我們居然容許這麼殘忍的事⋯⋯」他突然打住,改用截然不同的尖銳語氣問:「你從哪裡打來的?」
「羅伊.布萊蕭家,桃莉和她丈夫在門房,這裡的地址是⋯⋯」
「我知道位置。我晚餐就是跟布萊蕭院長一起吃的,剛剛才到家。我還有一通電話要打,打完馬上過去。」
我掛上電話,在布萊蕭的旋轉皮椅上靜靜坐了一會兒,書牆圍繞身邊,盡是屬於過去的氛圍,有種與世隔絕之感。我真想一直坐在這裡,不想起身。
瑪麗亞不見了,換成布萊蕭太太在走廊上等我。老太太呼吸聲大到我都聽得見,太激動了,恐怕對她心臟會是很大的負擔。她攥著粉紅羊毛浴袍的前襟,壓住鬆垮下垂的胸。
「那女孩怎麼了?」
「情緒低落。」
「是不是夫妻吵架?她丈夫性子那麼急,難怪會吵。」
「狀況比吵架更嚴重一點,我剛打電話給精神醫師葛德溫了,她從前是他的病人。」
「你是說那女孩子是⋯⋯?」她用腫脹的指節按按青筋畢露的太陽穴。
有輛車在車道停下,幫我避開了這個問題。羅伊.布萊蕭走進大門。霧氣把他的頭髮變得好捲,臉瘦瘦的,見到我們一起站在樓梯旁邊,原本開朗的表情立刻緊張起來。
「這麼晚才回來。」布萊蕭太太用責怪的語氣說。「你在外頭吃喝,留我自己在家面對這一切。你去了哪裡?」
「校友會晚宴啊,妳該不會忘了吧。妳也知道那些晚宴多無聊,而且說到無聊,我恐怕也功不可沒。」他頓了一下,發覺情況有點嚴重,不只是老女人控制欲太強那麼簡單的事。「媽媽,出了什麼事嗎?」
「這個人說住門房的那個女孩子瘋了。你怎麼會給我找來這種人?你怎麼會給我找了個精神病患?」
「不是我找的。」
「不是你是誰?」
我想打斷這段愚蠢的爭論,但他們兩個都不聽我說話。他們專心打起一場情緒乒乓球賽,這種情形八成從羅伊.布萊蕭小時候就開始了吧。
「不是薩瑟蘭院長就是海倫.哈格提,可能是哈格提教授吧,她是她的導師。」
「不管是她們之中的哪一個,你都給我去好好教一教,教她們下回小心點,如果你不在乎我的安危⋯⋯」
「我當然在乎妳的安危,我非常在乎妳的安危。」他的聲音緊繃於一線,介於憤怒和順從之間。「我完全不知道那女孩有什麼問題。」
「她可能並沒有問題,」我說,「只是受驚過度而已。我剛打電話幫她請了醫生,葛德溫醫師。」
布萊蕭緩緩轉身面對我,那張臉孔平靜而沒有表情,像熟睡中的孩子,真奇怪。
「葛德溫醫師我認識。」他說。「她受到了什麼樣的驚嚇?」
「詳情還不是很清楚,我得和你私下談。」
布萊蕭太太以顫抖的聲音提出聲明:「年輕人,這是我的房子。」
這話不僅對我說,也是要提醒布萊蕭,等於拿經濟的鞭子向他輕揮,他疼了。
「我也住在這裡。我對妳有責任,一直努力履行,想讓妳滿意。我對學生也有責任。」
「你和你的寶貝學生。」她明亮的黑眼睛含著嘲諷。「好,你可以有你的隱私,我出去。」
她真的就裹緊了浴袍,一副慘遭放逐迎向暴風雪的樣子,朝大門走。布萊蕭跟了上去,兩人一陣拉扯,好不容易他才哄她消了氣,兩人相擁互道晚安,這一段我都不敢看,最後她踏著沉重的步伐,由他攙扶著上樓去了。
「你千萬別誤會我媽。」他下樓後說。「她老了,所以面對危機不太能調適。其實她是個寬宏大量的人,我最清楚了。」
我沒有異議,反正他肯定比我了解。
「那麼,亞徹先生,我們去書房好嗎?」
「路上談比較省時間。」
「路上?」
「如果你知道海倫.哈格提的住處怎麼走,請帶我去,我不確定天這麼黑我能找得著。」
「為什麼?你該不會把我媽的話當真了吧?她那些話都只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知道,可是桃莉也說了些事。她說海倫死了,手上還有血跡。我想我們最好過去看看血是哪兒來的。」
他愣了。「好,當然好。她住的地方離這裡不遠,其實走小路幾分鐘就到了,不過晚上可能還是開車比較快。」
我們開他的車去,路上我請他先在門房停一下,我去屋裡看看。桃莉躺在沙發床上,臉對著牆;艾力克斯幫她蓋了毯子,垂手站在床邊。
「葛德溫醫師已經在路上了。」我低聲說。「我回來之前別讓他走,好嗎?」
他點點頭,可是沒看我,他正凝視著內心深處那個在今夜之前從未有過的念頭,別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第九章
布萊蕭的小轎車有安全帶,出發前他要我繫好。從他家去海倫家的路上,我把桃莉說的話告訴他,至少把我認為他該知道的都告訴他了。他表示同情。在我提議下,他把車停在海倫家巷口的郵筒旁邊,下車的時候,我聽見海上傳來霧角的悲鳴。
這裡除了我們還有另一輛車,是輛深色的敞篷車,沒亮燈。霧太濃了,看不太清楚。應該要去仔細搜查的,但我被罪惡感壓著,一心只想趕快確認海倫是不是還活著,顧不了那不多。
從下車處望去,她的房子像樹梢後模糊不清的一抹光,我們走U字形的鋪石車道上去,有隻貓頭鷹低飛掠過頭頂,靜得像飄過的一團霧。牠在灰暗中某處停下,呼喚伴侶,牠的伴侶在另一處與牠應和。這兩隻看不見的鳥,叫聲像遙遠的霧角,彷彿在嘲笑我們。
我聽見有聲音朝這邊過來,是踏在鋪石地上的腳步聲。我拉拉布萊蕭的袖子,站定不動。迎面出現一個人,走車道下來,身穿薄外套,頭戴軟邊呢帽,臉長什麼樣子我看不見。
「哈囉。」
他沒回答。這人一定很年輕,膽子又大,直衝我們跑過來,撞到我,還把布萊蕭推得倒進灌木叢中。我想抓住他,可是他下坡力道很猛,竟逃走了。
我一路追著他的腳步聲跑,只來得及見他爬上那輛敞篷車,引擎聲響起,停車燈亮起,我朝車跑去,在車開走前辨出那是內華達州的車牌,看見了車牌上的前四個字,回到布萊蕭車上,在筆記本上寫下:FT37。
我沿車道走到屋前,看見布萊蕭坐在門口台階上,一副快吐的樣子。門開著,門裡的光照出來,把他低著頭的影子投射在石板路上,支離破碎。
「亞徹先生,她死了。」
我朝屋裡看,海倫側著身子躺在門後,地板上有一灘從前額彈孔流出的血,邊緣凝固了,就像泥潭上結了霜。我摸摸她悲傷的臉,屍體已經變冷,我手錶上的時間是九點十七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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