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英雄時代

大霧——獻給父親

 

不能穿越的
是我心中的迷霧

雖然 這屋內屋外明亮晴朗
一如往常 

這溫暖的空間 還充滿了
您剛剛點燃過的菸草的香味
幾支特別鍾愛的菸斗還羅列在案頭
燈下 最後合上的書頁間還夾著
那張用了多年的灰綠色的書籤
留在椅背上的羊毛衣裡
還有您留下的體溫
這身邊和眼前的一切 好像
都還不準備去做些什麼改變
讓我以為 這裡還是
我熟悉和親愛的往昔

往昔 在當時也沒有特別珍惜
直到此刻 弟弟和我
將您的骨灰盒放在臨窗的書桌上
才忽然驚覺 大霧瀰漫
驚覺於一切的永不復返 

(這裡就是終點了嗎 可是還有
多少未了的願望都被棄置在長路上
更別提那最初最早的草原 繁星滿天
那少年在黑夜的夢裡騎著駿馬
曾經一再重回 一再呼喚過的家園) 

書桌臨窗 陪伴了您後半生的時光
在異國的土地上您研究和講授原鄉
窗外 是您常常眺望的風景
近處那幾株高大的栗子樹 葉已落盡
樹梢幾乎要伸進露臺
遠方平林漠漠 在我們身後
十二月的萊茵河 想必
正帶著滿溢的波光穿林而過

不能穿越的
是這隔絕著生死的大霧
是站在霧中的我這既無知無識
又張皇失措的痛楚
美麗的靈魂會不會在曠野上迷途
父親啊 我很想知道
在您的骨灰裡
留下的是那些難捨的光影和記憶 

(是那在戰火裡奔逃
卻依然能愛過繾綣過的華年?
是懷中幼兒天真的笑靨 縱然
他們都生在漢地不識母語不知根源?
是那和同胞一起掙扎過冀求過
卻依舊成空的自治和自主?
是哭過痛過 終於只能
為她撕裂了一生的高原故土?
是那逐漸變得沉默和黯淡的理想?
還是那學會了遺忘 學會了
在一切的邊緣寄居
好能安靜度日的最後的時光?) 

父親 明天清晨我們就會動身
沿著河岸南下 再飛回那島嶼上的家
母親早已經安息在向北的山坡上
在植滿了紅山茶和含笑的墓園裡
我們也準備好了給您歇息的地方
黑色的大理石墓碑上刻著金色的字
不過僅只能刻上您生於清宣統三年
逝於民國八十七年的初冬
卻絕不可能清楚記述
您和母親這一生是如何的漂泊流離
如何的 夢想成空 

不能穿越的
是我心中的迷霧 是這漫漫長路
窗外 斜陽裡群鳥歸巢
父親啊 我真的很想知道 

到了最後 即使只能成灰成塵
我們是不是也必須像您一樣
慎重而又堅持地
在邊緣上 度過一生

——一九九九年三月十日於父親逝世百日寫成

 

英雄孔溫.窟哇

1.

只是如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過的 瞬間
怎麼一切都已清楚呈現
如此明晰 如此周詳
是窮盡我們一世 也難以完善的籌謀和思量= 

是啊 當此一刻 捨我其誰?

我 扎剌亦兒氏的帖列格圖.伯顏的兒子
孔溫.窟哇
今日遇見了上蒼早已屬意的揀選
是如此明白清楚的 昭告

在其他的五個伙伴還在驚駭中面面相覷之時
我因此已經站上了這個位置
是用一生來迎接的答案啊
是的 當此一刻 捨我其誰! 

2.

眼前還有些許的時間
木華黎我兒 雖然已經不能當面向你說清
相信你可以明白為父此刻的決定
還記得嗎? 那年夏天
當我們剛剛離開了老家
我帶著你和你的幼弟布合長途跋涉
為了投奔英雄鐵木真
三個人加上七匹馬 一路南下 

還記得嗎? 那年夏天 午時特別炎熱
小布合不堪勞累 有時候會哭鬧想家
你總是想方設法地 或是安撫
或是 鼓勵他
記得嗎? 當時你特意問我的那句話
那時候 已近傍晚 涼風習習
我們已在宿營的小山丘下歇息
吃飽喝足了的小布合坐在毛氈上左右張望
你忽然問我 你說
「一個人,可以為他敬愛的英雄
犧牲到什麼程度?
告訴我們吧,阿爸。」 

我正起身要為自己倒一杯熱奶茶
一邊想著要如何好好地回答
沒料到是小布合突然跳了起來
搶著說話
「我知道!我知道!
見到了英雄,
我們阿爸要把自己最寶貝的那匹馬,
那匹黑鬃子白馬送給他!」

還記得嗎?
那時 我們兩人都大笑了起來
是啊是啊 你們五個兄弟都知道
我是如何疼惜這匹善體人意的騸馬
從牠小時就仔細調教
之後不但成為最合意的坐騎
還成了老家草原上馳名的杆子馬

是啊 小布合說得有理
在他看來 父親如果把這匹良駒獻給英雄
那犧牲不可說不大

木華黎我兒啊
是誰說的 十一或者十二歲以前的孩子
心思潔淨 可以替上天傳話
那年的小布合有十二歲了吧
我和你在當時卻渾然不知天機已啟

是的 有誰能預知天意呢⋯⋯ 

 

3.

究竟是在哪裡出了差錯
怎麼會 突然發現我們就只剩幾個人了
孤零零地置身於狹窄的山徑上
和我方的中路大軍 失去了聯絡 

連剛才下馬回身察看的可汗在內
這小小的隊伍 只有七人七馬
還被追趕得 又累 又餓 又渴
山丘下方 敵軍乃蠻的叫囂聲遠遠傳來
想必他們此刻也還沒理出頭緒
還在那河灘與曠野上蹄痕紊亂之處
揣測著我們的方向和蹤跡 

也罷 且先來試著在此低凹處埋鍋起火
烹煮些能找到的食物果腹
不然這軟弱的雙腿如何還能上路⋯⋯ 

4.

雖說為父的我
對你們五個兄弟 並沒有特別地偏袒誰
平日努力要做到公正和公平
但是 只想把你帶到可汗的帳下
不就是有了私心 

蒼天明鑒 這私心不是為我
甚至也不全是為了你
而是 事出有因 有種難以說清的美好憧憬 

木華黎我兒啊 五個孩子 你居第三
可是 只有你的來臨曾經是那樣慎重
你的額吉和我此刻不能預見那明日的恢宏
只能揣想應該是為了參與和完成一件大事
你才會降生在我們的家中 

你額吉分娩那日
我們請託了一位伊都干在旁照料
我等待在穹廬之外
直到聽見了響亮的嬰啼
伊都干才將門稍稍打開 招手讓我進去
然後又即刻將木門緊閉
木華黎我兒啊 你可知道 那時
我彷彿進入一處雲霧瀰漫的靜穆幻境

是的 是靜穆的水氣浸潤著光影迷離
雖然耳邊有你響亮的哭啼之聲
也看到你額吉疲憊又欣慰的神情
甚至還注意到你額頭上豐盈又虬曲的黑髮
可是 在所有的影像和聲響之間
在整座穹廬之內
盤旋迴繞 無終無始 無邊無際的
是一層又一層 一絲又一縷
如雲又似霧 安靜無聲
彼此牽引著緩緩流動的白色半透明的水氣 

是從來無從見過的景象
奇怪的是我心在當下卻是不憂也不懼
我和你額吉彷彿同時都感受到一種溫暖和平安
兩人相視微笑 默然不語
一直等到那水氣逐漸消散隱去之後
才彷彿又重新回到了眼間的人世間
聽見那位伊都干正對著我們輕聲囑咐 

「這可不是尋常的孩子啊!要好好照顧。」

5.

茶已煮沸 卻不及飲用
更遑論充飢的駝肉
在山前放哨的隊友急速回報
山下的敵軍乃蠻已集結成三組
有一隊正走向我們這方 準備一探虛實
幸好山凹處無風 趕緊將灶火滅了
大家轉去雜樹林邊尋馬 卻愕然發現
可汗的坐騎 平日奔馳如追風的黑駿馬
恐怕今次是跑炸了肺 早已倒斃在地 

面臨困境 卻只有我幡然覺醒
頓時全身血脈奔湧 直如山河撼動
原來就是此時此地啊
我 扎剌亦兒氏的帖列格圖.伯顏的兒子
孔溫.窟哇 遇見了上蒼的揀選
因此 才能夠
在其他的五個人還在驚駭中面面相覷之時
我已經占據了可汗身邊的那個位置
以從來不曾出現過的威嚴聲勢對他說話
「不得遲疑!主上!快牽我的坐騎!」
再以全身從未曾擁有過的勇壯蠻力
迅速將可汗推逼上了馬鞍
同時厲聲下令 全體即刻出發 不許回頭
這裡由我負責留守 

五位壯士果然是多年同袍
深知我的用心
久經征戰 不作兒女之態
頓時護衛著可汗 俯身策馬六騎往前方疾走
一直到煙塵遠去 四野蒼茫
他們之中 沒有一個人違令回頭⋯⋯ 

於是 用一生來等待的這個位置
終於專屬於我了
奔湧全身的熱血已漸漸平息 再一次
從山丘高處環顧那周邊無垠的曠野
我不憂不懼 也悠然無悔
再一次感謝上蒼的揀選
是啊 當此一刻 捨我其誰。 

6.

敵人即將進入射程之內了
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
木華黎我兒啊 我相信 父子一場
我心中所有的願望和抱負
其實也早已深植在你的生命裡
去告訴你的兄弟們吧 不要為我悲傷
這是天賜的使命 你們當以我為榮 

是的 誰能預知天意呢
為父的我 也就僅僅是在剛才
在前一刻那如電光石火般閃過的瞬間
才讓我明白 木華黎我兒啊
原來 答案就在此時此地 全無更改
幾年之前那個夏日傍晚的記憶歷歷重現
原來 面對著自己深深敬愛的英雄
小布合說的一點也不錯
我的犧牲 只不過是向他送上一匹馬而已 

可是 真正的關鍵在於
我 能不能當機立斷 知道這是天意
眼前的一切細節因而 必須
必須完全符合那個夏日傍晚的記憶
木華黎我兒啊 你可相信
事證俱在 一切全無虛假 

在我帶來的三匹坐騎之中
今天清晨 輪到要和我一起上陣出發
正是小布合那天指明的
黑鬃子白馬⋯⋯是的 恰恰就是牠 

7.

敵人已經進入射程之內了
我不再多言

木華黎我兒 去告訴你的兄弟們
是天命早有昭示 是上蒼給的這個位置
在山丘高處
斜倚著一棵虬枝糾結又粗壯高大的老榆樹
我開始張滿我的弓
敵人已經進入射程之內了 

而在我射出最後一支箭的時候 我知道
你們兄弟五人 當永世以我為榮

8.

敵人的隊伍 終於攀上這山丘高處
朔風此時停息 大地無邊靜寂
柔白的雲朵布滿在寶藍色的晴空之上
光影燦然 宛如一幅特意繪就的輝煌布景
為英雄送行 

遠遠望見猶在那棵老榆樹下挺立不倒的戰士
乃蠻的神射手們詫然下馬
等到逐漸靜立成一列 看得更真切之時
彷彿心意相通
遂紛紛放下了他們手上的 長弓⋯⋯

—二○二○.七.三○稿成 於臺灣北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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