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換一雙眼睛散步去:跟11位專家在日常風景中找到驚奇

散步專家:小狗──嗅聞大師的街頭尋寶術

本書整個計畫始於我帶狗散步時迸發的靈感,那麼用與狗散步來作結似乎也合情合理。我花了十六年時光帶著黑麥麵包(阿麥)散步(算是一種非正式研究)。阿麥是一隻毛色像混了鼠尾草的捲毛狗,我藉由牠的偏好、牠注意的對象、牠畏怯或追求的事物,開始看到牠的世界。而我因為留心牠的注意力、看到從牠離地六十多公分的高度能看到什麼,以及觀察牠多麼依賴「嗅聞」來行遍天下,我的觀點也有了改變。我開始明白長長一個街區沒有任何樹木或燈柱是多麼可怕的事—我該怎麼接收先前在這附近徘徊的其他狗透過留記號所傳遞的訊息?我又該怎麼留下我自己的訊息?儘管身為人類的我從不曾想過用當街小便來與他人溝通,但我還是能理解以阿麥的審美觀來看,街上最好充滿各種街道家具、樹木和其他放在人行道上的雜物。

從阿麥有生以來,我便想像牠如何觀看世界,並順應這種想像發展出多元的散步模式。像是「逆風散步」時,牠會把眼睛瞇成縫、鼻子伸到空中,鼻孔劇烈開合。進行「嗅聞散步」時,我們不像平常趕進度,我會決定散步的長度和終點,並在牠想嗅聞的每個點逗留,讓牠用鼻子汲取所有風景。隨著牠漸漸長大,我們常常進行以坐著不動為主軸的散步,在原野中欣賞豐富的嗅覺遠景以及位於上風處的許多狗狗。多數蹓狗活動都是為了讓狗狗小便或運動,雖然這些是出門散步的充分理由,不過散步難道不也是為了觀看世界?或是和其他狗狗互動?甚至,散步也可以只是為了聞聞新氣味?

因為人類不以嗅覺為感官中心,我們很難想像這個世界的氣味有多麼豐饒。這樣的局限源自我們的眼睛。眼睛能看到的畫面實在太生動,以致我們假定對這世界唯一的認知,就是好多好多可以看的事物。不過對其他大部分的陸生動物而言,四肢著地的姿勢使牠們鼻子貼近地面,因而牠們是透過氣味來觀看世界的。英國作家肯尼斯.葛拉罕在其著作《柳林中的風聲》中,藉由親切的鼴鼠給我們上了一課:「我們人類跟動物不同,」他寫道,「動物跟四周的事物,天生就有一種心靈上的感應能力,我們人類不僅在很古老的時候就喪失這種敏銳的感應力,而且也沒有適當的名詞來表達,只能用類似『氣味』或『意識』這一類名詞來代替,說明這種令人心神顫慄的召喚、警告、鼓勵和排斥的感覺……那愛撫般的召喚,那飄盪在空氣中的輕柔的感覺。」

為了引導我們這些短鼻子、茫眼睛的人類想像用那種方式「看」東西是什麼感覺,鼴鼠的說明必須透過隱喻,好比聲音(召喚)的隱喻、觸覺(愛撫、觸感)的隱喻,以及情緒抒發(顫慄、鼓勵、警告)的隱喻。我們能夠活靈活現地描述我們去過的某地「看起來」如何,但是我們能說得出它「聞起來」是什麼樣子嗎?我們的詞庫只剩模糊的類比(像夏天的氣味),雖然這說法能引發人們聯想,卻不夠具體;我們使用名稱,卻無法傳達氣味本身的性質(大蒜或新鮮麵包的氣味);或是用上膚淺的形容詞(難聞、好聞、聞起來很美味、聞起來很辣)。氣味極擅長喚起人的回憶。一縷菸斗菸草,就能使我聯想到小時候我爸還是菸槍時,他書桌內部的氣味,以及他的腳步聲和褲子口袋裡零錢碰撞的叮噹聲,還有他微笑著聽我說話帶給我的感動。那股氣味就和回憶一樣,是完全私密的。它不像用水墨或油彩繪成的圖像,可以輕易分享給幾百人或幾百萬人欣賞。

鼻子醒,小狗才算是真的醒了

時至今日,狗狗「擅長」嗅聞已是眾所皆知之事。正如我們人類睜開眼睛看世界,狗狗一甦醒就開始運用兩個鼻孔──狗鼻子的構造非常適合這項任務。鼻子內部像由隧道組成的迷宮,隧道沿線布滿特化的嗅覺受器,等待氣味分子(即俗稱的「味道」),降臨其上。鼻腔後側有個「嗅窩」,以一片骨板與主呼吸道隔開,好讓嗅聞和呼吸能有所區別,並且使氣味能長時間流連以待評析。雖然我們傾向認為只有某些東西有味道(例如春天的花朵、垃圾桶、新車、巴士的廢氣),然而幾乎所有東西都有其氣味。任何以分子組成的東西都可能有「揮發性」,亦即其分子可能揮發到空氣裡,進入某人的鼻子接觸到嗅覺受器,讓那人聞到味道。

狗鼻子裡有「幾億個」嗅覺受器,牠們甚至還有第二種鼻子,位置在口腔堅硬上顎的上方,稱作鋤鼻器或傑克生器官。不會引發嗅覺受器作用的分子(例如激素),會在鋤鼻器獲得熱烈反應。所有動物體內都有激素,它涉及各種生理和心理活動,而鋤鼻器能夠偵測得到激素──費洛蒙。這就是為什麼狗狗可以從另一隻母狗噴在地上的尿液,得知對方的壓力或發情狀態。

狗被稱為嗅覺靈敏動物,人類則是嗅覺微弱動物。不過我們並非裝備不足,因為我們的基因組,即構成人體的整張藍圖,有幾乎二%的編碼都貢獻給嗅覺受器。你能想像嗎!每五十個基因就有一個是用來製造偵測氣味的細胞。因此氣味對我們很重要,生命中若是少了氣味,我們會變得鬱鬱寡歡──食物不再美味,環境平庸無趣──而有些氣味又會為我們帶來極大的困擾。

不過一天中大部分時間,我們都處於沒什麼氣味的狀態:我們不讓自己味道太重。對人類來說,體味要不是太誘人、就是太惱人;要不是太迷醉、就是太污穢;要不是引人遐想、就是惹人反感。對狗狗而言,世界充滿豐富的氣味──但牠和我們看待氣味的角度不一樣。狗狗認為氣味純粹只是資訊,牠們的世界裡有一門以氣味為基礎的地誌學,氣味是塗染大地的各種色彩。

就生物學的角度來看,人類鼻子的運作模式和狗鼻子一樣。氣味被掃進鼻腔深處,落在嗅覺受器上──幾百萬個嗅覺受器。不過還是比狗的嗅覺受器少了幾億個。細胞數量上的差距連帶造成類型上的差距。狗狗能偵測到兆分之一或兆分之二的氣味,敏銳到我們難以想像的程度。如果有一份芥末醬配上一兆份熱狗,狗狗能聞到那一份芥末味。

跟著狗狗去散步

若想對某個城市街區真正的氣味稍有了解,有一種明確的方法應可採用:請教狗狗。因此,有一天我特別準備要為撰寫本書而帶芬尼根去散步。芬尼根是我們家的新成員,是一隻認真又愛玩的黑狗。我的第一項工作是探詢芬尼根陪我散步的意願,請牠帶我認識咱們街區的氣味。看牠懶洋洋癱在沙發上,頭舒服地枕在沙發邊緣的模樣,顯然意願並不高。不過在我邀請第二次時,牠一躍而起,同意讓我替牠扣上牽繩,跟在我身邊小跑步出門。

阿尼(我們如此暱稱牠)熱切地衝到戶外的新鮮空氣裡,我跟著牠,然後我們……停住了。我突然想到應該問「牠」想走什麼路線,所以我們離開公寓時,我沒把牠往左拉(往公園)或往右拽(往市區),而是停在台階上。一向順從的阿尼也停下來,端坐在最高一層台階上,雄糾糾地把鼻口部挺向前。零星的人群以穩定的頻率經過門前,邊走邊將面前的空氣擠開,引得阿尼嗅個不停。只要有人稍微轉向牠,牠就會頭一低、拚命搖尾巴,搖得全身都期待又興奮地顫動。

我等牠率先出發。在有人經過之間的空檔,牠的身體是靜止不動的,只有頭部隨著街上的動靜而有反應。這天風特別大,對街一棟大樓上有面悲傷的舊旗子,一直繞著旗杆拍打著。布料的啪啪聲和繩索敲著旗杆的鏗鏗聲讓阿尼豎起了耳朵,我想到音效設計師雷勒可以錄下這聲音,當作海風吹拂新英格蘭海邊小屋的電影音效。我們的都市風吹來了街區另一頭某人的吼叫聲,還使得一只塑膠袋漲了滿肚子的空氣,像風滾草似地沿著路邊的車頂滾動。

我們在台階上站了好幾分鐘。最後我醒悟到要是我不先走,我們根本不用散步了,今天也只能落得個活力充沛的「站步」。又或者阿尼是別種動物的話,可能一出門也就跑得不見蹤影。總之,只好由我選個方向開始走。出發之後,我開始觀察阿尼的注意力放在哪裡。這次我的錄音機又沒用了,就和我帶兒子散步那次一樣。因為,我必須全神關注阿尼往哪裡走、在哪裡逗留、何時專注地壓平耳朵、尾巴如何表現情緒,藉此傾聽牠告訴我的種種意見。

牠馬上就打了個噴嚏,然後舔了舔鼻頭。我很自然地判斷這不重要,大概是有花粉弄癢牠的反射動作吧──稍後我會修正這種想法。阿尼在我身邊小跑步,抬得高高的頭隨著步伐而微微上下彈動。牠的目光輕輕掃向左側的牆壁、一扇正在關閉的車庫門,還有一隻由我們右側經過的狗。有個駕駛大聲按了一下喇叭,阿尼腳下沒停,但牠瞇起眼睛,耳朵貼向頭頂。把耳朵壓平即使不能讓噪音消失,好歹也能讓它減弱──是犬類版本的用手捂住無法關閉的耳朵。

沒多久,牠直接停下腳步,又舔了舔鼻頭。一道無甚特色的矮欄杆引起牠的興趣。欄杆看似由混凝土澆鑄而成,撐起一根鐵製扶手,這模樣好似大樓穿著一條短裙,用意在保護它不被我們的鹹豬手襲擊。阿尼打量它,鼻頭離欄杆表面只有幾公釐,甚至還碰了它,在上頭留下濕潤的小小鼻印。我試著追隨牠鼻子指引的方向,只看到像是經過重複書寫的羊皮紙,上頭潑著亂七八糟的半乾液體,有些痕跡特別髒亂、有些乾得比較徹底。

發現狗界大寶藏

這裡當然就是狗界的金礦了:其他狗的尿漬。明顯可見好幾泡尿草率地層層堆疊。阿尼看似聞了個心滿意足之後,轉移到下一根尿柱,然後再下一根。我有些苦惱地注意到還要通過六道欄杆,我們才能走到街角。看牠每換一根都激起新的關注力,我強烈感覺每一根欄杆在牠眼裡都是全新的樣貌。每根柱子都講述著不同訪客的故事,有的養尊處優,有的春心蕩漾,有的兇神惡煞,有的疾病纏身。也許還有悲傷的、渴盼的、多疑的、歡欣的狗狗。

我開始幻想人行道確實蘊含著其他人類走過的痕跡──能透露他們的心情、健康狀態和癖好。至於我會以何種形式看到這些痕跡,又是另一個問題了。我腦中蹦出的第一個想法是「別人的垃圾」,真是不愉快的想法。在城市裡,總是能藉由別人指間滑落的物品看出他們走過的痕跡。不過事實上還有很多別的細微線索。我經過一輛停著的車時,撲面而來的溫熱霧氣讓我知道有人才剛剛熄火下車。人行道上的花瓣或落葉被撥亂的程度,就像茶葉占卜的逆向操作,顯示出先前曾有多少人匆匆走過。若你看到地上有一堆菸屁股,不妨抬頭瞧瞧,很可能會看見商業大樓的大門。(而且很可能是午休剛結束的時間。)幾年前我開始注意並蒐集單只遺落手套──它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迫與自己曾暖熱的手分離。這些憂傷的小東西總是凝結成彆扭或懇求般的姿態,顯示不久前曾有人經過,而那人正忙著做需要空出一隻手的事。我撿到的右手手套比左手的多,可能反映出右撇子人口占壓倒性優勢,所以才需要摘下右手手套來做某項靈巧的工作,像是拿出皮夾、輸入電話號碼、重新繫緊鞋帶之類的。

除此之外,我對經過此地時遺失手套的人並沒有更多了解。當然啦,我知道他們現在手很冷,但他們是快樂或悲傷、蒼老或年輕、健康或生病?他們是住在附近還是剛好路過,是結伴同行還是形單影隻?除了孩子的毛手套和成人的皮手套這樣的區別之外,我看不出任何個人細節。我還不具備判斷最近都是哪些人經過的感知能力──不過我猜想這樣的資訊其實就在某處等待發掘。阿尼很快就會告訴我,狗狗看得到那些資訊。

阿尼的欄杆檢驗工作有一點令我深感疑惑。我一察覺牠在嗅聞,就很輕易看見那些有如塗鴉的噴濺痕跡,可是阿尼卻不是直接走向訊息處。牠會在尿漬周邊東聞西聞,好像不確定它在哪裡。狗的視覺儘管和我們大不相同,想必還是能讓牠看見我看得見的東西。阿尼明明看得到尿漬,卻在「掃描」整個區域,就像我們用目光掃視某個場景。要是想將整個場景盡收眼底,就不能定定盯著某個點瞧;而是必須用眼睛吸收面前的所有事物,來來回回地望。阿尼也是一樣,牠要「聞到」某個場景,必須從側面和上面接近它,還要嗅一嗅空氣,確認揮灑出這幅氣味畫的藝術家是否還在附近。狗狗每聞一下都能聞到不同的東西──而且也「確實」有不同的東西可聞。這讓我對氣味又多了一層認識:氣味不會待在定點不動,也不是凝滯不變的。它們是霧霾,是雲朵,由根源往外擴散。就氣味來說,街道是由交互重疊的物體組成的大雜燴,每樣東西的氣味空間都推擠著隔壁物體的氣味空間。

狗族特有的立體聲嗅覺系統

我湊近觀察阿尼聞東西,牠當然立刻停止動作。大概是在疑惑我幹嘛對牠送秋波。我這下倒是看出牠聞的速度很「快」。狗狗每秒鐘最多可以聞七下,人類大概每兩秒聞一下,如果你很努力試的話,可以連續聞個十幾下,然後你就得停下來呼吸了,而在你呼氣時,所有好聞的空氣都會被排出去。要是你想避免聞到某個味道,就大力呼出一口氣,要是你再吸氣時已經脫離那團氣味雲的範圍,你的嗅覺受器也會被唬過去。

阿尼的鼻孔不但各自吸進氣味,還負責蒐集世界上不同的氣味樣本,讓狗狗擁有類似立體聲的嗅覺系統。正如同人類隨時會不自覺地計算,左耳右耳聽到某個聲音的音量大小,藉此判斷聲音來源,狗狗則是會測量左右鼻孔聞到某種氣味的強度差別。我很高興學到了新知識:研究者在非常、非常仔細觀察過狗狗的鼻孔後,發現狗狗初次聞到不使牠反感的新氣味時(例如食物或人類的氣味),會先用右邊鼻孔聞,等有了熟悉感後再切換到「左邊」鼻孔。相反地,獸醫師的腎上腺素以及汗水的氣味(沒錯,研究者甚至蒐集了獸醫的汗)傾向引發狗狗用「右邊」鼻孔嗅聞。鼻孔以及鼻孔深處的嗅覺細胞,都各自將資訊傳送到同一側大腦:右鼻孔就傳到右腦,左鼻孔就傳到左腦。研究者的結論是,右鼻孔的活動與刺激覺醒反應有關,這包括了侵略、恐懼或其他強烈情緒。左鼻孔則如同左腦,牽涉到使情緒安定的體驗。理論上來說,如果你仔細觀察,可以由狗狗用哪邊鼻孔嗅聞,來判斷牠覺得你是否友善。

思考完這一串與嗅聞有關的事,我不禁回想阿尼的噴嚏。我們剛開始散步時,牠就打了個大噴嚏。我打斷牠打噴嚏,繼續往前走,後來牠又打了一次噴嚏。牠是在清理上顎嗎?狗狗藉由打噴嚏來清除鼻腔裡的所有異物,好在下一次遇到臭味時能吸個痛快。這就好像人類會文雅地清一清喉嚨來終結前一個話題、轉移到下一個話題,或是有點做作地「嗯咳」一聲來打破電梯或其他密閉公共空間裡的寂靜。

同理,阿尼舔鼻頭也是為了讓鼻子準備好捕捉氣味。你可能注意過雨後戶外會有股嶄新的氣味。在地面仍然潮濕的時候──尤其是夏天,大太陽還會把所有的表面都烤得熱呼呼的──路過的小狗不太容易嗅到落在地上、隱微的氣味微粒,可是暖空氣──不管是被太陽照暖或是狗鼻子內部的空氣──會使氣味揮發,提高被聞到的機率。此外濕空氣(或濕鼻頭)也有利吸收氣味,所以阿尼有時候才會舔濕鼻子,或是直接用鼻子碰某個表面:牠不是想吃那東西,牠是想讓氣味更接近鋤鼻器,以便對它作更進一步的分析。

請尊重小狗的散步節奏

雖然我們又開始散步,步調卻慢得可以。我得不時停下來讓阿尼聞地面、流落街頭的輪胎鋼圈、人行道上的紙袋,或單純就是站定嗅聞風的氣息。一道勁風對他的鼻子而言會是多麼燦爛的氣味煙火啊!不光是我們這條街的氣味,還有街角另一側的氣味、山坡底下的氣味,甚至有紐澤西州來的氣味!有高處的氣味、過去的氣味、我們目的地的氣味。

以這種龜速前進,讓我開始注意到沿路有我以前從沒注意的事物:裝在建築物側面的小水龍頭;嵌在人行道裡的銅栓──我後來才查到這種栓子是國家資料庫的一部分;街道北側和南側的「陰影/陽光比」有所不同。在每個街區的消防栓都一一停駐後,我發現有的消防栓配有哨兵,這些矮柱子一左一右護衛著消防栓。我猜這表示該地曾發生不愉快的「汽車/消防栓」親密接觸事件。我開始稍嫌熱切地打量人行道上不計其數的斑點(看!那裡也有!)──遠觀像是黑色瘀青的污點,近看才知道是發黑的口香糖或灑在地上的飲料。

走到一棟高聳的公寓大樓前,比街道高出三階的門口有什麼動靜吸引了阿尼。我順著牠的目光望去,看到有兩個人正試圖將站在門口的壯碩老人家攙進輪椅,因而製造了不小的騷動。看來這項工作對三名參與者而言,都很困難又累人。老人發現我們在看,也瞪大眼睛回望。我對他微笑,然後展現人類的禮貌別過頭去。這位老人家當然不希望我盯著看他掙扎著坐下的窘態,可是阿尼像著了魔似地不動,不但繼續盯著人家看,四條腿還像鎖死了一般,抵抗我慫恿牠前進的力道,壓低了重心賴在地上。牽繩在我們之間繃緊,我回頭看阿尼。牠現在的行為實在有夠沒禮貌的。

不過狗狗當然無所謂禮不禮貌,是我們把這些特性套用在牠們身上。狗狗在文化方面完全無知,儘管牠們巧妙地融入人類家宅,卻並不注意也不在意我們的習俗。如果飼主每次都施以懲罰,或許能教會一隻狗「不要盯著人家看」,不過也未必奏效。狗狗也許只學到「要小心主人啊,她又來揍你了」。禮貌是人類的概念,若要想像一隻狗彬彬有禮,「詭異」已經是最保守的形容詞了。

不過另一方面,我能感覺阿尼的注視會使人侷促不安,而且我懷疑那位輪椅老人也有同感。我知道阿尼只是看看而已,但我自覺有義務解救老人脫離「被看」的處境,即使只是被一隻狗看。無庸置疑,狗狗的目光具有使人不安的能力,彷彿狗狗能看穿我們的本性。阿尼和我兒子那種不得體的瞪視,比任何心理學家或社會學家更讓我了解「目光」能造成多麼重大的影響。

狗兒的社交聞聞禮儀

等我說服阿尼繼續走,我想到要留意一下在街上遇到的其他狗都在看哪裡。幾乎所有狗狗的心思都集中在把鼻子湊向阿尼的胯下或是和牠臉對臉地搖尾巴,而沒興趣打量我。不過經常有狗狗會瞄我一眼,或者也聞我一下。感覺像是種邀約,狗狗的眼神實在很有人性。

有一隻活力十足、褐白相間的獵犬,正用牽繩扯著飼主朝我們騰躍而來,牠的氣味似乎令阿尼特別感興趣,而阿尼的氣味也相當吸引牠。牠們奮力朝彼此搖尾巴──尾巴高高擎舉,擺動的姿態挺直而活潑。兩狗搖完尾巴後,又接著展開熱烈的嗅聞之舞。我用舞蹈來比擬是因為牠們動作「齊一」,好像合作已久的舞伴,能夠同時跳出相同舞步,也能回應對方跳出相應的舞步。首先,牠倆互聞對方的下腹部;然後挺直背部,臉湊近彼此;接著兜圈子,因為各自都想把鼻子塞到對方的尾巴根部。我抬頭對著那隻狗牽繩盡頭的人微笑,既然我們的狗在打交道,我這麼做似乎也很合理。那位女飼主個子很高,雖然沒下雨卻穿著件雨衣。她的髮型看來是出自昂貴的設計師之手,但她的面容卻顯得疲倦而煩惱。她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我思考阿尼正用嗅聞獲取關於她的狗的哪些資訊:情緒、看法、疾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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