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節慶與預感【蜜蜂與遠雷.沒說完的故事】

獅子與芍藥

這是怎麼回事?

納桑尼爾.西伯格因為衝擊太大,整個人呆住。

為什麼?

腦子裡從剛才就不斷浮現這疑問。

突然察覺自己猛冒汗。

為什麼這裡如此明亮?

納桑尼爾怯怯環顧四周。隨著各獎項一一宣布,掌聲不斷,看見年輕參賽者因為興奮而漲紅的側臉。

對了,還沒結束。

緊張到忘了這裡是舞臺,正在進行頒獎典禮。

人家說,勝負有時靠運氣。

我明白這道理,也知道外在評論有多不可信,畢竟勝負難料,不到最後一刻,根本不曉得結果,這些早已心裡有數。

但是這一次,就這麼一次,即使以後都輸了也沒關係,只求這次能如評論所言。

希望能如大家預期,納桑尼爾.西伯格贏得首獎殊榮。

啊啊∼結果卻是──

第一名從缺,第二名有兩位。

自從方才聽到結果後,他的時間便靜止了。

第一名從缺。

顯然意味著沒有人能拿第一,也沒有人的演奏值得奪冠。

當然,這比賽是出了名的高難度,所以極少有人脫穎而出;畢竟是歷史悠久的鋼琴比賽,所以參賽資格、標準都設定得高到有些不通人情。但能在這比賽拿個第一從缺的第二名,作為音樂家的資歷已經十分足夠。

縱使如此──

第一名從缺。

這是多麼屈辱的事啊!這女的知道嗎?

納桑尼爾以彷彿看到外星人的眼神,看著站在身旁的少女。

年輕東方女子的側臉流露出泰然自若、近乎目中無人的神情。

長長黑髮往後紮成馬尾,端正秀麗的側臉配上長睫毛。

要是沒這傢伙就好了。

納桑尼爾的腦中頻頻浮現這念頭。

以東方人來說,她的個子頗高;但相較於大塊頭的納桑尼爾,仍足足矮了二十公分。

他從剛才就不斷打量身旁的少女。

站姿凜然。

有著比一般東方人深邃的五官,晶亮的黑色大眼瞳令人印象深刻。

比賽中,納桑尼爾拒絕接收無謂的情報。

所以既沒聆賞其他參賽者的演奏,也盡量不聽任何謠言與評論;下了臺之後,總是獨自一人力求專注與心神平靜。

即便如此,謠言還是自然而然傳入耳裡。

有位年輕的日本女參賽者,展現生動、劇力萬鈞的完美演奏,宛如小阿格麗希,就連評審也盛讚、興奮不已,也許她會成為黑馬──比賽結果當然是從名次低的開始宣布。

共有六位得獎者,從第六名開始揭曉,一直宣布到第三名;果然如預期,剩下這位東方少女與納桑尼爾。

興奮與緊張的情緒即將迎向最高潮。司儀為了凝聚全場目光,還刻意停頓幾秒才宣布結果。

第二名,MIEKO SAGA。

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他知道少女怔住了。

那瞬間,納桑尼爾心想:「太棒了!」

感覺自己剎時露出開朗的神情。

沒錯,果然如評論所言。就在他非常享受自己贏得勝利的瞬間,傳來這樣的聲音。

以及,同樣是第二名的納桑尼爾.西伯格。

他懷疑自己聽錯。

一時之間,無法理解到底發生什麼事?自己聽見了什麼?

那瞬間的驚人歡呼聲究竟是驚訝、感嘆、還是憤怒?總之,納桑尼爾的時間在一片歡呼聲中靜止了。

究竟過了多久?

納桑尼爾回神,瞧見站在舞臺側翼的工作人員催促他們下臺。

手捧獎盃的他,踩著笨拙的步伐退場。

雖然站在昏暗舞臺側翼的工作人員紛紛鼓掌祝賀,納桑尼爾卻依舊板著臉,無法做出任何回應。

就在這時,走在前面的少女突然停下腳步,轉身面向他。

只見她睜著怒氣熾盛的大眼,抬起頭,瞪著納桑尼爾。

察覺她的憤怒表情,納桑尼爾嚇得停下腳步。

「XXXXX!」

一時之間,沒聽清楚她說什麼。

應該說,聽不懂她那連珠炮似的話語。

少女漲紅著臉,突然用英語喃喃自語:「啊、是英國人嗎?」隨即用英語重述一遍。

「你是有什麼不滿嗎?一直用那張充滿恨意的臉瞪著我!還有,你那顆活像連獅子的頭是怎麼回事啊?我說你啊,別用那種惡狠狠的表情瞪人,有什麼不滿就說啊!講清楚啊!」

她那罵人的口音,可是貨真價實的標準英語。

「啊、她剛剛說的是西班牙文嗎?」納桑尼爾這才察覺。

雖然不懂「連獅子」是什麼,不過好像是在揶揄我這頭茂密頭髮。

納桑尼爾反射性摸著頭。

畢竟天生髮量多,別人要嘲笑也沒辦法;「大家看到你一出生頭髮就這麼多,都好驚訝喔!」納桑尼爾不知已經聽父母提過多少回。

突然被人氣勢洶洶的批評,他只能頻頻眨眼,不知如何回應。

一向被認為不擅表達情感的日本人,而且是從給人乖順印象的年輕女子口中迸出如此激烈的言詞,著實讓納桑尼爾驚詫不已;令人意外的是,她的聲音比想像中來得低沉、粗野。

少女滿臉通紅,身子不住顫抖,表情突然扭曲。

她看著手上捧著的獎盃。

「我也……很不甘心啊!」

偌大淚珠滴落在獎盃上:

「什麼第二名……這名次一點用也沒有,這可是最後一次機會。」

少女用低沉嗓音忿忿地說。

只見握著獎盃的她突然俯身「哇」的一聲大哭。

工作人員嚇得衝過來:

「 三枝子!怎麼了?」

還斜睨呆站著的納桑尼爾:

「你對她說了什麼?」

眾人露出責備的眼神。

「呃、那個、我什麼也沒說啊!」

納桑尼爾驚慌得猛搖手:

「她就突然哭了……不要哭了。」

不知所措的他只能拚命勸慰嗚咽啜泣的少女:

「對不起,我的確一直瞪妳,是我不對,真的很抱歉。但我絕對不是在責備妳,只是覺得自己……自己很沒出息。」

無奈少女還是哭個不停,而且越哭越大聲。

我才想哭。

就在納桑尼爾這麼想時,發現自己正在拚命壓抑想哭的衝動。

是啊。我也好想哭。

好不甘心、好沒出息、好丟臉。

他低垂著眼,咬牙隱忍,卻還是壓抑不住。

沒想到連納桑尼爾都哭了。在場的工作人員不禁啞然,面面相覷。

於是眾目睽睽下,年輕男女的哭聲有如二重奏般響遍舞臺側翼。

 

袈裟與鞦韆

「人生苦短,戀愛吧!少女。」

菱沼忠明發現自己無意識地哼唱,不禁苦笑。

我這是在模仿志村喬嗎?

菱沼悄悄環顧四周。

傍晚時分的小公園。

身子不由得顫抖。

四月過了一半,東京的櫻花早已散落;雖說是春天,一到傍晚卻意外的冷颼颼。

菱沼不由得拉緊大衣領口。

夕陽西下,六十七歲的老頭子坐在公園鞦韆上,這情景不免讓人聯想起黑澤明的電影《生之慾》。

志村喬飾演那個命在旦夕的小人物時才四十幾歲;或許是扮老演出的關係,總覺得以前的演員成熟多了,有種渾然天成的老氣橫秋感。

過了耳順之年,明明老態龍鍾,卻總覺得心裡還住著一個小男孩,在公園盪鞦韆的菱沼,就像是犯中二病的中年大叔。

他彷彿現在才想起來似的,從大衣口袋掏出香菸。

這年頭四處都禁菸,但傍晚的公園沒半個人影;不行了,實在耐不住菸癮……唉,這幾天居然連菸都忘了抽。

菱沼剛參加完喪禮。

昨天下午前往盛岡市區某間寺院弔唁,為出席早上的告別式,投宿旅館一晚,剛剛才回到東京。

那裡還很冷,櫻花還沒開,出席喪禮的眾親好友都穿著厚重的大衣。

什麼嘛,還那麼年輕的傢伙居然比我先走一步。人家說生死無情,難道就是這樣嗎?

菱沼忿忿地吐著煙。

突然,煙霧飄進眼睛,他不停眨眼。

 

「老師,我怎麼寫都寫不好。我清楚知道是什麼樣的樂音,但寫出來的音符就是和腦中鳴響的完全不一樣,是我的絕對音感不夠精準嗎?」

他是個不擅言辭,說起話來比較耿直的男生。

名叫小山內健次。

雖然上過一年菱沼的作曲課,但後來師事另一位教授,所以稱不上是他的弟子。

小山內在才華洋溢的學生當中,顯得有些與眾不同。

要是沒下過功夫、做好充足準備,很難考上知名音樂大學的作曲系,所以大部分人都是很早便跟著某位老師學習作曲、研究歷屆考古題、擬定應試對策;因為考題包括以兩天時間創作一首交響曲,所以要是沒有一定基礎,根本無法應考。

因此,想要就讀音大的學生,從高中、有些人甚至從國中就拜師學習,所以大多都和教授熟識。

怎麼說呢?他在眾多「都會感」的學生中,顯得很突兀。

相較於有如精巧成品的學生,小山內有著不拘小節的「開闊」氣質。

光是看他走路就覺得連四周都開闊起來,有著強烈的存在感。

「老家是在做什麼的?」

某天,菱沼這麼問小山內。他的老家在岩手縣栽種啤酒花,菱沼這才了然於心。

「收割時很辛苦,因為那東西會長這麼高。」

他伸出大手比了一下。

還給菱沼看農地的照片。

高約十公尺的牆上,結著淡綠色啤酒花果實。

「這要怎麼收割?」

「雖然最近也會用機器收割,但基本上還是架梯子,採人工收割。」

「好辛苦啊!要是我的話,光抬頭往上看就會頭暈摔下去吧。」

菱沼這番話讓他愉快地大笑。

小山內雖然不拘小節,卻有點神經質。不善交際的他,無法像其他學生那樣不時能接到幫廣播節目、電玩遊戲寫配樂,賺點零用錢的工作;總之,他是屬於作品量不多的人。

寫出來的音符和腦中鳴響的樂音不一樣。

常這麼說的他,為此煩惱不已。

這不是因為缺乏絕對音感的關係,純粹是技巧方面的問題,也是樂譜這東西的宿命。

菱沼每次為他釋疑時,總是如此諄諄教導。

樂譜就是翻譯「音樂」這種語言,只能取想像的最大公約數。演奏者從這個最大公約數推敲作曲家創作時的想像;這道理就像是翻譯出來的文章,絕對不會和原文的意思完全相同,所以樂譜有別於作曲家的想像也是理所當然。

然而,藉由記譜的技術能夠演奏出貼近腦中的想像,因此是需要學習的一門功夫。

菱沼想起一臉不安地聆聽他說明的小山內健次。

也就是說,我這方面很弱吧。

這麼說的他,搔著總是剃得很短的頭髮。

不過,菱沼喜歡他的曲子。小山內寫的樂譜很美,有著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的耀眼光芒。

而且他寫的每首曲子都很有「自己的風格」,這對作曲家來說,絕對是最重要的事。

「我要回岩手。」

當菱沼問他畢業後的出路時,小山內這麼回答:

「我打算一邊幫忙家裡的農事,一邊作曲。」

是喔。栽種美味的啤酒花,用它做出的精釀啤酒,記得要讓我嚐嚐哦!小山內聽到菱沼這番話,微笑地說「好」。

乾脆寫個「小山內啤酒花組曲」,作為精釀啤酒的主題曲,如何?

「哦~這主意不錯耶。我來想想。」

他用力點頭。

菱沼每年都會收到字跡工整的賀年卡。賀卡上寫著小山內這一年來創作的曲子名稱。

有的寫著好幾首曲名,也有好幾年都寫著同樣的曲名;從賀年卡上的問候字句,不難想像他在老家的農地一邊工作,一邊作曲,其實遠比想像中來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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