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執筆的欲望

〈第四章〉前言

二○二二.五.二

在此必須做些解釋,為什麼要在多年之後重新挑選和抄錄這些舊信?

這是我在一九六四年夏天出國之後寫回來的家信。密密麻麻的小字寫在航空郵簡或者很薄的藍色航空信紙上。有的是十幾頁的厚度,滿滿的都是我對家人的思念和在異地的生活報告。

而這些信的信封上,都有母親寫的編號,還記上收到的日期以及回信的日期。後來父親去了德國,母親還在家中陪著妹妹和弟弟,這些信就由母親來編號了。

六年之後,父親陪我一齊回國。因為那時我已結婚兩年,剛剛懷孕,回來應聘教書,而海北還在比利時考他的博士學位。

回國之後,有天母親把滿滿的一包信件交給我,都是我在歐洲寄回來的家信。

我是很感動。但也只是感動而已,並沒覺得它的珍貴。那時想的是我已經回到台灣了,而這些信件都是些報喜不報憂的家信,就算寫得再多再滿,裡面大概都是些不著邊際的好話吧。

就這樣把它們收起來了。以後每次搬家也跟著搬,但是從沒再打開來過,就這樣地過了幾十年,父母都已不在了……

搬到淡水也有二十多年了,有過幾次想把它們丟掉,又不敢造次,怕自己會後悔。父母曾經那樣小心保存的信件。

終於,在二○二○年的秋天,天氣漸漸涼了,拉開抽屜,它又出現在我眼前。

於是,下定決心,把每一封信都從信封裡取出來,展開、擺平、細讀,再把這封信的信封放在整封信的背後,一齊收進透明的書夾裡仔細放好。然後,再打開第二封信……一封一封信地讀下去,心裡有了個念頭,幸好,幸好我沒有把它們丟棄。雖說多是報喜不報憂的寫法,但是,也沒有一句謊言。

多少被我忘記了的時刻重新出現。當然,有些是只有家人才可以共享的記憶。可是,也有些是可以放在書中和讀者見面的。

所以,我在將近八十幾封信中,挑了其中的十五封信出來,當做我現在要出版的書中的一部份,只為了兩個原因和理由。

第一個是有關於台灣當年的經濟水平:

是的,一九六四年的夏天,出國的學生,有兩個選擇,是搭飛機?還是坐船?去歐洲,飛機一天可到。但是坐船的話就真是曠日廢時了!

你要先坐一趟客輪從台灣基隆港到香港暫停。大約幾天之後才能搭上遠洋客輪〈越南號〉出發,三十天之後才能抵達馬賽港,再坐火車北上到布魯塞爾,可說是舟車勞頓啊!

而坐飛機和坐船的票價差別只有在今日看來非常細微的不同:一百美金。

是的,飛機票四百美金,船票三百美金。

但是,在一九六四年的台灣,對有些學生來說,一百美金的差價仍然巨大,因此當年同船出國的台灣學子,男男女女也有十二人之多。雖非同校,目的地也各有差別,但是在船上一個月,也自成一個團體,同舟同濟,彼此互相幫助,非常融洽。

所以,為了這一百美金的差別,我選擇坐船,自以為是為家裡省錢,卻要在多年之後才發現,我得到的是在今日看來極為奢侈又難得的經驗──海上絲路的全程觀光旅遊!

第二個要挑選出來的一件事,是這些信件裡的最後一封(之後我還繼續寫了很多封)。是在畢業畫展上七位評審委員共同給我的一個獎:1er Prix de Maîtrise,我並沒有拿到。

在評審當天公布的所有獎項,隔了幾天正式在布魯塞爾市政府的頒獎典禮上,別的獎狀和獎牌我都領到了,但是沒有這個獎。

更奇怪的是,我自己在當天以及之後的幾十年裡,也一直忘了有這個獎。一直到二○二○年的秋天,在淡水家中細讀當年的家信之時,才在幾行字跡裡忽然看見了這個獎。

是一天或者一瞬之間的獎嗎?

深藏在我幾十年前的家信之中。

我後來自己慢慢回想,七位評審委員給我這個獎的時候,他們也知道,這是只頒給本國學生的大獎,有獎狀也有獎金,當時他們的原意是不要獎金,只要把這難得的榮譽給我。

當時應該是這樣決定的。

但是事後想必是學校當局認為不可開例而取消了。頒獎典禮時當然也不必特別聲明,於是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一九六六到二○二○年是五十四年,我始終沒有想起來。

而在五十四年之後,拿著這一頁紙頁極薄字跡卻依然清楚的信紙,我想著那天對我無比親切,在咖啡館裡叫我坐到他妻子身邊的Léon Devos教授慈祥的面容,還有其他幾位教授對我的殷切的目光,當時的我很受感動。可是,可是,絕對沒有我在五十四年之後重新回想時感動的巨大!

彷彿只是一天或一瞬之間的獎,卻是暗藏了一生一世的熱切鼓勵。我現在收到了,我要深深地感謝,深深深深地向你們致謝。

 

爸爸:

我是在八月廿一日下午八時左右離開台灣的,從基隆港口。

船開航時,張的父親高舉雙手成一個十字形,丁的父親向她女兒拋出一條絲帶,而您打開來的那把紅色遮陽傘,向我不住地轉動著。因此,船雖然越駛越遠,但由於三位父親苦心的設計,使得三個第一次離家的女兒,在淚眼模糊中,在擁擠的人潮裏,在碼頭昏暗的光線下,仍然能分辨出自己家人的所在,仍然能不斷地向那三處發著慈愛光芒的中心揮手。

那個傍晚,那把紅傘,那一剎那,我是再也不能忘記的了。

我用全心想著您,我愛您,我的好爸爸。

蓉兒於一九六四年八月二十一日深夜
寫於四川輪之上 

(二○二一年註:這是一張明信片。當天是父親和妹妹前來送行,母親在家中與我淚別,弟弟當天有事,兩位外婆住在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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