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閱 1/2

聽,世界在吟唱:詩的禮物2

聶魯達──在海這自然的聖殿

智利詩人聶魯達(Pablo Neruda,1904∼1973),也許是當代最被知曉的拉丁美洲詩人。墨西哥的帕斯(Octavio Paz,1914∼1999)是拉丁美洲的重要詩人,也曾獲諾貝爾文學獎;阿根廷的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1899∼1986)是拉丁美洲的重要詩人。但被喜愛的程度,都不如聶魯達。甚至和聶魯達同為智利人,而且比他的一九七一年更早,在一九四五年就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米絲特拉兒(Gahriela Mistral,1889∼1957),境外和語系外的聲望,也不如他。

聶魯達以革命的情愫和浪漫的心性,讓他的詩和他的人生交織出火花。他的詩集、傳記,在臺灣也可以看到通行的漢字中文版本,如《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一般之歌》《地上的居住》《一百首愛的十四行詩》⋯⋯一如世界每個國家書店的譯本。

聶魯達的百年(二○○四)冥誕,他所屬的國家智利以聶魯達年紀念他,這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國際聶魯達年。在此之前的一部電影《郵差》,以聶魯達政治經歷裡流亡義大利一小島的情事為主題,在世界各地放映,增添了世人對他的想像。臺灣,也有許多人觀賞了這部電影。

革命情愫在聶魯達詩中的投影,反映的是拉丁美洲被壓迫者的心聲,是血而非音樂,是抵抗而不是馴服的意志和感情。而浪漫心性的反映,投影的是自然與愛情,是男人對女人在肉體與精神的無止盡纏綿。如果說,革命情愫的詩是信物,那麼浪漫心性的詩則是禮物。聶魯達詩裡的自然,是他浪漫心性的一個層面,特別是映照在海洋的點點滴滴。

智利南北縱深的太平洋岸和安地斯山脈,後者在米絲特拉兒的詩裡被觀照,而前者在聶魯達詩中流露。一女一男兩位智利重要詩人,女詩人盤據著山的景象;而男詩人漂流在海的潮流裡。

聶魯達的傳奇人生,是他擔任智利駐外使節,從領事到大使,在亞洲和歐洲,甚至美洲墨西哥的漫長飄泊。這期間,他在西班牙擔任駐巴塞隆納領事時,遭逢西班牙內戰,西班詩人羅卡被殺害;這期間,他也曾多次返國居住,當選國會議員、流亡,且一度是共產黨提名的總統候選人。獲諾貝爾文學獎時,是智利駐法國大使。這期間,他也在智利的黑島(Isla Negra)建築自己的房子,並且定居過。黑島被認為是聶魯達詩人生涯中極為重要的地方,是他必須航向的一個場域。從一九三○年代末到一九七○年代初,聶魯達除了駐外和流亡,都住在黑島。他在黑島留下的詩,有許多海洋的風景,有許多魚貝的秘密,既是自然的對話,也是浪漫心性的註腳。

<海>

太平洋溢流著地圖上的許多國境。沒有

裝填它的場所。它那麼大,狂野而鬱藍

以致不能安置在任何地方。這就是它留在

我窗前的原因。

人本主義者們憂慮渺小的人們而年復

一年凝視。

他們不能盤算。

不只大帆船,裝載肉桂和胡椒在翻覆時

使它芳香。

不。

不只是探險隊的船隻—脆弱地像搖籃

衝撞成碎片掉落深海裡—船的龍骨覆蓋著

死去的人們。

不。

在這海洋,一個人像一灘鹽般溶解,

而海水並無所急。

*臺灣在太平洋西側,而智利在太平洋東南邊。世界最大的海洋溢流日本、韓國、中國、臺灣,菲律賓、澳洲、紐西蘭,許許多多大洋洲國家,加拿大、美國、墨西哥、瓜地馬拉、哥斯大黎加、尼加拉瓜、厄瓜多爾、哥倫比亞、秘魯、智利。這麼大的海洋,如何裝填它呢?

但詩人說,因此它留在自己的窗前。詩人以窗的視野捕捉,安置狂野而鬱藍的海洋。人本主義者只能憂慮,只能年復一年凝視。渺小的人們相對於無比巨大的太平洋,是何等微小!

大航海的歷史出現在詩中,那些裝載肉桂和胡椒的船隻翻覆在太平洋,爭奪香料的歷史記載在其中。芳香是連帶在香料的比喻,芳香是某種意味,某種想像!不只這樣,多少探險船隻葬身其中。相對於有鹽分的海洋,人在太平洋,就如同一灘鹽溶解其中,無關緊要。真渺小可想而知! 

<小寄居蟹>

小寄居蟹被關在

可怕的塔樓裡

伸出一隻藍色螫刺,抖動

在暴風雨中絕望無助。

 

在自己塔樓裡小寄居蟹是脆弱的;

白得像海之花

但沒有人能探察到

牠冷寂哥德式城堡的秘密。

*寄居蟹,在環境生態良好的海灘是常見的海洋生物。寄居蟹尋求外殼保護,外殼好像走動的房子,隨著寄居蟹走動。遇見外物,寄居蟹會躲在外殼,靜止不動。

與一般蟹類自己有硬殼不一樣,寄居蟹是寄居在自己選擇的外殼,可以變換外殼。絕望無助,但又像擁有冷寂的秘密。


谷川俊太郎──明亮的現實,光耀的人間

谷川俊太郎(1931∼),是當代日本最被知曉和閱讀的詩人。父親是哲學家的他,高校畢業,十九歲開始寫詩。二戰後,於一九五二年出版第一本詩集《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就受到矚目。

二戰後的日本,從戰敗的廢墟出發,詩充滿暗澹的色彩。但谷川俊太郎以明朗的感情突破戰後詩的困頓、破滅感,在他接續出版的幾部詩集,以歌唱青春,對戀人之愛,展開新的詩情,獲得日本讀者的喜愛。

在台北的書店,也可以看到英譯本的谷川俊太郎詩集。在日本,谷川俊太郎的著譯相當多,更是書店陳售的主要詩集。在其他國家,谷川俊太郎也是最容易買得到的日本詩人詩集,可以想見他的地位。

一九九一年,我在自己的一首詩:〈詩的光榮〉,引述谷川俊太郎〈胡蘿蔔的光榮〉中兩行詩句:「列寧的夢消失了/而普希金的秋天留下來」,而寫下:「谷川俊太郎先生/實在太美了/從你的莫斯科印象裡/我彷彿看穿了蘇聯的風景……」那是蘇聯解體前,谷川俊太郎在莫斯科旅行後的感觸。列寧的夢是共產革命;而普希金的秋天,意味的是普希金的詩,以及俄羅斯的秋天景致。

谷川俊太郎也為舞台寫詩劇,在電台朗讀詩歌,他的詩之所以有廣大閱讀者,除了作品的明朗感情之外,也加上在出版、傳播方面的相關條件,讓人想到已故從舊蘇聯流亡美國,死後安葬在威尼斯的猶太裔詩人布洛斯基(J. Brodsky,1940∼1996),這位一九八七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曾經說詩應該在超級市場、便利書店可以買得到,詩應該連帶於生活。

谷川俊太郎的詩,讓詩的閱讀再燃起熱情。簡單的行句裡,動人的詩情,詩就這麼在人們的生活裡,成為感性的亮光,彷彿從樹影間透露新的觀照。 

<河流>

母親,

為什麼河流在笑?

 

為什麼,因為太陽正在搔癢

河流。

 

母親,

為什麼河流在唱歌?

 

因為雲雀讚美河流的聲音。

 

母親,

為什麼河流寒冷?

 

它記憶起曾經被雪愛戀。

 

母親,河流多大年紀?

 

它的年齡就如同永遠年輕的春天時光。

 

母親,

為什麼河流永不休息?

 

是啊,你看那是因為母親之海

等待著河流回家。 

*簡單的母子對話,描述了河流的樣態。河流在笑,是因為水波反射太陽光;河流唱歌,是雲雀的聲音;河流寒冷,因為那是雪融化後的溫度。河流的年齡如同春天;而河流不停息,是要流到母親的懷抱。 

<雨,請落下來>

雨,請落下

淋在一個不被愛的婦人

雨,請落下

淋在眼淚不滴到的地方

雨,請落下 秘密地。

 

雨,請落下

淋在龜裂的田野

雨,請落下

淋在乾枯的井

雨,請落下 而且快些。

 

雨,請落下

淋在汽油彈的火焰

雨,請落下

淋在燃燒的村落

雨,請落下 狂暴地。

 

雨,請落下

淋在無邊際的沙漠

雨,請落下

淋在潛藏的種子

雨,請落下 溫柔地。

 

雨,請落下

淋在甦醒的綠色。

*祈求雨落下來,淋在不被愛的婦人,淋在眼淚滴不到的地方;淋在龜裂的田野,淋在乾枯的井;淋在汽油彈的火焰,淋在燃燒的村落;淋在無邊際的沙漠,淋在潛藏的種子;淋在甦醒的綠,從人間之愛到地域之愛,以至對戰火破壞的關懷,到氣候、季節變遷的關愛,以至生命再生的關注,雨成為愛與憐憫的手,流露詩人的情懷。

黎佐──愛琴海映照的生命頌歌和哀歌

黎佐(Yannis Ritsos,1909∼1990)是一位希臘詩人,一位命運坎坷,堅信「詩是一種活下去的方式」的詩人。他在詩裡說:「我信仰詩、愛、死亡」;也說:「我寫詩,我寫世界;我存在,世界存在。」

作為一個有良心的詩人,黎佐的人生裡受到希臘軍事強權政府的迫害,也在內戰中入獄。在監牢中,他仍秘密寫作,把詩藏在瓶子裡。因為來自世界的詩人、藝術家聶魯達、沙特、畢卡索的聲援,監禁改為流放在希臘的一個小島。一九七○年代初,檢查制度取消後,作品才廣泛出版。

我首度接觸黎佐的詩,是許達然譯介的。短短的一首〈三行連句〉,令人愛不釋手,捧讀再三:「當他寫時不看海/他感到鉛筆在指尖顫抖/正是燈塔亮起時。」黃瑛子也譯介了黎佐的詩。

作為一個信仰馬克斯主義、關心社會的詩人,黎佐有許多政治、社會意識濃厚的詩。他的詩,既有這沉重的一面,也有受希臘民間歌謠中哀歌的影響而呈現的抒情風格,有一種憂鬱的氣氛。

三次獲諾貝爾文學獎提名的黎佐,和土耳其詩人納京.喜克曼(Nazim Hikmet,1920∼1963),兩位分別是希臘、土耳其這兩個曾經對立、交戰國家的詩人,都在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時代氛圍中,蒙受政治災難,交織著南歐的特殊詩風景。

若說,黎佐的政治與社會介入詩是詩的信物,他的一些特別具有抒情意味的詩,則是詩的禮物,來自愛琴海域的這位詩人,以抒情性介入社會性,讓詩歌既吟詠苦難,也感動人心。

像這樣的詩:「瓜地馬拉,尼加拉瓜,薩爾瓦多/那麼多身體要到哪?樹上,風睡了/一件破舊的灰色褲子。」描寫游擊隊在革命時,倥傯行走的形影,輕巧動人。

黎佐的早期詩歌,特別是一些短詩,以簡潔的行句點描著自然蘊含的人生風景,富有趣味。而這些自然又映照著希臘這個國家,映照愛琴海和其上的晴亮天空,甚至夜的黑暗。 

<時間之歌>

在酒器旁

在果盤旁

我們忘記唱歌。

 

在我們分離的夜晚

在夜晚之星的頌讚下

我們孤獨地歌唱。 

*有酒器,有果盤,表示歡樂的情境。既盡情享用酒與水果,就無須再唱歌了,就忘卻唱歌了。

相對的情境是夜晚的星星微光下,分離的景況。歌唱是因為要分離的孤獨感。兩相對照,喜悅和哀愁交集互映。 

<一個小小的邀請>

來這明亮的海濱—他對自己呢喃地說

看啊—這兒是多彩的慶典—

皇家封閉的馬車和使節從未

經過這裡。

 

來吧,它不會做你會被看見的事—

  他總是說

我是夜晚的逃亡者

我是黑暗的違逆者

而我的襯衫和袋子裝滿陽光。

 

來吧,它正燃燒著我的手和胸

來吧,讓我將之獻給你。

 

而且我也有一些事要告訴你

那甚至不是我必須聽取的。 

*與自己對話,自己邀請自己到一處海濱來。這是孤獨的人尋求體會孤獨的方式。一處秘密的海濱,達官顯貴不知曉的地方。隱秘之地,自己從夜晚逃亡,也從黑暗違逆。在光亮的白日,感受自己擁有滿滿的陽光。在日曬中,手和胸像被燃燒。這是熱情,要獻給你—要告訴你一些話語,不是我必須聽取卻聽取的。 

<花環>

你的臉藏匿在樹葉間。

我砍除樹葉以接近你。

當我砍除最後的樹葉,你走了,然而

用砍除的樹葉我編織一個花環,我

沒有可以獻予的人,我把它掛在自己前額。 

*為了接近藏匿在樹葉間的對象,砍除樹葉,以便接近那想要追求的人。但是,砍除完樹葉,那藏匿在樹葉之中的對象也不見了。把砍除的樹葉編成花環,掛在自己前額。手段和目的之間存在著矛盾,人常常在這樣的矛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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