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如果可以這樣做農民:耕地的人,另一種生活想像

【第一部.果蔬不僅僅是食物】

台灣鄉下的日常

時間:二○一三年八月一日十九點三○分

地點:台中市新社區東興里

人物:新社果樹產銷班第六十七班

事件:例會

與其說是倉庫,不如說是個棚子,門口停了許多摩托車。一位果農的集貨場,現在擺張大長桌,給人開會用。一條大黑狗在桌下鑽來鑽去,桌上鋪了深紅色方格塑膠桌布,整疊拋棄式紙杯,兩碟南瓜子,三盤削皮切好的梨子,梨子上已插好牙籤。檳榔嘛,是不許拍的—村民開玩笑地拿手擋住鏡頭。

桌子很大,第一圈還是坐不下,許多人搬把塑膠凳,鬆鬆散散地坐在旁邊。這個二○一二年四月分成立的產銷班,有十六名班員,種植範圍是桃、梨、葡萄、枇杷。按照農委會訂立的《農業產銷班組織辦法》,每兩個月產銷班要開一次會。農會推廣股派指導員列席。列席者,是來打分,也是方便即時溝通。比如新社的頭櫃枇杷產銷班,去年得了九十多分,拿到兩、三萬獎金;而劉勝雄做班長的果蔬產銷班,老年人居多,無心戀戰,隨便做做,只六十多分,也有六千塊錢。

六十七班,是一個中年人的班。四、五十歲者居多。這個年紀,是當下台灣農業主力。

還沒開始,大家在桌子周圍走來走去,相互開玩笑。班長自重身分,沉默地坐在長桌的上座。貨場主人姓林,身著淺色條紋T恤,不耐髒的顏色,他穿得乾乾淨淨,戴一條明晃晃的金鏈子。這會兒,物流公司來裝貨。專業農民到了產期,遠不是在家門口放一個紙箱子那麼簡單。就見幾個人搬運,一箱又一箱,川流不息。他是高雄人,以前是永和豆漿加盟主,做宵夜和早餐,每晚七點營業、下午五點準備,整理完是翌日中午。十年後身體壞掉了,來新社,租一甲一分地,種梨。已五年。

大家喜歡開他玩笑。他是老實又謙遜的,問他以前不是做農的,種地習慣嗎?他說:「都是這邊的前輩教我的。」饒是這樣,大家也並不放過他,在你一言我一語的打趣中漸漸知道,他的管道和別人不一樣,大家還是走果菜批發市場的多,而他的梨子是寄到高雄直銷,別人一斤賣三十,他能賣六十。

物流公司的車子開走了。會議開始。

先請農會代表致詞。

農會代表,推廣股的劉麗惠,起身說了一句話坐下。

請列席嘉賓致詞。

筆者起身,說了一堆話,也坐下了。

第三項,選副班長。

老班長剛剛去世。原副班長接任班長。現在選副班長。

剛剛打趣戴金鏈子男子的班員,這會兒都勸他當副班長。沒過一會兒,這個前永和豆漿加盟店老闆笑呵呵地接受了。

忽然有人想起來,問劉麗惠,班長過世,班員資格可以由兒子繼承吧?——當然可以,不過也要去農會辦一下手續。如果是一個新人要求入班,要參照班費的平均值交錢給班裡。具體到六十七班,是三千元。

老班長的兒子坐在旁邊,十八歲,瘦瘦的,面孔白白的,被旁邊皮膚黝黑的老農一襯,一望而知的新手。

選完副班長,當晚的正事似已辦完。大家漫不經心地開始閒話家常。說到本班去年農會評比只評了四十八分,有人抱怨,我們有統一購買,但誰知道還要發票。又或是這樣的對話:「你有沒有電腦?」「我哪有電腦!」「抱歉,就沒有補助」—四十八分是沒有錢的。至少要六十多分,才有補助。農委會在推動農民做產銷履歷,所以要求產銷班擁有電腦。比他們再年輕十歲的農民,對網路和電腦,就毫無問題了。

又有人舉手:「哎班長,水果專區有沒有補助啊?」這邊有個政策叫「水果專區」,比方你專門種葡萄或梨子,官方又有不同的辦法。

還有人冷不防問劉麗惠:「今年的花海節,能不能給咱們年紀最小的班員找個位子?」被他說到的那名班員長得虎背熊腰,坐著比誰都高一截。他說的位子,是指湧入一百八十萬遊客的新社花海節上的攤位。「這個位置不是找的,是抽籤的。」劉麗惠無奈回答。

「可以作弊的。」大家一直在笑,只有問的人虎著臉,幾乎看不出來是開玩笑。

每個人在說話時,旁邊都有人插話補充,這些旁觀者像古希臘戲劇裡的合唱團,負責敘事和評論。農民談到自己,照例是謙遜的,倒是這知根知底的旁觀者們的補充,提供了不少細節。比如問誰種梨最厲害,他們都推班長,「他最認真」。班長自己死活不肯承認自己比別人更勤快,說自己六點鐘才到地裡,合唱團愉快地揭發:「他都是五點半就出門的了!比我們早!」

閒扯中,副班長殷勤地端出一碗碗消暑綠豆湯,裡面放了黑糖。綠豆湯用粉紫色的塑膠碗盛,粉紫色小勺。環顧四周,一群面孔黝黑的中年人,捧著顏色俏麗的粉紫色的小碗,神情嚴肅地喝著。

有人嚷嚷著熱,副班長打開冷藏室,充當空調。

大家的關心點還是有什麼新補助、新政策。農會的職責之一,是上傳下達。官方的新政策新舉措,通過農會召開的會議,通過這樣一個個例會,快速滲透到最基層農民中。

問他們是否聽說過「農民學院」?那位一直活躍地打趣別人、穿橙黃色T恤的男子不客氣地說:「他們教授過來,不一定比我們高明。」他是這班的書記。以前做通訊工程,全台縣市都跑過。他身上有都市闖蕩的痕跡:大膽、敢說,表達更為清晰流暢。不像其他人,開別人玩笑時還有幾句話,說到自己,就轉為害羞的笑容。

為什麼回來?父親生病。台灣農民,許多年輕時曾在都市打工,回到鄉下的原因,很多人都是:父親身體不好,或是父親過世了。如果老農不在了,如果只有一個兒子,兒子幾乎責無旁貸要回來繼承這一塊地,所謂子承父業。土地,是血緣之外的第二種聯結。

三十七歲做專業農民,倒不難適應,畢竟上班時,週末也要回家幫忙,農活上不是新手。難的是最開始。上班時,八點鐘上班,七點半到就行了。務農,你不可能八點去上班。五點、五點半就得上工了。

所以,問到「做農人的,是否都會希望下一代來接自己的班」,大家異口同聲說:「不會啦,看年輕人自己意願。」採訪的台灣農民都這麼說,好像有人給他們上過課。只有書記,嚼著檳榔,甕聲甕氣坦白:「一般來講,都不希望自己的後代來做農。都是老人家身體不好,才回來的。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回來。」

也許理智上,普遍的價值觀要求他們「看年輕人意願」,但情感裡,內心深處,出於對土地的感情,他們又希望兒子能來接自己的班。桌對面,那位戴軟邊帽、戴眼鏡的老先生(全桌人只有他穿襯衫),是這當中唯一一位「兼差農民」—他的地剛剛交給兒子來種。問他,好多年輕人不願意務農,您的兒子怎麼願意呢?他傲然道:「因為我只有一個兒子。他不接誰接。」大家旁邊插嘴:「就像老班長的兒子一樣。」

*  *  *

下半場,副班長看梨子沒怎麼動,端起盤子巡場推銷。身為高雄人,來新社租地種梨,本身有「不是猛龍不過江」的意味。東勢是台灣高接梨發源地。之前,亞熱帶氣候的台灣只產一種土梨,叫橫山梨,又澀又苦。一九七○年代,東勢農民張榕生在土梨母株上嫁接日本梨穗,逐漸改良,產出如今皮薄汁多、高品質的溫帶梨。如今,「全台橫山梨栽培面積約五千五百公頃,生產高接梨面積四千五百公頃,年產值約三十億元;東勢生產面積為一千四百四十二公頃,是全台第一位。」新社緊鄰東勢,如菜農劉勝雄所說,台灣農民都很聰明,看一眼就會了,緊跟東勢,新社隨之成為高接梨重鎮。

副班長的品種是「新興」。租一.一甲地,租金每年十一萬。也就是說,他比本地人的成本,每年至少要貴上這十一萬。還不算他要租房子住。合唱團說:「他野心比較大,賣得比較貴。」副班長也有都市痕跡,他的痕跡,是一張和氣生財的臉,這會兒他笑著說:「我是怎麼價錢比別人賣得好呢—不要說貴,貴不好聽—我是這樣,採十粒,會剔掉四到五粒,有時是五粒。」合唱團立刻說:「五粒不要緊了,他一箱賣兩千四啊。」他繼續誠誠懇懇地說:「有時一分地裡品質不好,那整分地我都不要直銷了啊。就給人家代賣了。」合唱隊立刻搭腔:「他端出來給我們吃的就是品質不好的了!(眾人轟笑)是車禍梨(在路上被車碾過、外形不佳的梨子)!」

車禍梨真好吃。比在東勢水果攤上買到的還好,果肉細膩,甜度高,冰鎮過口感更好。大概他走較高級的管道,梨子品質本身就比地攤上的要好。

農民大部分對收入是含糊其辭的,但可以通過多方資料推算。他有十一分地,每分地產量,正常氣候下,是七千斤。他發貨,一箱三十斤,按他自己說的平均一千八百元,則一斤售價六十元。這樣一分地年收入是四十二萬,扣除掉他四○%的剔除率,也有二十五萬兩千;而他自己在談及今年受災,被颱風吃掉了三分之一,政府有災損,一分地九千,但這錢實在聊勝於無,「一棵樹的梨子就夠了(九千)。」一分地,可以種二十六至三十棵果樹,取中間值,二十八棵樹,則每分地一年收入為二十五萬兩千。從這兩個角度印證,一分地年收入二十五萬兩千應較準確,乘以十一,是他的整年銷售收入。

年收入兩百多萬!

下面算成本。高接梨每一步驟都需人工,成本高昂。

算田間成本,還得問班長。在產銷班,技術往往是班長最厲害,成本核算,也是他們,腦子裡清清楚楚一本帳。「水果我們是按分算的。一分地,連包裝、農藥、肥料、工錢、花苞,梨子成本差不多要十萬左右。」同樣可作為印證的,台中農改場的調查報告顯示,台灣高接梨生產成本每公頃高達一百萬元,合每分地十萬元,十一分地,成本要一百一十萬,再減去租金十一萬,剩一百五十多萬。

扣去宅配費、包裝費,這兩項占銷售額的一○%左右,則副班長的年收入為一百二十多萬。以他為參照,也可大致推測其他果農收入,之前他們說「我們賣三十,他賣六十」,最簡單的,把他年收入再減半,約六十萬。但其他果農並非走直銷管道,淘汰率應該沒有那麼高(四○%),折衷算起來,大約在八十萬。從另一個角度再算一次:每分地產七千斤,按他們自己說的,每斤三十塊來算,按每人一甲一分地的平均值,扣除田間成本、物流包裝成本、大盤商的一○%抽成,也接近八十萬—這個數字,接近當地農會告訴我的,一個中等偏高農戶的年收入。也接近行政院主計處所統計的,二○一二年平均每戶農家所得九十九萬五千。

以上都是按風調雨順算。像今年遭遇「風收」,副班長被颱風吃掉三分之一產量。考慮到颱風的頻繁,所有人收入再減去三分之一,也許會更準確。還要注明,這通常是一個家庭的年收入。在台灣鄉下,許多家庭仍保持著男耕女織的傳統結構,女性要麼開個小店,要麼專職照顧孩子兼下田勞動。

台灣地處亞熱帶、颱風帶,針對常見的颱風、豪雨、地震或寒流造成的自然災害,一九九一年,台灣公布《農業天然災害救助辦法》,天災後,公部門將辦理現金救助及低利貸款,範圍包括:颱風、焚風、豪雨、霪雨、冰雹、寒流及地震。對於天災的補償,委託鄉公所或農會發放,叫災損。七月十六日的颱風,開會時是八月初,災損還沒發下來。但農民對這個倒甚是篤定。開會中間,副班長或他人也沒就此問劉麗惠—何以如此篤定?因為補助額度是固定的。

額度,在二○一一年十一月,透過面臨總統大選的馬英九「聽取農民心聲」上調過,稻米每公頃為一萬八,副班長的梨子,每公頃是九萬。每個農民,對自己的農作物是什麼標準都很清楚。救助標準也印成小冊子,在新社種苗繁殖場的免費取閱處,有大量這樣的政策公告手冊,誰都可以拿取。

以二○一三年七月的強颱蘇力為例,颱風過後,嘉義縣上報受災面積,申請救助,農委會派當地農政單位—農改場及農糧署,派員實地勘查確認受災面積及作物後,同意依《農業天然災害救助辦法》第十四條規定辦理專案補助。農委會須於網上公告:救助地區、農產品專案、生產設施及救助額度,資訊公開,確保發布的準確性和權威性,也保證相關機構對災情的勘驗及所需資金的評估,都將在公平合理的環境下進行。勘查員並不經手錢,和負責發放災損的農會或鄉公所形成制衡。公示後,鄉公所要督促農民,提供書面救助申請表。具體到每一戶農民的災情,還會有一次勘查。農委會建議鄉公所盡量將此次勘查與受理申請同時進行,以節省時間。此次勘查時農民在場,所以農民很清楚自己的賠償金額。同時,農戶種植農作物、面積都在農會有登記,農會及農委會對當地農作物的種類、種植面積有清楚了解。受災時,最初的報備資料,成為受災農民領取補助的資格之一。

災補每年都會有,如此大量現金經過,有沒有可能被攔截?比如有些農民不上網,可能都不知道自己的錢被吞掉了。面對我的小人之心,劉麗惠無奈表示,台灣媒體發達,新聞二十四小時滾動播放,想不知道農災補助都很難吧。而且,她重重強調:「台灣媒體特別喜歡挖掘公務員不法行為。」就算沒看電視,每次有災損,農民都會主動打電話到公所、農會詢問補助事宜。

楊儒門談到災損也說:「受災的損害,是每個人都會有的。」這句話,或也可印證被颱風颳掉三分之一梨子的梨農們,對災損的發放,何以如此篤定,不慌不忙,缺乏打聽消息的熱情。

一片漫無主題的閒扯中,忽然,一個農民抱起胳臂,斜睨過來,用閩南語問了劉麗惠一句什麼,劉麗惠說:「這個要問我供銷部的同事,詹主任。」她立刻撥同事電話。對方沒接。這是晚上近九點鐘。「他問我,梨穗什麼時候可以訂,東勢農會這兩天要交錢了。」她翻譯給我,這時,詹主任的電話也打回來。

要理解農民問這句話時,那個忽然嚴肅起來的表情,就要細談梨穗的成本。

高接梨成本,梨穗占大比重。立委徐耀昌說:「高接梨嫁接梨穗一公頃成本二十五萬元,占成本的四分之一。」即使按媒體報導,每分地需一箱梨穗,每箱一萬到兩萬不等,則也占成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分之一。同時,梨穗須從日本進口,生鮮農作物屬管制貨品,須通過檢疫,只有農委會核准的農民團體—通常是農會或青果社—才有進口資格。這不可避免造成壟斷。是以,楊儒門激烈批判農會以此謀利:「梨穗,本來是日本梨農剪下來扔掉的,為何賣給農民這麼貴?!」對此,新社農會員工大喊冤枉:「農會賣給農民的梨穗實為成本價。」而且,為抑制貿易商壟斷梨穗,每年農會都派員工,從亞熱帶台灣到冰天雪地的日本北方,做梨穗品管。員工須忍受酷寒,農會還需支付機票費、生活費。才能抑制梨穗價格,使其不受制於商人,並保持與農會差不多的價位。否則,梨穗還將節節高升。目前的價位,決定於日本農協。

果樹必須剪枝,以保證主幹營養。但台灣對日本梨穗有穩定的大批量需求,勢必也要組織人員進行貿易,並非去日本果園撿取就可以。但農會也很難自證清白:怎麼證明你沒有從中牟取暴利?為何這麼貴?而近年來氣候異常,日本梨穗產量受到影響,價格更居高不下。不等農民罵娘,民間異議分子如楊儒門,或在野黨立委們都要紛紛喊叫了。

為解決此爭議,二○一二年,農委會從山東引進梨穗,先在東勢試接。試接期,成本價供應(每箱六千五百元),還保證收購(十六兩以上每斤七十元)。

當你理解了梨穗的重要性,以及圍繞它的爭論,就會明白問出那一句時,農民那個表情,以及劉麗惠的迅速反應。這是這天其樂融融的氣氛裡,唯一一個瞬間,有了某種不易察覺的緊張。

不知什麼時候,大家已經從桌邊走開,三兩成群,站著聊天。老班長的兒子也和那些比他大上許多的老農站一起,老成地抽起菸,稚氣的臉上帶著成熟男性間聊天的神情。


他們很少走農會的共同運銷,都有固定合作的大盤商,「果菜公司不是我們的理想。市場落差太大了。要心臟很強的人才能承受。大盤商比較穩定,因為行情大家都看得到,他不會差太多。」

有沒有豐產了,物多而賤?有!像這一年台灣的高麗菜。「台灣有兩個豐收了,一個產量很多,豐收。一個是颱風給你收掉了。至於果農,市場不好時,可以冷藏,調節產期。」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像副班長這樣,有自己的冷藏室。「這個造價很高。一坪的話五萬塊,他這個三.七五坪,十八萬。」回答的人,書記,顯然早已在心上算過又算的。買不起,可以租。附近有大型的冷藏庫,開給農戶用。價格「還可以」。

副班長的梨為什麼可以賣這麼好?因為台灣南部不產溫帶梨。來之前,他就在高雄賣新社梨子。後來,兒子大了,「出社會了」,更無顧慮,索性關掉豆漿店,舉家北遷。顧客是一個介紹一個,口耳相傳。正因如此,他對分級篩選得格外嚴格,這種直銷,完全走口碑,面對的都是熟悉的顧客。

但這種熟人之間的直銷傳播,與網路直銷又不一樣。他考慮過做個網站,但不懂電腦。他五十三歲。比他再年輕十歲的台灣農民,都熟悉網路。年齡在此,呈現出一道分水嶺。並且他覺得網購不一定比直銷好,「直銷面對的是熟悉的顧客。而網購,退貨的機會比較大。收到貨不高興,他可以給你退回來。退回來,運費不是他出,是我們出。」雖然可以擴大規模,他也不願意再冒險擴張。他來新社,是為了「做健康」,調養身體來的。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還有班長。他的水果是交給大榮貨運的台中所代賣。大榮貨運的台中所有十幾輛小車,小車司機去廠家、辦公室送貨時順帶幫他推銷,一盒司機抽三十。這個管道別人羡慕不來,班長以前是大榮貨運的司機,兒子現在還在。


綠豆湯喝完了。檳榔還剩幾粒。瓜子剩淺淺一個盤子底兒。好吃的梨子也沒吃光。大黑狗不知何時已不見,應是睡覺去了。晚上九點四十分,是不是因為我的到來,耽誤了大家的散會?「沒有沒有!最近,差不多十二點才睡,在採梨子了。」

有事的,不知不覺先走了。這裡的夜晚特別安靜,靜得他們騎著摩托車離去的聲音也像被海綿吸收,消弭無形。可以肯定,往常這時,他們早散會了。農人,睡得都早。留下來的,只是為了配合我採訪。而這採訪對他們有何益處?都沒人想起交代一句:「雜誌出來了給我寄一本。」之前,劉麗惠說,只要你說你從外地來的,就會受到熱情的歡迎。為什麼?只因為你是遠道而來。

遠來為客。在這個硬體已經現代化的山中鄉下,仍然保留著古老的傳統。對你熱情,只為你遠道而來,是客人。保留下來的,又何止這一項。問那位戴眼鏡的老先生怎麼稱呼,他微微一欠身:「小姓黃。」舉止間有難以言喻的優雅。看似粗豪、人高馬大的書記,寫得一手雋拔好字,他的會議紀錄上,有這樣的班級活動:「一○二年(二○一三年)二月二十三日,農曆正月十四晚上六點,在班長彭光繁住處喝春酒並說明一○二年度國產有機質肥料補助申請」「副班長張阿意先生及會計張慶松先生參加一○二年度國產有機質肥料推廣計畫執行會議」。是的,他們習慣互相稱呼「先生」「小姐」,言談間斯文有禮,表情輕鬆友善,而班級活動又叫「喝春酒」,灑脫又愜意。班費支出項中,除了共同購買生產所需紙箱肥料,班員母親仙逝,他們以班費買一對花圈送去。去世的老班長也同樣得到了花圈,以及價值三千元的十四枝鮮花。這些有人間溫度的花銷,是每個產銷班的固定支出。這也是維繫一個產銷班最重要的:人情味。

它化解了本來可能存在的競爭、嫉妒,或許還有,只是被善意地表現,比如對成功者的揶揄與打趣。它讓埋頭種地的農民不是一盤散沙,因為你知道,老了之後,仍然可以跟他們一起租遊覽車,一起出去玩。甚至,有一天當你死去,你的兒子會被他們接納,而你的靈前,會有他們送的鮮花。

「禮樂風景」,看著他們,我心裡忽然出現這四個字,並再也揮之不去。


【第二部.一粒米的一生】


稻農掏出名片來


王連華是一名非典型稻農。他所在的「台灣稻農」,是台灣首家由專業稻農組成的公司。有感於農民付出七分辛苦只有三分利潤,糧商卻坐收七分利潤,一群農民揭竿而起,於二○○八年集體出資九百六十七萬,成立「台灣稻農」,自己種、自己賣。目前有四十三位股東,分布台灣七個縣市,總種植面積超過一千五百公頃。

可是,怎麼賣?賣給誰?客戶從哪裡來?

在他們組建公司的同年七月,台灣女性購物網站PayEasy與台灣稻農合作,義務為其推出「我的一畝田」企業認養平台,以每○.五公頃為單位,每單位每半年認養金為十八萬或二十萬(無毒耕作)。借助PayEasy龐大的會員數、成熟的網上支付系統及行銷方案,終於,稻田長出的白米,跨過糧商,直接抵達都市人的餐桌。

王連華穿一雙下田的長筒膠靴,開一輛七成新的天藍色皮卡,一陣風地開到跟前,大喊一聲:「你!我們忙死了你還來採訪!」

車停在他的倉庫,倉庫門被一輛大卡車堵了一半,車上放一輛插秧機。一卷卷綠秧苗整齊堆疊,軲轆上的泥巴還是濕的。插秧機壞了,王連華正在焊接,不然他現在應該在田裡。八月初,正是第二期水稻插秧時。

他揮舞焊槍,一副十萬火急的樣子,卻又不急著工作,「我焊接你就沒法採訪了。焊接要戴護目鏡。你又沒有。」又兇巴巴地,「那些秧苗今天必須要插掉,不然就完蛋了!」隨即坐下來聊東聊西,完全把秧苗拋之腦後。直到五個小時後採訪完告辭,他跳起來說:「讓我老婆騎摩托車送你,我得插秧了!」晒了一下午,那些綠油油的秧苗已蔫得無精打采。


搭上農業機械化快車


在「我的一畝田」上,關於王連華、王連寶的家,有一段優美的描述:

「桃園地區因冬季多風,過去為防風並區隔地界,農民經常在田間種植成排的竹子或紅槿花,於是,稻田點綴竹林、紅槿花,是這裡典型的景色,就像余秋雨《山居筆記》裡頭所形容的意境。在這裡,任何聲音即使是大家厭惡的摩托車引擎聲,聽起來都變得細膩多汁,因為安靜,就像一張白色的畫布,任何顏色倒進來都非常醒目。從日治時代以來,王家附近方圓幾公里內至今幾乎沒有改變,農路分布也維持過往『牛車時代』,很少是直線,因此很容易迷路,不過,在這個可愛的鄉間迷路,不但不用怕,反倒是一件浪漫的事,因為這裡的任何一戶農家多的是濃濃的人情味。」

馬路拐下來,窄路兩旁,都是稻田。有的已插滿秧苗,變成綠色。有的還空著,水田倒映天空,呈淡藍色。四下很靜,田埂上停輛紅色摩托車,還有一隻白鷺站在旁邊,呆頭呆腦地眺望著。很少車。很少有人走動。這裡的一切,像開天闢地已存在,還要永恆地存在下去。

所以,他的倉庫才讓我震驚。

不是那些巨大米包,每包約十噸,人立其下顯得渺小;也不是變形金剛般,一個比一個龐大的割稻機曳引機脫殼機。是倉庫進門左手邊的工具台:扳手,由小到大,各種規格至少有十二種、各種規格的扳手套筒、各種鉗子、空氣槍、焊槍、台虎鉗、電動砂輪、蓄電池電筒、空氣壓縮機⋯⋯有經驗的人一望而知,這分明是一間專業機械維修廠。

從「日治時代就幾乎沒有改變」的田間,驟然走進這現代化工業空間,其間反差,令人恍惚。

像所有的農家孩子,王連華小時候也要幫家裡務農,工作之一是餵牛。當時,牛還是稻農的重要生產工具。如今,台灣稻田已難見牛蹤。農業機械化普及,就發生在王連華成長的一九六、七○年代。

「一九七七年,當時家裡還是老爸和三哥王連寶在種地,我才國小,跟著他們混。爸爸種地很辛苦,一甲地要割好幾天。我們有訂《農業週刊》,哥哥跟老爸講,想買農機,需要拿地抵押貸款。他說,好啊,你要拿去就拿去,沒有拿去賭博就好。那時還沒有人買割稻機,我們就給人代工。割稻機當時是二、三十萬一台,替人代工,每公頃六千,一期能賺二十多萬。一年四十多萬。等於第一年回本;第二年是消耗、維修、油;第三年才有賺一點點;第四年賺錢了,但一台割稻機只能用三、四年。」

一九六、七○年代是台灣代耕業的黃金時期,彭添松回憶:「當時兩、三人合購一台耕耘機,不分晝夜輪流代耕是常態,所以耕耘機必須配備磨電燈以便夜間作業。」

台灣農機早期皆為日本進口,日本農夫買農機,是斯斯文文自用。台灣農夫買來,多做代工以快速回本。如此高耗,故障時有發生。若割稻時故障,擔心水稻過熟或颱風過境,農民會急到破口大罵,因此,定時保養與維修機器,已是割稻人的基本工作。一九六六年起,農林廳輔導鄉鎮農會或公所設置農機中心,共同購買、調配農機具、辦理代耕、培訓農民使用與保養農機,一九七八年時約有五十個鄉鎮設立農機中心。王連華兄弟兩人的十八般武藝,大概是在那時,高強度替人代工之中練就。

發現這是個生意,三哥王連寶決定「我們要擁有更多的機器」。還貸款、繼續貸,滾雪球般,低息全額貸款加台灣農民的勤奮,滾動出這一倉庫、一千多萬的農機。

形容農機壞掉,王連華喜歡用一個「熔」字,極生動。彷彿看到他和哥哥,不分晝夜代耕,屁股下的農機,漸漸滾燙。割稻機,他熔了六台。插秧機也「一直熔掉熔掉熔掉」,現在是第六台。滾雪球之路幾乎永無休止,「哪有可能是最後一次!割稻機隔段時間就壞。繼續壞,重新買。已經輪迴了三十幾年。」

至今,王連華和哥哥還貸著八百多萬,「我和哥哥加起來只有○.七公頃地不到,抵押了八百萬。利息是一.五%,這是農會的低息貸款。因為是買農用機械,所以會有這個特別的低息,跟貸款蓋房子、做生意的利息是不一樣的。」

王連華並不善於向相關機構爭取補助,他的一倉庫農機,只有四十萬的真空包裝機和一百多萬的割稻機有補助。還有架上的有機肥,每袋補助八十塊。補助的農機上,都會漆上大紅字的補助單位及事由。要到稻農陳燕卿的倉庫,看到琳瑯滿目的大紅字,才忽然意識到,善於爭取補助的農人,原來是這樣的。

王連華二、三十歲時,是跟著二哥給人做裝潢。最好時一個月有四萬多。農忙期,才回來割稻。割完賣給糧商,利潤很薄。

專業做農,是政策做休耕時。許多稻農放棄種地,領休耕補貼,同時去都市打工謀生。別人撤退之處,反成了王連寶、王連華兄弟的主戰場。「官方轉方向,我們有搭上。轉型期,休耕比種田還要賺,農民不用插秧也不用怕颱風,放著休耕就有錢,每公頃一期四萬五。但必須要翻土整地,才能通過驗收。所以這個生意很大,水漲船高啊。代工整地,一公頃六千塊。給這麼多錢也找不到人翻土,我們那時眼光看遠,貸款買大型農機,給他翻土。買下去做,還是做不出來,時間緊,都急著要驗收,很多人找我們,做不出來怎麼辦?我是(產銷班)班長,調人家來,我介紹你給他打田。還是做不出來,越做越多、越做越多,乾脆買這部大的曳引機,一部頂兩部。它是這倉庫裡最貴的,四百五十萬。這個沒有補助,因為太貴了。人家鄉鎮的撥款,全部給你都不夠。」一直沒露面的哥哥下田整地,他開了另一台出去。曳引機,他們有三台。

好的農人,伺候土地和農具,是進退有序,紋絲不亂的。王連華這個機械化的倉庫,也有這樣的秩序。使用中的插秧機、曳引機軲轆上泥巴高高凸起,顯示出它們高度的利用率。剛剛用完的割稻機,駕駛座玻璃乾淨,刀齒光潔,一塵不染,比王連華那雙發黃又發黑的、摸過土也沾了機油的雙手,還要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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