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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與遠雷【史無前例!直木賞+本屋大賞雙料得主】

〈前奏曲〉

站在大十字路口的少年之所以猛然回頭,並非因為汽車喇叭聲。

這裡是市中心。

也是數一數二的觀光勝地,匯集了各國豐富色彩的歐洲心臟地帶。

往來的行人同樣來自各國,無論外貌還是身形都各有不同,所有人看起來就像馬賽克拼貼成的圖案。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熙來攘往的團體觀光客,各種語言猶如漣漪般響起又退去。

怔怔站在人潮中的少年看起來約莫十四、五歲,一臉稚氣,雖是標準身材,卻讓人覺得他將來還會長得更高,具有「長高潛力」。

他戴著寬邊帽、穿著棉褲配卡其色T恤、外罩米色薄外套,肩背著大帆布包。乍看之下是隨處可見的青少年裝扮,但仔細一瞧,他渾身散發著不可思議的灑脫氣質。

雖然藏在帽子下的是一張端正的亞洲面孔,但圓睜的眼瞳與白皙肌膚卻看不出來自哪個國家。

少年望著天空。

周遭喧譁彷彿完全進不了他耳裡,少年的清澄雙眼凝視著某一點。

就連經過他身旁的金髮小男孩也跟著好奇地望向天空,卻被母親硬拉著過了馬路,但小男孩依舊盯著頭戴咖啡色大帽子的少年,直到看不見為止。

呆站在馬路中央的少年猛然回神,發現燈號變了,趕緊跑過馬路。

他確實聽見了。

少年重新背好肩上的包包,反芻著在十字路口聽到的聲音。

那是蜜蜂的振翅聲。

是從小就聽慣、絕對不會弄錯的聲音。

難道是從市政廳那邊飛來的嗎?

少年四處張望,瞥見街角的時鐘,這才驚覺自己遲到了。

一定要遵守約定才行。

少年壓了壓頭上的帽子,身姿輕盈地快步疾走。   

 

還以為自己應該能抵抗睡魔侵襲,沒想到還是忍不住夢周公,嵯峨三枝子有些慌張。

一時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的她東張西望,瞧見有位少女坐在平臺鋼琴前,才想起這裡是巴黎。

當然,以前也有過這種經驗,三枝子曉得這時不該驚慌地張望四周、挺直背脊,畢竟這麼做只會暴露自己打瞌睡的窘態。最好的方法是輕輕用手按著太陽穴,裝做自己聽得入神,再假裝因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慢慢地坐直身子。

其實不只三枝子,身旁兩位教授也出現類似情形;反正這種事不用特別注意也知道。

一旁的亞蘭.西蒙是個不折不扣的老菸槍,只要無趣的演奏持續進行,便能感受到暫時無法碰尼古丁的他焦躁不已,手指還會不時發顫。

坐在西蒙旁邊的塞爾格.思美洛則是神情痛苦,他那巨大的身軀塞在小小的座位上,想必什麼也沒聽進去吧;巴不得這一切趕快結束,打算去暢飲與自己同名的酒。

其實三枝子也一樣。除了音樂,她也酷愛菸酒,所以現在只想趕快結束這件苦差事,三人找個地方,將這次初選當做下酒菜,慢條斯理地吞下肚。

這是在世界五大城市舉行的初選。

莫斯科、巴黎、米蘭、紐約,以及日本的芳江,除了芳江,各城市都是租借當地著名音樂學校的音樂廳舉行。

「為什麼巴黎是由那三個人負責評審?」三枝子當然曉得別人在背後閒言閒語,但不可否認,他們的確是秤不離砣的組合。無論是在業界還是評審圈,三個人都是出了名的「異類」,除了同是毒舌派,交情也好到連工作以外的時間都會相約暢飲。

另一方面,他們對自己的耳力相當自負。或許三人的言行有點令人難以恭維,但他們對具獨創性的演奏方式與音樂的包容力之大,也是出了名的,相信自己絕對能發掘在書面審查中沒被選出的曠世奇才。

然而,就連他們也稍稍出現注意力無法集中的情形。

因為這場從中午過後就開始進行的初選實在很無聊。剛開始還有兩、三個「感覺還不錯」的孩子,但之後就沒再出現令人期待的演奏。

雖然對這些渾身緊繃、努力表現自己的孩子們感到很抱歉,但三枝子他們渴求的是「明日之星」,並非「善於彈琴的年輕人」。

一共有二十五位參賽者,看出場號碼,總算來到第十五位。一想到還有十個人,三枝子不由得走神,難免覺得這種時候對評審來說,簡直就像一場漫長的拷問。

依序聽著巴赫、莫札特、蕭邦、巴赫、莫札特、貝多芬的曲子,她又忍不住恍神。

其實起奏的瞬間,便曉得這孩子是否琴藝精湛、才華閃耀,所以有些評審會自豪地說,自己具有瞬間辨識英才的能耐。的確有些孩子才能過人,但也有些雖然沒那麼耀眼,不過只要稍微聽一下,便知道實力不差。評審時打瞌睡固然是既失禮又殘酷的事,可是如果連肯耐著性子聽的評審都豎白旗的話,要想成為萬人迷的專業鋼琴家,無疑是天方夜譚。

果然,始終沒有出現奇蹟。

三枝子確信坐在她身旁的那兩位八成也在想同一件事。

每三年舉行一次的芳江國際鋼琴大賽,今年邁入第六屆。雖然有很多國際級鋼琴大賽,但芳江近年來的評價越來越高,這是因為不斷有贏得這場鋼琴大賽的優勝者,後來又在著名大賽中奪冠,現在已被視為明日之星輩出的矚目賽事。

尤其是上一屆的優勝者,當初連書面資料審查都沒過。或許是為了避免遺珠之憾,所以主辦單位為沒通過書面審查的落選者進行特別初選,上一屆的優勝者就是參加特別初選後,通過第一次預賽,接著一路過關斬將,再通過第二次、第三次預賽,堂堂進入決賽,最終奪冠。翌年,又更上一層樓,贏得世界首屈一指的S鋼琴大賽,一躍成為樂壇新秀。

可想而知,這次初選同樣眾所矚目,感覺得出參賽者深受上一屆賽事的影響,多少抱著自己或許也能麻雀變鳳凰的幻想,顯得很緊張。

問題是,上一屆優勝者好歹也是出身知名音樂大學的學生,只因為年紀輕、沒什麼參賽經歷而落選,但其實他擁有相當出色的學歷與實力。只要從小埋首習琴、表現出色、受業於名師的話,肯定能成為揚名業界的英才。事實上,若非能忍受鎮日與音樂為伍的生活,不可能成為「出類拔萃」的人,所以根本沒有那種全然無名、猶如彗星的耀眼新秀。雖然有時也有那種名師暗中培育出來的高徒,卻也因為備受呵護,反而難以獨當一面;畢竟要想當個競逐各種比賽的鋼琴家,神經必須比一般人更粗,若沒有輾轉征戰各種比賽的體力與抗壓性,也很難成為足以應付高強度世界巡演的專業演奏者。

即便如此,坐在鋼琴前的年輕人們還是一個接一個出現在眼前,而且這隊伍沒有盡頭。

只能說,技巧是最基本的條件,卻無法保證一定能成為音樂家;就算運氣好,能以專業身分出道,卻不見得能堅持下去。他們從小究竟花了多少時間,面對那又黑又可怕的樂器?如何忍受異於別人的童年時光、背負父母的期待,並夢想自己有朝一日沐浴在歡聲雷動的喝采聲中?

「我們兩個所處的業界很像呢!」

三枝子忽然想起真弓的話。

豬飼真弓是三枝子高中時認識的朋友,現在是當紅推理小說家。對於身為歸國子女、只有國三到高三住在日本的三枝子而言,真弓是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曾隨著擔任外交官的父親旅居南美與歐洲的三枝子,當然無法適應凡事講求群體意識的日本文化,所以能成為好友的也只有像真弓這種獨行俠。現在兩人偶爾還會相約碰面,而且每次見面,真弓就會喟嘆藝文界和古典樂界還真像。

「看吧!不是很像嗎?一堆莫名其妙的比賽和新人獎,而且同樣都得為了幫自己鍍金,到處參加比賽、報名新人獎,但真正能靠這行吃飯的人寥寥可數。明明有那麼多人希望別人能看看自己寫的書、欣賞自己的演奏,可惜兩者都是夕陽產業,現在看書、聽音樂的人實在少得可憐。」

三枝子苦笑。隨著全球古典樂迷高齡化,如何吸引年輕樂迷確實是業界的迫切課題。

真弓接著又說:

「都要猛敲鍵盤和琴鍵這一點很像,乍看之下很優雅這一點也很像,而且大家看到的都只有舞臺上的華麗模樣。其實小說家和鋼琴家的日常生活十分樸實,每天花好幾個小時練琴、寫稿。」

猛敲鍵盤和琴鍵這一點的確很像,三枝子同意這個說法。真弓的聲音裡帶著些許自我解嘲的味道。

明明現況如此嚴峻,還是不斷推出各種比賽和新人獎,大家都在拚命尋找明日之星。為什麼呢?因為兩種業界都是越來越難經營的領域,要是再不想辦法脫胎換骨可就糟了。必須拓展疆域、持續注入新血,否則無以為繼,餅也會越做越小,所以大家都渴求新秀出現。

「但耗費的成本不同喔!」

三枝子反駁。

「寫小說不必花費什麼資金,我們可不曉得投資了多少呢!」

「我倒是挺同情這一點。」真弓坦率地點頭,扳著手指開始計算。

「樂器費、樂譜費、課程費,辦發表會也得花錢,還有鮮花啦!治裝費啦!然後留學又是一筆錢、加上交通費,呃⋯⋯還有呢?」

「視情況而定,還有場地費、人事支出等,有時還會自己錄製CD,又要花個宣傳費、廣告費。」

「要是窮人家,哪負擔得起啊!」真弓誇張地直打哆嗦,三枝子忍不住笑出來。

「我們這領域也有吸引人的地方啊!好比有很多演出機會;去別的地方表演時,可以接觸到新樂器。雖然有些人會自己帶樂器,但大部分鋼琴家的情況,就像非得和等在目的地港邊的女子會合不可的男人,而且要是記不得這女人的敏感帶在哪裡,或對方意外是個難搞的傢伙,那可就慘了。所以大家都很羨慕能帶著自己的樂器一起旅行的音樂家;不過啊,只限小提琴或長笛之類比較輕的樂器啦!那種要帶著大型樂器巡演的人,我們才不嚮往。」

兩人齊笑出聲。

「不過對我們這一行來說,只有一點絕對不可能和你們一樣。」

真弓露出有些憧憬的表情。

「無論去到世界任何地方,都能透過音樂交流;沒有語言上的隔閡,共享音樂帶來的感動。我們因為隔著語言這道牆,所以真的很羨慕身為音樂家的你們。」

「也是啦!」

三枝子聳聳肩,沒再多說什麼,因為這種感覺難以言喻,唯有體驗過的人才會懂。雖然音樂這條路的投資與報酬不見得相等,但一旦體驗過「那瞬間」,享受到的歡愉絕對能將所有辛苦一筆勾消。

就是這麼回事。

無論是誰,都在追求「那瞬間」,一旦嘗過「那瞬間」的滋味,便無法逃離那股歡愉。因為「那瞬間」如此完美,只能用至高無上的體驗來形容。

無論是像這樣一直坐著、心思卻不知神遊到哪裡去,或是比賽結束後佐著美酒,口沫橫飛批判業界現況的我們;還是不惜砸下勞力與金錢,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臺上的年輕人,大家都是為了追求「那瞬間」,才會如此焦慮、渴望。

桌上的書面資料還有五張。

意味著還剩下五個人。

三枝子開始思考目前為止有哪一位參賽者可以脫穎而出。以目前聽到的表現來說,確定過關的只有一人。另外還有一位,如果其他兩位評審也推薦的話,或許能過關;至於其他參賽者,只能寄望下回了。

這時,最令評審苦惱的問題是演出順序,起初覺得「還不錯」的參賽者們真的不錯嗎?倘若再聽一次他們的演奏,會不會覺得似乎也沒那麼好?雖然取決於實力,但演出順序對於初選和正式比賽來說,也是一項變數,讓人很難不在意。

目前為止,有兩位參賽者來自日本,而且都是留學巴黎高等音樂院的高材生,技巧部分沒話說。其中一位是另外兩位評審也很推薦的人選,可望過關。另一位可就沒這機運了。

畢竟在旗鼓相當的情況下,能比的就是誰有「機運」。要是參賽者才華出眾或很有個人特色,自然另當別論;但比賽往往只是毫釐之爭,面對「令人在意」的孩子、「特別」的孩子、「吸睛」的孩子,評審迷惘著如何做出決定時,最後也只能依靠無法化為言語的感覺,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三枝子擔任評審時,會率直地以自己是否「想再多聽一些」的感受做為評分基準。

當她瀏覽下一份資料時,這名字映入眼簾。  

ZIN KAZAMA  

三枝子在評審前,會盡量不接觸參賽者的個人資料,因為她只想根據當事人與演奏的印象來評斷。

但此刻的她頻頻看著手上的書面資料。

雖然資料是以法文書寫,不知道名字所對應的漢字是什麼,但看這名字應該是日本人。照片上的少年感覺人品不錯,臉上帶著一股桀驁不馴的感覺。

十六歲。

令人詫異的是,履歷表上近乎空白,讀不到任何訊息。

學歷、比賽經歷,什麼都沒有。從資料上只知道他從日本的小學畢業後,便遠赴法國。

至於未就讀音樂大學一事,倒也沒那麼稀奇。畢竟這圈子有那種從小便展露鋒芒、卻沒上過音樂大學的神童;也有不少人長大後,為了學習演奏理論,又到音樂大學進修。其實三枝子也是這種類型。被譽為天才少女的她在十幾歲時,分別奪得兩場國際大賽的第二名與第一名,隨即展開演奏生涯,後來之所以就讀音樂大學,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學經歷好看些。

但單憑手上這份資料,看不到這位叫「ZIN KAZAMA」的少年有任何演出經歷。

上頭只記載他目前為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特別旁聽生。

特別旁聽生?有這制度嗎?

三枝子疑惑地歪著頭,這場初選就是在巴黎國立高等音樂院舉行的,所以這份個人資料不可能造假。

然而,當她瞥見文件一隅的「指導教授」欄位時,馬上明白這份怎麼看都像是在開玩笑的書面資料何以過關。

三枝子頓時全身發熱。

不,不對。

三枝子在心裡搖頭。

我明明一開始就看到這一欄,卻視而不見。

上頭寫著:  五歲起師事尤金.馮.霍夫曼  三枝子感覺自己的心臟「噗通、噗通」地將血液送往全身。

為何這行字讓三枝子如此悸動,她自己也無法理解。

三枝子明白這是非常重要的一行字,也是這份書面資料何以過關的理由。少年沒有演出經驗,也沒就讀音樂學校。他的存在是如此獨特。

三枝子拚命忍住想將這件事告訴身旁兩位評審的衝動,雖然她事前完全不看參賽者資料,但西蒙通常會瀏覽一遍,思美洛則是習慣清楚掌握資訊,所以他們不可能沒注意到這行字;而且更令人驚訝的是,上頭還標示著「附有推薦函」。

竟然是尤金.馮.霍夫曼的推薦函!西蒙和思美洛應該會驚訝地跳起來才是。

這麼說來,傍晚三人一起用餐時,西蒙總是一副話到嘴邊又吞回肚裡的樣子,因為他們說好初選前,絕對不提及關於參賽者的任何話題。

三枝子腦中清楚浮現西蒙那欲言又止的表情。

當時,他正聊到今年二月悄然辭世的尤金.馮.霍夫曼。這名字是個傳奇,深受全球音樂家與樂迷崇敬,本人卻希望低調處理身後事,所以是一場只有親人好友送別的葬禮。

然而,事情並未就此結束。霍夫曼辭世正好滿兩個月當天,多位音樂家發起一場盛大的紀念音樂會。那天三枝子因為有獨奏會,不克參加,但後來收到了錄有紀念音樂會盛況的DVD。

霍夫曼沒有留下任何遺言,這一點頗符合他不拘小節的作風,但在那場紀念音樂會上,霍夫曼生前告訴友人的一句話,卻成了話題:

──我已經裝設好炸彈囉!

「炸彈?」

三枝子反問。雖然霍夫曼是個謎樣的傳奇人物、龐然巨大的存在,但眾所周知,他其實是個淘氣又率真的人。不過這句話還是讓人一頭霧水。

──要是我不在了,這顆炸彈一定會引爆,而且是非常美好的炸彈喔!

霍夫曼的至親好友聽到這句話時,反應似乎和三枝子一樣,但聽說當時迸出這句話的大師只是竊笑。

三枝子看著手上的資料,內心焦慮不已。

西蒙和思美洛一定也注意到這行字。霍夫曼的推薦函究竟寫了些什麼?

因為情緒過於亢奮,三枝子沒注意到周遭的騷動。

回過神來,她抬起頭,舞臺上沒半個人。站在舞臺左右兩側的工作人員顯得有些慌張。

ZIN KAZAMA,他沒來嗎?

三枝子發現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

果然,我就知道,這樣的書面資料肯定是哪裡出錯了。根本是唬人嘛!推薦函八成有問題。過世前的霍夫曼應該很虛弱,可能是一時情緒低落,才想試著寫封推薦函罷了。

只見站在舞臺邊的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喊著:

「下一位參賽者來電表示,他因為交通因素會延遲到場,所以我們安排他最後上臺,其他參賽者依序遞補,先行上臺演奏。」

觀眾席剎時安靜下來,看得出來身穿紅色禮服的少女因為提早出場,露出不知所措的眼神,略顯慌張地現身舞臺。

什麼嘛!

三枝子備感失望的同時,竟也覺得安心。

ZIN KAZAMA究竟會展現什麼樣的演奏呢?   

「快啊!快啊!快點!」

少年終於抵達位於廣大腹地中的大會工作處,工作人員火速接過他手上的參賽證,催促他準備上場。

「呃,那個,我想洗手。」

少年站在長相凶惡的大塊頭男子身後,抓著帽子戰戰兢兢地說。

只見一副想抓住少年的脖子,將他拎到臺上的大塊頭男子回了句:「啊啊,是喔!」隨即說明洗手間的位置。 「快點喔!你還沒換衣服不是嗎?休息室在那裡。」

「換衣服?」

少年怔怔地問。

「不是要換正式一點的服裝嗎?」

大塊頭男子頻頻打量少年。

因為少年這身裝扮怎麼看都不像是登臺的正式服裝,難不成他打算用這副模樣上臺?其他參賽者多著正式服裝,就算不夠正式,至少也會穿件西裝外套。

少年有點沮喪地說:

「不好意思,我剛剛幫忙完父親的工作,就這樣直接過來⋯⋯總之,我先去洗手。」

大塊頭男子看著少年攤開的手,不禁怔住。大大的手掌上沾著乾涸的土,看起來像是剛做完園藝之類的工作。 「你到底──」

大塊頭男子朝著奔向洗手間的少年背影喊著,但才一下子,便不見少年身影。

他無奈地望著洗手間的門。

該不會這孩子走錯地方了?從沒看過參加初選的人手上竟然沾滿泥土。

大塊頭男子突然不安地看著手上的參賽證,心想:這張難不成是其他資格考試的准考證?可是沒錯啊!少年的長相和書面資料上的照片一模一樣。

大塊頭男子狐疑地歪著頭。   三枝子等人驚訝地看著現身臺上的少年。

還是個孩子。三枝子的腦中只浮現這幾個字。

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毛頭。

並未刻意梳理的頭髮、一身T恤搭配棉褲的裝扮,還有他那一臉好奇,頻頻看著觀眾席的模樣,都讓人誤以為他走錯地方。

雖然也有那種為了顛覆古典樂界一向予人傳統、刻板的印象,刻意以一派休閒或龐克裝扮上場的孩子,但眼前的少年怎麼看都不像是這種類型,感覺非常自然。

好美的孩子,而且是那種連本人都沒察覺,自然而然散發的美,就連那正在生長的柔軟骨骼都好美。

少年怔怔地站著。

三枝子等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

「你是最後一位,開始吧!」

思美洛看不下去,對著麥克風出聲。

評審席上當然備有能讓評審發言的麥克風,但想想,今天還是第一次使用,在此之前完全用不到。

「呃,是。」

少年回神似的挺直背脊,聲音比想像中來得沉穩、悅耳。

「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少年向觀眾席行禮後,隨即望向鋼琴,自己要彈的琴好像這時才初次映入眼簾。

瞬間,空氣中彷彿有一道奇妙的電流竄過。

三枝子等人,以及坐在他們身後的工作人員不禁倒抽一口氣。

少年雙眼發亮,面帶微笑。

然後戰戰兢兢地伸出手,走向鋼琴。

那模樣猶如走向一見鍾情的少女。

濕潤的眼瞳湧現熱情。

內心雀躍不已,又有點害羞的少年以優雅的動作落坐。

三枝子不由得發顫。

少年眼中浮現喜悅,一看就知道是無比快樂的表情,和方才呆站在臺上、看起來十分純樸的他判若兩人。

三枝子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背脊一陣發涼。

為什麼會有這種恐懼感?

這股恐懼在少年敲出第一個音的瞬間,達到巔峰。

三枝子感覺自己如同字面上形容的,整個人毛髮倒豎。

身旁的兩位教授和其他工作人員—也就是坐在音樂廳的所有人,都感受到這股恐懼。

一直都很沉悶、無力的氣氛,因為這個樂音而戲劇性地覺醒。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的聲音。

三枝子渾然未覺少年演奏的是今天聽了好幾遍的莫札特,明明用的是同一架鋼琴,讀的是同一本樂譜。

當然,這種感覺早已體驗過無數回:即便使用同一架鋼琴,在實力一流的鋼琴家演奏下,便能欣賞到截然不同的樂音。

可是,這孩子到底是什麼情況⋯⋯

實在太厲害了--厲害到令人厭惡。

三枝子懷著混亂不安的心緒,貪婪、入神地聽著少年演奏出的音色。為了不漏聽任何一個音,身子不由得向前傾,還瞄到西蒙那原本動個不停的手指竟然瞬間靜止。

舞臺變得明亮。

而且只有在少年的手指與鋼琴接觸的地方才變得明亮,彷彿從那裡流洩出許多鮮豔、閃亮的東西。

一般人演奏曲風純粹的莫札特曲子時,都會拚命將自己的純粹程度提升到與莫札特一樣,並且為了表現這樣的曲風,會刻意睜大雙眼、強調無邪與歡愉。

但少年完全不需要這樣的演技,他只須輕鬆碰觸鋼琴,便能讓這種感覺滿溢出來。

如此豐富。如此遊刃有餘。卻能窺見到「這還不是他的最佳表現」的事實。

親眼目睹這般出眾才華的同時,也喚醒心中近似恐懼的情感。

三枝子不由得思索。

不知不覺間,變成貝多芬的曲子。

極為鮮豔的色彩變化著。

這次領受到的是速度感,好似有什麼能量來回疾馳,吟味著音樂的速度與意涵。

雖然無法形容得淋漓盡致,總之貝多芬的曲子有著彷彿向量的獨特東西,從少年的指尖像箭矢般射向演奏廳各個角落。

三枝子試著分析自己的感受,並設法化為言語,卻被少年的琴聲牢牢攫住,連思考能力都被奪走。

接著,又變成巴赫的曲子。

這是怎麼回事?!三枝子在心中吶喊。

少年流暢地連彈了三首曲子,彷彿無法阻斷的湍急河川,就像呼吸般自然地轉換到下一首曲子。

在場眾人入神聆聽,無不被這股氣勢懾服。

演奏廳完全被少年的世界主宰,大家屈服在他那不斷傾瀉的琴聲中。

樂音鏗鏘有力。

三枝子怔怔地想:

有誰能夠想像,這架剛才還在喃喃嘆息的鋼琴竟能發出如此巨大的樂音?

少年那雙大手輕鬆地在琴鍵上跳躍。

宛如神聖大教堂的巴赫樂曲降臨音樂廳。

層層疊疊,精密計算到近乎恐怖、結構如建築般完美的和聲,以無法撼動的姿態迫近。

簡直就像惡魔,三枝子心想。

好可怕,令人厭惡。

三枝子發現自己強烈的不安逐漸轉變成憤怒。   即便在少年笨拙行完禮、旋即消失於舞臺之後,演奏廳仍籠罩在一片詭異的靜寂裡。

眾人忽然回神,彷彿有什麼被解開似的,觀眾席響起如雷掌聲,眾人紛紛起身歡呼。

舞臺上空蕩蕩一片。

眾人相視著,露出「剛才的演奏莫非是一場夢」的表情。

思美洛晃著他的龐然身軀,大叫:

「喂!快把他叫回來,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他!」

「真教人不敢相信。」

西蒙怔怔地癱坐在椅子上。

演奏廳陷入莫大騷動。

「還在幹什麼?快把他叫回來啊!」

思美洛怒吼。但後臺更混亂,大塊頭男子喊道:

「他已經走了。下臺後就離開了。」

「什麼?!」

思美洛懊惱地搔頭。

「該不會是一場夢吧!我們該不會是聚在一起,腦子昏沉地享用午餐的煙燻培根吧?」

「──果然應驗了霍夫曼的那封推薦函。」

神情有點恍惚的西蒙冷不防看向三枝子:

「三枝子,妳沒看對吧?就算我想說也沒辦法,因為我們協議過,所以我說不出口。」

「不可原諒。」

三枝子喃喃自語。

「咦?」

西蒙一臉詫異地猛眨眼。

「那種東西,我才不認同。」

三枝子斜睨西蒙。

只見西蒙又眨了眨眼,這才發現三枝子陷入狂怒。

「三枝子?」

三枝子渾身發顫,雙手撐在桌上。

「不可原諒!這是對霍夫曼老師的嚴重褻瀆!我絕對反對錄取那孩子!」

西蒙一臉困惑,怔怔看著怒不可遏的三枝子。

演奏廳依舊籠罩在一片狂喜與喧譁中。

 

〈童謠〉

離開濱崎家後,亞夜不由得輕聲嘆了口氣。

外頭氣溫驟然下降。

果然是晚秋,拍打著臉頰的空氣冷到讓人無比清醒。

小奏的那番話讓亞夜好開心,內心滿是感激,但一走到外頭,心情又消沉了。

雖然比賽將於明天展開,亞夜卻絲毫沒有即將上場的感覺。

果然像小奏說的,多少得專注些才行。

亞夜抽中八十八號,最後一天才比賽。雖然不能說這號碼是個好兆頭的幸運數字,但萬萬沒想到有那麼多人參賽。

為何事到如今,我還要站在人前被打分數呢?

亞夜真的很躊躇,猶豫再三。

目前的狀態已經能讓她充分享受有音樂相伴的生活;雖然將來希望從事與音樂有關的工作,但從沒考慮過成為四處征戰的鋼琴家這個選項。當然,專門錄製樂曲的音樂家另當別論,畢竟亞夜始終認為自己不適合在眾人面前演奏。

還有一件令她在意的事。

前幾天,學校方面收到電視臺想採訪亞夜的申請:他們想貼身跟拍整個比賽過程,製作成紀錄片。雖然同校也有幾位學生參加芳江國際鋼琴大賽,但對方指名她。即便亞夜婉拒,心情還是不免受到影響。

他們只是想拍一部「天才少女復活記」罷了。

突然從舞臺消失的少女又回來了。要是再加上一句什麼「獻給已逝母親」之類的臺詞,他們肯定開心不已吧。亞夜一想到世人如此看待自己參賽一事,心情便很低落。

亞夜從未後悔在那時告別舞臺,也沒有絲毫挫敗感,因為她深愛音樂,也未曾想過離開音樂;而她最難以忍受的,是被別人誤會自己想重返舞臺,或是想東山再起。亞夜雖然有著傻大姊個性,卻也有極為彆扭的一面,讓她猶豫著是否該如同眾人所期待般「復活」。

算了吧!什麼復不復活的,要是第一次預賽就落選,可就笑掉人家大牙了!

亞夜獨自苦笑。

可能是因為濱崎家離學校很近吧,亞夜很自然地朝學校走去。

雖然夜已深沉,校舍裡卻亮著耀眼燈光。

基本上,學校的練習室是二十四小時開放使用的,所以每到音樂大賽、考試或校內比賽將近時,學校便化為不夜城。

亞夜之所以想來學校看看,除了不想就這樣懷著喜悅與躊躇的複雜心情回家,也是因為挑選禮服真的很累,試穿禮服時又頗為緊張,只想以放鬆的狀態和鋼琴來個親密接觸。

練習室所在的那幢大樓果然被完全占領,透過隔音門傳來殺氣騰騰的蕭邦練習曲和貝多芬的奏鳴曲。亞夜看到兩位同樣參加芳江鋼琴大賽的學生。走廊上飄散著衝刺的緊張感,與伴隨夜深襲來的疲憊感。

因為有著亞夜最愛那架鋼琴的練習室已有人使用,她只好走向另一間練習室;那裡放著她第二喜歡的鋼琴。

亞夜突然停住。

某間練習室流洩出來的琴聲讓她止步。

咦?這是怎麼回事?

一瞬間,她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聽到了什麼。

很難形容的音塊。

聽不清楚旋律,是從未聽過的樂句。

爵士鋼琴嗎?

她專注聽著。

這聲音第一次聽到。只要是鋼琴系學生彈奏的樂音,她大概都記得,只要稍微聽一下就知道是誰。

莫非是作曲系的學生?亞夜湊進門扉,將耳朵貼著門。

作曲系有幾位學生組了個爵士樂團。

但是亞夜越聽,越覺得身體發冷。

喉嚨變得好乾。

不對。好厲害,真的好厲害,和鋼琴系的學生一樣厲害;不,不對,說不出個所以然,但真的很厲害。

怎麼說呢?好強大的樂音。

強大到足以讓亞夜停下腳步。其實透過隔音門傳出來的聲音聽起來都差不多,因為個性與裝飾性都被削落,全部化為一致且扁平的音色。

但這和從其他房間傳來的熟悉聲音不同,有種像是要衝破門扉似的粗大輪廓。

不會吧?!我們學校竟然有能讓鋼琴如此鳴響的學生。

亞夜呆站著,心跳加速。

好厲害的快速音群,明明彈的是八度音,卻能毫無縫隙地完美奏出每個音。

竟然能均勻彈奏如此複雜的快速音群。

亞夜覺得全身血液像被抽乾似的,感受到近似恐懼的驚愕。

我,現在聽到非常厲害的東西。比賽前夜,在學校的練習室體會到全身沸騰般的興奮。

觸鍵方式突然改變,亞夜一陣錯愕。

原本讓人屏息般的飛快彈奏瞬間粉碎,幡然一變為輕快樂風。

倫巴,是倫巴的節奏!

亞夜想起這個用左手刻畫出纏綿的節奏,右手再彈出旋律的音樂類型。

嗯?這是什麼?我知道了。雖然加了相當程度的即興演奏,但這的確是──

亞夜再次將耳朵貼在門上時,腦中突然靈光一閃。

《不停滾動》!這個人正用倫巴彈奏這首童謠!

亞夜忍不住從門上的四方形窗子窺看裡頭。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頂深咖啡色帽子。

破舊的帽子左右搖晃著。

看得出來帽子的主人是個年輕男生。

他沒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就這樣站在鋼琴前,邊晃著身體邊彈奏。

果然沒見過他。

亞夜不停變換窺視角度,努力想瞧見他的廬山真面目。

我們學校沒有這樣的學生啊……看起來好年輕喔!該不會是高中生?

只見他隨興彈奏一段倫巴後,突然望著天花板,接著看向牆壁。

那瞬間,他停止彈奏。

又冷不防奏起蕭邦的第一號練習曲。

咦?!

亞夜不由得回頭看向走廊。

沒錯,他正應和著窩在不遠處另一間練習室裡、從剛才就拚命練習第一號練習曲開頭的學生。

不會吧?!怎麼可能聽得見?明明在練習室裡頭啊!

亞夜驚詫不已。從遠處傳來的曲子與他彈奏的曲子如此契合,可見他的確聽得見。

琴聲突然變得混濁,成了刺耳、奇怪的樂音。

亞夜的腦子一片混亂。莫非我聽錯了?

問題是,樂句一模一樣,那麼雄壯、如海浪逐來又退去的樂句──

亞夜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我明白了。他故意錯開半音,用一模一樣的樂句疊在那個人的琴聲上面。

他彈奏的樣子那麼自然,給人興之所至、信手拈來的感覺,感受不到半點為指法所苦的樣子。

依舊晃著身子彈奏的他突然看向門口。

恰巧與亞夜的視線撞個正著。

白皙臉上掛著大大的雙眼。

琴聲戛然而止。

由於事出突然,亞夜就連別開視線、逃離現場都來不及,只能與他四目相對。

他也睜大眼,像是被查問「是否在惡作劇」般,遲遲說不出話來。

他被寵愛著。

亞夜第一次見到少年那張臉,腦中浮現的就是這句話。

這孩子被音樂之神寵愛著。

亞夜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想,但初見他的臉,心裡便這麼覺得。如此莊嚴、神聖、純潔⋯⋯這類平常不會使用的話語,都能用來形容他那張臉。

少年摘下帽子,顯得不知所措。

只見他很快拿起放在地上的斜背包,倉皇奔出房間。

「對不起!對不起!」

少年向亞夜低頭道歉。

「為什麼?為什麼要道歉?」

亞夜反問,少年卻一副只想趕快逃離的樣子。

「對不起,我知道這麼做不對,只是經過外面時聽到琴聲,覺得『真是好琴啊!』所以忍不住……」

少年頻頻道歉,不斷後退。

「我沒彈過什麼好琴,所以就……」

「啊?」

亞夜不停眨眼。

這樣也聽得到?只是經過外頭那條路,竟然能聽到隔音絕佳的練習室大樓裡的琴聲?

「等等!你是誰?」

少年戴上帽子,飛也似的逃離。

「等等!告訴我你的名字!」

亞夜趕緊追上去。

但少年腳程很快,不一會兒便奔出大樓門廳,只見一個人影奔向與校門反方向的後院圍牆。

「難不成……」

亞夜怔怔地目送黑暗中的人影。

那裡哪有路可逃啊?只見人影敏捷地翻牆。

不會吧?難道他是偷偷跑進來的?

如此年輕、還像個孩子的大男孩,他的琴藝竟然勝過音大生?

亞夜完全忘了比賽、禮服,還有電視臺採訪一事,呆站在門廳,望著昏暗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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