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暗室裡的光:勵馨走過三十年

3.李媽媽的女兒出嫁了

第二少女中途之家

一九九○年八月,因應案主緊急庇護需求,名為「勵馨之家」的第二少女中途之家開辦。一九九一年間,北市社會局轉介一個急迫需要安置的個案。勵馨社工員玥好前往評估,發現那是家內性侵,所以女孩的家已不再安全,這位女孩亟需一個替代性的溫暖家園。

「我們第一次評估這種類型個案,對於家內性侵議題也不熟悉。那位女孩對父親有情感轉移的問題,把自己當作父親的小情人。那時候的我們並不確定,是否有能力服務這種類型個案。我也擔心這個個案和雛妓的案型很不同,兩者混在一起不知道會不會有負面的結果?」最後玥好並沒有接下這個亂倫案的轉介安置。

勵馨園的工作人員必須審慎思考,不同類型的個案適不適合混居安置。又由於營運前兩年,主要從事不幸少女的第二階段後送安置。所以還得評估,一旦納入短期安置,讓緊急庇護個案住進來,會不會影響到原來服務對象的團體動力?不過玥好仍向勵馨董事會積極反映,這種新興個案的急迫安置需求。

勵馨董事會經過討論後決定另闢場所,開辦短期安置的勵馨之家。同時,讓打算入住勵馨園的少女先在勵馨之家適應一段期間,經過社工評估合適長期安置,才搬進勵馨園。當時兩處的房舍都是租用的,偶爾也會擔心房東不肯出租,或鄰居不願少女在社區進出。

從一開始,勵馨的主管機構及合作的政府單位都是台北市社會局,每位收容的少女也都是其委託安置的,社會局僅提供每位少女一些生活費用,中途之家的運作經費則由勵馨募款補足。在籌畫開辦短期安置中心「勵馨之家」的那段期間,梁望惠發現,內政部也有「加強推展社會福利獎助作業要點」可以補助民間團體購置房舍,於是開始寫計畫打算申請補助。時任立委的母親梁許春菊問她,人家有答應要補助你們嗎?當然是沒有!但是梁望惠認為,既然勵馨的條件合乎規定,就不妨申請看看。結果,原先只打算申請補助購置一個房舍,到最後內政部竟然批准了「勵馨園」與「勵馨之家」兩個房舍的補助款。當然,勵馨也要自籌三分之一,不過這筆經費已經幫了很大的忙。「當時我們的口袋中並沒有多少錢。」梁望惠認為,這是上帝成就的大事,遠超過人的期望和想像。

一九九二年二月,內政部補助了勵馨一筆經費,作為購置中途之家房舍之用。勵馨園和勵馨之家同步搬遷,兩個中途之家分置於同一棟公寓的上下樓層。兩者從區隔案主類型開始,逐步調整劃分為緊急短期和中長期的不同安置階段,形同少女庇護服務的擴大升級。

生輔員李媽媽和菊芳阿姨則是這個服務擴展年代,日常陪伴少女的兩位女性「家長」。同時期的台灣女性庇護環境匱乏,勵馨基金會先驅設立的中途之家,因而需要多元接納不同的安置對象。因此流浪街頭的蹺家少女或尋求緊急庇護的攜子婦女,陸續成為第二中途之家服務拓展對象。

恆久不變的關懷:李媽媽

李媽媽在勵馨工作長達十一年,陪同女孩們經歷生命療傷的漫長過程,生活輔導對象廣泛涵蓋了早期被賣雛妓、非被賣從娼少女、離家少女,或者是心理創傷嚴重的遭受性侵女孩等。

二○一七年十月十五日下午,李媽媽重回座落於新店大坪林的勵馨總會,在辦公室內接受訪談。她退休十五年了,也透露自己日益年長,心臟已裝入好幾個支架。可是她一談起當年女孩們,依舊熱血,是個眼眶輕易就泛紅的「社會的母親」。「我有時候想起這些個案還是很擔心她們,有幾個孩子一直烙印在我的腦海裡。想丟掉,可是人啊,感情啊,有些記憶是甩不掉的!」

這個孩子不管冬夏都穿著同樣厚薄的衣褲,像是身體痲痺,不再感受任何冷熱變化。她曾被賣到紅燈戶,苦苦熬過好幾年,最後竟對自已稚齡的體膚喪失了人類本能感知。這個失去身體感覺的孩子離開中途之家二十多年了,李媽媽卻還是牽腸掛肚,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

李媽媽不曾忘懷孩子們的臉,那是一張非常甜美可愛的臉龐。「還好嗎?」任誰挨近噓寒問暖,她都只有冰冷、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表情,不肯多說一個字。曾經,媽媽的男朋友、哥哥,接連對她性侵,這麼大的傷害,向全世界閉鎖自我是她唯一的防衛武器。李媽媽光是等她開口,一等就是兩年。

又有一次,李媽媽陪同昔日被賣的原住民少女返回原鄉探視家人,她們的出現在村子裡引起一陣騷動。「對面那一家,還有一個女孩子要賣。」鄰居將眼前的陌生人誤認為買賣部落少女的外來人口販子。放眼望去新蓋的房子,絕大部分是賣掉家中女孩換來的。有多少新落成的家屋,就有多少女孩的暗夜悲泣。她親眼目睹,那個年代的原住民社會因著貧窮,不得不把女孩當作變賣救急的資產。

我可以耐心等妳!

那天晚上,勵馨之家庇護的八個孩子集體蹺家了。隔日一大早,李媽媽處變不驚,她最感稀奇的,是這麼唯一沒有出走的孩子。「她為什麼沒有受到那八個孩子影響?她們沒有威脅她嗎?」

經過更多相處後才終於明白,看來柔弱模樣的女孩為何擁有自主力量,終究不肯與其他女孩們同流?原來她來自弱勢的聾啞家庭,每回她跟李媽媽講話,都以面對聽(語)障父母一樣的直視,細細閱聽李媽媽的臉。於是女孩比同齡女孩更懂得察言觀色,也更懂得言語之外的真心關懷。

女孩沒有在同儕壓力下一走了之,或許就和李媽媽日常體貼的感召有關。這個女孩晚上睡覺不敢關燈,都是李媽媽細心為她保留一盞燈,方能照亮她內在無止境的暗夜。

若是遇到勵馨孩子的蹺家習慣復萌,李媽媽會跟她們達成民主協議,是要蹺早上,還是蹺下午?而非全面防堵她們蹺家的需求。當孩子完成蹺家儀式歸來,她會委婉轉換話題,關懷眼前孩子:「最近過得好嗎?」如果幸運能被信任,聽聞孩子訴說一連串出走心得,也得鍛鍊出不驚奇、不打壓,但也不一定贊同的三不能耐。

「自願」,真的是自願?

當勵馨的收容對象開始涵蓋非被賣從娼少女時,李媽媽遇到了孩子對她輔導角色直接反抗的挑戰。「有女孩跟我表明立場,她就是喜歡蹺家、喜歡交男朋友,被遺棄也沒關係。她已經上國中,我覺得繼續上學對她未來會比較有幫助,所以拜託她去上學。她不要我也覺得沒關係,那就陪她去找工作,但她也不以為然,拒絕配合。」

女孩回嗆:「李媽,我幹嘛那麼辛苦?我接客一個禮拜賺到的錢,絕對比工作一整個月的薪水還多。我才不要工作!」李媽媽毫不氣餒:「我可以耐心等妳。」後來深入了解才知道,女孩說喜歡過著自棄生活,竟源自於她爸爸對她亂倫性侵的傷害。這樣的個案直接服務亦讓玥好等少女庇護一線社工員思考,所謂「自願」從娼,也可能是少女在情感或物質資源匱乏下,無奈的選擇。「自願」從娼也可能是個社會迷思。更何況孩子尚未成年,仍在成長摸索中,哪裡能說她們從娼是「自願」的呢?中研院社科所曾做過雛妓問題調查研究,後來也擔任勵馨董事的伊慶春教授就說過,少女未成年,就沒有「自願從娼」這回事!

小芬也是個非被賣從娼的少女。

公權力保護管束的判決,讓她勉為其難在勵馨中途之家整整生活了兩年。「我想再回去上班。」女孩離園的臨別時刻,如此談起她的未來計畫。她還是認為,私娼館那些人是好人,肯在她最落魄的景況下收容她。女孩感恩圖報:「我經痛的時候,他們還會燉補湯給我喝。連我的父母都沒有這樣細心照顧過我。」

「我們賭吧!相信這兩年我們的努力不會白費,就讓她回去吧!」李媽媽這麼安慰玥好。

幾個禮拜以後,自願回籠的少女視野不一樣了。她很快察覺,娼館老鴇當年對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只是把她當作搖錢樹罷了,她終於認清其中的剝削利害關係。「我想回來,繼續升學念高中。」這是她二度自願抉擇的另一條路。玥好在勵馨工作多年深感,只有基督徒在上帝的感召底下,才能如此無私、毫無條件的付出。

每到黃昏,她就開始害怕

每到黃昏,天色漸次轉暗,那個孩子就開始害怕。天黑就寢的時候,還會直嚷著我睡不著、我不敢睡覺。「李媽,您不可以比我先睡著喔!」她在小學的年紀就進勵馨,一直住到高中,這個階段的繁重課業時常讓她忙到超過晚上十點的關燈時間。但李媽媽總是陪伴,她會來到女孩的床舖前跪地禱告,聲聲祈禱讓聞者敬畏到不敢驚擾,晚禱會持續到女孩安靜下來、放心睡著了,李媽媽才起身離去。

「天氣這麼熱,妳幹嘛穿這麼多!」「不行,我一定要這樣包著⋯⋯」這名少女曾經在路上遭人強暴。她從此把下身緊緊包裹起來。只穿褲子,不再穿裙子。

李媽媽在「勵馨之家」十年的生活輔導工作,每個時期總會遇見幾個孩子,需要「家長」們特別用心在她身上。

有個小學年紀的孩子,只在那兒接受了半年庇護。可是李媽媽一直記得,她不大講話,也經常一個人躲藏起來,她的眼神更是終日惶惶然,像是隨時等著配合別人似的。

女孩的母親是個無力保護女兒的弱智者,她常在一天內輪流遭受爸爸、伯父和哥哥的性侵。李媽媽觀察發現,這個孩子極度缺乏安全感,感覺她的心靈和喪失主權的身體老早就已分開了。她的退縮讓李媽媽強烈意識到,家內性侵受害者的內在療癒是條迢迢長路,她們喪失安全感的嚴重程度遠大於一般的強暴受害者。畢竟,那傷害的痛楚來自曾經最信任的親人⋯⋯

李媽媽也曾經陪伴三姊妹共同走過父親性侵的創傷療癒歷程。大姊選擇讓交往的男友了解自己在少女時期遭遇的亂倫傷害,進而攜手,走入了幸福婚姻。二姊在勵馨的支持下讀完大學。後來她們終於能夠原諒父親,搬回原已破碎的家。等到父親過世,她們的家又復原了。

這世間怎會有這麼多痛苦

李媽媽進入中途之家工作的前兩三年,情緒常常伴隨著少女們的故事每日翻騰。晚上返家就寢前想起個案際遇,便覺得世間怎有這麼痛苦的事?於是悲從中來,眼淚濕遍了安睡的枕頭。後來只好尋求上主安慰:「我常常覺得失敗。沒有一天,我覺得學會了,或是我懂了。」

李媽媽本名陳麗卿,是梁望惠就讀台南女中時高中團契的輔導,被望惠邀請到勵馨來。她初進勵馨的月薪只有八千,任職公營事業的夫婿常會笑稱她是勞工中的難民。她的大兒子還一度跟弟弟抱怨:「不要跟媽媽講話,媽媽現在都跟那些雛妓在一起,已經變成無知無識。」李媽媽在傷痛中不忘與自己的心喊話:「是我自己,甘願走上這條奉獻的道路。」因此雖遭逢至親的批評和歧視,皆不足以動搖對上帝的信心。

「勵馨之家」有讀經晚禱的共同屬靈分享,更有女孩們參與公共庶務、籌畫節日特別活動,以及輪流上超市買菜,每日餐桌上一起吃飯的家庭生活安排。李媽媽印象深刻:「有孩子告訴我,她們長到十六歲了,還沒有機會跟家人一起坐下來吃一餐飯。總是自己一個人看電視吃飯,沒有過溫暖。」

中途之家的共食就是為了營造出大家都是一家人的集體感受,但仍歷經了諸多考驗與重新培力。這些少女大多挨餓過,所以她們有一頓沒一頓的慘澹記憶全反映在如今的共食環境中,只要任何一道菜餚上桌,就會先搶先贏,一下子挾個精光。

一線生輔員的危機處理智慧

勵馨庇護的少女每個月都有定額的零用金,以供個人平日花用,但李媽媽還是會以個人奉獻的方式,塞錢給有特別需求的女孩。這些出自關懷的小小動作,讓蒙受照顧的少女多年後仍感念不已。

「我能夠做這麼久,是因為我有信仰,隨時可以跟神諮商。當我覺得很難過、說不出話的時候就會默默禱告,仰望上帝。」李媽媽坦言,有時候收容少女的狀況,也會讓工作人員感到害怕。

「有一個孩子手拿一把刀,好像要殺我的樣子。但我很篤定,沒有害怕。一兩天前我就知道,自己可能會碰到危險,可是我沒有跑。」李媽媽當時坐著,握刀的女孩就站在她咫尺之距的身邊,這時正好有個同事走進來要跟李媽媽交談,原來僵持的氣氛霎時改變,那位同事也機警勸說少女放下刀,誠懇溝通下,現場危機也漸漸緩和下來。

一段時日後,那位拿刀的少女態度終於變得柔軟。她向其他勵馨人員坦承,李媽媽很愛她,她是知道的。

就這樣,李媽媽逐漸磨練出一線生輔員的危機處理智慧。

後來又發生了一起意外事件,有位放棄庇護的蹺家女孩從中途之家跑掉,卻又打電話向李媽媽求援,希望能去她家借宿一晚。李媽媽呵護女孩心切,毫不猶豫答應了。

但沒料到的是,女孩身後早有三、四個男人一路跟蹤,就在李媽媽住家大樓的一樓大廳徘徊等待,擄人意圖明顯。直到隔日,李媽媽害怕之餘仍鎮定下樓,雖然知道是道上兄弟,仍禮貌寒暄,主動招呼他們要不要上樓坐坐?

直到那個女孩平安離去,李媽媽拉開窗簾才赫然發現,裝設兩層厚玻璃的住家落地窗竟遭子彈射擊,打出兩個圓圓的孔洞。她說:「感謝神。我們家裡的人都不知道,也只有我一個人明白那是什麼記號!」

她們也是有娘家的!

李媽媽只有兩個兒子,但她卻在勵馨十年中,多次當了少女們的「娘家媽媽」。連她的老鄰居都很驚奇,李媽媽竟然有女兒要出嫁了!

一九九二年,那是李媽媽正式在勵馨工作的第一個禮拜。她的側背皮包裡頭置放的一萬塊錢現金,竟然不翼而飛,但她不動聲色,沒有任何反應。

工作了一段時日後,有天,一位跟她十分要好的少女提醒她:「李媽,小心!妳的錢在皮包裡,快掉出來了。」

原來這位女孩扒功一流,鮮少失手,但這次又向身邊李媽下手時,竟在即將得逞的半途自動縮回。於是,裝有鈔票的信封袋就像長腳一樣,安全滑返了李媽的皮包。

李媽媽是怎麼做到的?「我默默觀察著她的需要,有時會送她一些小東西,有時帶她出門會問她:『妳想吃什麼?我請妳。』慢慢的,她了解我是愛她的,不用對我防衛。再來,她也漸漸覺得,不能再偷拿我的錢。」李媽媽真的等到了這一天。

幾年後,女孩先有後婚,打算和漁港男孩共組家庭。李媽媽就成為她娘家的媽媽,專程跑了一趟她未來的夫家,和她婆婆平起平坐,有尊嚴的洽談雙方婚事。終於,女孩有了一個始終陪伴的「社會的母親」。

另一個女孩很早就被家人遺棄了,要結婚時,勵馨「家長」李媽媽再次扮演女孩娘家的媽媽。「我們先去拜訪她未來的夫家、探望她的婆婆,覺得他們很有誠意跟我們的孩子結婚,這才放心。」

她即將結婚的對象是過去私娼館內負責接送的馬伕,李媽媽親上第一線談判這件婚事。她老練觀察後發現,對方的家庭社經地位比一般人還高些,而女孩的未來婆婆也約略知道這個媳婦的過去,所以李媽媽堅持:「我們女方要吃餅,也要正式宴客。」希望能從一開始就為女孩爭取平等的對待。

李媽媽比真正嫁女兒還事事講究,甚至還幫女孩安排了一場告別單身派對。結婚當天,女孩從李媽媽家拜別父母,風光出閣,李爸爸全程配合演出。當鄰居好奇詢問:「李太太,妳有女兒啊?我們怎麼都不知道!」李媽媽更是笑開懷。

中途之家的全體工作人員都成了那場喜宴坐主桌的阿姨、表哥或堂姊。社工員玥好有感而發:「我們要讓她的夫家知道,她也是有娘家、有靠山的。」

第六章 從庇護到安置

1.路得記

待產家羊

「咩耶、咩咿、咩咩⋯⋯」

路得學舍(以下簡稱「路得」)訪客才在辦公區內坐定,耳畔卻傳來由遠趨近,低沉的陣陣羊叫聲。這可能是從工作人員電腦上播放的生態音樂吧?她猜想。

幾分鐘後,右側落地玻璃門外,如假包換現身的,是一頭烏黑發亮的土羊。

「母的,最近要生了。」六十五歲的卿姊是七個「路得媽媽」中最年長者。學舍豢養的母羊即將臨盆,這起南方庇護所的盛事,讓隨時備戰的卿姊成了孩子們寄予厚望的「小羊接生婆」。

四月天的高雄午後,雙層獨棟的路得學舍生意盎然,當然還包括大廳入口角落,正安穩躺睡娃娃車內的頭好壯壯嬰孩。他是另一位路得媽媽友珍,直到四十餘歲才歷險產下的孩子,也是路得的家人。

對路得媽媽們而言,路得是她們服務少女的終身工作場所,更是曾經生、老、病,一起走過死蔭幽谷的共同家園。

寬敞廚房連通的後院草地是供黑羊兄橫衝直撞的肥美草場,牠正用頭上的尖角親暱示好。南台灣豔陽底下四季茂生的這片草區,更是幾代路得少女生活療癒的場所。「每個月至少會有兩個週末,大家都要出去拔草。這是住過這裡的每個孩子最大的共同記憶。以前她們覺得很痛苦,如今卻都好懷念那些一起拔草勞動的回憶。我們一邊聊天一邊拔草的情景,成了特別的路得經驗。」最年輕的路得媽媽于慧分享。

黑羊兄成為了路得的新成員,除了養在後院吃草,也是為了安慰孩子,撫平她們失去老黃金獵犬的孤寂。路得家園開辦的近二十年間,同住屋內的那隻老狗一直是受庇護女孩無聲的傾訴對象,哪個女孩正偷偷哭泣牠全知道。牠也超會撒嬌,當女孩們面對內在創傷的磨難,痛苦到說不出話時,只要躺到牠身邊或讓牠趴在身上,就能在溫暖的柔毛中獲得慰藉。也有女孩會把牠當成最佳「諮商師」,不設防的說出心內話。于慧不會打擾他們,只會遠遠看著這些家屋成員們放鬆的日常。

一個可以吃飽安睡的安全居所:小鳥飛回來了

路得開辦之初,是由台北勵馨總會差派鄭敏菁主任,協同一組人員南下進駐支援。第四年,其後接棒的余瑞美主任回職北部,由秀萍接任學舍管理職,這才開啟了在地人完全接手服務的路得少女庇護新頁。

路得座落的地方遠離市區,也是某公部門「蚊子館」的閒置空間再利用。七○年代興建房舍後即閒置,一度成為爬藤蔓生的遺棄地。千禧年後,身為起家厝的勵馨園結束階段任務,而首創南台灣兒少安置的路得,即成為今日開枝散葉的十五座勵馨家園中,足以召喚初始精神的庇護典範。

卿姊十八年來堅守生輔崗位,無非是要讓學舍成為少女們三餐吃得飽、晚上睡得穩妥的安全居所。「這是很重要的。我們要讓孩子們知道,一回來這裡就有人守候。」值班的清晨,卿姊一定會親自送孩子出門上學,溫暖道別。一個離案的孩子說:「好想念那時候要去上學前,卿姊帶我們禱告,祈求上帝賜福我們。」每日下午四點以後,孩子們陸續放學回來,路得媽媽們就會彼此密報:「小鳥飛回來了。」

路得媽媽也會和輪值的孩子一起為大家煮食。「她們以後出去,可能都回不了原生家庭,所以必須學會自己照顧自己,這是最基本的生活能力,我們一定要教會她們。」替代母女們一起煮食的美味廚房,也是家園內最佳的情感交流之處。

中長期安置的路得女孩中,曾有過年紀最小的小學五年級生。睡前晚禱時間,路得媽媽們每次聽聞孩子的苦難告白,總會流下不捨的心酸淚。「我們路得孩子最喜歡的是什麼?擁抱!每次晚禱結束,我們都會給彼此擁抱。長大離開的孩子回來,第一件事也是跟我們擁抱。」

有次于慧帶路得女孩們出去逛夜市。

「那是什麼?」女孩指著糖葫蘆問。

「糖葫蘆。」

「吃起來是什麼味道?」女孩追問。

「妳沒吃過嗎?」于慧訝異。

「我沒有童年。」

女孩的黯然回答讓于慧語塞,她把錢塞給女孩。「妳去買來吃吧!」那一晚,路得少女們共享一大串甜蜜的糖葫蘆,那是她們重新經歷童年與家庭之愛的第一步。

有個家中務農的路得女孩,從小就得像個大人,忙碌於自產水果的包裝、出貨。過早扮演起承擔家計壓力的媽媽角色,讓她即使到了路得,還是習慣活得像個小大人。于慧於是鼓勵:「妳應該回到自己的年紀,像個孩子呀!」以少女為主體的路得家園,終於能讓她重新學習當個孩子。

家人:不只我們疼她們,她們也疼我們

社會福利體系中的一線工作者,也可能成為「負傷的工作者」。國內中途之家生活輔導員的離場流動率高,一般不容易撐過三、四年。即使是倡議與服務同行的壯大勵馨,工作年資滿十年以上的生輔員,也只在台北、苗栗、彰化和台東等地,分別出現了屈指可數的一人。

卿姊,服務十八年;于慧,服務十八年;秀萍,服務十七年;秀英,服務十七年;友珍,服務十四年。這份資歷列表,正是路得生輔媽媽們頑強不退的生命奉獻勳章。

為何她們能夠堅持至今?「路得很特殊。我們四個都沒有退,因為我們一邊學習靈命更新的功課,受傷得醫治。一邊服務個案,用上帝的愛來愛我們路得的孩子。」四位路得媽媽都是基督徒。卿姊有時還會提醒路得孩子:「這是上帝坐著為王的地方,妳們不要亂來喔!」路得媽媽們也會向接受庇護的女孩真情告白:「不是只有妳們被安置在這裡,我們也是被上帝『安置』在這裡啊!」

卿姊記憶猶新。千禧年間是她進路得半年的工作適應期,當時她和上大學的自家兒女出現了重大的價值歧異,和樂家庭面臨空前的親子危機。「我一直自責是家庭教育失敗了。那種痛喔,真是不能接受。我連在教會裡都不敢跟任何人分享。只有來到路得,我才能夠跟同工們傾吐心事。把我的遭遇、我的孩子們變成什麼樣子的創傷,都勇敢講出來。」

卿姊因此體認,路得家園也是她軟弱時獲得安慰和照顧的迦南美地。二○○七年,卿姊發現罹癌,癌細胞已擴散,醫生建議儘速開刀治療。「秀萍主任就帶著學舍孩子,全體為我禱告。從此以後,孩子們只要知道我們的軟弱,就會為我們祈禱。」卿姊開刀過後返回工作崗位,讓她深受感動的是:「我剛開完刀回去上班,孩子們什麼事都不讓我做。『卿姊妳休息啦!』孩子們一直叫我休息,她們變成我的家人了。」卿姊在自身健康危機中,真實體驗到「這裡也是有人疼我們的地方」。她被「安置」在這個中途之家,也在這個有狗、有羊、有嬰孩,互相扶持的群體中,逐漸病後「培力」(empower)她自己。

友珍成為路得生輔媽媽以前,從事書店店長的工作,她的婚禮是路得家人們協助籌辦的。婚後發現罹患了乳癌,從辛苦的化療療程、數年身體調養終於成功受孕,再到順利產子、日常哺育幼兒,皆有路得家人們一路陪伴。若遇春節值班,友珍也會把先生、小孩一起帶來學舍,和少女家人們共享團圓飯。

路得聘僱的四位生輔媽媽中,竟有兩人陸續罹患了癌病重症。身居管理職的路得主任秀萍因而面臨了不小的內在爭戰。「當同工遇到這麼大的病痛向我提出辭意時,我必須選擇留下她,或是送走她。而如果我們留下她,那意義又是什麼?」

秀萍決策諮詢的對象包括整個路得工作團隊,以及庇護的少女們。「我什麼事情都不能做,覺得很對不起妳們。」罹癌同工是這麼想的。

「我的看法不是這樣。妳的人生還很長,目前的生病只是其中的一個小階段而已。過了最辛苦的這一年,就可以在職場上有很好的發揮。之前妳怎麼幫我,現在我們也可以這樣互相幫忙。」路得家人們寧可工作分配重一點、達標速度慢一點,也不願見到罹病同工的生輔職涯就此中斷。

「路得女孩們非常棒,她們從被照顧者蛻變成照顧者。她們會提醒生病的生輔媽媽什麼東西不可以吃,也會盡力獨立完成一些任務,不製造生輔媽媽們更多工作負荷。」秀萍督導相信,當她陪著路得女孩前往醫院探視住院的工作人員,或當她們親睹生輔媽媽歷經化療,分享那個階段光頭的容貌衝擊,都可以是生命課題的珍貴學習。

少女庇護的歷史縮影

生輔媽媽們穩定長期的服務投入,使得擁有十九年歷史的路得家園安置,宛如台灣少女庇護工作一路走來的歷史縮影。

路得成立那年(一九九九)的十二月十日,勵馨發表兒少紅皮書,指出《兒少性交易防制條例》實施以來,兒少性剝削人數未見減少。台灣色情網站共計一千七百個。台灣省警察廳「救雛掃黃行動」專案救援出來的,被誘迫或販賣從事性交易的兒少有四百六十八人;不定期臨檢救援出來的兒少則有一千一百人。

二○○○年勵馨再度公布兒少紅皮書,指出台灣兒少從事性交易人數,已從一九九五年的六千三百八十九人,增加為一九九八年的七千九百七十九人。勵馨發表的紅皮書也讓社會窺見,近萬名中小學中輟生是淪入色情場所的高危險群。

紀惠容從而抨擊,成人與媒體對少女身體的物化和商品化,造成少女人格權被物化。檳榔西施、酒店小姐、泡沫紅茶辣妹,以及電視節目與網站上的制服美少女,皆致使少女誤以為自己的身體是可以「論斤叫賣」,用金錢論計的。

此階段的勵馨倡議強調,不論兒少性交易導致了性剝削,或是性侵害帶來兒少性虐,都涉及他們關注的兒少人權問題。從勵馨連續兩年公布的兒少紅皮書中可窺見,遭性侵害者七成為兒少,以及推估全年有上萬名兒少遭性侵害,而半數以上遭性侵害女性是十二到十七歲間的少女。正值青春期少女正是性侵害的主要受害人。

一九九九年公布的勵馨兒少紅皮書還歸納,高達百分之七七.六七的性侵害案件,加害人是和被害人熟識的「熟人」,而非刻板印象中的陌生人。以及有百分之十.六九的加害人是被害人的家人,凸顯出「家內性侵」對兒少人權的威脅。

一九九八年,勵馨安置庇護工作平均每天有十四人次。蒲公英兒少治療中心同年四月開幕以來,提供性侵害治療團體有兩百四十三人次,進行性侵害個別諮商者則有八百五十四人。

隔年,路得收容的首位少女入住。不到一年,路得先後聘僱了生輔媽媽卿姊和于慧,那也是少女人口販運遽減的反雛妓立法後之年代。她們一路陪伴的路得女孩,先是經警方查獲的南部「摸摸茶」少女,演變為法院轉來安置的城市「非行少女」。新近年代,性侵害案件的受虐少女則是路得安置的主要對象。

我跑出去,妳們也沒有不要我

卿姊進路得工作的頭一年,服務對象主要是警方從「摸摸茶」查獲的色情場所從業少女。

「妳根本吃不了那麼多,最後還是會分出來給大家,為什麼要這樣?」那是路得下午茶時間。糖果一上桌,有個女孩立刻抓一大把到自己面前的盤子。

「妳如果有被餓過,一個禮拜都沒有東西吃,妳也會這樣。」女孩的率直回應讓卿姊很心痛。

「妳的家境不是很好,還住在澄清湖別墅區嗎?」

原來,女孩的媽媽離開了爸爸。後來爸爸結交新女友,叛逆不平的女孩在接電話時故意嗆聲,結果被爸爸趕了出來。

「妳在外面的生活很苦?」

女孩點點頭。國二那年,警察臨檢摸摸茶,查獲在那兒上班的少女,她才以受害兒少身分進來路得,接受中長期安置。當時她已經躲在摸摸茶店內工作了一、兩年。

路得積極安排她重返學校,期盼她完成中輟的學業。「她去學校讀書。第一天,按時上學。第二天,按時上學。到了第三天,她就不見了。」卿姊像極了所有掛心孩子安危的家長。她急奔學校,尋覓這個失聯的路得孩子,女孩卻再三躲她。「如果找不到人,可能是在校門口附近的那家泡沫紅茶店。」有人告訴鍥而不捨的卿姊。

「在裡面。」紅茶店老闆同情眼前這個心急如焚的「媽媽」。

「妳不出來,我也不回家。」卿姊輕敲廁所的門喊話。

「妳不要等她啦!她玩個一兩天就會回去。」女孩的朋友傳口信。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看到她。」

卿姊的堅持挽回了這個女孩。怎知不久後,她又跑了出去。

「卿姊,我想回去。」這回,可就換蹺家的女孩主動求援了。

那天是午夜十二點多。在學舍值班的卿姊緊急召喚家中夫婿開車過去載人。那是南台灣少有的冷冬。卿姊就在被大片甘蔗園包圍的暗黑校門口,找到終於悔悟的女孩。

「其實我只是試試看,你們會不會來接我?」卿姊微笑不語。她怎麼會不明白,女孩已經沒有地方去了。

「我跑出去,你們也沒有不要我。」女孩將永遠記得,話筒另一頭清晰傳來卿姊毫不遲疑的回應:「我馬上去接妳!」

非行少女,只不過是寂寞的孩子

她,全身散發出地下社會打滾過的濃濃江湖味。菸癮一來,就開始跟路得媽媽們諜對諜。沒想到連夾藏到廁所天花板內層的香菸,都會被于慧這個嗅覺比警犬還靈敏的年輕路得媽媽,來個現場抓包。

她,過去曾經吸毒,還一度是個協助運毒的兒少大姊大。成為就地安置的路得少女後,也還是叛逆的刺蝟頭,中性打扮。

她,既是教育部門漏接的中輟生,也可能是警檢紀錄可查,從偷竊到飆車前科,不一而足的青少年累犯,安置後時而穿著男性四角內褲,在學舍內豪邁的跑上跑下。

一九九五年,《兒少性交易防制條例》通過施行。勵馨也在次年針對城市「非行少年」培力,展開一連串外展行動方案。二○○一年,高雄路得學舍開放接受法院轉介的少女安置個案,非行少女成為接下來幾年的收容重點。至二○○三年春,路得的相關兒少收容已累計至四十七人。

「這些非行少女才好玩吶,她們真是很講義氣的一群!」卿姊和她們朝夕相處,三不五時瘋瘋玩個躲迷藏,或訝見女孩們攀高爬上了鐵皮屋頂水塔,偶爾也會在禁酒的學舍廚房內,偷嘗一杯料理米酒過過乾癮。

卿姊心裡明白,她們終究只是一群沒有家人照顧、寂寞失依的孩子罷了。知女莫若母,卿姊說:「我發現她們心很好,不會設計人,也很能夠跟我們溝通。」

卿姊不捨:「她們進來的時候都會認為,大家覺得她們不可愛,肯定不會有人愛她們的,但那都是因為過去受過傷呀!」

路得媽媽們親證,這是一群有著豐富情感回饋能力的調皮女孩。「妳們不要上來喔,我們要給妳們一個驚喜!」某個節日,非行少女們自己設計演出節目,又將路得二樓那間圖書室布置成變裝秀舞台,晚會的壓軸則是路得媽媽們逐一上台,接受少女們親手縫製的不同造型動物布偶。

用疼惜與時間撫去恐懼

「以前她在家裡,連晚上睡覺都很害怕。她來到這裡,終於有個安穩的地方。不用再害怕,睡覺的時候也不用再保持警戒,隨時都得醒過來。」新近入住的路得孩子多半是家內性侵的受害者。于慧媽媽疼惜焦慮女孩的方式,就是上學喊她起床時,會先在她身旁溫柔叫喚。等女孩意識稍微清醒,才伸手去摸摸她,輕聲細語:「起床囉!」有的孩子就連這麼輕微的碰觸都會受到驚嚇。「那麼我就先拍拍她的肩膀,再去叫喚她的名字。」

「需要我陪妳嗎?」卿姊體諒,遭性侵孩子深層的性創傷是生輔媽媽們無法撫平的。「有的會講給我們聽,但有的才講到一半就不講了,我們沒辦法觸摸到她們的內心深處。」

路得成立那年,「蒲公英關懷輔導中心」更名為「蒲公英兒少治療中心」。勵馨的性創傷治療升級,蒲公英成為各地庇護所內性受虐孩子撫平內在創傷的重要外部諮商資源。

「如果是被父親性侵,都會很怨恨,那個孩子也是這樣。」卿姊感謝那個孩子願意跟她聊這些痛苦的事。女孩傾訴:「我沒有辦法原諒他。」卿姊接納她不斷自我折磨的創傷情緒。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女孩禱告,長達半年時間。「我想,我不再那麼怨恨他了。」女孩依舊無法原諒父親,但她的憤怒漸漸鬆動,她的和解最底線,就是要求爸爸鄭重的當面向她道歉。

少女培力,從內而外

歷代路得少女中,有的是遭受家暴的兒少,有的是性剝削或性侵的受害人,也有的是中輟失依的非行少女。她們有不少是遭受多重剝奪的社會邊陲兒少。路得安置近二十年的經驗累積,已經讓學舍從初衷的少女保護工作,漸進升級為少女培力的公共壯舉。少女們多重遭剝奪的弱勢生命處境,正在自救翻轉。

即將升上國一的路得少女,從國小三、四年級開始就因家庭因素,時常無奈蹺課。她至今還不會看時鐘,也不會背誦九九乘法表,學習英語最基礎使用的二十六個字母,她更完全無法識讀。路得媽媽于慧於是主動培力,在她重返學校以前,耐心教導這些基本學習能力。

還有個路得少女,本身就是中度智障的弱勢族群。她的上個收容機構一度備感挫折,因為已升上國三的她,連大便都會解在褲子上,還曾經將糞便塗抹於牆面,造成安置機構的管理困擾。然而當于慧積極正視這個智障女孩的問題,深入理解她的恐懼後,終於成功教導她妥適自我照顧的能力,于慧欣慰:「她變得不一樣了。」

少女拳擊則是路得少女們集體培力的創新形式。「少女們開始有能力自我保護,進而開發內在能量,不再覺得自己是個軟弱無力的女子。」于慧樂觀分析。兩兩一組的少女拳擊玩法,是其中一人將雙手套入女力象徵的大紅拳擊手套,另一人則雙手舉靶,鍛鍊她靈活避險的自我防護。

換言之,少女們除了脫胎換骨,成為控制力道合宜的英勇拳擊手外,教練更教導她們,一旦成了別人打擊標靶該如何保護自己,用炯炯雙眼正視前方敵手,毫不閃躲。少女拳擊練就出來的,正是她們未來迎戰任何困難的強大力量。

我一直很懷疑,什麼是愛?

曾經,琪琪的爸爸、媽媽、姊姊和弟弟是她的全世界。社工建議她來路得的時候,她一度猶豫自問:「我如果離開了爸爸媽媽,會不會覺得很難過?」社工盼她再考慮看看:「妳如果繼續待在家裡,還是會被爸爸跟媽媽打喔!」

琪琪的媽媽有酗酒問題。「本來的媽媽不見了,然後看到爸爸媽媽每天打架,我覺得他們很討厭我。」琪琪從小就經歷過不同寄養家庭的短期收容,也頻仍應付過社工們交差了事的協助。

「可不可以跟妳說說話?」

她裝作沒聽到。

「可不可以跟妳交換日記?」

「我不想要。」她一貫漠然,愛理不理的酷酷模樣。

「可不可以抱妳一下?」

「不可以。」她還是冰冷的拒絕靠近。

路得生輔媽媽于慧殷殷回應的交換日記,終於讓琪琪感受到,于慧不是在敷衍而已。「我一直很懷疑,什麼是愛。但雖然我幾次拒絕,她們還是繼續愛我。」

琪琪過去一直很渴望家人的接納,卻始終落空。「我好希望回家的時候有人願意聽我說話。至少,這個家讓我有三餐可吃。當我做錯事的時候也不會打罵我,會陪著我去經歷開心或難過的事。」路得媽媽們日復一日的陪伴,終於慢慢修復了琪琪自小缺乏的人際安全感,以及她亟需重建的家園歸屬感。

于慧照顧過的學舍孩子,迄今仍有一、二十位在離園後依然保持連繫,琪琪正是其中一個。她再也不會傷害自己,讓一直愛她、看著她長大的路得媽媽們傷心難過。她也開始自立生活,在半工半讀下完成高中學業,後來又奮力考取了大學社工科系。琪琪說:「我覺得自己以前是被幫助的人,所以比較能夠懂得受助者的需求、心理狀況和感受。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像路得的工作人員一樣去幫助別人,就可以回饋付出了。我讀社工的時候也把自己當個案,從社工系的上課過程裡我更懂得自己,也得到了療癒。」

「我的家庭背景蠻複雜的,他們是我的養父母。我被養父性騷擾之後,養母不但不相信我說的話,反而站在他那邊。就這樣,我已經很久沒有跟他們聯絡了。」莓梅是童年遭家內性騷擾的受害者。她於是在家扶中心的寄養家庭接受庇護,一直到升上國中。接下來,則是在路得媽媽們的陪伴下,平安度過從國二到高二的少女黃金期。

「我覺得沒必要這樣傷害自己。」莓梅看見一起走過創傷療程的少女同儕,如何因情緒無法釋放而痛苦自殘,讓她十分不忍。這些清秀膀臂上的道道傷疤,都是倖存者永難抹除的苦難印記。莓梅思索生命課題:「她有一天可能會後悔曾在自己手上留疤,女生就該愛漂亮,所以我不會去做這種傻事。」莓梅自認個性倔強,寧可將傷害轉化成自我驅策的動力。

莓梅同時也是越界人口販運的受害者。獲得培力的莓梅終於在年滿二十歲的時候,自購機票飛往中國探視親生父母。二○一七年春節,她第三度飛往中國和原生家庭一起吃團圓飯。待她完成這個深藏已久的心願後,不久即收到生父遽離人世的悲傷消息。

莓梅離園後得到的路得家人支持,並不亞於接受庇護階段。「我沒有親人在身邊,但我離開路得後,她們還是一直關心我,所以當我遇到困難也會去詢問她們,獲得建議。」莓梅坦言,如果沒有路得持續幫助,她不可能這樣一直讀書。「學費太貴,她們就幫我找來資源補助,不然我實在沒有辦法負擔。現在我大四了,目標是要繼續讀研究所。我希望自己把學歷讀高一點,以後才能有個好一點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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