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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王(上:倖存者/下:回歸者,套書不分售)【本屋大賞首作】

第一章 倖存者

〔咬傷〕

又做了坐在樹下、陽光從葉隙灑落全身的夢。

抬起頭,遠方是冠雪的山脈。夢中是故鄉山裡的河川,自己坐在被陽光曬得暖熱的岩石上垂釣。

為什麼呢,在這遍布汙泥的地底,竟夜夜做著同樣的夢。

那條河好美。樹木的枝葉慵懶地往外伸展,一到秋天,換上紅黃色新裝的葉子,為水面染上織錦般的色彩。

至於那些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翩翩飄落水面的老去枯葉,在清澄的水底投下小小的影子,不知流向何方。

總有一天,我也會這樣。每個人都一樣。

 

難道當時年幼的我,因為看著水面上隨波逐流的枯葉,讓這段宛如天啟的徹悟記憶深植心中,所以現在才會不斷夢見清流?

(如果真是如此⋯⋯)

凡恩露出苦澀的表情。

(我還真是無聊啊。)

庫許納河畔那場戰役,整個軍隊宛如被老虎鉗夾住的小樹枝,在東乎瑠占壓倒性優勢的兵力下潰不成軍。但不可思議的是,至今從未夢見當時的情景。

直到現在,凡恩還能鮮明地想起那些親如手足的夥伴在自己眼前慘死刀下的樣子,但為什麼始終沒夢見呢?

屍橫遍野的戰場上,只剩衣衫襤褸的他還能站著,頭上一張大網迎面撒下。不管是那股油膩的塵埃臭味也好,淪為戰俘後被帶到阿卡法鹽礦這個地獄前的種種也好,全都不曾來到夢裡。

不過,偶爾,那張臉會在夢裡出現。

那是剛開始在故鄉山地征戰時,他第一次親手殺死的男人。

那男人是一位在後面指揮部隊、身騎駿馬、高聲對士兵發號施令的將領。遠遠看去,雖然只覺得是個傲慢的東乎瑠將軍,但凡恩巧妙地讓對方與部隊拉開距離,從旁切近後,再一箭射向那位將領的胸口。他的頭往後仰,頭盔隨之落下,但顯露出來的竟是一張意外年輕的臉孔。

那張臉茫然地盯著透過鎧甲接縫刺進胸口的那枝箭。

先是懷疑:「自己真的要死了嗎?」然後體認到:「沒錯,真的要死了。」那張因恐懼和痛苦而扭曲的年輕面孔,至今還深深烙印在眼底。

那場戰役後,伴隨著一場場殺戮無數的戰爭,死亡,就這麼偷偷摸摸地變成了隨處可見的日常。

現在,凡恩再次親眼見證死亡。

據說在這個地獄裡,不出三個月就會成為屍體、遭到丟棄,而他已經待了兩個月。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就像螞蟻一樣,扛著裝有岩鹽、重得深深嵌入肩膀的竹簍,不停往來地底和地面之間;到了晚上,則銬上與深埋岩盤裡的鐵樁相連的腳鐐,就這麼入睡,日復一日。

剛被帶來這裡的時候,他一心以為只要不斷用腳踢鐵樁根部,總有一天會鬆脫也說不定;但不管再怎麼踢,那根深深打進堅硬岩盤裡的鐵樁卻絲毫未動。每天遭受苛刻對待,卻只能拿到少許糧食,這種嚴重透支的身體,就連抬腿踢鐵樁的力氣都沒有。

在日漸衰弱的身體哀求下,他的心或許早在不知不覺中想放棄一切了。

(無聊⋯⋯)

被無情砍倒的樹,哪有什麼枯葉般的徹悟。

雖說凡恩已不年輕,但也才四十歲,應該還有即使身心磨耗至油盡燈枯那一刻,也要奮力砍下敵人腦袋的骨氣才對。

但有此念頭的同時,心底卻覺得空蕩蕩一片,找不到非得活下去不可的執著。就像掉到研缽底部一樣,當生命走向盡頭時,這種被掏空的感覺說不定還能帶來些許慰藉。

我的人生,說穿了不過就是這樣。

想到這裡,胸口便掠過一股哭笑不得的空虛。

儘管如此,凡恩仍無意選擇死亡。

如果想死,方法多得是,他才不想因為敗給痛苦而選擇一死。

直到殘存的生命之火消失前,他非得活著不可。

 

喀噠,喀噠。微小的聲音持續著。

那是往地底送進微風的風扇葉片旋轉發出的聲音。風扇是利用地下水流推動水車而運轉的,微弱的風就這樣隨著葉片,經過長長的風箱送進來。這就是延續生命的救命索。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自己再也聽不到這聲音呢?

闔上的雙眼深處看見的,是清澈的潺潺流水。

喀噠,喀噠,可以聽到彷彿說悄悄話般的微弱聲響。

玩具水車轉動著。那是凡恩做給兒子的水車。他一邊回憶父親在遙遠的從前替自己做的水車,一邊做給兒子。因為用竹葉做的水車只會「唰唰」地發出些微水聲,兒子便拚命用嘴巴模仿真正水車的聲音。

手臂似乎還能感覺到兒子的呼吸。若有似無的、柔軟的氣息⋯⋯

夏天,河畔那些乾燥的白色石頭對面,從葉隙灑下的陽光舞動著。樺樹的白色樹幹令人眩目,滿眼嫩綠也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熱鬧極了。

兒子抬起頭,碰碰他的手肘。指著樹林深處。

(⋯⋯啊。)

是鹿。有隻飛鹿。

在樹木的縫隙間,牠看起來就像是片濃綠色的影子。這隻鹿已經過了壯年,體型卻異常龐大。鹿角宛如熊熊燃燒的火焰,向天飛竄。

凡恩站起身,牽起兒子的手往前走。

就像蒸騰的熱氣,鹿的身影隱約搖動,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凡恩握著兒子的小手,輕聲對他說:

(那該不會是⋯⋯)

 

隱隱聽到叫聲,凡恩一驚,睜開雙眼。

眼前的美麗光芒瞬時消失,又回到充滿黑暗汙臭的現實。

還聽得到⋯⋯聲音很遠。

這地底層疊著許多因挖掘岩鹽而形成的洞窟,看來有如蟻巢,但他聽到的並不是被鎖在這一層的奴隸所發出的聲音。

他們的聲音完全沒停過。

呻吟、啜泣、簡直不像人聲的獸般咆哮,總是不分晝夜不絕於耳,那些聲音幾乎已不成聲,只是種噪音而已。

但現在聽到的聲音很明顯有所不同,正因如此,耳朵才能清楚地辨別出來。

那聲音聽來很急迫。在空間裡不斷迴盪,疊成好幾層聲音。

那是帶著恐慌的叫喊、嘶吼聲。一開始是通往外面的上方坑道有異狀,接著,騷動漸漸往下移動。

(⋯⋯怎麼回事?)

凡恩撐起上半身,蹙起眉頭。這時,剛好看到一名奴隸拖著鐵鏈站起來;那奴隸就被綁在離坑道出入口的幹道最近的地方。

位於坑道跟幹道交叉口的火把,映出那男人一邊慘叫一邊扭動身體的影子,就在這時,一個黑影迅速無聲地竄進來。

(⋯⋯狗?)

在晃動的火把亮光下,可以看到發亮的毛流,但周圍實在太暗,無法看清完整的樣子—有點像狼,但又比狼小。

(該不會是山犬?)

故鄉的山裡有許多極為剽悍殘酷的山犬。看那影子的身形動作,確實很像山犬,但山犬為什麼會來這種⋯⋯?

位於入口的奴隸和那影子糾纏交錯,接著發出一聲撕裂般的慘叫。

「⋯⋯烏里亞,基?奧諾,洛吉?」

睡在身邊的男人也跟著起身,望著前方的黑暗,怯生生地開口。那男人面朝著凡恩,像是在提問,但凡恩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會在這鹽礦工作的,幾乎都是東乎瑠的死囚,或是從南方帶來的戰俘,很少遇到語言相通的人。來自阿卡法的可能只有凡恩一個。

凡恩對身邊的男人聳聳肩,開始環視周圍,看看有沒有可用的東西。

如果把那條將自己鎖在岩盤上的鐵鏈纏在手腕上,或許還能派得上用場,但腳踝被腳鐐銬著,就無計可施了。

那黑色野獸接二連三襲擊奴隸,慢慢往這裡接近。

「喔呀!喔呀!喔呀!」

身邊的男人驚叫著,揮手想趕走野獸,但野獸並沒有停下來。

野獸跳向男人的剎那,凡恩奮力用沒銬住的左腳踢向野獸側腹。

被踢飛的野獸發出短促的哀鳴,但是在背部即將撞上岩壁前,竟一個扭身,反踢岩壁一腳,穩穩落在地面上。

令人難以置信的俐落身手。

凡恩啞口無言,與那野獸正面對望了片刻。

黑暗中,那對綻放著異樣光芒的金色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這裡⋯⋯下個瞬間,一團黑影迫近眼前。

有些暖和的氣息包圍著臉。野獸嘴裡散發出有如剛裂開的新鮮木頭般奇妙的草腥味。

野獸的牙齒深深嵌入凡恩下意識護住喉嚨的手臂。

先是感受到手臂上彷彿被硬物夾住的壓迫感,馬上又轉為利齒咬破皮膚的劇痛。

凡恩在呻吟中抓住那團黑影的鼻子,沿著長長的鼻梁往前,手指往對方眼睛一戳。

野獸發出一聲慘叫,鬆開凡恩的手臂,閉上受傷的單眼,只往後方蹣跚退了一、兩步,卻沒有逃走,又咬了隔壁男人的腳。就這樣接連咬傷奴隸們,最後消失在坑道深處。

凡恩按住被咬傷的手臂,粗喘著氣。雖然痛得厲害,但沒什麼出血。

其他奴隸也各自按著被咬的地方,略顯亢奮地互相探問。

大家都被鐵鏈綁著無法脫逃,所以野獸突然襲來的恐懼也更加駭人,不過一陣騷動過去,倒是沒有人受到危急性命的重傷。

「奧他庫,耶傑!拉吉,洛吉,蓋得、邁耶!」

凡恩低頭看著身旁一邊不停咒罵,一邊按住腳呻吟的男人,不禁皺起眉頭。

(到底為什麼⋯⋯)

為什麼要攻擊人?

山犬也好,狼也好,除非餓到極點,或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地盤跟孩子,否則並不會輕易攻擊人。

難道是遭到追趕,才會逃進鹽礦?

若是因為畏怯或恐慌,當然有可能出於反射而咬人。不過⋯⋯

(那傢伙絲毫沒有怯意。)

在一瞬間四目交接的金色眼珠。那雙眼睛就連一點亢奮的神色都沒有。不如說牠像是在冷靜地觀察四周。

(那是士兵的眼睛。)

冷靜執行任務的士兵就是那種眼神。想到這裡,凡恩搖搖頭。再想也沒有用。

他使勁地擠壓傷口周圍好幾次,讓血滴在地上,同時在心裡啐了一聲。

(明天早上一定會腫得很厲害。)

現在煩惱也無濟於事。

可能是恐懼突然來襲導致的反彈,身體開始覺得疲倦,就像一灘熔化的鉛液。凡恩讓身體避開鐵鏈躺下,嘆口氣後,閉上了眼睛。

 

 

七天後,已經早上了,但身旁的男人還沒醒來。

那人躺在地上,身體蜷縮成一團,很痛苦的樣子。就算叫他也沒反應,輕輕一搖,才發現全身已經冰冷。

這麼說來,大概是前天吧,這個人開始咳得很嚴重;即使是半夜,也一直能聽到呻吟聲。但凡恩太疲倦,無力起身,只能就這麼呆呆躺著,聽那聲音不斷傳來。

要是能起身替他拍拍背就好了。看著對方再也不會動的背影,凡恩暗暗想著。同時發現身體異樣地燥熱、無力,連剛剛那個念頭都好像漂浮在內心極遙遠的彼端。

坑道四處都可聽見宛如枯木磨擦般的乾咳聲。

 

被野獸咬傷後的第八天晚上,凡恩沒夢見從葉隙灑落的陽光;取而代之的,是淒厲的惡夢。

突然,劇烈的頭痛襲來,隨之而來的是讓牙齒不停打戰的惡寒。

如海浪般一波波打來、讓全身猛烈顫抖的惡寒與戰慄終於慢慢平緩下來;但同時,發燒的熱度也開始攀升,高燒的程度就連吐出的氣息都好像在燃燒似的。

身子因高燒變得軟綿的同時,他做了一個惡夢。

一個長出樹根的夢。

樹根從那遭到野獸啃咬的傷口鑽進手臂中。

凡恩大叫著想按住手,身體卻不聽使喚。樹根就這樣一寸一寸爬進無法動彈的手臂裡。

到達肩膀的樹根開始分支,一根往頸部、一根從鎖骨邊往胸口延伸。樹根不斷繼續分支,沿著血管遍布全身。

難以忍受的疼痛。

他不斷發出無聲慘叫,一次又一次,好幾次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忍受,寧可就此失去意識,然而在夢中卻始終無法如願。蔓延身體各處的樹根終於到達頭部,那瞬間,凡恩的感覺變得異常清晰鮮明。

就在凡恩已做好心理準備,要迎接劇痛襲來時,大腦深處的某一點彷彿被什麼東西刺穿,下一刻,麻痺般的溫熱快感傳遍全身。

從下腹部到大腿根部硬得像木板一樣,凡恩反弓著身子,不停顫抖。

快感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心跳快得彷彿心臟就要裂開。

好痛苦。

就在他覺得死亡近在眼前時,眼窩深處開始布滿無數光點。

那些光粒像是被什麼東西吸引似的聚集起來,像漩渦那樣,一邊旋轉一邊擴大。光粒在體內不斷磨擦,那些被磨擦到的地方也都變成了光粒。

(要崩散了⋯⋯)

身體漸漸變成細碎的光粒,崩潰瓦解。

原本在身下的岩石,不時何時也變成了光粒。與身體接觸到的東西都化為光粒,一切全都崩解,融入一片混沌。

在逐漸消失的身體中,凡恩看到一顆顆光粒映照出的自己。

時光猶如走馬燈般快速回溯。

他看見妻子古靈精怪的淘氣笑容、兒子羞澀的笑顏、父親母親和哥哥的臉、故鄉老家的門,還有獵犬烏茲從那扇門後輕快跑出來的樣子;炊煙、清流所反射的光,還有從泛紅的葉片透過來、舞動不止的陽光,全都看見了⋯⋯

(別走⋯⋯)

凡恩拚命拉住正在流逝的這些,想讓它們再次匯聚於身體。

或許是這強烈的意念化成了微小的力量。

那些往四周逐漸擴散、變得黯淡的光粒,終於,慢慢地—慢得令人心焦,重新匯聚,再次重塑他的身體。

 

〔相遇〕

喉嚨如灼燒般的乾渴,讓凡恩醒了過來。

他一邊發出嘶啞的呻吟,一邊睜開雙眼,聽見眼垢剝落的聲音。手背碰到的是冰冷的岩壁。

周圍一反常態的明亮,他甚至還能看到手臂上的汗毛。

看看被野獸咬傷的傷口,曾被利牙深嵌的明顯傷口已結了痂。

昨晚,好像因為發高燒,做了可怕的夢。

(昨天晚上⋯⋯)

真的是昨天晚上嗎?

凡恩不太確定自己的時間感是否準確,也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好像做了一場很長的夢,又好像陷入一片空白,有種奇妙的恍惚感。

(餓了⋯⋯)

不,不是肚子餓了那麼簡單。是彷彿腹部有把火由裡往外燒灼般、非常強烈的飢餓感,並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變得更加強烈。手有些顫抖。不快點吃些什麼的話,可能會昏過去。

但是在被鐵鏈綁著的狀態下,不可能靠自己去覓食。距離早上送粥的時間應該還有很久,一想到這裡,凡恩又流了一身冷汗。

口好渴,頭也很暈⋯⋯但是,除了這些症狀,腦袋似乎好一陣子沒這麼清醒過了。

就像發高燒熟睡的隔天早上,出了一身汗,熱度也已經消退,那種醒來後神清氣爽的感覺。

話說回來,還真安靜。

連老鼠和蟲子走動的聲音都聽不見。送風葉片轉動的聲音還是聽得見,卻完全感覺不到其他人的動作和氣息,連聲音都聽不到。

(該不會還是半夜吧?)

凡恩一邊狐疑著,一邊把身體轉向岩壁,使勁一撐,站了起來。此刻映入眼中的光景,讓他不禁為之愕然。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癱倒在地上的屍體。

 

斜對面那個男人,昨天晚上明明還活著;還有鎖在對面牆上的人也是⋯⋯這一層所有人都斷了氣。

一眼就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睡著了。

不知何時燒盡的火把已然燒成黑炭,地底下明明只有從幹道透進來的些許微光,但那些死去的男人臉上痛苦掙扎和猙獰的表情卻看得一清二楚。

在一片死寂中,凡恩開始發抖。

心臟劇烈跳動。喘不過氣。

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他什麼都不知道。但心裡有種「不能再待在這裡」的預感。不知道哪來的聲音警告他:快逃!

飢餓也在腹部深處催促著身體。

(得快點離開這裡才行,越快越好!)

凡恩什麼也沒多想,正要拔腿狂奔,鐵鏈「哐啷」一聲用力拉住他的右腳。他往前撲倒,下意識用雙手抵住岩床撐著身體,啐了一聲。

(可惡!)

怒火突然湧上心頭。

現在的凡恩深深憎恨那些抓住他、把他囚禁於此的人。

他抓住腳鐐,在盛怒下用力一拉。用兩根鐵樁鎖住的鐵板和螺絲發出「哐啷」的刺耳聲音。

明知不可能鬆動,但此刻凡恩可顧不得這麼多。

熊熊怒火讓他大吼一聲,緊咬牙關,用全身肌肉的力量拉扯著鐵鏈。

手臂、肩膀的肌肉扎實地隆起。

接著⋯⋯手裡傳來粗大鐵鏈開始像麥芽糖般扭轉的觸感。鏈環的開口越來越大,終於整個扯斷,凡恩應聲往後一倒、跌坐在地。

凡恩跌坐在睡亂了的草蓆上,呆呆看著手中垂下的鐵鏈。

他就這樣盯著被自己扯斷的鐵鏈。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拖著還連在腳鐐上的殘餘鐵鏈往外跑。

 

凡恩一面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一面跑在坡度平緩的幹道上,跑向能通到地面的天通坑。

他看見遠方高處的光線。光線被支撐滑車的堅固木架擋住,和木架綁在一起的粗繩則緩緩搖晃著。

凡恩抓住覆著一層粗糙白鹽的大型木梯,開始不斷往上爬。

越接近上層,四周也越亮。

來到第二層岩盤時,他聽見馬蹄敲在岩石上的達達聲。

(馬還活著?)

大概是發現到凡恩的存在,綁在岩壁和木柵欄之間的馬從容地望向這裡,抬起鼻子,噗嚕噗嚕地噴著氣。

除此之外,沒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

他瞇起眼環視坑道,只看到氣絕倒地的奴隸。

凡恩咬緊牙關,繼續專心往上爬。

(那野獸⋯⋯)

前幾天來襲的那隻野獸浮現眼前。

牠是怎麼爬下這座梯子的?不管是狗或是狼,應該都不會爬梯子下來,更別說往上爬了。

(不⋯⋯)

看牠的身手,不無可能。

回想牠能在快撞上岩壁前一個扭身,踢向岩壁,在半空中一躍落地;那麼在這狹窄洞穴中,一邊輪流踢著梯子和岩壁,一邊往下,對牠來說,也許同樣輕而易舉。

(那傢伙到底是什麼?)

奴隸們接二連三死去,都是被牠咬傷之後的事。

不管再怎麼嚴苛的勞動,也只是帶來身體的疲累,那麼多奴隸不可能一口氣全部死光光。

地底也有可能突然充滿毒氣。但如果真是毒氣,那個睡在靠近出口處的男人應該可以倖免才對;而且怎麼想,分別睡在不同岩層的男人們同時送命都是不可能的事。

大家都出現劇烈的咳嗽,那種類似感冒的症狀也是被野獸咬傷後開始蔓延的。

(可是⋯⋯)

一想到那野獸冷靜、彷彿在執行任務般,一個接一個咬傷奴隸的樣子,凡恩忍不住咬住嘴唇。

(如果死因是被咬傷,那為什麼我還活著⋯⋯)

來到最後一段,凡恩努力抬高身體,連滾帶爬地從通往礦山口的坑道出來。

凡恩瞇著眼,看著眼前彷彿大張著嘴的礦山口。

西下的太陽在岩壁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

(黃昏⋯⋯)

還是清晨?這樣算來,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半天?還是更久⋯⋯?

凡恩緊抿著唇,來到坑口外。

一瞬間,整個人包裹在金黃色的光芒中。

清涼的秋日晚風輕撫過臉頰。夕陽透過搖曳的枝葉,悄悄染紅大地。

完全沒有人的氣息。

那些為了阻止奴隸逃亡而看守鹽礦的守門士兵,還有奴隸頭子,全都不見蹤影。

發出細小振翅聲飛來飛去的蒼蠅,暗示了他們的現狀。

 

一陣涼風吹來,凡恩打了個哆嗦。

總之,先找點東西吃吧。只要是能吃的,什麼都好。

他看看四周,發現幾幢建築。

被帶到這裡來的時候,為了怕他逃亡,所以眼睛被遮住了;運送岩鹽時,四處也有許多奴隸和奴隸頭子,根本沒閒工夫窺看四周。這還是凡恩第一次看到鹽礦周圍的風景。

眼前首先看到的是瞭望臺。旁邊那排像是大雜院的建築,應該是奴隸頭子們的住處吧。

東邊建有大小不同的兩幢建築物,屋頂還伸出幾根煙囪,可能是烹煮奴隸三餐的廚房。旁邊還有幾間看起來像倉庫的房子,應該是這樣沒錯。

所有房子全部緊閉門戶。

凡恩餓極了,早就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提防。他走向離自己最近的建築物,踢踢門,還用身體撞了幾次。屋子好像從裡頭上了門閂,雖然已經撞出一點縫隙,但還是沒辦法就這樣打開門。

他沒有放棄,繼續撞了好幾次,終於聽到有什麼斷裂的聲音,門突然開了。

身體頓時失去重心,凡恩踉蹌跌進屋裡,小腿還碰到了硬物。他啐了一聲,摸摸小腿。門前倒著三張椅子。

(是這些擋住了門?)

屋裡一片死寂。

黃昏的餘光從窗戶斜斜照了進來,塵埃漫天飛舞。

淡淡的光線中,他看見倒在地上的女人們。還有個女人可能正要喝水吧,雖然倒地不起,但手仍伸向了水壺。

看來應該是用餐時死去的。房間中央的調理檯上,散置著切好的發姆(小麥麵包),桌上湯汁四濺。

他想起送粥來的女奴手臂上纏著破布。

(門閂⋯⋯用椅子檔門⋯⋯)

她們害怕受到襲擊。

(是那隻野獸嗎?)

這裡一定也遭到了襲擊。碗盤碎片全被掃到地板一角。他幾乎可以想見女人們鐵青著臉,一邊打掃一邊談論「那到底是什麼」的景象。為了怕再次受襲,晚上才會這樣緊拴著門睡。

一天、兩天、三天⋯⋯開始出現咳嗽症狀時,只覺得是感冒了,仍拖著發燒的身體工作。最後,她們終究一一死亡。

看著這些已經斷氣的女人,凡恩想起身體突然覺得沉重如鉛的奇妙感覺。

她們已失去血色的臉龐和脖子上浮著一顆顆的紅黑色斑點。或許是發燒留下的痕跡吧。

凡恩頭痛欲裂,身體不住顫抖,連呼吸都覺得痛苦。儘管如此,他還是無法對這些突然迎接悲慘死亡的女人身體視若無睹。

凡恩闔起顫抖的雙手,閉上眼睛,祈求女人們的魂魄能回到遙遠常春之地。

接著他張開眼睛,觀察四周。

鼻子從剛剛就一直聞到濃郁的食物味道。

抬頭一看,先是看到天花板掛著成束的辣椒和大蒜,一旁還掛著成捲的香腸。房間中央的大調理檯上則放著出爐後還來不及切的大圓發姆。

看來這裡並不是烹煮奴隸三餐的廚房。奴隸能吃的只有黏糊糊的麥粥。香腸和發姆這些東西已經很久沒看過了。

凡恩先衝到大水瓶前,用杓子接水咕嚕咕嚕喝了幾口。冰涼的水甜美有如甘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他喝了再盛、盛了又喝,盡情喝飽後,一把抓起調理檯上的發姆,撕下一大塊,一口咬下。

發姆的大小足以當做四口之家的晚餐,但凡恩甚至等不及咀嚼,狼吞虎嚥吃下肚後,馬上又撕了一塊大口咬下,不知不覺就塞滿了肚子。

腦中有個聲音在對他說:別吃過頭了。

那個冷靜的聲音告訴自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過著這種只吃少量食物果腹的日子,一下子吃太多的話,可能會有生命危險。

儘管如此,他的手完全停不下來。

簡直就像身體裡有個深不見底的大洞一樣,不管再怎麼吃、再怎麼吃,那個洞還是填不滿。

凡恩伸長了手,粗魯扯下掛著香腸的繩子,大啖鹹香夠味的香腸;就連冷香腸裡凝固的白色脂肪,都讓他覺得美味極了。久違的肉味像是開啟了身體裡的某個機關,讓他全身暖了起來,就像即將熄滅的蠟燭再度明亮起來。

他暫歇片刻,用手背擦擦嘴。突然,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凡恩抬起頭,側耳傾聽。

確實有聲音──好像是哭聲。

(還有人沒死?)

在哪裡?聲音是哪裡傳來的?

他仔細聆聽,好像找到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離開廚房後,哭聲稍微變大了些。

(在隔壁嗎?)

眼前是一幢比剛剛那幢更簡陋,但規模大得多的建築物。

這裡也一樣,有什麼東西從內側擋著門。現在的體力雖然比剛才好,不過少了生死交關的緊迫,也使不出把門踹破的力氣。

看看四周,東側牆壁上方有一扇小氣窗。

凡恩把剛剛小腿撞到的椅子搬過來,踩著它從氣窗擠進去。

和隔壁相比,這幢昏暗建築物內部顯得更加冷清。

偌大的空間裡只排著幾口爐灶。灶上放著黑色的鍋子。看來這裡才是烹煮奴隸三餐的廚房。

這裡也有好幾個已經死去的女人,有些看起來還很年輕。

看著她們腳上的腳鐐,凡恩不禁咬牙──這些女孩也是奴隸。應該是戰敗後被趕出故鄉,整群帶到這裡來的吧。

後面幾口灶的灶灰都掃了出來,堆在灰桶裡。大部分的鍋子也都已洗好晾乾。

但靠近凡恩的兩口灶底還留著灰。放在灶上的黑鍋裡也還留有一些粥。

她們可能是替鹽礦的奴隸做完飯、收拾完畢,正打算煮東西給自己吃時倒下的。

那哭聲聽來依然朦朧,不過已經比剛剛清楚許多。可是女奴們全都倒在地上,看不出有一息尚存的人。

只有一個女奴在靠裡面的地方。她並沒有倒在地上,背部還正好堵住灶口,就這樣坐著死去。包著頭髮的布歪歪斜斜,頭髮散在臉頰上。年紀大約二十二、三歲吧。

直到死去的那刻,她都拚命抱住身體,深怕沒能把灶口擋好。

是不是因為發燒產生幻覺,想用身體保護灶裡的某樣東西不被野獸吃掉呢?

凡恩雙手輕輕抱起女人的身體,將她從灶口前移開。

瞬時,哭聲變得清晰。

凡恩往昏暗的灶裡一望,一對圓滾滾的黑眼珠正驚訝地看著這裡。

灶裡有個小孩,圓胖的小手裡拿著一塊發姆,臉頰盡被淚水沾濕。

 

〔離開鹽礦〕

鹽礦四周圍著結實的鐵柵。

南側有道門,正對著運送鹽和生活物資的道路。到了早上,守衛應該會打開這道門,但現在已經沒有人會來開門了,大門也就這麼緊閉著。

守衛小屋裡應該找得到鑰匙吧。不過凡恩沒打算開門,決定翻過柵欄。他知道柵欄上面埋了密密麻麻的刺釘,以防奴隸逃亡或外人入侵,但他不想讓人察覺門是從內側打開的,也不想被發現有人逃亡。

他找來一只廢棄桶子,放在垃圾場附近的柵欄下,站上去,再把別人丟棄、已破破爛爛的馬用毛毯疊好,蓋在刺釘上。先把行李丟到對面,再背起孩子跨越柵欄。

跨過去後,他伸長了手,拿掉柵欄上的馬用毛毯,丟回裡頭。運氣好的話,桶子和毛毯看起來應該會像是被風從垃圾場吹跑的。

(如果有狗在,就沒這麼容易逃走了。)

一想到這裡,他才發現完全沒聽到狗叫聲。奴隸頭子總是神氣地牽著好幾頭狗,但現在別說叫聲了,連一絲狗的氣息都感覺不到。

(難道也被那傢伙咬了?)

如果是綁在狗屋時遭到攻擊,確實很有可能已經被咬死。

(昨天就應該先探查清楚的。)

可是昨天他壓根沒想到狗的事。

(看來我變得太遲鈍了。)

淪為奴隸之後,過著看不見希望的日子,或許在不知不覺中,心裡的某些東西也漸漸被消磨殆盡。過去毋須思考也能自然而然警覺到的事,現在竟然完全沒發現。

望著眼前那片深邃森林,凡恩嘆了一口氣。

凡恩用掉落在那母親身邊的背巾背著孩子,或許因為這樣,孩子不哭不鬧,乖乖攀著凡恩的脖子。多虧如此,翻越柵欄的過程遠比想像中順利。

「真乖。」

他把孩子往上托了托,喃喃說道。孩子開心地叫了一聲。

「捏格,咚咚!」

她可能很習慣被母親背在背上。孩子在背上小聲地自言自語,凡恩拿起行李開始前進。

肚子裡已經塞了足夠的食物,讓他的腳步十分輕盈。

背上背著孩子,單手拿著弓箭、箭筒和行李,再掛上刀,一點也不覺得吃力。

森林蓊鬱幽深、巨木參天。秋意已深,但樹冠的葉子還沒落下,密密遮住日光。寧靜陰涼的森林裡,樹下草木長得低矮,就算沒有道路,走起來也並不吃力。

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心裡還沒有明確的打算。

故鄉早已落入征服者的手中。

 

位於阿卡法領土最西邊的土迦山地,是阿卡法王國被東乎瑠帝國逐步蠶食鯨吞的最後一波目標。

連小孩子都知道,跟強大的東乎瑠帝國對抗絲毫沒有勝算;不過大家也很清楚,邊境小氏族若是毫不抵抗、乖乖服從,就會遭受等同奴隸的待遇。

問題是,就算想逃,西邊還聳立著遠比東乎瑠更殘忍的穆可尼亞王國。

阿卡法王國聰明地對東乎瑠帝國展現恭順態度,已在帝國中取得一定地位,因此阿卡法人也得以用帝國屬州平民的身分,過著正常生活。

然而,散落於土迦山地的各氏族儘管說的是阿卡法語,面對穆可尼亞等外敵侵略時,也以「阿卡法人」的身分作戰,但終究不是阿卡法人。大家本來都是臣服於阿卡法王,以換取寬鬆自治權的獨立民,因此阿卡法王國成為帝國屬州後也一樣,土迦山地的人們並沒有被視為帝國屬州的平民。

歷經漫長歲月,東乎瑠帝國逐步推動對屬州──也就是阿卡法領土的管理,到了最後一步,正式著手進行土迦山地平定計畫時,阿卡法王派遣使者告訴各氏族,若能在這個階段向東乎瑠皇帝表示恭順,阿卡法王將會盡力阻止東乎瑠軍隊進軍,並且和東乎瑠溝通,保障氏族民的人身安全。

但阿卡法王所能做的,也只有「保障人身安全」而已。站在屬州舊統治者的立場,不可能有權力決定各氏族臣服後所獲得的身分。

如何管理征服地的民族,跟帝國的邊境統治有很深的關係,而屬州的舊統治者參與其中,只會衍生種種問題。

東乎瑠帝國刻意將下層民帶離故土,讓他們移居到遠方的征服地。假如不能像阿卡法人一樣以平民身分歸化,而是被視為下層民納入東乎瑠帝國,就必須離鄉背井,到陌生的異鄉過著艱困生活。

進退失據下,甘薩氏族的長老們歷經漫長討論,最後選擇的道路,是組成一批「抗戰隊」。

讓東乎瑠軍知道這裡有一群高唱「徹底抵抗」的勇猛戰士、有一群不能輕易控制的氏族;也讓他們知道,如果將這支抗戰隊納入己方,不失為可用的戰士,只要再提出可接受的條件,說不定就能成為東乎瑠麾下守護西方前線的尖兵。

如果東乎瑠願意承認這支熟知當地風土,又具備足以抵擋穆可尼亞王國的國境防衛戰力,或許這個氏族還能繼續留在故土生活⋯⋯

這項策略的王牌,就是人稱「獨角」的戰士,他們勇敢打毫無勝算的仗,作用猶如敢死隊。

「獨角」是由一群脫離尋常生活的男人們所構成的戰士團。

據說這個組織早在神靈仍以飛鹿之姿現身於世上時就已存在,編入「獨角」的男人們必須立誓,若逢戰事,必須成為氏族之盾,誓死守護;相對的,他們也獲准不受氏族的規則所限。就算是因故遭到流放、遠離故鄉的外地人,只要有意加入「獨角」,就能被接納為氏族的一員──正因為有這樣的組織,氏族長老們才會想到打造抗戰隊這個方法吧。

土迦山地位於阿卡法西方的邊境,長久以來一直苦於來自西方的侵略。侵略者不僅帶來戰亂,還會帶來疾病。尤其是這十幾年來,流行病頻傳,有些弱小氏族甚至因此喪失大半成員。

因為戰禍和流行病失去家人,顛沛流離,最後寄身甘薩氏族的男人們前仆後繼而來,不但使得「獨角」戰士人數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峰,也讓氏族長老們的策略得以實現。

 

氏族長老對「獨角」首領凡恩提出這個計策時,凡恩跟兄弟夥伴們一起笑著接受了。

當時凡恩心裡浮現的念頭是,終於有個完美的藉口,可以動身前往妻兒等待的地方。

失去了父母、祖父母和兄長,連妻兒都已經不在世上。長久以來,他始終活得像是只剩一口氣的空殼。

心愛的家人已經前往「常春之地」。如果是因為疾病、災禍、年老而離開人世,一定會受到那裡溫暖相迎;但若是一個正值盛年的人整天悲嘆度日,甚至自我了結,絕不可能受到歡迎。

總之,成為飛鹿騎士的人,必須立誓為了榮耀夥伴的生命而燃燒自己,善終此生。

違背這個誓約、屈服於絕望的膽小自殺者,永遠,永遠,都只能不斷走在白晝之路。

凡恩心想,在這條看不見盡頭的明亮大道上,看著自己的影子拖得老長,只是不斷埋頭走著,其實也還挺適合他的。如果真有所謂的「常春之地」,妻兒也在那裡等著他,那麼他更不願兩人承受漫長等待之苦。

生者永遠無從得知是否真有「常春之地」的存在。

不過,如果要死,他希望死時能面朝妻兒所在的方向。

自從接受氏族長請求的那天起,凡恩便率領著與他一樣懷抱絕望的男人們,投身漫長的征戰生涯。

有時必須深入連馬匹都無法自由行走的險峻土迦山區或森林、逼近敵軍,跨上能在山地戰發揮驚人力量的飛鹿,反覆執行最擅長的突擊⋯⋯

這場抗戰已持續將近兩年。

從濃密林蔭後或險峻山崖邊突然現身的「飛鹿騎士」,已讓恐懼深植東乎瑠軍士兵心中,有段時間甚至感覺到東乎瑠軍有考慮撤退的跡象。

他們的抵抗終於奏效,東乎瑠對氏族長老們提出了有利的停戰條件。

雙方還在交涉時,「獨角」也稱職地扮演了不聽從族長命令,高喊「徹底抗戰」而遭到孤立的瘋狂戰士,最後終於在庫許納河畔展開激戰,達成使命,壯烈犧牲。

氏族長和其他男人並非等閒之輩,想必不會讓「獨角」的死白費。哪怕只有一點點,他們的犧牲也一定會留給氏族甜美的果實吧。

他雖掛心故鄉現在變得如何,不過正因為過去戰功彪炳,東乎瑠軍中一定有人對他恨之入骨,回到故鄉很有可能被抓;再說,他也不想做出不利於氏族同胞的事。

(反正⋯⋯)

風一吹動,針尖般的細碎陽光便在深綠色的葉隙間閃爍搖動。

(那裡的我早已是個死人了。)

最諷刺的是,不管在庫許納河畔或阿卡法鹽礦,這樣的他都苟延殘喘活了下來。

「歐恰,咚咚?」

小小的手扯著他的耳垂,凡恩苦笑著。

「怎麼?肚子餓了嗎?」

那孩子當然沒有回答。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玩的,她開始擰扭著凡恩的耳垂玩。

反正不痛,凡恩也就由她去,而那小小手指的觸碰喚醒了遙遠的記憶,讓他胸口一陣刺痛。

為了壓抑住那些即將甦醒的回憶,凡恩把思緒拉回來,開始盤算往後的計畫。

(⋯⋯好吧,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凡恩對附近的地理狀況大致有概念。

妻子死後,他形單影隻了很長一段時間,到處流浪。當他知道東乎瑠來犯時,也曾經跟夥伴假扮為交易商人,遍查阿卡法內外,所以什麼地方有哪些城鎮道路,他大概都清楚。

(⋯⋯總之,先到卡山吧。)

卡山是個大商城。

過去曾經是阿卡法王國的首都,現在則是治理阿卡法的東乎瑠王幡侯的領都城。凡恩去過兩次,對那地方還算熟,在這三教九流往來頻繁的交易都市裡,應該可以聽到最新的消息,說不定也能找到工作機會。

(還得替這小傢伙找到養父母才行呢!)

卡山有座祈宮,祭祀著各地人民所信仰的不同神祇。那裡的神官或許可以幫幫失去父母的這孩子。

儘管沒有任何確切的把握,總之只能先去探探再說。

從剛剛開始就覺得天色有點陰暗,果然,一過中午便下起小雨。

蒼鬱茂密的樹葉替他們擋了雨,所以沒怎麼淋濕。凡恩先解開背巾放下孩子,脫下自己身上的連帽莫克(披風),重新背好孩子後,再披在最外面。

這孩子好像不喜歡披上莫克的感覺,開始鬧彆扭。凡恩將孩子往上托了托⋯⋯這時候,突然嗅到一股煙味。

真奇怪。

不過是聞到空氣中淡淡的味道,他就知道這是烤豬肉,連燒烤的火堆、在哪裡燒烤,都彷彿歷歷在目。

一名年輕男子在長著青苔的岩石後方凹處獨自生著火堆⋯⋯這光景瞬間閃過腦中,又很快消失。

他正想避開這個方向,尋找獸道,孩子卻突然哭了起來。

「歐恰,捏格!捏格啊啊!」

可能是凡恩不把莫克拿掉讓她感到不耐,她兩手抓著凡恩頸窩,身子往後倒,放聲大哭,不管輕搖或小聲斥責,都止不住她的哭聲。

哭聲大到連鳥兒都受驚飛走,老鼠也驚慌地在草叢中竄逃。

「喂喂喂,妳怎麼哭成這樣呢?」

凡恩無奈地對孩子說話時,聽到隔著樹林傳來的細小聲音。

「⋯⋯有誰在嗎?」

不是東乎瑠語,是阿卡法語。

那聲音帶有邊境民族特有的口音,或許因為如此,聽起來就像夥伴,讓凡恩心頭一驚;不過仔細一聽,語尾有北部地方特有的輕重音。他重整心情,決定裝做沒聽到,快步往前走。

這時,那聲音的語調轉為哀求。

「如果有誰在的話,拜託幫幫我吧!」

凡恩忍不住停下腳步。

「拜託,不要走!救救我!我腳扭傷,走不動了!」

那聲音聽來很急迫。

如果是平常的他,應該不會搭理。

這種森林裡有很多盜賊,先是假意求助,等到哪個老好人毫無戒心地靠近,再殺人搶劫。這是稀鬆平常的事。

不過一股莫名的猶豫拉住了凡恩的腳步。

也不知為什麼,他很篤定那男子只有隻身一人,而且年紀還很輕。他覺得嗅到煙味時浮現腦中的光景,宛如親眼見到般真切確實。

他想確認為什麼自己會有這種感覺──在這片樹林後方,是不是真的有一片長滿青苔的岩石和凹處⋯⋯

(⋯⋯看來我也瘋了啊。)

凡恩背著仍大哭不已的孩子,就這樣鬆開腰間獵刀的刀鞘,做好隨時都能拔刀的準備。

接著,他撥開草叢,往發出焚火氣味的方向走近。

 

第二章 傳說中的可怕疾病

〔魔神之子〕

爬上平緩的山丘來到山頂,終於看到在灰色霧雨彼端的鹽礦。

無數蠕動的人影看來就像螞蟻一樣。

從鹽礦的平緩下坡往四周延伸,為了方便搬運岩鹽,周圍都相當開闊,地面也都弄得相當平整,不過現在因為下著雨,地上有些濕滑。

看到前方王幡侯的次子──與多瑠所騎乘的騮馬打滑了一下,赫薩爾嘴裡喃喃碎念著:

「⋯⋯連用石灰鋪路這點知識都沒有嗎?」

跟在赫薩爾身旁的馬柯康聽了,只是苦笑。

「不如您回去以後,向王幡侯建言如何?」

赫薩爾轉過頭,瞄了眼前這輕鬆駕馭暴躁黑馬的壯漢一眼,聳聳肩。

赫薩爾從黑色兜帽下露出發青的嘴唇,馬柯康看了直皺眉。

山裡很冷,加上又飄著霧雨。在這種天候下,從天才剛亮就一直策馬前行,對向來體虛的少主人來說,這行程實在太吃力。

是不是應該就此打住⋯⋯

馬柯康腦中才剛冒出這個念頭,心聲卻彷彿被赫薩爾聽見似的。赫薩爾揚起眉:

「別擔心,我不要緊的。」

他說完繼續向前,還用腳跟踢了踢馬腹,加快速度。馬柯康就這麼冷著臉,追在後面。

 

赫薩爾是個在各方面都異於常人的年輕人。

他是流有古歐塔瓦爾王國始祖之血的「神聖者」之一,光是這一點就夠特別了;再加上他深受身為知名醫術師的祖父──利姆艾爾薰陶,與生俱來的天賦早在幼年便已開花結果。年僅十五歲,就擔任擁有千年歷史的歐塔瓦爾「深學院」助教,今年二十六歲的他已經是醫學院的中堅,東乎瑠帝國的官員們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大名。

他的名聲之所以為人廣傳,是由於曾擔任祖父的助手,拯救了罹患可怕致死疾病的東乎瑠皇妃。不過在那之前,他早就救治過許多受到瀕死重傷或不治之症的病患。

 

這人真是奇怪。他具有一種奇特的魅力,卻又教人不寒而慄。

東乎瑠人背地裡都叫赫薩爾「魔神之子」;也有人謠傳他因為與地獄魔神同床共枕,才能救回一腳已踏進棺材的人。這些中傷不僅是出自於對歐塔瓦爾人的厭惡,或許也是針對他身上散發的那股奇特氛圍吧。

有可能是因為赫薩爾的所作所為太跳脫常軌,人們要是不這麼猜想,根本無法理解。馬柯康懷疑,這些謠言應該都是東乎瑠的祭司醫們在背後散布的。

祭司醫不但懼怕,也很討厭赫薩爾和他的祖父利姆艾爾。他們原本就視歐塔瓦爾醫術為異端,當赫薩爾因治療皇妃而一躍成名後,這種厭惡便進一步發展為明顯的敵意。

清心教是統整這個大國的心靈基礎,無論皇帝或貴族都不敢正面違抗這些意見;即使成功治療皇妃將近十年後的現在,歐塔瓦爾人的醫術在公開場合中,依然被視為悖離天道的異端之技。

東乎瑠人心裡原本就對歐塔瓦爾人感到忌憚,這種情緒也加深了問題的複雜性。

 

古歐塔瓦爾王國是個興盛了數千年的王國。

過去除了有鹽礦的地區,南至猶加塔平原、北到歐基地方,一直到西邊的土迦山地附近,全都在王國的寬鬆統治之下。

歐塔瓦爾人精通醫術、土木技術和工藝。據說過去生長在這個地方的人,無不歌頌著那如夢美好的富足生活。

然而從某個時候開始,貴族之間開始流行一種怪病,年紀輕輕便早逝的也幾乎都是高貴的為政者,導致政治骨幹開始動搖。在約兩百五十年前,疫病流行,王國轉眼間便步入衰退。

有些人說,應該是因為貴族們所駕馭的技術早已超越人類智慧、接近神的領域,才觸怒了神明,不過真相至今仍藏於黑暗之中。

歐塔瓦爾的貴族們認知到王國的衰弱,開始冷靜地處理國家事務;老賢者紛紛退隱,只為了留給年輕人生存的地方。

古歐塔瓦爾王國最後的聖王──塔卡魯哈爾,將王都遷到未受疫病之害的阿卡法地區的商城卡山,並將王國統治權讓渡給阿卡法人的年輕城主,並要城主立誓,承認居住在此地各民族的自治權,採取寬鬆的統治策略。這就是阿卡法王國的肇始。

存活下來的歐塔瓦爾貴族們,在險峻高山環繞的盆地中建造了「歐塔瓦爾聖領」,並搬遷至此,專心在這裡磨練、提升醫術等各項技能。

即使歐塔瓦爾的非貴族階層也一樣,大家自幼就在聖領的「深學院」學習,挑選適合自己的才能並加以發展;不過成人後,很少有人會繼續留在聖領,大多散居各國,活用所學的技術或知識為生。

深學院的正門寫著一句話:「為諸國注入活水,替自己找尋生路。」歐塔瓦爾人選擇了沒有國土的生存之道。

從歐塔瓦爾聖領的學術中樞──深學院所創造出的技術和工藝品廣為各國所知,成為眾人競相購買的商品,也成為阿卡法王國富裕的支柱。

歐塔瓦爾人還有一種稱為「奧」的組織,就像蜘蛛結網築巢般,吐出的絲遍布王國中各民族生活的角落,負責打聽所有大小事。

即使交出統治權後,仍然留下該組織,並將探聽到的所有事情傳達給阿卡法王,在暗中支持著王國──假如阿卡法王國是肢體,「歐塔瓦爾聖領」無疑就是大腦。

東乎瑠帝國攻來時,阿卡法王之所以在經歷幾次小規模戰爭後便爽快投降,據說也是因為歐塔瓦爾聖領讓國王知道東乎瑠帝國強大的軍事力,說服阿卡法王,與其和東乎瑠打仗,不如交涉更來得有利。

歐塔瓦爾聖領的人們很快就向東乎瑠帝國展現順服,同時也以他們令人讚嘆的技術為優勢,巧妙滲入帝國核心。

雖然歐塔瓦爾的醫術遭到冥頑不靈的祭司醫反抗,遲遲沒有廣傳,不過在架橋、挖掘隧道等土木工程和建築方面,歐塔瓦爾的技術人員頗受重用;至於開採礦山、冶金等領域,其出色的技術也成為東乎瑠發展基礎的支柱。

由於這些成就,歐塔瓦爾人雖然遭到統治,但也受到尊敬;雖遭人畏忌,同時也受到重用,立場相當微妙。

 

快看到鹽礦坑口時,大概是風向變了,煙味突然變濃。

聞到味道後,赫薩爾的表情變得緊繃。他策馬趨前,靠近正和前來門口迎接的兵長談話的與多瑠,從後頭喚了一聲:

「與多瑠大人。」

與多瑠轉過頭來。赫薩爾正用單手按住落在額上的亂髮。

「請您戴上遮口布。還有,能不能暫時停止火葬?」

與多瑠發現焚燒屍體的灰正隨風漫舞,連忙從懷中取出遮口布,在後腦打了個結,接著壓低了聲音問:

「為什麼要停止火葬?要是不快點燒掉,疾病會繼續蔓延的。」

赫薩爾也跟著繫上遮口布,點點頭說:

「火葬是不要緊。如您所說,這樣的確可以預防疾病蔓延。但我特地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看看焚燒前的遺體。」

聽到這些話,出來迎接領主之子的兵長不覺蹙眉。

 

與多瑠發現兵長的表情,臉色立刻大變:

「你這傢伙,這是什麼臉!這位可是我父親的救命恩人赫薩爾大人唷!」

與多瑠高聲怒吼,兵長一驚,表情僵硬,連忙鞠了個躬道歉,隨即轉身,大步往冒出濃濃煙霧的大型紅磚建築物走去。

「喂!先停止火葬!」

聽到兵長的聲音,那些推著堆滿屍體的推車的農奴們一一停下腳步。

赫薩爾走近,負責監視農奴工作的士兵們發現是他,先是瞪大了眼睛,然後又馬上害怕地別過目光。

看到其中一個人悄悄彎起中指、做出驅魔手印,赫薩爾眼裡閃過一抹諷刺的笑。

赫薩爾先是將手指抵在唇上,然後像是丟了什麼東西似的,用手指指向那名士兵。

被指著的士兵頓時面色鐵青,開始顫抖。

「⋯⋯少主。」

馬柯康輕聲提醒,赫薩爾的喉嚨發出貓咪般的咕嚕聲,接著表情放鬆,笑了笑。

但那笑容很快便消失。赫薩爾下馬,將牽繩交給馬柯康,走向堆著屍體的推車。

馬柯康也下了馬,拉著兩匹馬跟在赫薩爾身後。

站得遠遠的士兵們在一旁竊竊私語的聲音傳來。雖然聽不到內容,反正多半是交換親眼看到「魔神之子」的感想吧。

馬柯康從懷中掏出布遮住口鼻,環顧四周。

被找來做這些汙穢工作的罪人們,頸上都圈著鐵環,臉上寫滿恐懼,從各處一一將屍體放上推車。

在遠方監視的士兵們也顯得很浮躁。

赫薩爾走近隨意排放在推車旁的屍體,停下腳步仔細觀察。

馬柯康沒辦法像少主那樣凝視屍體,只能環視周圍一圈。

鹽礦位於四周皆被高山和丘陵包圍的盆狀山谷中,北部和西部有一片綿延到山頂的蔥鬱森林。

在進入森林前的地方設置了一道看起來很重的鐵柵。以鐵柵防禦瞭望臺看不見的死角。

相較之下,樹木較稀疏、視界開闊的東南邊,除了鋪有道路的地方外,多半是崎嶇難以步行的岩場,就算有人襲擊,也很難在武裝狀態下迅速從上面奔下來。

(所以那條通道維持泥濘,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或許不是因為無知,而是為了防禦敵人來襲。仔細看看,這裡採取了不少出色的防禦手段。

(畢竟這裡可以挖出白色黃金啊。)

若是疏於管理,負責統治這個地方的王幡侯就會受到皇帝嚴厲斥責。

(可是⋯⋯)

即使有如此嚴密的防禦手段,仍對這次發生的慘事毫無幫助。

馬柯康將視線拉回少主身上,看著他的側臉。

赫薩爾凝視著屍體。似乎對屍臭和悽慘的死狀一點也不在意。

那表情實在太過平靜,馬柯康倏然感到一股寒氣。

「赫薩爾大人?」

彷彿因為這聲叫喚而從深沉的冥想中喚醒般,赫薩爾眨了眨眼。

「⋯⋯你看。」

赫薩爾指著屍體的腳踝附近。那裡已經發黑,清楚留下被狗啃咬的痕跡。

「每具屍體上都有被咬過的傷口。還有全身發疹的痕跡。」

說著,赫薩爾輕輕嘆了一口氣,伸手擦擦額頭。

看到他這個動作,馬柯康這才發現少主流了滿身大汗。在這麼寒冷的天氣裡,赫薩爾雪白的額頭卻滿布著細小的汗珠。

看到這些汗水的瞬間,馬柯康頓時有股頭皮發麻的恐懼感。

當他聽說在鹽礦工作的人全都死了的消息時,雖然覺得驚訝,但不覺得太害怕。原本只以為大概是廚師在餐點中誤用了什麼毒草或毒菇吧。

但這些遺體都有被啃咬的痕跡。這不是食物中毒。他們是被某種動物咬死的。

(到底是什麼病,能讓這個人如此動搖⋯⋯)

似乎發生了極不尋常的狀況。

而自己正身處於這異常狀況的中心。這個想法突然湧上胸口,讓馬柯康的心跳越來越急促。

赫薩爾從懷中掏出手套戴上,也催促馬柯康戴上手套。接著要馬柯康從行李中拿出殺蟲礦粉,對眼前這五具遺體噴霧。

等到噴出的白煙充分覆蓋住遺體,並漸漸消失後,赫薩爾這才點點頭表示滿意。

「把遺體的衣服脫掉。天這麼冷,再加上已經噴了這麼厚的礦粉,我想應該沒有關係;不過衣服內側可能還藏著跳蚤或蜱蟎,小心別被叮到。」

遺體並沒有屍僵的狀況,只是既冷又重。

「⋯⋯看來已經超過三天以上了。」

馬柯康低聲說著,想掩飾心裡的害怕,赫薩爾也點點頭。

「從事重度勞動的人,屍僵的情況也發生得早;不過這些屍體完全沒有死後僵硬的現象,看來已經死亡四天以上。」

赫薩爾脫掉他們破爛襤褸的衣服,闔眼片刻,接著睜開眼睛,一寸不漏地觀察著遺體。

他一邊仔細觀察五具遺體全身,嘴裡還一邊念念有詞,然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深深嘆了口氣。

面露不安、茫然站在後方的與多瑠開口:

「看出來是什麼病了嗎?」

赫薩爾轉過頭,沉默地看著與多瑠一會兒,然後又嘆了一口氣,說道:

「要等到更仔細地檢查遺體後,才能知道正確病名。」

與多瑠看著赫薩爾。

「不過你心裡應該已經大概有數了吧?」

「⋯⋯」

與多瑠又走近赫薩爾一步,低聲說:

「請告訴我,那是什麼病?」

赫薩爾低頭看著遺體。

「這只是根據初步判斷和眼前狀況來推測⋯⋯我想可能是黑狼熱。」

聽到這句話,馬柯康下意識地往後跳了一步,遠離遺體。

他覺得遺體身上似乎有種眼睛看不到的東西會纏上自己,甚至因此不敢呼吸。

赫薩爾眼角流露出一絲苦笑,搖搖頭。

「別這麼害怕。這麼大個人了,真沒用。不要緊的。如果真的是黑狼熱,至少不會從這具遺體傳染開來。」

與多瑠沉默地聽著兩人的對話,接著皺起眉看著赫薩爾:

「恕我見識淺薄,我沒聽過黑狼熱這種病。這種病很危險嗎?是會傳染、蔓延的疫病嗎?」

赫薩爾收起臉上的笑,看著與多瑠,點了頭。

「沒錯。雖然我剛剛開了馬柯康玩笑,不過這確實是一種足以讓人懼怕的可怕疾病。您果斷下令火葬是正確的決定。再說⋯⋯」

赫薩爾望向被冰雨打濕的推車。

「遇到這麼冷的天氣算我們幸運。我猜這幾天應該冷到下了霜吧!而自從這裡的人死了之後,也沒有生過火吧?」

與多瑠聽了一頭霧水,只是點點頭。

「對,我想應該是的。聽說有些遺體的衣服上還結了薄冰呢。」

「那就不用擔心了。現在在這裡的遺體,不會把病傳出去的。」

「⋯⋯為什麼?」

「因為沒看到蟲子聚集。黑狼熱是被黑狼或山犬咬傷後罹患的疾病;更可怕的是,那些叮過病人和病獸的跳蚤或蜱蟎,會把病傳播出去。」

與多瑠鐵青著臉,甩了甩衣袖。

「別擔心。在這種降了霜的寒冷天氣裡,跳蚤幾乎無法活動。不過如果是狗的身體或生火處等溫暖的地方,即使冬天也能活下去,生命力很強韌。」

赫薩爾望著這片籠罩在濛濛冰雨下的蕭瑟風景。

「能在這樣的溫度下隔離四天以上,實在太幸運了⋯⋯」

他輕輕嘆了口氣,對與多瑠說。

「不過所有接觸、靠近過遺體的人,最好都燒掉身上穿的衣服,徹底清洗身體和頭髮,換穿其他衣服後再離開。」

與多瑠睜大了眼。

「需要⋯⋯需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赫薩爾點點頭。

「要。」

赫薩爾眼裡浮現奇妙的光芒,馬柯康沒作聲,只是靜靜看著。他似乎知道赫薩爾接下來要說的是什麼。

赫薩爾平靜地開口:

「這種病過去曾經奪走過六千條人命──把我的祖國古歐塔瓦爾王國推向滅亡的,就是這種病。」

與多瑠的臉頓時慘白如蠟。

「⋯⋯藥呢?」

與多瑠低語著,但赫薩爾搖搖頭。

「現在還沒找到有效的藥。」

與多瑠只覺得雙腿一陣無力,連站都快站不穩。他繼續問道:

「那得病的人⋯⋯一定會死嗎?」

赫薩爾低頭看著遺體,回答:

「不能說一定。有些人身體裡有『病素』,即使被黑狼咬過也能保住一命。但是古文書中記載,一旦發病,十人中有八人會喪命。是種威力相當強大的疫病。」

雖然臉色比平常更蒼白,但赫薩爾的聲音已經恢復鎮定。

與多瑠深深吸了一口氣,力持鎮靜,低聲詢問:

「⋯⋯你說的黑狼熱,跟狂犬病不一樣嗎?」

「不一樣。根據記載,狂犬病雖然也是被野獸咬傷後發作的一種病,也同樣沒有治療方法,一旦發作就會送命,不過狂犬病不會死得這麼快。另外,跟被咬的地方也有關係。如果是接近頭部的地方被咬,大約要過十四天左右,身體才會出現異狀。在那之前,患者幾乎不會發現自己已經生病。

「可是黑狼熱在被咬到幾天之內,症狀就會迅速惡化致死。從這一點也可以判斷,這些人可能死於這種病。」

「⋯⋯原來如此。」

「最近有接獲狂犬病蔓延的消息嗎?」赫薩爾問。

與多瑠歪著頭:

「至少在定期報告時都沒聽說。」

赫薩爾看著推車上接連送來的屍體,突然開始滔滔不絕地說明:

「其實狂犬病不會由人傳染給人。就算是會人傳人的疾病,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有如此大量的人同時死去,也是相當異常的情況。

「可能是因為某些理由,讓生病的老鼠進入礦區,導致疫病擴散。但從那五具遺體看來,齒痕並不是老鼠留下的;還有,我剛剛也說過,這麼冷的天氣裡,跳蚤或蜱蟎的活動性並不高。

「在這種天候、如此嚴苛的環境下,也有可能是流感造成的,但很難把流感和這麼大量的死亡人數聯想在一起。

「一口氣讓這麼多人死亡,首先最應該考慮的是毒殺或食物中毒,不過看起來並沒有腹瀉的跡象,也沒有毒殺特有的症狀。只是關於這一點,因為已經過了一段時間,所以現在無法確定。畢竟有些毒藥會讓人看起來確實很像病死。

「所有屍體上都有咬傷的痕跡,也有發疹的跡象⋯⋯看來是黑狼熱的可能性相當高。我想應該從毒殺和黑狼熱這兩方面來著手因應。」

與多瑠皺著眉頭,輕聲開口:

「有沒有可能是黑死病?我聽說那是一種由老鼠傳來的病⋯⋯」

赫薩爾搖搖頭。

「我想應該可以排除這個可能。如果是黑死病,腋下、耳下,還有鼠蹊等部位都會出現嚴重腫脹,也會有多處潰瘍跟壞死的地方,但是這裡的遺體沒有這些症狀,其他還有幾個症狀和黑死病不同的部分。再說,所有遺體普遍出現的發疹形狀和顏色,也跟紀錄中黑狼熱的特徵十分類似。」

與多瑠皺皺鼻子,大概是有些冷。

「您剛剛說,也有可能由跳蚤傳染,那會不會由遺體的腐敗臭氣傳染呢?我們這樣站在屍體旁邊說話,真的不會傳染到我們身上嗎?」

赫薩爾忍不住笑了。

「應該不會有事的。如果真的染上,那確實沒救;但就算沒有染上,我們終究還是難免一死,這是所有生物的命運。」

與多瑠眨了眨眼,不知聽了這番話該不該安心。

馬柯康乾咳了幾聲,赫薩爾收起笑容,看著與多瑠。

「總之,有件事要請您盡快處理。」赫薩爾說。

「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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