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懂了,紅樓夢

脫俗風流的林黛玉  堪憐詠絮才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黛玉判詞

黛玉是寶玉的表妹(姑表),母親賈敏是賈母最疼愛的女兒、賈政的妹妹,嫁給蘇州書香士族林如海。賈敏、林如海相繼病故後,父母雙亡的黛玉寄居賈府,才情出眾,卻多愁善感,不善人際應對。她是是寶玉唯一的知己、衷情的對象,最後也死在大觀園裡。

◎黛玉進賈府
黛玉的父親林如海是探花出身(殿試第三名),中年才只有黛玉一個女兒,疼愛異常,自幼就教導她讀書識字。黛玉六歲時,母親病歿,後遵從父命,進賈府依恃外祖母教養。
初進賈府的黛玉,「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了他去。」(第三回)這話已經點出黛玉個性上的自負要強;但也因為是寄人籬下,黛玉必須處處小心謹慎,不多添麻煩,也才不惹人嫌棄。
進賈家不久,父親林如海也相繼病逝,黛玉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女。初進賈府的黛玉,當然並未料到,賈家竟是自己生命的終站。
年幼的黛玉進府後,仔細觀察賈府,賈家人等也好奇地打量黛玉:「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股自然的風流態度。」到了寶玉眼裡,便成了: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見到的黛玉是精神性的存在,她的淚光愁容、嬌弱多病,都成為牽動寶玉一心呵護的情絲;寶玉視覺的捕捉,所見都是情語,一如他的前世,在三生石畔對絳珠草的澆灌。
黛玉身體病弱,長年服用人參養榮丸。三歲時曾有癩頭和尚預言,黛玉若不出家,就一生不許聽見哭聲、不見父母以外的人,才可保平安。偏偏黛玉父母雙亡,天天見的都是父母以外的人;淚水更時時相伴,也一如她的前世,在靈河岸邊:「飢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五內便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第一回)「蜜青」諧音「祕情」,黛玉的愁思與淚水,都為了了結和寶玉間不可宣說的祕情,所以即使服用藥王人參、即使養榮,其實都無法治癒她先天的病症。

◎孤芳自賞
曹雪芹藉著黛玉,創造了完全精神性的存在、純粹心靈的嚮往。在世俗眼中,黛玉的不願同俗,就成了孤僻;不肯多言,就成了高傲;寄人籬下的不安全感,更導致她容易嫉妒、吃醋;加上愛使小性子、得理不讓人的個性,實在不易相處。但仗著賈母疼愛,身體羸弱,所以賈家上下也多讓著她。對此,聰慧敏感的黛玉又豈不知悉?成日以淚水包裹內心的柔軟,將自己推向孤絕的境地。
黛玉孤獨,又容易動情感傷,也形成她的時時「淚光點點」。四十九回,見到寶釵有母親可以撒嬌、堂妹寶琴可以陪伴,守寡的李紈也有堂妹李紋、李綺遠來相會,先是歡喜,然後想到自己親眷全無,又孤獨地垂淚去了。
二十六回,因為擔心寶玉被父親叫去,不知是什麼緣故?晚飯後就到怡紅院探望。恰巧遇見丫頭晴雯和碧痕拌嘴賭氣,懶得應門;又聽到寶玉和寶釵笑語盈盈,就獨自站在蒼苔露冷、風寒花蔭下啜泣起來。
在錦衣玉食的賈家,黛玉卻時常感覺孤獨淒涼。五十七回,照顧她的丫頭紫鵑因為關心她的終身大事,就騙寶玉林家將派人接黛玉回去,以試探寶玉;結果引得寶玉慌張痴傻,賈府上下忙亂一片。紫鵑以寶玉的真心寬慰黛玉,黛玉雖然感動,卻仍是「直泣了一夜」。
三十二回,黛玉無意中在門外聽見寶玉告訴湘雲:「林妹妹不說這樣混帳話,若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她又喜又驚,又悲又嘆。喜的是果真沒有錯認知己,寶玉也鄙棄富貴功名;驚的是寶玉在湘雲面前稱讚自己,不避嫌地顯示親密;嘆的是何以有金玉良緣之說?又為何來了個精采的寶釵?悲的是父母雙亡,無人為自己做主;況且病已成勢,恐活不長久。想到命薄,黛玉又一邊拭淚,一邊轉身回瀟湘館了。
黛玉的淚水更有對生命無常的根本透視。她習散不喜聚,因為有聚必有散,聚時歡喜,散時反添悲傷,所以不如不聚;正如花開令人喜悅,花謝令人惆悵,倒不如不開,無悲亦無喜。
因此別人以為的喜,黛玉反認為是悲,更顯得和人群格格不入;連可以說話的人都不多,有時只能逗弄鸚哥解悶,後來鸚哥也學會了黛玉的嘆氣聲與葬花詞。
人世間最能陪伴黛玉的孤獨者,竟然是隻鸚哥(三十五回)!

◎黛玉葬花
雖然黛玉習散不喜聚,寶玉卻喜聚不喜散,但願人長聚、花常開。看似極端的兩種態度,因為心靈的貼近,卻開展出最寬闊的對話空間,黛玉也成為點化寶玉的角色。
除了二十二回,寶玉讀了《莊子》後,寫下偈語:「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黛玉回批:「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二十三回,暮春早飯後,寶玉帶了本《會真記》(即《西廂記》)到沁芳閘橋邊閱讀。一陣風吹過,一大片桃花沾得寶玉滿身滿書,落得滿地都是。
成片的落花是美,但也令人驚悚,每一朵花都代表一個美好生命的消逝。寶玉擔心落花被踐踏了,便小心地將花兜到池裡,讓它們隨水流逝,永保乾淨。這是寶玉的不忍與常願。
寶玉回過頭來,卻見到黛玉擔著花鋤、掛著花囊,正準備葬花。黛玉並不將花拋到水裡,而是埋到土裡,堆成花塚。黛玉告訴寶玉,沁芳閘的水雖然乾淨,但出閘後,花就會被其他地方的髒臭糟蹋了;不如埋在土裡,隨土化了,才真乾淨。
黛玉心惜落花,拿土埋葬,又何嘗不是心惜自己?埋葬了自己?二十七回,黛玉寫下〈葬花詞〉,表露了她最孤獨的心事,也彷彿成為她的絕命詞: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在一般人眼中,也許黛玉葬花是無聊、是多愁善感。但葬花不過是個表徵,其中蘊含著黛玉對自我生命的堅持與完成。
黛玉希望保有生命的純真與自主,但寄人籬下,如何自主?如何逃避應對?敏感的她更看透人情世故背後的爭名奪利,對她而言,生存的艱難是「風刀霜劍嚴相逼」。既然生命都有終結,黛玉寧可「質本潔來還潔去」,寧可「一抔淨土掩風流」(皆出自〈葬花詞〉)。青春終會衰老,紅顏終見白頭,「花落人亡兩不知」,也是種清淨。
孤獨地來,孤獨地走,這是黛玉選擇的瀟灑。因為認清生命本質的生滅,黛玉更選擇活著時盡情揮灑;所有創作的機會,黛玉都認真參與。
三十七回,以海棠為詩題,眾人皆悄然思索,只有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又和丫頭調笑,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待交卷時,黛玉卻援筆就立,更見她漫不經心裡的在乎。
十八回元妃省親,命寶玉與姊妹們各自題詩,黛玉便想大展奇才,壓倒眾人。三十八回,十二首以菊花為主題的創作,黛玉以〈咏菊〉〈問菊〉〈菊夢〉三首奪魁。薛蟠妾、苦命的香菱(即第一回被拐騙失蹤的甄士隱女兒英蓮),渴望跟著小姐們在大觀園裡學詩的過程中,最支持並給予指導的正是黛玉。
詩是心靈的雋語,也是最能展現個人性靈的文體。黛玉藉著作詩,燃燒自己的生命,亦如她的葬花;在燃燒與埋葬的過程中都有「我在」,透露出黛玉不肯同俗的堅持。
黛玉的「冷月葬花魂」,不正是曹雪芹固窮西山,孤獨創作,直至「淚盡而卒」的寫照?在黛玉這個角色中,應該也有作者曹雪芹更深層的寄託,一種士君子的自持與自負,一種耿介絕俗的精神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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