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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大稻埕︰繁華之夢的時光旅圖

第一部 時光旅圖——走進歷史裡的大稻埕

《終身大事》誰來決定?

媒妁穿梭、據命直言,是傳統女性的宿命。離開了宜蘭,劇中如月一心想要追求一個「不一樣的人生」,脫離童養媳受人擺布、想當然爾的命運。走進繁華的大稻埕,化身為算命師的劇團團長——石銘,交給她《終身大事》的演出傳單,劈頭便問她:「要來問終身大事嗎?你的終身大事,誰來決定?」依然懵懂的如月,並不知道,這一問,預示的是她的未來一生。

1923年,《臺灣民報》轉載胡適的劇本《終身大事》,向臺灣了介紹中國新文學。翌年「臺灣新劇第一人」張維賢就和朋友成立了「星光戲劇研究會」,冬天在「摘星網球會」球友陳奇珍的大厝內,搭蓋了一座戲棚,首度試演《終身大事》。

在張維賢《我的演劇回憶》中寫著,此次演出效果不錯,「這一齣劇因為男女老幼、社會各級階層均能理解,所以頗獲好評。尤其這些演員大半都是受過中等教育以上的業餘者,當時被認為是最規矩正經的模範青年,因之大受各界矚目。」在這齣戲演出前,臺北僅有日本的「改良戲」,演出者多為流氓,少有女性,因而被稱為「流氓戲」,不受當時社會的尊重。星光繼《終身大事》後,持續「有益社會」的文化演出,使戲劇及演員的社會地位提高不少。

而寫下了臺灣新劇第一頁的獨幕劇《終身大事》也有著不凡的身世。1919年,胡適先生受易卜生《傀儡家庭》的影響,在一天內以英文寫成。劇中描寫中產家庭獨生女田亞梅為爭取婚姻自主,叛逆離家的故事。劇情簡單,但戲中反對封建思想,呈現女性開始擁有自主意識的主題,卻對當時的社會問題和戲劇創作,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胡適先生為北京的美國大學同學會完成這個作品時,卻沒有人敢演出劇中離家的田小姐。後來為了一群女學堂學生要演出,胡適便將它翻譯成中文,但拿到劇本的女學生們,依然沒有人敢擔任這個思想前衛的角色,劇本竟又回到了胡適手上。胡適在後來的〈跋〉中寫道:「我們常說要提倡寫實主義。如今我這齣戲竟沒有人敢演,可見得一定不是寫實的了。」

是否寫實?《紫色大稻埕》中的如月代表了那一代亟欲突破傳統,由「文化協會」所帶領的文化改革思潮只是其中的一個面向。改變的路,不總是輕鬆,卻始終漫長。透過戲劇的演出,從「山頂尾溜」來的如月破繭而生,不是對眾人,而是對自己,蛻變吶喊著:「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決定。」

《金色夜叉》的掙扎

《金色夜叉》是日本明治時期小說家尾崎紅葉的作品,於1897年1月1日至1902年5月11日在《讀賣新聞》連載,轟動一時,《讀賣新聞》也因此成為當時最暢銷的報紙。讀者們每天引頸期盼小說後續的情節發展,沒想到還沒等到結局,尾崎紅葉就因為胃癌過世,留下未完成的作品。

父母雙亡的貫一被阿宮的父母收養,兩人從小一起長大,漸生情愫,也得到阿宮父母的默許。但銀行家之子富山唯繼出現後,阿宮的內心卻為之動搖,最後選擇嫁給富山。貫一受此刺激,成為放高利貸的魔鬼,即是書名《金色夜叉》的由來。

明治時期正是日本步向現代化,開始往資本主義發展的過程,金錢和物質欲望迷惑了大眾,過去重視的義理和情感逐漸被忽視,尾崎紅葉藉著這個「愛情與麵包」的通俗小說點醒大眾,引起共鳴,至今歷久不衰。

當時《金色夜叉》還沒連載完,就已經被改編成新派劇演出,此後多次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男女主角貫一和阿宮訣別的熱海成為熱門的觀光景點,現在都還能看到貫一穿著木屐,一腳踢開阿宮的塑像。

就在中國發生五四運動的1919年,幾個在東京讀書的臺灣學生張深切、吳三連、張暮年、張芳洲、黃周等人,排演了《金色夜叉》等幾齣戲,於中華青年會館義演。張深切回憶當時:「我們沒有所謂導演,會館幾位幹部好像有田漢、歐陽予倩、馬伯援等人幫忙了我們的化妝和演出。暮年飾《金色夜叉》的貫一,芳洲飾御宮(阿宮),暮年的演技相當優秀,芳洲體格胖肥,姿態既不婀娜,又發不出女人聲音,演來有點滑稽,大家都笑了……」這應該是臺灣知識分子參演新劇最早的紀錄。張深切後來回臺也組織了劇團,創作不少劇本演出。

這不禁讓人想起1907年,同樣在東京,中國留學生李叔同、曾孝谷、歐陽予倩等組成「春柳社」,演出《茶花女》《黑奴籲天錄》,被認為是中國現代戲劇的開端。當時李叔同反串茶花女瑪格麗特,據說演出前節食了幾天,還做了好幾套女裝,演出相當成功。

後來臺灣曾經於1924年1月,在西門町「活動寫真館」世界二館放映松竹版的電影《金色夜叉》,隔年新世界館也推出日活版(松竹、日活為當時日本電影公司)。

同時期,與文化協會關係緊密的彰化「鼎新社」,及臺北的「星光演劇研究會」都曾先後演出過《金色夜叉》。

1926年4月下旬,「星光」為了幫「愛愛寮」募款,在永樂座公演三天,張維賢說當時不知如何表現《金色夜叉》中熱海的夜景,最後絞盡腦汁,向電力公司租借五百燭光的照光燈兩座,燈前做架,用玻璃刷色,照出夜景。並在海景的布景後設臺架,用厚紙剪出月亮的樣子,內裝小電球,按時間之進行而移動,以表現劇中之時間。這種講究舞臺布景與效果的演出,在臺灣應該是第一次。

就像《金色夜叉》中愛情與麵包難以抉擇一樣,當時新劇的演出分為兩派,一派以傳遞文化與思想啟蒙為使命,作為政治宣傳的「文化劇」;另一派則是以張維賢為代表,著重在追求戲劇演出的藝術成就。

電視劇《紫色大稻埕》中,借用張維賢的經驗,安排銘新劇團演出《金色夜叉》,石銘飾演貫一,如月飾演阿宮,逸安幫忙舞臺布景繪製,婉華調教如月演技。戲中戲的三角戀情,映照著戲外四個人撲朔迷離的情感關係,角色們把說不出口的話藉戲傳情,真假難辨,讓人看得心癢難耐。


第二部 重溫舊夢——紫色大稻埕影視小說

第二章:我的人生,我自己決定!

前天趁著夜裡從宜蘭山上偷跑出來的如月,張大眼睛甩著左右兩側綁著的頭髮,好奇看著眼前大稻埕的一切。她出生到現在見過的人加總起來都沒眼前的多,五顏六色的招牌醒目地掛在各個牌樓之間、載貨的三輪車快速來來往往,嚇得她左避右閃,像個驚慌的迷途小鹿。她緊抓著隨身攜帶的布包,三分好奇七分警惕地照著手上的地址條找門牌。

「你的終身大事,誰來決定?算命仙幫你看命看相看流年,咁ㄟ當決定你的終身大事?」

如月站在劇團宣傳用的算命攤前,被「終身大事」四個字吸引,眼神直溜溜地盯著扮演算命師的石銘。其實就童養媳來說,她不算是歹命的,她沒有受過大部分女人受過的虐待和折磨,養兄阿勇雖然憨直卻也對她照顧有加,比起當時窮苦人家的女孩,她算是幸運的。她心裡一直知道「送做堆」這天總會來到,只是她心裡總覺得空盪盪,日子一到,她反倒逃了,她得從山裡出來,逃離那個宿命,她不想要就這樣被定下一生,過一輩子。

如月被擠進蜂擁而來的人群裡,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能來來回回緊張地穿梭。這不是她習慣的世界裡會發生的情景,她警戒而慌張,卻也充滿好奇。

「在臺灣設立議會,是咱的權利!不論再請願多少次,我和同志都會繼續努力!」

遠遠,她看見穿著白西裝的蔣渭水被簇擁著演講,她不認識他,但是他的聲音很有穿透力,即便在如此混亂吵雜的地方,都能清晰聽見他講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

「一個獨立的國家要有獨立的文化。獨立的人要有獨立的自我!」

獨立的自我?是的,這便是她要的!一進了大稻埕,這句話瞬間就填補了她心中的空洞。群眾的吶喊聲和遠處傳來的鞭炮聲,也像為自己找到定位而慶賀著。茫然之際,聚眾的場面已變得混亂,逸安注意到了這個初來乍到,卻出落得精緻的女孩。出於善意,逸安拉起了如月的手,衝出被警察驅散的人群。

「我有腳!我自己會跑!」

她連同鄉好友錦玉留給她的地址都還沒找到,就被捲進這場因街頭演講導致的警民衝突中,如月對於企圖拯救她的逸安並不領情。她是跑出來的,她相信靠自己也能逃出這場紛亂。她要獨立,她已經看到不一樣的世界,她想過不一樣的人生。她相信自己,更勝過任何一個出手幫她的人。

「出來,就沒回去的路了!」

◇ ◆ ◇ ◆ ◇

如月找到了在Colour喫茶店工作的同鄉錦玉,喫茶店裡的開放自由,讓她看到文明的世界,並和逸安再度重逢。逸安並不計較如月曾經的無禮,反倒熱情大方地出借心愛的《臺灣》雜誌,並介紹學生們口中的文化頭——蔣渭水,以及愛畫畫的金火和老是拿著請願傳單衝進來躲警察的陳植棋。這些溫暖的友情對如月來說,是大稻埕對她的接納,讓落腳在此的她安心。

逸安領著如月來到了永樂座。看著上海京劇團當家花旦婉華的風姿綽約,如月嚮往著戲臺上這個嶄新的世界,一個故事一個人生,人生不被別人定義決定,她可以擁有千百種不同的人生劇本。當時的如月,或許對女性自主意識這些新潮名詞還懵懵懂懂,但是《終身大事》劇中簡單明瞭的對白,她懂。她不斷對自己重覆吶喊︰「我自己的人生,我自己決定!」


第七章:哪會沒路,是我不敢走!

火車行到伊都阿妹依多丟,哎唷峒空內,

峒空的水伊都丟丟銅仔伊都,阿妹伊都丟阿伊都滴落來。

如月以一曲家鄉調〈丟丟銅仔〉,算是通過了石銘的徵試,當石銘邀請如月出演《終身大事》的女主角時,如月自然也義無反顧的決心擔綱這個逃避命運的前衛角色。從此如月就鮮少往上海京劇團去了,她三天兩頭向喫茶店請假排練新戲,在石銘的協助下,識字不多的她把劇本倒背如流,用盡全心全意。

然而,永樂座大舞臺的正式彩排,卻成了如月跨不過去的檻。是她自己選擇離開家鄉來到大稻埕,是她自己選擇了演戲,但是燈光如此炫目,偌大的舞臺只有孤身的自己。她第一次感到勢單力孤,毫無救援,明明臺詞都背得很熟了,明明排練過好多好多次,她腦海裡卻一片空白,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呆若木雞地含著淚杵在臺上。「這條路若不是妳要走的,就放棄吧!」逸安出於心疼的勸慰讓她瞠目結舌。

「放棄?你這項不做,可以揀別項!我不是!我現在放棄,就什麼都沒有了!」如月比任何人都更懂自己。如月氣自己的沒用,也氣逸安的不懂她。真正的夢想,是不可能一次失敗,就放棄的。逸安追求繪畫是那麼熱情而無懼,為什麼竟如此看待「我的」夢想?!如月茫然又氣惱地走在山間,忽地抬頭,發現前面已無去路。怕高的她,從小就不敢走吊橋,橫亙在兩山之間的吊橋,對她來說,從來都不是路。

「哪會沒路?!是我不敢!」山風從耳際吹過,吊橋的繩索在風中吱吱作響,是心底的聲音在說話。如月肩頭一凜,轉過身面對吊橋,一步一步走向前。過去在鄉下,大家都說童養媳的她沒有別條路可走,現在眼前有路,居然因為害怕不敢向前?

如月搖搖頭用力地否定自己的恐懼,鼓起勇氣向前跨出一步,雙手緊緊抓著繩索,什麼也不看地走向吊橋,即使全身僵硬,臉色慘白,她也要加快腳步,往彼岸走過去。如月回頭看著自己走過來的吊橋,滿臉盡是征服的笑容。「不管風景多美我都不要看,一心往前走,就有路了!」這個挑戰而產生的心念彷若咒語,跟隨著如月,成了一生面臨抉擇時的方向。


第八章:囝好,我就好!

如月成功登上了夢想的舞臺,初試啼聲即大獲好評。但逸安卻在通往夢想的階梯上就被人從身後揪著領子拽了下來。這一次,不是江父,是他的親娘,江家三太太桂香。

逸安從長工阿明的手裡騙來了二娘麗美轉交的茶行帳款,帶著行李跑到火車站和植棋碰面,打算坐火車到基隆乘船渡日,植棋雖然不贊成逸安這樣的作法,卻也拿他沒奈何。江家知道逸安拿走了帳款,全都亂了套,尤其是桂香,嚇軟了雙腳還是讓阿明攙著她找金火去,金火一定知道逸安去了哪裡。

金火帶著哭哭啼啼的桂香找到火車站,還沒找到逸安,先看見如月。桂香的心臟簡直要停了,不是偷跑去東京,是私奔……如月是來送養兄阿勇回宜蘭的,看到桂香連哭帶跪的求她不要耽誤逸安的前程,一臉愕然。

「逸安若隨妳走,我在江家就待不下去了。」


◇ ◆ ◇ ◆ ◇

大戶人家三妻四妾,並不總是戲劇性的毒辣鬥爭,尤其在臺灣早期的商行,家裡的女人們多半兼負著不同的使命,純樸的心性達成一定的共識,那便是以夫為天,共同為一姓之家操持家務、扶持男丁。茶行的女人們尤其閒不下來,茶工要顧、茶山要巡,裡裡外外分工合作的支撐一個江記。

在江家,大娘素蓮是頭家的牽手,是家內事的主持,地位不容分說;二娘麗美頭腦好、處事圓滑,應酬、帳務一應由她管理;至於三娘桂香,她有逸安,也只有逸安。

桂香原是揀茶枝的女工,由於素蓮無子,麗美又連續生女,為了家業的繼承,素蓮看中乖巧憨直的桂香讓江父納進家門為妾。桂香也爭氣,一入門就生了兒子,從此母憑子貴,成了江家三太太。

逸安是江家所有人的指望,他的未來,是畫筆還是算盤?關係著幾百戶人家的生計。他同時也是庶子,非正統所出。就因為這樣,他還需要明媒正娶一個真正的千金,來鞏固他的地位。說穿了,逸安的命運,就跟臺灣一樣,大戶人家的偏房庶子,什麼都做不了主。

自從逸安帶如月進江家畫像,桂香就揣著一顆心,七上八下,深怕他學人家自由戀愛。很少有主張的她發了瘋似的堅持讓逸安去相親,大娘素蓮自是了解桂香的苦處,行動派的二娘麗美也立即給逸安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千金。畢竟,三個娘都指著一個兒子,立場是相同的,不管是誰生的,終究逸安是她們唯一的仰賴,江家未來的希望,不能有任何閃失。

◇ ◆ ◇ ◆ ◇

現在逸安跑了,徹底扯斷了桂香緊繃的神經。她對不起招她進門的大娘、對不起善待她的頭家、對不起江記茶行……尤其逸安若是和一個女人家跑了,頭家的顏面要往哪裡放?她光想都覺得腳底發寒。所以她在火車站一看到如月,還來不及說話就先哭著跪倒了,沒了逸安,她就沒了脊梁骨。

逸安原本看到桂香和金火跑來,還往火車站裡頭躲,但是看到桂香哭腫的雙眼向如月無助地討著:「逸安咧?阮逸安咧~」他實在心疼。金火看見他、植棋等著他、如月瞪著他,逸安訕訕地走了出來,不為別的,他不想讓桂香這麼為難,這麼傷心。他知道他可以走得痛快,但桂香往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一場沒有完成的革命就這樣草草結束。逸安面對江父的高壓還可以挺直了腰桿,強硬地爭取,那是少年郎的骨氣。但是面對桂香的眼淚,他就完全沒輒,那是他作為一個兒子對阿娘唯一希望的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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